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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下) 第五章

郑王子蹊三年正月,年轻的王在漫天飞雪的日子中迎娶了他的新娘。典礼华丽隆重,喧嚣的气氛仿佛把这世间的雪都渲染上了七彩丽色。当然,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去,那个夜里我留在家中看书。

有雪的夜比平时亮了几分,手中随便拿了一本书,可眼睛却是透过书,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空上去。外面好像又暗了几分,于是低下头,看着眼前,忽然发现: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如此模糊。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屋子中的烛光太暗,不适合读书的。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就看见慕容抱了一坛子酒,正在抖落披风上的雪花。他的眼睛星亮,两颊也有些淡粉色的红。

我一笑,“你喝酒了。”

他也笑了。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这是女儿红,要试试吗?”边说边撕开了坛子上的封,顿时那一种特殊的清甜飘了一屋子,让我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好香”两个字月兑口而出。

“喜欢就尝尝,今夜才配如此好酒。如今满街都是女儿红,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常有的……”

对呀,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常有的。

很多王继位的时候只是将原先的太子妃立为王后,而今,子蹊可是用郑王的身份在迎娶王后呀。

那女人,恐怕如今的荣耀已经到了极致……

突然莫名的想起了凤玉,那个在风雪天消逝的女子,忆起了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我娶她的那天,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桌子上的一壶清酒。应该是清冷的……让我生出了对她不起的苍凉感。

忽然,我发现自己有些恨子蹊,也恨那个年轻的王后,仿佛最爱的事物遭人夺走。

“在想什么?”慕容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我忽然发现,我流泪了。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看透呢?”

我后退了一步。

“天裴,我戒酒了。”

他忽然有些惊奇,然后看见它眼中的清澈转变成喜悦。

“你叫我什么?”

“天裴。那不是你的名字吗?我不能这样称呼你?”

“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了,从母亲过世后就听不到了。”

我笑了一下,“那我不叫了,省得勾起你的伤心往事。”我转到了里屋的书房,拿了一把火折子挑亮蜡烛。他也跟了进来,却站在了门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来,我忽然发现,那个时候的伤痛都淡忘了,唯一记住的,都是些温馨往事。她温柔的叫我的名字,她身上华美柔软的丝,她美丽的脸庞和那种说不出来柔柔的香气……我原本以为我也会喜欢一位像记忆中的母亲那样的女子。”

我依然剪着我的灯花,问他:“遇见了吗?”

“还没有。”

“慢慢等,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你还小呢。”

剪完了灯花,我拿起了红绾灯罩,慢慢的转着,想要把它放上去。

他来到了我的身后,接过了那个灯罩,放在了一旁。

“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温柔也不体贴,更没有温馨的感觉,即使穿着华美丝绸也绝不柔软。他总是喜欢那种厚重的锦袍——虽然他穿戴起来并不十分合适。每次看见他,他总像残冬中最后一片红枫,残酷的对待周围的人,也同样残酷的对待自己……”

慕容的手温柔的揽住我,而我感觉到的是那种无法退开的强硬。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的炽热火焰,连他呼吸的空气都是潮湿而炽热的。

“慕容,放手。”

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我不想让自己的慌乱把眼前的事情导向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轻笑。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天裴,那让我感觉自己有些许的与众不同。”

他的手抚过了我的眼睛,让它们闭上了。当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青涩而霸道的吻,落在了我冰冷的眼睛上。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世界,让你身边的人心碎。总是那样的绝望而孤独……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这半年,我感觉好像过了十年一样,心成熟得过快,都要苍老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竭力表现得很冷静,可却有一种强烈的慌张,以至于说的话都有些颤抖。

“慕容,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有些事错了就不能回头了。”

他重新看着我,用他那双原本清亮,而如今已有些模糊狂乱的眼神看着我。

“永离,你感觉到寂寞吗?”

