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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百合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便有客人来访。

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开上车道,派头比迎接贵宾还要唬人。

"徐老大来了,你别出来。"佳雯特来道知。

"为什么?"

"你日后愿意跟他平起平坐,就不妨来报个万儿。"佳雯又白我一眼。

"为什么?"

"只要见了面,从今后想装不认识都不行。"佳雯讲行规给我听,"江湖上只有充的,没有不认的。"

我的确欠学,还是守拙一点好。

可是我太好奇,不能不去偷看。

徐老大带来的礼物非常新鲜,非常的别出心裁,是活人一对,就是昨天被放走的那两个,现在捆得像粽子一样。

"我这两个小兄弟没长眼珠子,得罪了裴小姐,任凭您处置。"

佳雯表现得更是正点,亲自去扶起了那两个活宝,小李立刻过去给他们松绑,更妙的是自里面出来了两人,各捧着个大银盘,上面是全套的新西装、皮鞋,连被子都不缺。

那两个籁籁发抖的家伙,换上了新行头后,还是面无人色,抖如落叶。

"昨夜裴小姐受惊了,听说还受了伤?"徐老大十分关心。昨天我听这名号,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老人家,不料竟也是个英俊少年,恐怕还不超过三十。

"小事情。"佳雯笑了笑,笑得深沉,大概除了我,任何人都不敢把她当小女孩。

"有件不成文的小玩艺,还请裴小姐笑纳。"待老大一挥手,下面人赶紧呈上一个匣子,外表像本厚书,翻开来,挖空的地方藏着一把枪。但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裴家走私黑枪有二十年之历史,还用得着他来献宝。

但佳雯见到那把枪却高兴地笑了,只见她拿起来,看了看。能让她开心,大概真不是简单东西,足以弥补她捱的那颗子弹。

徐老大走后,我伏在窗子后头发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从前所知道的老家伙都消失了,现在当家的都是新生代,难怪裴俊荣那么急着要找我回去。

可是他不可以指望我!佳雯太出人头地了!我替她提鞋都嫌不够。

"少爷,啥事不开心?"小李过来问候,他没有什么文学修养,这句滥话每天问,都快问臭了。

"佳雯在干嘛?"我问。

"小姐在练枪。"

徐老大不过送把枪给她,值得这么兴奋,立刻去试!

"少爷有所不知。"小李告诉我,徐老大送的不是普通货,那把匕首枪很新型,是九九九黄金打造的,只造了这么一把,徐老大割爱给她,难怪佳雯高兴。

"我闷死了。"我诉苦。从前海阔任鱼跃,天空任鸟飞,现在落得窝藏在这里什么也做不成。

"少爷暂时忍耐,等到两岸关系法的特别条例通过,投资合法化了,老爷两边都能自由来去,您爱上哪都没人耽搁您。"

"立法院里天天有人打架,有单挑有群殴,打得不亦乐乎,要等他们通过特别关系法,得等到哪一年?"

"很快!"小李保证,"这可不是咱们一家子的问题,大家都很不方便。"

我看任何人的不便都不会超过我。

佳雯练完枪后,我在门口遇见她。

"你的伤那么重,马上就舞枪弄棍的,不怕有后遗症?"我问。

她听了不但不感激,居然哈哈大笑,笑得我丈二和尚模不看头脑,莫名其妙。

"假的啦!呆子!"她在角落把袖子挽起来,解开纱布给我看,上面的皮肤光滑白皙,"演戏就要演得像,真笨!"

也未免太像了吧!那一团鲜血淋漓简直吓死人,没想到居然是道具。

"我待会儿上离岛去接货,有没有兴趣?"她玩着手上的枪,在耍帅。还记得头一次在PUB见到她,很为她那一手弹子绝技所惊倒,现在才知道那根本算不了什么。

"哪里?"

"澎湖。"

"我干嘛有兴趣?"

"你不想知道咱们家的业务状况?"

"知道了有什么好处?"我反问。

她耸耸肩膀,走了,可是两秒后又回过头来:"你这人也未免太俗气了吧,做什么都拿好处?"

