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桃花 第二章
「背呀,真是背呀。」
叶空桑蹲在海神阁外面的一个大石上,一手捂着脸,一手在地上画圈圈。
昨夜被老爹打的脸已经肿了半边,要是别人他早就把那个人揍成猪头让别人认不出来了,可是要是他爹,真是不能打不能骂的,气死人了。叶空桑的娘早死,叶九天后来也没有再娶,就这么一个儿子,平素疼的要命,自从叶空桑长大后很少再打他了,这次出手这么重还是第一次。
今天是新州城的海神祭,这可是新州民间最重大的祭祀,每年这个时候,新州人会把丰厚的牺牲祭品供奉给海神来祈祷来年的平安和幸福。今天真的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了,进香的,来这里逛景的,还有做小生意的,人群把海神阁这边的山路都填满了。
他想既然自己出来散心,就到庙会那边去玩玩,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也好弄一个两个回去,忽然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无字石碑旁边站着一个人,正是王冥貉。
那个异国人,深蓝色的丝袍,长发扎起,没有佩剑,清清静静的一个人,让他旁边的人群都好像流水一般淌过。
那人转过了眼睛,也看见他了,于是微微一笑,浅施一礼,优雅淡然,不沾一尘,叶空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寺庙和大和尚念念经来冲淡自己身上的俗气和杀戮,才能过去和那个人讲话,即使昨夜他行为轻薄。
叶空桑揽了自己的手中长剑,跳下大石要走,几步之后就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就是他。
「空桑,我们又见面了。」
叶空桑长剑没有出鞘,就这么拿着出手了,倾斜着避开龙貉头颅直接攻击他的肩膀,出手太快,龙貉这次没有躲开,硬生生挨了一下,打的龙貉身体一震.捂住伤的地方后退了半步。
从未有人这么伤他,并且是偷袭,他是真生气了,用没有受伤的手攫住叶空桑的长剑鞘向外一扯,有些铁锈的剑就这样被拉出了剑鞘。接下来的几招都是近身互搏,风驰电掣也仅在转瞬之间,蓦然之间,两个人已经安静了下来。
龙貉的剑鞘顶住叶空桑的咽喉,而叶空桑的剑刃差小半寸指着龙貉的喉咙。
两个人谁也没有赢,因为即使被抵住喉咙的是叶空桑,可是他手中却是拿了一把真正的剑,再下一步,龙貉未必会杀死叶空桑,而时空桑的剑必定会贯穿龙貉的咽喉。
收了剑,龙貉把那个破剑鞘扔给他,自己转身要走,叶空桑忽然叫了一声,「喂你不知道医馆在哪里。」
龙貉的心情很糟糕,他习惯于在危险到来之前就警惕和排除它们,所以他并不善于忍受突如其来的疼痛,他好像没有听见那人说的话一样继续走,直到他的手被身后的人抓住。
「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伤不至于吧。」
叶空桑嘟嚷着,这个人太爱生气了,真讨厌.抓住了他的手,凉滑的手指缠住了他的,「我今天骗了老爹的几两银子出来,请你喝酒还不成吗?」
还是不动,不过手让空桑拉着。
「今天让你点菜还不好吗,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心甘情愿的请客,走吧走吧。」
就这么,龙貉让人拉着走了。
拉走的时候还在想,其实今天自己本来就是要来纠缠叶空桑的,要不也不会让人打探出他究竟去什么地方了,而这个叶少爷到底在想什么呢?龙貉不会认为他单纯的想要请自己喝酒而已。
有种各怀鬼胎的感觉。
只是一点淤伤,并不见血,用的是龙貉自己的药,叶空桑却付比别人多一些的价钱,因为这位小爷太难伺候了。伤药不是极品的不成,绷带不是丝绸的不成,大夫手轻手重都不成,气的老大夫给他胡乱缠好就把他们两个人打发了,空桑自己脸上的肿也上了一些药肿胀的感觉消了一些。
从医馆出来,龙貉看见他总捂着脸,说实话刚开始有些幸宰乐祸,后来看他揉眼睛的时候抽了口气,知道肿肿的还是挺难受的,这才拉他到背人的一处,这里已经到了海神阁的后面,让他坐在玉石台阶上。
龙貉从怀中拿出一个翡翠镂空琉璃内胆的小瓶子,倒出一种淡绿色粘稠的汁水,一点一点给叶空桑涂抹在脸颊上,原本热辣红肿的脸颊好像被冰碰了,然后马上感觉到沁人心脾的凉,疼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了,昨天还未见过的伤。」龙貉问他。
「回去晚了,又喝了酒,我爹打的。」叶空桑说起来很沮丧,不想却听见龙貉的笑声,本来对他爹无可奈何的叶空桑一听马上来了气,