寂寞吗?在这样的夜里,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问出了最锐利的话。我就像一个用脆弱的骨架支撑起来的宣纸风筝,只要轻轻的一碰,立刻变得支离破碎。一贯欺骗自己的我,一贯可以用谎言欺骗自己的我,这个时刻却连简单的一句“我很好”也说不出来。

当他吻住我的时候,也仅仅是轻轻的熨贴,如同安慰我一样。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沉沦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想明天,不用想生死,也……不用去想子蹊……

慕容,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而外面又是这样的严酷……

——可是永离,错了就是错了。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中,让我庆幸,也让我的意识清醒。意志就是冰封的湖水,原本可以坚强的支撑,可是如果敲碎了一点,那等待它的就是全面崩溃的将来。

于是,我给了慕容响应,在这方面我比他更有经验。我知道如何让他感觉到那种缠绵悱恻的热情,即使,那是假的。

果真,他有一瞬间的怔愕,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回应他。

美丽热情而单纯的吻,就像一株阴沉沉红艳艳的绝美鲜花,孕育它的,则是鬼神莫测的人心,那个黑暗到可以隐藏任何光明的深渊。

我的手在他的身后抓住了刚才的剪刀……

——他们宠你如至宝,却防你如蛇蝎。

这是慕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剪刀甚至还没有划过他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笑了,笑得很苍凉。

“从你刚才的反常我就注意了。永离,你真的想杀了我吗?”

我的腕骨仿佛断了一般,而他的手在颤抖。我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东西,松开了,剪刀掉到了地上。他点了我的穴道,我瘫软在他的怀中。

“永离,你攻击的对象不对。我是谁,我是慕容天裴呀……”

我看着他,“不要……”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情。可是我只说出了几个字,就被他封住了哑穴。

他的手指在我的颈项处温柔的按住,我却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制止一切的能力。

其实,我不想杀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但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只剩下感觉。我苍白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更加寒冷的触感,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而是铺在床上的丝。

我就这样看着他褪尽衣衫,然后用那火热的胸膛拥住我。当身下撕裂一般的疼痛传到脑中的时候,他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没有声音,只余下了冰冷,带了绝望的味道……

你为什么会哭?

我想问,可是无法发出声音。

所有的思绪在他的强悍中由冰冷变得火热,最后燃烧成为无法控制的烈火。

原来,沉沦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压的枯枝都断了。

不知道寂静中过了多久,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漂浮上来,看见的是慕容慌乱的眼睛。我动了动手指,发现穴道已经解开了,于是合上了眼睛继续躺回去。

“慕容,你走吧……”

可是他却像不让我安宁一样,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永离,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突然,仿佛玩笑一样,外面传来了很杂的脚步声,房间的大门毫无预警的被推开了。子蹊一身大红吉服走了进来,身后跟了许多人,有三伯也有苏袖,可是就在子蹊将进门的一刹那间,他定住了,然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挡住了身后所有人,把他们都挡了出去,关上了门,同时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外。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轻轻的推开了身边的慕容,忍痛穿上了衣服,虽然每个动作都牵动伤口,彷若针刺。

门打开了,外面的人对于看到我感到吃惊,可是我更加吃惊的看着外面。

子蹊一个人坐在暗银色的雪地里。他在哭,礼服的红色此刻也显得落寞,仿佛沉了血。

我接过苏袖手中的披风,走了过去,不理会他的抗拒,披在了他的身上。

“太晚了,快回去吧,王后还在等你。”

从他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来,他没有圆房就跑了出来。

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定定的看了天空一眼,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的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子蹊的眼睛没有看我,反而看了站在门口同样是衣衫不整的慕容一眼。

慕容没有回避。

我叹了口气,手轻轻拂过他的眼睛,冰冷的眼泪,在同样冰冷的手下消逝了它的踪迹。把他的披风裹紧了,然后搀起了他。

“先回去,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再说。”我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雪天亮得很早,不等太阳升起,就已经有了朦胧光亮。当子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当慌乱的人群只剩下慕容和我两个人,我突然没有了思想,不知道该当如何了。时间仿佛凝滞的死水,在我们周围流淌,却没有任何痕迹。

他看着正看向他的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无法按捺,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我很简单的说了一句。然后停了一下,低沉但很清晰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

***

雪后寒。

这些天即使出了太阳,可是依然无法抵制那种透入骨子了的冰冷。这样的天气就想让人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温一壶酒,执一本书。不过我却没有这样的好命,而今的我围着厚重的被子坐在火炉前面,手中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我皱眉一口喝完,然后拿起身边的蜜糖水灌了下去,嘴里还不住的念着:“真的是太苦了。”

三伯在身边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还不是你自己找的,那天就身穿单衣站在门前,一站就是大半夜。其实我想说,慕容他……”

“三伯,”我笑了一下,打住他的话:“年轻不是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你这孩子呀,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不见他,只是想保护他吧?那日郑王的眼神让外人看了都胆颤心惊……”

我缓缓的点点头。

“我希望事情就这样完结了,不过天一向不遂我心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对了,三伯,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世上的事情也许有巧合,可是却没有如此凑巧的。子蹊那个时候来,一定有原因。当时,府里有什么人动作异于平时吗?”