如果没有好处还要担心性命之爱,不去也罢。

可是佳雯警告我,在她离家期间,为了确保我不地乱跑,她要把我关在地窖里,一直到她回来为止。

这叫做霸王请客,不跟她去还真不成。走之前,我要她再三保证,这是一般旅行,可不准把我劫到厦门去。

"你以为弄一个进去那么容易?"她讥笑我的无知。

我们规规矩矩地搭乘国内班机到达澎湖。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晕船,这回才知道连飞机也晕。飞机刚一升空,我就开始表演呕吐,把空中小姐忙个半死,一下子送毛巾,一下子送白花油,又拿来毯子和运动饮料,就怕我暴死在飞机上,让人家误会航空器是现成的谋杀工具。

佳雯连连给我白眼,嫌我太出风头了些。

到了澎湖,我们下达七美。

这是警方查缉走私最紧的地方,也是裴家的根据地之一。在整张台湾地图上,裴俊荣有一个相当紧密的走私网,任何一个地理上适于隐藏的村落,都与此地遥相呼应。

抵达地头,佳雯派我做一件新鲜事,打电话到派出所,密报今晚有船来。

"你发疯了?"

"我们可以打电话的人都打过了,你是生口音,警方怀疑不到你头上。"佳雯轻松地说。

"万一被查出来是我打的,被抓去怎么办?"

"警府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抓你?"佳雯翘着二郎腿在擦枪。

"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不是暴露自己吗?"

"你如果脑筋不够,一不定期要好好学习。"她老大老实地教训人,"这一招叫做'金蝉月兑壳',懂不懂?"

我不耻下问:"怎么个月兑壳法?"

她在纸上画给我看:"喏!我们一般在A地点下货,可是密报的地方在B处,这样警方忙着到B地去抓人,我们不正可以声东击西了吗?"

"你们老是谎报,警察不怀疑?"

"当然不是谎报。在那里也按时派船去下货,但下的都是不值钱的粗货。条子到了,船员丢下货就跑,怎吃得了亏。"

我真是佩服她,凭我是绝对想不出来这种点子。

"你老是口口声声说不能杀生,走私黑枪和毒品比杀生还可怕。"我苦口婆心劝她。

"谁做黑枪毒品?"她瞪大了眼睛,非常地纯洁无辜,"我们私运的是大陆酒与当归,都是滋补品。"

她还真当我是呆子,早在她尚未出世前,我就知道裴俊荣搞的是什么玩艺儿,用得着她这时才来诓我?

私枭并非个个横眉怒目,在裴家的工作室阵容里,有大半是妇女,她们才是真正的明星。一路上遍布在各重要地点插旗,或骑机车可脚踏车,由分局门口到沿海路线,可以说没一丁点漏失,监视线的周全达到百分之百的效果。

裴佳雯是个女性,所以最懂得利用女性的长处,消除了原先的死角。我真怀疑,如果裴俊荣失去了她,大概一个人也玩不起来。

夜很黑,黑得像墨,海水也是。我一向讨厌海,问佳雯,如果能不去就免了。

"那怎么可以!"佳雯鼓起眼珠子告诉我,"我们买的是单程机票,回程走的是水路。"

去她的,缺机票钱现在才告诉我。

"你没头号我呀?"她可推得一干二净。

船在七美下掉一半货后,再驶向桃园观音,那里才是目的地。

一听到还要坐那么久的船,我吓得胃里的苦水都要呕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佳雯告诉我少想歪点子,她现在是我的大老板,性命安危全操在她手里,弄得她有点不高兴,我是自讨苦吃,还是少惹她为好。

货是用卡车装的,我用表计算,载足一车货边卸带装,只需要十多分钟,效率之高令人惊叹,而且整个过程中,大多配合得相当好,全是鼓足了劲在干。

我们登上大船,开向台湾时,我不断向上天祈求,我的人生才开始,船最好别翻,也别给缉私艇逮到。可是我的祷辞也并不很长,因为我窨不太合适航海,体内的平衡器官一致地出卖我,一连吃了三颗止晕药都没用。

若是被裴俊荣看见,他会奇怪,他一辈子搞船,怎么有我这种子弟?

"还没搞定?"佳雯下舱时,看我仍有得忙,非常奇怪地问。

我吐完了爬上床,躺下之后才好过些。

"你这样如果真打起仗来还得了?"她跟过来。

这大可不用她替我操心,若要打仗,我的兵种应该是步兵,再怎么也不会到海上来受罪。

"咦!我记得你跟秦无双说你是海军陆战队。"佳雯嘲讽我。

我如果自称会驾驶战斗机,难道她也相信?