「你笑什么?我就不信你爹没揍过你!」
「真的没有,我爹死的太早,家里几位叔叔对我好,可是叔叔也不是父亲,不可能动手的。」
龙貉是王太子,即使不好,也有太子傅责罚,别人怎么能像普通人家那样对他动手,况且他的父亲的确过世太早,并且非常凄惨,他的父亲先封王太子龙沂是被先郑王子蹊下旨处以极刑,一刀一刀刮死的,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郑王昭瑞是先王子蹊唯一的儿子,已经六岁了。
「那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到新州来呢?」
昨日既然知道他是封国人,今天这个问题就有多很多的试探,龙貉自然要咬死了说,「危城中自有重金。」
「能不能说来听听?」
「往年这个时候就会有船队从辽东那边下来,带来一些人参,鹿茸和上好的皮毛,现在新州基本上已经封海了,什么都运不过来,只能陆上运,可是陆上也不安全,所以这边的货要比别处的价格高出十倍。只要我们把东西运过来,自然有重利。」龙貉说的其实是实话,可这不是他的目的就是了。
「新州哪来那么多现银?」
龙貉的手指在叶空桑脸颊上轻轻按着,肿好像又消了不少。
然后回答说,「这里可是自古繁华之地,都有些家底.那些人的银窖中放的不是白菜吧。」
叶空桑早就听着食指大动,新州世家的那些家底他惦记已久,如果不是叶九天军法严酷,叶空桑恐怕早就开始打家劫舍,用来充当军饷。
新州前方的军饷占户部开支的一小半,可以说是军事上的重中之重,所以这样,经常会被一些贪官盯上,擅自挪用。经常弄的,户部已经拨发银子,而前方未见银子,又因为各部官员互相推委,搅闹到最后就是一笔一笔的糊涂账。
叶空桑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自己的兵拼命打仗,手中不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让他饿着肚子上前线,他可不愿意。
想完了那个又想眼前,其实他也知道,掉脑袋的生意有人做,只要给出的佣金足够高,所以在这里的商号其实也有很多是封国人来打探消息的。这样的人,如果抓不住那是没办法,一般都是抓一个杀一个,很多即使没有做实,也因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而冤枉的,这个王冥貉要这么处置吗?
龙貉上完了药,把那个瓶子递给他,「这是我们家的大掌柜从西疆带来的,给你吧。」
叶空桑抓了抓头发,没有马上接过去,「这么精致的东西呀值很多钱吧。」
可以说倾城无价,龙貉心说,看他不接,就把他的手拉过来直接放在他的手心中。
「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今天的酒钱,菜钱,还有别的东西你付账好了。」
这下叶空桑真的苦了脸了,「我可不比你,你们做的就是银钱买卖,我这可是从我爹那里偷了点钱出来,方才给你看大夫已经花了不少,现在剩的只够请你喝酒的钱了,我还想逛逛给草儿买点东西回去。」
「草儿,那是什么东西?」
「是我相好的。」其实是一只狐犬,在雪山上曾经救过叶空桑的命,现在被他当成猪一样养着。
「哼。」
龙貉生气了,他把那个翡翠小瓶子放在空桑的手中转身要走,叶空桑在他身后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给草儿买东西吃了,我给你买还不成吗?」
龙貉听着更生气了。
叶九无从巡抚衙门回来之后,发现叶空桑又不在家中好好反省,问了管家之后才知道今天海神阁的庙会,他自己出去逛了,当时叶九天的脸色就不好看,儿子已经大了,口齿伶俐,薄有武艺,自己是打又不舍得,骂又说不过他,现在一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头疼,于是端着茶碗坐在正厅上喝茶,心里面堵了一口气。
管家这个时候过来说,「大人,赵莲德赵游击来了。」
叶九天知道这个赵莲德是自己儿子的狗肉朋友,凭着他老子赵大可的关系在军中混一个游击,平时看上去蠢笨无比,只喜欢酒色财气,可是真要较真起来,又发现还抓不住他一点把柄,想想就窝火。现在新州怎么就这么一群不成器的东西?
「让他进来吧。」叶九天放下茶碗。
「叶大人。」赵莲德进来之后先行了大礼,规矩站在一旁,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刚接到从京里面传来的邸报,钦差大臣温竟和已经离京,估计十天之内可以到新州。」
「钦差大臣?温竟和?」
叶九天听着似乎模不着边际,怎么从来没有的风声,忽然就掉下来一个钦差?并且还是外戚温家的人?