三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这才说道:“没有。府中之人底细都清白,只有一人……不过他当时不在府里,早就走了。”

“我明白,是芮儿。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只让你查了他的身世,却没有继续注意到它的结果。他到底是谁?”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独子,新任王后的幼弟,温芮。大婚那天,他正式以温家公子的身份出现在百官面前,以前他一直都是住在温家的原籍,所以很少人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炉火出神,喃喃的说着话:“真是想不到呀,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想到真的是他本人。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伯把药碗拿开,走了出去,临走的时还对我说:“不要想了,安心养病,这些就留着以后去烦恼好了。”

我又躺回了床上,拥紧被子。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对我却是一件好事。这可以让我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直接面对子蹊。我们之间的弦绷太紧了,需要各自冷静一下。

不过,说来也奇怪,盯着白色的流苏帐子,虽然有些头疼,可是却再也没有睡意。傍晚的时候,子蹊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温芮。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子蹊没有到内堂,等我穿戴整齐出去的时候,奉上的茶都凉了。

“永离,这是温赢的儿子,温芮。他……他是今年恩科的考生。他说不要温相的恩荫,一定要自己凭本事科场夺魁。”

听了这话,我看了温芮一眼,难得的是他没有半分的拘谨。眼神坦荡,神采雍华。原来没有注意,现在看了,眉眼之间和子蹊真有几分神似。

“温公子。”我冲着他笑了,“好志气。”

“周相客气。”他连答话也没有了当时的怯懦文弱,一副名门公子的派头,犹胜我当年。

子蹊放下了手中的凉茶,轻声地吩咐道:“芮儿,你先出去,我和永离有话说。”

温芮一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安静的关上了门。

“是我让他来的。”半晌,子蹊才开口。

“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无法指使这个心高气傲的温芮。”见他看着我,我笑了一下。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而且那段时间又是多事之秋……”

“子蹊,谢谢你。”

他的脸扭到了一旁,让我看不见表情。

我看了也只能苦笑。他这样做,无非想让温芮自我门下出仕,这才点我做了学政。如果温芮真的是我的门生,那温家一族就是我的后盾了,眼光可谓高远。而且他让温芮到我府中,也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机会。不然,依照温芮的个性,不可能把我放在眼中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段日子,也真的是过得迷茫而混乱。

“子蹊,我知道我很无理,你说我恃宠而骄也好,说我没有分寸也好,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没有回头,可是声音经过了压抑依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吧。”

“那天晚上,就是你大婚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谁让你来的?”

啪的一声,我们面前的桌子被他掀翻了,冰凉的茶水飞溅了我一脸,可是我并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凝滞的姿态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站在我的面前粗粗的喘着气,双眼仿佛火一样的看着我。

“你拿我当什么?周离,你到底拿我当什么?这几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忘记那天,可是你就这样提了出来……你说,在你心中,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风过无痕,可以随便?”

我想笑,却再也无法装出笑容;想哭,可一想:那样也太过滑稽,唯有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子蹊,算我对不起你……”

“我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看见天决门的人在京城出现,永离,不要怪我,如果你不下手,不要怪我。”

我看着他,然后转身望着大厅挂的一幅水墨画,那是父亲的好友,也是文坛名宿的一张封笔之作,风雨潍江,用浓重的墨渲染了那种桂林特有的潮湿。我的手暗自握紧,想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可是子蹊,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要来?”这仿佛我们之间的一种交换,用慕容天裴性命做的一种交换。

他笑了,笑容很是迷离诡谲。

“世上没有如此凑巧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我不想看见那个王后,而苏袖说要出来散心,就出来了。永离,你是否感觉我很可怜,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

我走到他的面前,揽住了他,柔柔的,他也没有反抗。

“子蹊,这样说真绝情,我不是吗?”

他的手撩起了我散落后背的发丝,头发就像随波流动的水,末了,又回到了它们感觉最熟悉的姿势上,沉沉的披在身后。

“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是。而且,是唯一一个。”

“可是子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连手足朋友都不爱,他会爱他的君王吗?”