到观音后,我被摇晃得只剩下半条命。

事实证明我不适宜继承祖业,任何大梁都应该由能干的人去承担。

"如果能在死前再看秦无双一面,作鬼也可以笑了!"我半申吟地交待佳雯,但并未引起她的罪恶感。

"你休想!"她的答复百分之一百证明她是个铁石心肠。

回到佳园,我试着打电话给秦无双。如果我无法见到她,那么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可是家里的线路全被锁住了,不论我拨什么号码,一律会传来佳雯的声音:"你找谁?"

我也假惺惺地跟她说:"打错了!"

我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以走——自杀。

如果我的肉身受到种种不公平的束缚,那么,至少我的灵魂应当是自由的。

可是我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小李不分日夜地跟着我,忠心到我为秦无双受尽了相思之苦时,他也会跟着我皱眉头!那副德性像是头痛牙痛外加上脚气病复发。

我后来自己无意中看到镜子,才发现他正是我的最佳写照。

"你最好安分一点,"佳雯警告我,"爸爸下礼拜回来,我可不希望他看见你这副倒楣德性。"

她不但要我走向人生光明面,还迫我深更半夜去八斗子海边跳胡拉舞。

我怎么可能去欢迎裴俊荣?我与他誓不两立已有十七个年头,幼年的我就恨他,现在不可能比小孩子还不如。他是个毒贩子,任何有点血性的人都应以他为耻。

他是社会的毒瘤,应该有人把他关起来,免得继续危害社会。

这天她又来烦我,我点起一根烟,狠狠地吸着,如查我不找点事做,难保不和她吵起来。

"又抽烟?"她的眉毛耸了起来,那有个名称,叫作巫婆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坏习惯?"

怎么会是坏习惯?香烟上明明写着"长寿",还画着个拄着拐棍儿的寿星老呢!如果我能离开黑社会,隐居到深山里,一定可以活到这么老。

"抽抽抽!还抽!"她跳过来,一把抢走我嘴上的烟,丢进烟缸里,"你尊重别人一点好不好?这么多人吸你二手烟,好不好意思?"

我只不过抽根烟又不是抽吗啡。她领着头卖吗啡,还自以为是无辜又纯洁的小白天鹅哩?

我惹不起她,躲开总成吧!没想到这也让她不高兴了,"你板着脸给谁看?谁欠了你的?"

她这姿势刚好有一比,叫做圆规。

"别在嘴里窝嘀咕,有本事说来听听!"她是更生气了。

我只好告诉她,"这种两手插在髀间,张着两脚的样子很像画图仪器。"

"你胡说些什么?"她的小脸发紫。

这不胡说。这可是我国大文豪鲁迅先生大作上写着的,虽然有人说他是共产党的代言人,不过我想这个比喻大概不会有什么政治上的意义,借用一下还不致于被当做同路人。

"圆规,就是画图的那种。"我比给她看。"如查要画圆圈圈,一定用得着。"

她用苹果扔我,还扔得真准,我得仔细地接住,否则会给砸破头。

"你现在主给我去换衣服,我们一个钟头后出发。"她现在更像个后娘了,让人望而却步。

"去哪里?"我装傻。

她不理我,一甩手走了。

我以为这会儿天下太平了,但小李不饶我,一个劲的催:"少爷换衣服了!少爷换衣服了!"

我不肯换,他就动手。

还有这种事,太令人不敢相信。

"小李,快出去,不然我要生气了。"

他看看我,想了想,又扑了过来。

我只好穿上一套崭新的西装,这是佳雯的杰作,她找人来给我做了一橱柜衣服,想把我打扮成娘娘腔。

"少爷,很帅呀!"小李没口子称赞。

我被绑到了八斗子海滨。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半夜三更被架到此处,居然连最基本的风景都没得看。

"别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爸爸会以为你不高兴呢!"佳雯过来挑毛病。

我高兴来吗?高兴来吗?

我瞪她一眼,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至少带了二十多个人来接船,我乱得罪她,这些人光是每人对我吐一口水,都要把我淹死。

当然这样说是夸张了些,但出站看天色,进门瞧脸色的应付进退可是要懂得一点的。

"抬头挺胸!"她得寸进尺。

我不理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懂得尊重别人不是她一个人的毛病,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在这方面可能都有问题。

八斗子山穷水恶,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等得不耐烦,一心只希望若是有条子一拥而上,我一定含笑就擒,至少那是离开这个鬼海滨的方法之一。

我们从夜里十二点,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海面上才有了动静。这时寒风更加刺骨,比上吊还难受。

"来了!来了!"小李把望远镜递过来。我要望远镜做什么?大炮还有用些。

裴俊荣上来时,我已以冻成了一块冰。

佳雯高兴极了,但还是要装模作样,自己不肯向前只是用手推我:"去呀!"