「是。这次海战叶空桑叶参将首功一件,巡抚文大人已经写了折子请功,还向郑王写了条陈请要军饷,想必是京里面派下来做这个事的官员。」
军饷,白花花的现银子,这可是头等大事,叶九天问,「文大人怎么说?」
「文大人要我到处知会一下督军的官员,这几天要紧张一些,不能有纰漏,等把这个钦差大人送走再说。」
「这一定的。」
叶九天自然知道,上面下来人了,自然要多多注意。
看着公事大概说完了,叶九天忽然指着旁边的椅子说,「莲德坐。」
赵莲德恭敬的坐了。他的父亲虽然是叶九天手下,可是他们彼此之间经常意见相左,虽然不至于分成派系,可是怎么都不亲密,况且叶九天有的时候有一些隐藏起来的威严,让人有些忌惮,虽然他和叶空桑闹到一处,可是面对叶九天,赵莲德很小心,就怕做错什么。
「莲德,这半年来事情多,新州门户还能守的这么紧,辛苦你们了。」
这话说的像长辈对晚辈,也像官员对下属,还透着一点温馨,让人听了也舒服。
「这都是叶大人督军有方。」
「这话是官面上的话。」
赵莲德有些尴尬.他唯诺了一阵才说,「其实也的确如此。」
叶九天听着笑了两声才说,「我知道你坐在这里不舒服,说话的时候都不敢敞开了说,就怕被揪住丁点错误。」
「还是叶大人积威甚重,莲德有些发怵。」
「其实叫你坐下就是说会儿话,聊几句,看你跑过来总要喝点水歇一下再回去。」
「这是大人的体贴。」
叶九天看他说话还是这样,也就没有再为难他。
「大人,如果没什么事,我想找空桑出去逛逛。」
「他去庙会了,天不亮就往海边去了。」
下人捧过来香茶,放在赵莲德面前。
「他起的真早,我还是今天早上因为巡抚官邸的人过来,才让我家的人把我从被子中挖出来的。」
叶九天忽然问,「莲德,你们昨天都到哪里闹去了?」
「没有闹,就在桃花院推了两把牌九,就散了,那个时候还不到酉时。」
「我看空桑喝多了回家,还以为你们一起的。」
「本来是一起的,后来他朋友来了,我们就散了。叶大人,既然空桑不在,那我就先走了,现在天色还早,我想也去海神阁那边转转,毕竟这是新州的大日子,比过年还热闹。」
叶九天没有留他,就端茶送客了。
管家过来要收拾茶碗,看了叶九天一眼,就问他,「大人,脸色不好?」
「我还以为空桑和莲德在一起闹,其实这两个不争气的孩子在一起还放心。要是就空桑自己,他又喜欢喝酒,就他那个喝了酒就发疯的性子我怕他自己闹出事,而且现在一闹,可就是大事。」
老管家说,「大人,您过虑了,少爷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他要是能分轻重就不会打残了吴参将的儿子,落下一个残忍自傲的名声,导致现在军队里面间隙那么大,不好弥补。」
「那也不能怪少爷,那个吴参将的儿子本来就是横行霸道的人,况且吴参将一直对大人也不服,他们都小看大人,也小看少爷了。当时是吴参将的儿子先挑衅少爷的,说他不过是仰仗了神宫的利器才可以建立功勋,还说少爷是废物,不过是运气好,还说有本事就别用神宫长剑,真正有本事的人就是用锈铁都能打赢的。」
「就为了这么几句不着调的话就能动手,可真不像叶空桑了。」
「是」
叶九天一挥手,止住了管家的话,他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那个吴家的儿子先骂我是兔子,接着又说叶家军的人都是丧家犬,因为老家被封军占了,所以才跑到新州来避难的。」
「大人」
叶九天叹了口气,「这些话呀,不过是人家的口无遮拦,实在是犯不着真动气的。这个孩子,真让人不省心。」
虽然每次叶空桑都管叶九天叫老爹,其实叶九天非常年轻。
他少年得子,如今还不到四十岁,俊美成熟的外表还有着叶空桑所没有的威严和气势,他才是新州多少姑娘的暗恋的深闺梦里人。要不是他平素过于严谨,并且自己也说过‘国家未安,何以为家',新州的媒婆怕不是把总兵府邸的门槛都踏破了。
管家说,「大人,少爷都长大了,别那么操心。」
叶九天听着又叹气,「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操心他,还能操心谁呢?」
「大人要不要再续一房夫人?」
「前些年空桑小,怕他委屈,也就没有动这个心思,这此一年兵荒马乱的顾不上,等安稳过了这几年再说吧。」
「大人,少爷都大了,不会委屈的。」
然后叶九天就不再说话了。