他的吻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是他的君王,我是他的子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蚁,谁也跑不了。”

我轻笑出声。

“子蹊,你的比喻真不好听,可是很生动。”

***

温芮就像一个完全重生的人。当我面对他的时候,除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之外,其余一切都很陌生。他很傲气,甚至连到我家中都没有更改名字。也许藉他的家学,此次高中是没有任何意外的,不过如果想考场夺魁,他则少了一份朴素的沉稳。他像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也正因为如此,过于的雕琢,过于的精细了。

不管怎么说,他都会是新科状元。

阅卷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繁杂多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封住了卷头,然后有各层的考官一级一级分阅,最后,找出最优秀的几张考卷呈上来。这些人将会在大郑宫正殿,由郑王子蹊亲自出题考试,并由他出头三名。

我的任务不过是把温芮的文章呈到正殿即可。然而纵使我已经在温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记,可是要在这么多的卷宗中保证可以选出来,也要费上一些工夫的。

就这样,关在贡院半个月有余,熬得人都面黄肌瘦了,终于等到了拟定名单。呈报到王宫的时候,累得也就剩下半口气,只想回家搂着被子蒙头大睡。

出了贡院的大门,看见自家的轿子停在那里,总算是舒了口气。

我看见一棵梅树下站着一位白衣抱剑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

是楚七,他终于还是来了。

“周大人,许久未见,请你喝酒,可否赏脸?”楚七倚靠在树旁,姿势都没有变动,不过手上的那柄剑却极其普通,不是当年那柄黑色紫晶利剑。

话说得毫无诚意,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来的。

我踱到他的身旁。

“酒就不喝了,不过如果有好饭菜我还是会去的。去天决门的地盘?”

他看了我一下,说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见。就去谪仙楼好了,那里有雅间,清净一些。”

他说完,头也没回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我让轿夫先回去了。半个月没有出来,身子骨都要锈住了,这次正好活动活动。

一路无语。抬眼的时候,谪仙楼已经到了眼前。楚七先订好了雅间,一等我们坐好,饭菜也很快上来了。四凉一热,最后还有清汤一碗,米饭四两。这里的雅间是用竹帘子隔开的,外面隐约可以看见,所以我们要说话的时候几乎是贴近了脸。

不过这里人声鼎沸,要偷听,怕也不容易。

“楚七,你不是说请我喝酒吗?就是我说我不喝酒,也不能不闻酒香呀。”

他放下剑,拿起筷子夹了口鱼放入碗中,和着米饭慢慢吃着。

“我是真的饿了,这些饭菜虽然简单,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里珍饯美味吃多了,正好清清肠胃。”

我一笑。

“多谢你,楚七。说吧,你想怎么样?”

他放下了筷子。

“少主他……他每天都喝酒,一个多月了,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人会废了的。他想见你,可是我不能再让你如此伤害他。周离,开出你的条件,楚七竭尽所能为你做到。可是,你要永远绝了他的念头。他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

“是。”

“楚七,你爱他。无论爱是什么,你都爱他,是吗?”

楚七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睁着眼睛看着我;而后,突然很是坚定的回答:“是。”

“你愿意为他去死?”

“是。”

“背叛他呢?”

“……”

“用你的双手推他下地狱,然后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你可以承受那样的痛苦吗?天决门和他谁更重要?楚七,等你想明白后,我会帮你的。可是你必须明白,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了,多谢你的饭菜,不过,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连青菜都吃不进去了……”我站了起来。“等你想好了,到我家来找我。不过要尽快。”

“……等等,我答应你。”他的话留住了站在门口的我。

“真的?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和坚定。

“周离,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查出新州军饷的真正去处。到底是谁拿了大头,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他一惊。

“这由你内阁大学士做不是更合适吗?”

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明白。

“好,十日之内,我给你答复。那你呢?”

“等你凯旋之时,就是你如愿以偿之日。楚七,周离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说完,满饮此杯。

他喝完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周离,我还有事,后会有期……对了,你不要再笑了。你见过有些死人脸上凝结的诡异恐怖笑容吗?和你现在的笑容是一个样子的。如果不高兴,绷着一张脸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呢?”

见他走远了,我靠了椅子,静了很长时间,倒也不为他的这话,不过是懒得动而已。

我叫过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银子要结帐,可他说我这桌的帐已经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遥遥看着我的温芮。

“公子,那位公子说,尽听你的吩咐。还要些什么?”小二倒是很和气。

我一笑,把银子放入了他的手中。

“公子,您的帐……”

“这是打赏。”我冲着他笑了一下。

“对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吗?”