"去什么去?去跳海吗?"

"欢迎啊!"

我才不欢迎烟毒贩。

裴俊荣一行人的动作非常迅速,干这行也不简单,得跑得快才行,他看见我们先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我就知道他会这样问,要本没人喜欢我来嘛!

"孩子,你还好吧?"裴俊荣拍着我的肩。

我厌恶地把身体转开。

佳雯在后头偷偷地揪我,揪得还真痛。

蔡叔走在最后头,一声不吭,看见了我,才咧开那张书包似的大嘴,一口白牙闪闪发光,与大光头同在黑夜互相辉映。这么冷的晚上,他只穿了件背心,头顶上还在冒汗——太太太太强壮了。

上了车,我被安排坐在裴俊荣旁边,多年来,我们父子这还是头一回如此接近,难免要觉得尴尬。

"说话呀!"佳雯又自后头推我,"来之前,你不是想和爸爸赔罪吗?"

她的狗嘴要吐出正宗野狗牙来了。太可怕了,她是不是发疯了?我心里暗咒,哪天她落到我手里,我会把她咬死。

"爸,哥说要给你道歉哩!"佳雯又演起双簧来。

裴俊荣还真以为我要跟他言归于好,他走了大半辈子江湖,是有名的老狐狸,现在居然会上这种当。

"一家人,道什么歉?"蔡叔太聪明,见我半天没开口,场面变僵了,立刻把僵局给挑开。

"是哥不对嘛!"佳雯又揪又拧的,我的耳朵只差没被她揪下来,但我打定主意不说话,打不过她,至少可以保持缄默吧!

回到佳园,裴俊荣洗了个温泉澡,天也亮了,佳雯监督着排出早饭来。

裴俊荣从前最喜欢暴饮暴食,尤其是牛排,五分熟的十二盎司,可以连吃两大块,但此时见到满桌子素菜,竟然乖乖地吃下去,一点也不挑剔。

我看着他们又吃又喝,心里想:我不吃不喝总可以吧。

佳雯还是不放过我。"来吃饭呀!"她叫,"你不吃饭不难受吗?"

"我去找蔡叔!"我赶紧找借口。

蔡叔一个人站在跑马场里,他的耳朵非常灵敏,我还在他20公尺外,他就问了,"少爷,是你吗?"

我们站在一起抽烟,谁也不说话。清晨的佳园真美,碧绿的草地上缀满露珠,到处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树海一片瑟瑟,小鸟在树梢啼叫。

"蔡叔,"我捻熄烟蒂,"你们这趟回来,预备待多久?"

"一个礼拜。老爷办完事就走。"

"办什么事?"

"少爷还是别问的好。"

不问我也猜得出来,不是搞黑枪就是运黑货,干不了什么好事。

"能不能求您老一件事?"我央求他。

"少爷请说。"

"我离家太久,回来住不习惯。"我叹口气。

"若去厦门,恐怕更不习惯。"他不肯帮忙就算了,车两拔千斤,一下子把人闷死,还不准咳出声音来。

我是投胎投错了人家,恐怕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徐老大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得到了裴俊荣回来的消息,飞帖来请。

送帖的手续隆重之至,本人亲自来被挡驾后,又派了亲信送来一桌鱼翅席,说是孝敬老太爷,只等老太爷点头了,便正式摆酒接风。

佳雯不敢随便答应,先来问我意见。我告诉她,尽管我痛恨裴俊荣,但所谓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弄不好这是鸿门宴,不但要拒绝,最好声明是徐老大误会了,裴俊荣根本不曾回台湾。