其实他是想等叶空桑自己也娶了亲,能顶门立产过日子之后再说,这个孩子总是让人悬着半颗心,一点都没有踏实的感觉。
叶空桑看着眼前摆放的佳肴,忽然心肝疼,他盘算着几天是不是需要自己给人家打杂还债了。
满满一桌子的菜,韭菜海蛎子,辣椒海瓜子,溜肥肠,爆双脆,羊肉火锅,蒸飞蟹,还有不知道怎么打捞上来的虾子和名贵的彩虹鲷,梨花白酒足足有两斤,温好了放在一旁。
「吃吧。」龙貉当自己是主人一般,完全不客气,这么说完就拿着筷子吃起来。
叶空桑忍了忍,后来看他脸色好一些了,才试探着说,「冥貉,我们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要不,退几个?」
龙貉不说话,用筷子把桌子上所有的饭菜都动了一遍,算是回答,空桑一看菜是退不成了,很无奈,也就拿起了筷子,想着,不吃也得吃了。
「很食不下咽吗?」龙貉不是很高兴,他忍了忍说,「你那个相好的东西一会我送给她好了。」
「真的?那草儿肯定很高兴。我正想着错过了今天就买不到那么好的东西了。」
「她喜欢什么?」龙貉想着,就是珍珠翡翠也不是庙会的最好,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是这样的。昌里村有一个老汉熬的捧骨非常有名气,可是昌里不归新州管,所以只有这样的大的庙会他才过来这边,平时都是我翻山过去买他的捧骨的。」
「你很疼你那个草儿嘛。」
「它救过我的命。」
「每一个救过你的人你都能记住吗?」
「当然了,我也不是总是濒临死亡,就那么几次。」
龙貉眉毛挑了一下,好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空桑说,「不过有一个人,我没有太多印象了,当时我的眼睛伤了,看不真切。那个时候新州还乱着,封王突袭,我当时出城玩去了,就在野外,有人要砍我,然后就有一个人从后面把我拉了过去,躲开那一刀,还把我带到溪边清洗伤口。这些年我也想,如果再遇见那个人是不是还能认的出来,不过好几年过去了,也一直没有遇见那个人。」
「你今年才多大,几年前只有十岁吧,就可以上战场了吗?」
「战场?我是被无辜困扰的百姓。」叶空桑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的狼狈,笑着说,「我当时害怕,怕打起来新州一封城,就不能进去了,所以当时不要命的往城门那个方向跑。大家都怕极了,都知道封王龙泱的手段,要是攻不下一个城池,那城外的乡野村民也就别想活了,杀的杀,烧的烧,挺吓人的。」
龙貉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下,忍不住要替自己的二叔说两句,「其实,封王还算宽厚,除了特殊的状况」
「十多年前他在新州屠城,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在这里了,后来他在雍京郊外烧了几个村子是因为想杀新州大将左箴,他要当时的朝廷把所有罪过完全推到守新州而不回防雍京的左大将军身上,反间计呀,反间计,这个人啊,咳」
一声咳嗽背后有太多的故事。
当年的龙泱还是封二王子,因为当年新州守将左箴太厉害而攻不下新州,致使当年的封王龙虞死在新州,所以他派人穿过了朗日雪山突袭雍京,逼着当时的郑王下诏书要招左箴回防雍京。
刚开始左箴不回去,他很清楚的知道只要他一出新州,封国肯定能突破这里。为了让他一定要离开新州,龙泱在雍京外面用的手段很残酷,弄的怨气沸腾,全民恐慌.雍京就没有另外一个将军可以抵挡突袭,这逼着郑王七道圣旨招左箴回去,左箴抵抗不过,终于撤出新州。
后来的事情对于封国来说很顺利,新州攻下了,而大郑朝野需要一个平息民愤的替罪羊,所以朝野上下一直认为,那个不回防雍京的左箴是罪魁祸首,他不但致使雍京城外百姓受苦,还失守新州,所以郑王就下旨,杀了左箴,而这无疑于自毁长城。
后来空桑吃着面边说,「不说了,那些事说出来让人不高兴。」
「你好好吃,吃饱了我们去买捧骨。」
龙貉还琢磨,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这么喜欢吃捧子骨,真是怪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