他目瞪口呆,有些结巴,似乎看见了妖怪,可是还算把话说的完整:“好,好看。公子笑得很慈祥,和我亲爹一样。”

噗哧一声,我再也忍不住,乐出声来,他也笑了。

“公子,您还要别的菜吗?”

“不了,给我下一碗素面好了。”

“好,您稍等。”

吃完了面,我就溜达的回家了。到家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看见三伯站在大门外等我,十分的过意不去。赶紧进了屋子,喝了口温热的茶,三伯又拿了两块点心,我也就着水吃了。

“怎么这么晚?轿夫他们回来说楚七找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笑着打住他的话:“不是。他请我吃饭,我们聊天来着。我托他帮我办点事,他……他来告诉我,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招惹慕容了。”

终于过去了,从此都成了路人,想起来还是很难受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呆了呆,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都说我心软,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心软,难受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三伯,我这次托楚七帮我查新州军饷前前后后所有的缘故,看看那些银子到底哪里去了。他十二日后那天准时给我交代。我和他约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时,在郊外天决门山庄。你去找一百个精壮的府兵,那天跟我去。”

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

“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多人?要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一般都是带三十人。”

“不是保护我的安全,是证据的安全。”

“证据?”

我叹了口气:“三伯,你想呀,这么多银子,从藩库中提出,到流经各个关口,到最终的去向,都是有详尽记录的。我要天决门把这些记录完全记下来,不然的话,如何可以服众?到时候铁证如山,谁也无法抵赖。我去过户部,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这些细帐如果都要找到的话,绝对不下两只大箱子。咱们带去的人又要抬箱子,又要保护这些东西,当然是人多为上了。”

三伯点头,“嗯,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是十二日后,不是十天后?”

我看着窗外,声音有些缥缈:“那天是凤玉的生辰。我要去郊外的墓上看看她,索性就一起办了。”

半晌,听他叹了一口气。

“大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你可以回家,不要当这个官了。”

不可能了……这一次,我是真的把自己推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拿到了那个帐,我就是这次上下其手动新州军饷的所有官员的共同敌人了。

前走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也是悬崖……

哈哈,要是站着不动的话,这个山早晚会塌。

忽然看见远处的鸟飞走了,空留枯枝在颤抖的晃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双翅膀,可以带我到任何地方。

我终于还是没有变成鸟,不过,有一只大鸟倒是来了。七天后的一个夜晚,楚七划开了我的窗子,跳了进来。我从虚晃的烛光中看见是他,于是挥退了听见响声而进来要保护我的侍卫。

“楚七,为什么不走门?”

楚七一直看着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周离,我差点被你害死。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都说我天决门在帮助官府彻查新州军饷一事。可是莫名其妙的是,都在传,说我们要彻查这次的细帐……周离,你只让我找出那几个人是谁,可没有说要抄出所有的帐目,我没有记错吧。”

他的声音很低,而我的心情很复杂。

“楚七,你没有记错。我可不敢劳您大驾去给我翻查账本,那些不过是障眼法。好了,找出是谁了吗?”我笑着说。

“要我给你找证据吗?”

“不用,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就好。”

“一共一百万两银子。内宫大太监苏袖得了三十万两,剩下的是大学士文鼎鸶和温赢每人二十万两,余下的三十万两银子打点了朝廷中各部官员,其中,你大概通过旁人的馈赠得到五千两银子。”

我在喝茶,可是那些上好的冻顶乌龙都滋润了我眼前的烛火,顿时,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还剩一片清冷的亮色。

“我的帐就不要说了,才五千两银子。”我撇了撇嘴。

“文相拿了二十万两银子,怪不得他最近一段时间连官服都换成了江南织锦斋的料子……早该注意了。辛苦你了,楚七。”

黑暗中,他的眼睛璀璨如天际的晨星,让我想起了慕容。习武之人,都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吧。

“周离,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了,那么你呢?”

我的声音很平静,在这样的夜色中最完美不过了。

“下月初二,辰时,在城外的湖边等我。记住,就你和慕容天裴两个人。”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你还好吧?要不要喝茶?”