"还是让爸爸自己决定。"她想了一会儿说。

姓徐那小子非常不简单,表面上他是做建筑和进口无线电的生意人,但黑白两道全有相当关系,更何况这回他的情报也未免太快了。

裴俊荣却不作如是想。

他自高自大,臭美得很。

"想当年我和徐家老头是拜把弟兄,这个小鬼那时还不知道有影没影呢!"裴俊荣向他的宝贝女儿嘘。

当初我离家时,佳雯也还没个影儿呢,但现在,我却还得看她的脸色。时代不同啦。

佳雯也劝老头儿要小心点的好,徐老大是新生代的精英,奸诈的很,不能不防着点。老头儿终年打雁,可别给雁啄了眼睛。

"咦,我若不去,人家还以为我怕了他。再说,万一这顿饭吃出毛病,姓徐的还混不混?"裴俊荣不信邪,大摇大摆地去了。

佳雯自恃有一身好武艺,带着蔡叔去给他保驾去了,我胆子小所以留在家看家。

据说是夜宾主尽欢,但第二天一清早,裴俊荣还在睡大觉呢,一大队武装警察就去敲门,里三层外三层的把那个位于城中的豪华大厦包围得密不透风,边苍蝇都飞不出去一只。

根据电视的有关报道,双方僵持了一个钟头,搜索票来了,裴老头儿才面对现实,被有关单位带走,当天中午便以在大陆投资的资匪叛国罪收押,而且为了避免串供,看守所一律禁见。

扫兴的是,我正在看电视的午间新闻呢,佳雯居然回来了。

她居然没被抓走?难道他们的情报是假的,不晓得她是黑帮的灵魂人物?

而她不但不懂得感激政府的德政,居然还认为是晴天霹雳。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她对我叫。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她失去了主张。毕竟,她再强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乳臭还没干呢!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我这才舒出一口气。裴俊荣被抓,对我是一大福音,至少我不必再当缩头乌龟,从此可以挺胸出来见人了。

任何黑道白道碰到我时都会当作是废物点心。

"你快帮忙想法子呀!"佳雯催促我。

我有什么点子可以想?如果够聪明还会在这里受她的气?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他是你爸爸!"佳雯拿着无线电话敲我的脑袋。

这种亲属篇困扰我数十年,还用得着她提醒?

如果不是看在他是我父亲份上,如此之作恶多端,早去调查局密告他了。

再过一会儿,蔡叔回来了。他从清早到现在就没停过。这次多亏他跟了去,僵持的那一个钟头里,他可是办了不少事,至少把不能被官方看见的东西都移走了,所以裴俊荣就逮时,家里干干净净,可以得大扫除比赛第一。

"警察当时就在门外,你是怎样办到的?"我很好奇。

他笑而不答。混了几十年,他如果不会变点魔术,大概也就用不着混了。

全体人员在他指挥下总动员,把佳园中的所有不该被官方看见的东西,也用魔术变走。佳雯的任务最重,负责收拾帐册。她喊我帮忙,我装作没听见。

还不到黄昏,撤退的人刚离开,检查官的搜索票果然就又来到了。

佳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给翻开了,但是一无所获,他们很有礼貌地告退。

佳雯气得很。她自从出生到现在,大概还不曾被人当着面这样侮辱过,太吃瘪了,所以把气出在我身上。

我躲得远远的,不让她找我的麻烦。蔡叔忙得要命,也没时间管她。

晚餐时,佳雯派出去的人来回报,没找着徐老大。刚刚得要情报,他已乖中午的飞机去菲律宾了,台湾的业务,就给他弟弟接手,一时半时不地回来了。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但佳雯跳脚说要杀了他。

看她方寸大乱,我正好开溜。

可是该死的小李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你烦不烦!"我骂他,总不能带着他去会秦无双吧?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我拿他没办法,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走,只有用智取。

"你没良心。"我责备他,"裴家平日待你恩重如山,现在老主人被关起来,你却像没事人似的,你有没有心肝?"

"小姐讲——"他慢吞吞地开口了,"不论少爷说什么,就当在放屁好了。"

我差点没被他气死。

回潭子湾时,他自由自主的住了下来,我告诉他,我是个空艺术家,怎么养得起他?他答曰:"少爷不用烦心——我来供养少爷。"

他说到做到,每天掏钱办伙食,吃得人又白又胖,还舍不得不吃。

裴俊荣被捕后,成了热门新闻,但报道的重点全在两岸关系法与投资条例上,对他的黑暗行为居然只字未提,这点非常令我奇怪。他在福建拆船,办工厂开公司,只不过是种掩护动作,比起他真正的罪行,那是小巫见大巫,却没有人举发他,只在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上做文章,还不断呼吁政府开放,开放!

佳雯来警告我。

这天雨下得甚急,我根本没听到船声,人还在床上睡着呢,她就进来了。小李正要窜出来教训这个不速之客,一见是她,立刻把枪收了回去,但还是被她骂了个半死。

"派你来保护少爷,你死到哪里去了!"佳雯脾气暴躁,裴俊荣才不过凉快了两天,她就沉不住气了

骂完小李,她骂我。

"一天到晚只会想女人,怎么不想想救爸爸出来?"

她真会冤枉人。我这些天,连秦无双一面都未见着,她出国去了。我天天打电话去问候,梅子都说她没回来。她不知是真是假,我趁夜亲往查证,只见屋里屋外一片漆黑,连盏灯都没点,大概是真的不在。

我没法子,只好天天瞪着石像看,如果把她看活过来,倒也可略解相思之苦。

小李关心裴老头:"报上说老爷这次是凶多吉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个嘴巴子。

"胡说些什么?"佳雯骂,"什么凶多吉少,你懂个屁!"

我希望她再给小李一个耳光,好替我出气,但她只是嘴上嚷嚷,好生令我失望。

"你是裴家人,别做对不起裴家的事。"她瞪着我。

那也得做才成,我不过是心里想想罢了,怎么,又踩到她了?想想也不可以吗?

"如果有人来问你关于裴家的事,你最好一概说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难道我非得知道些什么?"

"那就好!"她冷哼一声,"做人厚道点,胳臂肘别往外弯。"

我恭送她到码头,要亲眼见她消失才放心。

她走后不久,果然,有人来看我。小李见有外人上码头,立刻出去叫阵,可是一看全是穿制服的,登时缩了回来。他怎么会怕警察呢?我还以为他连魔鬼也不怕呢

"你就是裴文,裴俊荣是你什么人?"条子问我。那就说来话长了,可是警察命令我长话短说。

我告诉他,我们虽是父子,但彼此不通音已有多年矣。

"有人最近见到你在阳明山佳园出入。"那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竟有备而来。

我去看嫡亲妹妹,不行吗?

条子罗嗦的问了半天,问不出个名堂来,正要收兵,不防小李窜了出去。

"这位是——"条子很感兴趣地刨根。

这就难以解释了,说是朋友嘛,小李粗鲁有余,文艺气息不够;说是家人,条子比我更了解我家里还有谁,只能说是我的房客。

"是吗?"条子怀疑地问。

这就难了,我招房客又不是选女婿,总不能条件苛刻吧!

条子要借小李身份证一看,倒也未看出什么破绽,小李自认为有理地瞪了他们好几眼。

客人走后,我也出门去。秦无双出了一个礼拜远门,总该回家了。

"是你呀!"接电话的是梅子,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明显地泄了气。

我不知道她在等哪个白马王子的电话,也不想关心。"夫人回来没有?"

"回来了。"她懒洋洋的。

"告诉她我要见她,我马上来。"

"那怎么行,她才刚回来,连行李都还没有拆封。"

我又不检查她的行李,拆不拆有什么关系?

梅子教训我太不了解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刚刚旅行回家,一定又困又乏,心情绝对不好,别说这时见男朋友,就是有个普通朋友来方也会避过不见,免得损害形象。

"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获准见她?"

"夫人要睡足了才会起来,她若不起床我怎么敢闯到她床边去烦她?"梅子对我不耐烦极了。所谓女人心海底针,她前些日子还对我挺熟落,没想到只一下子功夫就把我列入淘汰之列,想必已发现更恰当的人选。

求人太难了,不如改为求己。

小李不赞成我的计划。他当然不会赞成。我闯入秦府是找他的麻烦,万一被捉住了,他还得陪斩,多划不来!

可是我又没有求他跟我去,他这么嘎兹嘎艾的做什么!

"小姐交待不论少爷去哪里都要跟随。"他苦着一张脸回答。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嘛?走呀!"我说。

到了阳明山,正是花季,一路堵车,走得比蜗牛还慢。我们给塞在路当中,动弹不得。

这都得怪小李,如果我自己骑车,怎么样都不会难走,为了带他只好开车上山,被堵在这里也是活该。

我取出香烟来抽,小李看着我,我以为他要贯彻佳雯的命令,不料他开口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少爷,可不可以也给我一根?"

佳雯不准手下抽烟,但是她不能禁止人家心里想呀。

小李点上烟后,贪婪地吸了两口,又弄熄了,我以为他是要扔掉,不料他放进口袋里。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哦?难道分几次抽就比较好吗?"

他苦笑,没有回答。

没想到这个能跑能跳会偷会抢的小号蓝波,不怕枪子倒怕被烟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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