“周离,我想知道你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

“到了那天再告诉你好了,现在的我,没有感觉。”

天亮的时候,三伯问我昨晚的事情。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楚七昨天晚上来告诉我,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复杂,其中苏袖的帐只是知道,可是谁也查不出来。

我悠闲的吃着早饭,今天的薏米粥桂花糕非常好吃。

“三伯不用担心,少了他一个人也好办,直接向郑王说就好了。我看子蹊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今天的粥不错,再来一碗。”

三伯接过我的空碗,马上盛了一碗新的,我继续吃。

“光这些已经超过四个箱子了,三伯,看来还要多要些人手……就带二百人好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放下了碗,有些阴狠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是苏袖,他居然……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他的帐都找出来,我要他永不翻身!”

“大人……”

我松了口气。“没事,我没事,三伯。我只是一直把他当了朋友,没想到……我讨厌背叛者。”

“……我知道。”

***

三月初二,天阴,雾雪纷飞,不宜远行。

清晨,谪仙楼一开门,我就在里面喝茶。

我告诉了三伯,巳时去那里接我,一起去天决门的山庄,让他们先在周府中准备。

卯正三刻,天空已经是朦胧一片,似亮非亮。我叫来那天那个说我笑得和他亲爹一样慈祥的小哥,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赶紧骑马到城外的湖边找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果看不到他们,就喊一句:“周离祝愿你们一路平安。”此事关乎人命,不能马虎。他听了马上点头,和掌柜的说了一声就骑马跑了。我又叫了一壶茶水,慢慢的喝着。

时间过的真慢,仿佛一时一刻都可以把我心中热络的血丝和筋络一点一点抽干。

终于,巳时正,我看见三伯来接我。留下了茶钱,还买了一坛子酒,又加了二十两银子给掌柜的,不过聪明的他没有问,我也没有说。

我上轿之前吩咐去凤玉的坟。我给她带了壶好酒。

凤玉的墓收拾得很整齐,素雅不荒凉。我坐在她的墓碑前,把那些随从都打发得远远的,三伯也不在身边,就我一个人,对这墓碑说话。

“好久没有来看你了,还记得我吗?”随即灌了一口酒,给她洒了一点。

“上次楚七问我: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不过不算太高兴就是了……瞧我,还在说这些做什么?现在的你也许早就过了那条河,喝了孟婆汤,重新做人了。这样也好,也许,等你再世为人的时候,这片土地已经得到真正的清明。”

浓烈的酒如同火一样燃烧着我的喉咙,也朦胧了我的意志。我不说走,他们也不来催促。我只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坐着,很颓唐的坐着,忘了一切……

可是我的心是清醒的。我看着天,那是阴暗的,我期望可以看见火一样的光亮去燃烧一切……

时间在不清醒中流逝,是如此的迅速。

突然,天决山庄的方向,一阵火光飞入天际,所有的人都是一惊,我们的眼睛一齐看着那片绚烂的火海,每个人的心中都各有想法。

那是席卷一切的红莲之火,毁灭了邪恶,同时也毁灭了希望……

凤玉的墓在京城和天决山庄的中间。依旧倚靠在墓碑上欣赏火光的我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苏袖和文鼎鸶。

苏袖的脸色不好,他看见我,下了马,来到我的面前。

“周相,你在这里做什么?”

酒,已经让我失去了平日中的那种板正。我龇牙一笑,很是难看,用沙哑的嗓音说:“内子的生辰,我来看看她。”

他看着我,眼睛中隐忍的火光如此的明显,我都可以看得清楚明白。

“周大人,你喝多了。尊夫人的生辰不是在夏天吗?”

“啊,是吗?我老婆的生日你倒比我还清楚。”

“当然不是。凤玉夫人出身青楼,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贵府曾给尊夫人庆祝生日的。”

“哦,这样啊……”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奈脑袋昏沉沉的,不听使唤。“那边的火是……”

“天决门有意谋反,鼎鸶奉郑王的命令,剿匪平乱。”

“……是吗?何必烧了人家的房子呢?”我的话很轻,可是有些人已经几乎无法控制情绪了。

“很不幸,我们遭到了抵抗,只能如此了。不过首恶元凶走月兑了,慕容天裴和楚七都不在其中。周大人,听闻你和他们走得很近,这次……”

“无辜人的鲜血染红了将军头顶的红缨。原来说这话我还不相信,这次我可是真切地看到了。好呀,你们剿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庄子,这次要杀我是吗?我告诉你,我周离做事情都对得起祖宗,我不怕你。你随便去说去,看谁相信?狗娘养的,你他妈……”

“永离,住口!”子蹊像是从天而降,制止了这场闹剧。

他一出现,所有人都跪倒了,可是醉到无法清醒的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动了,我只能竭尽全力保持清醒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隐含着一种冷酷和嘲笑。我感觉他一下抱起了我,可是我的意识在天旋地转之后,陷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

***

得偿心愿之后的感觉是什么?

空茫,和,绝望……

我是在禁宫中他的床上醒过来的,他背对着我,在看书。

我申吟了一声,喉咙中的干涩让我痛苦异常。他听见我的声音,转了过来。看了我一会,这才拿起一个长颈的银瓶喂了我几口水。

我告诉他水已经喝够了,他放下瓶子就要离开我身边,我抓住他的手。

“子蹊,你不高兴?”

“如果你身边有一只无法控制的毒蛇,你也不会高兴的。”

我笑了,笑得诡异而疯狂。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后仿佛无法忍受了,狠狠地走到我的床前。我以为他要打我一头,没想得到的却是一个拥抱——是的,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

“不要笑了,永离,不要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那天他们想抢在我的前面拿到那些帐目,可是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帐目,你们上当了……子蹊,是你下的旨要剿的天决门吧?你也不相信我,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那天我和楚七吃饭的时候看见了温芮……你等不及,就先我而下手了。

“我讨厌阴谋,可是现在的我又能如何呢?我曾经诚心待人,可是得到的又是什么?子蹊,我们累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的睡一觉,等明天起来,这些都过去了……”

他一直沉默着,几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中,我快碎了……

***

第二天我回去的时候,三伯来向我辞行,他要回老家去。我给了他很多银子,却没有说话。其实当时的我只不过想试探一下:我告诉三伯和我心中的计划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计划。我多么希望不是他传出去的,可是当那天夜里楚七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和我告诉三伯同样的传言。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他说,他真的一直和苏袖有往来,那天也是他告诉我苏袖有关慕容进了我屋子的事,他不过想让我辞官和慕容一起走,他想逼我和子蹊都看清楚现实。天决门的这一次,他告诉苏袖,是因为他不想我再淌新州军饷银子这浑水。

合上了信,我把它烧了。

文鼎鸶的处境有着潜在的危机。当时朝廷上的人都知道天决门有他们的暗帐——当然,这个消息也是我发出去的——可是最后接触到那帐的人,是苏袖和文鼎鸶,而他们又放火烧了天决门的山庄。

掌握他人阴私是最忌讳的,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很多人一想到他们最无法见人的一面都掌握在文鼎鸶的手中,每晚在翻来覆去的同时,一定对文鼎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恨意。

还有,大家都知道他手上的鲜血,恐怕,他洗,也洗不掉了……

真可怜。

——不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这话好熟悉,是谁说的?

哦,对,是徐肃说的,我应该记住。

我呢?我是最无辜的一个。那天的周离,不过是去祭拜亡妻,然后看见了天决门的一场大火。谁也不会想到我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暗帐有什么关系。

世上的事不外真真假假,到了其中,谁又能分辨得出来。

以手指月,而手指非月。

生命如白云苍狗,不能太认真。

我又笑了。

三月初九,桃花开,风和日丽,宜出游。

我依旧坐在谪仙楼,慢慢的喝着茶。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已经易容了,从他的眼睛我可以认出,是楚七。

“你没有走?”

“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走。现在从京城到新州的路全面封锁了,走出去反而更危险。”

“慕容呢?”

“给他用了点镇定的药,在睡觉。这些天,他是一刻一刻熬过来的。”

我点头,给他倒了杯水。

“天决门这次彻底的完了,慕容认定是我做的,以后肯定不会和我再有任何瓜葛了。估计等你们回了新州,那边的人也已经平了天决门,所以你们也不要着急回去,安全第一。你看,武林还是比不来朝廷的。”

他苦笑。

“看你说的真轻松,像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笑了。

“本来就是呀。经过了这些,慕容会成熟起来的,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轻狂得意少年了……”

“他,他一直认为自己愧对你,所以你恨他,这才……”

我喝着水,没有说话。心中暗想: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的你有什么感觉?”楚七突然问我。

我扯出一个自认完美的笑容,看着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我讨厌阴谋。”

“就这样?”

“对,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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