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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中) 第三章

天亮后,我们收拾停当后就带着凤玉和林峥,以及另外两个侍卫,从巡抚官邸跑跶着出来,结果因为今天是小年,所以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一问才知道这里是个集市,大家都在为了过年而采办年货。

这是年前最后的一个市集了,路的两旁都是卖东西的,新沾红盈盈的冰糖葫芦,各种各样的烟花爆竹,还有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糖人泥人什么的。

我本着入乡随俗的原则,给自己也给大家都买了一些东西,结果不到一会工夫,我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了个冰糖葫芦,并且手里拿了好多小玩意。

凤玉倒没说什么,可林峥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很不可思议。我有时不经意间可以看见他在端详我,可当我看他的时候,他又赶紧转过了头。于是我也不理他,继续买我喜欢的东西,他们在我身后远远的跟着。

忽然,路边的一个小摊吸引了我,那个人就铺了一片白布在地上,卖的是用竹子雕成的小水车。我赶紧问那个卖东西的:“怎么里面没有水?”

“因为现在是冬天。要是放了水,都会成冰的。”

拿起了一个放在手中,不由得赞道:“好精致。”于是问那个人:“这是你做的吗?”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张干瘦的脸,一双小眼睛,很有精神的样子。

“是我做的。这是南方用的竹子,北方很少见到。这不,早上带了一整车的小玩意,现在就剩这些了。卖得好呀。”

我手中把玩着这个小东西,不经意的问他:“这竹子在北方虽然少见,可不是没有。就像你们新州城外向东走,不到一天的路程就有一片竹子。你这些东西原本也不值什么的,要是从南方运来,岂不是要花费很多?还不如到城外砍上几棵竹子,这样一来,省了路费,你还可以多赚些。”

“客人,你不是说笑吧?你说的那里可是封国呀!现在正打仗,谁敢往那里凑?不过你倒说的对,以前这竹子就是从那里运来的。现在呀,没有人愿意往那里去了。这些日子都不太平,就是不出城还有祸事呢……呵呵,您是外来的客人吧?不和你说这些了……对了,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呀?”

“好,我就要这一个。”我指了指手中的那个,“多少钱?”

“一两银子。”

我掏了钱,正碰上他们也跟了上来,然后拿起了这个小水车,大家一起走了。

凤玉这个时候又开始了唠叨:“大人,不要走那么快,这里人太杂,要是走丢了,或是有个闪失什么的,可怎么办?林峥大人是头一次和大人您出来,自然不好说什么,可要是了解您的人,肯定不会这样任您到处走的。这可不比京城,这里您是头回来,不是很熟悉,走丢的机会很大……大人,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

“周离,周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突然爆发的这个声音犹如河东狮吼,让我无法再漠然了,只有掏了掏耳朵:“李风雨先生,你是书生,不是屠夫,说话一定要斯文,斯文……”我的手在她身前好像要给她降火一样扬了几下,然后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你当真确定你不是老女乃女乃?”

趁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跳到了林峥的背后,拉着他的袖子当作阻挡,接着说:“吵死我其实和把我搞丢了一样呀!你不这样认为吗?”

“周……”

眼看凤玉要彻底发狂了,林峥赶紧压低声音安慰她:“李先生,不要这样,周大人的身份贵重,不能引人注目呀。”

我看着她想发作又必须隐忍,两只眼睛气得圆鼓鼓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笑着说:“凤玉,你好像青蛙呀!”

我越笑越开心,最后实在站不住了,独自笑蹲了在地上,还是林峥搀起了我。

我们找了新州城最大的一家酒楼休息一下,顺便吃饭。直到那里,凤玉给我倒了茶,让我喝了水,这才止住了笑,我发现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林峥和他身边的两个人看我的眼神中带了怪异,好像从来不曾认识我似的。

“林峥,我刚才就想问你,你怎么了?”我想了想,还是问明白好。

“这个……大人……”

“你有结巴?”

“不是,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周大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您是不苟言笑的人。”

听到这里,我赶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会,我可是个非常爱笑的人呢。只不过,哎,说起来还真有些郁闷。都是京里那些人整天老板着脸,连累了我,像我那样的人,怎么……”

“周大人,您想吃点什么?”凤玉一本正经的拿着菜单,一页一页的翻着。

“吃完了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呢。今天,您说要看整个新州,可现在才不过转了这个小集市。照我们的速度,就是到了过年,也无法明白新州的。”

我赶紧点了点头,然后对已经呆若木鸡的林峥他们说:“好,大家赶紧坐下来,我们吃饱了继续干活。不过现在吃饭最大……说实话,我还真的饿了。”

凤玉赶紧点好菜,把小二叫了上来,把菜名给他。这个时候凤玉才小声问我:“出什么事了?”

“没有,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大人真的很反常……您不是趁机打混的人。”

看着那双明净的眼眸,我只有一笑:心底的秘密是无法瞒过她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陌生的恐慌而已。现在这样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些勇气。你看见我刚才买的水车了吗?竹子有些枯黄,也不健壮,应该是生长在北方的。那是封国的竹子,只要他们不是从南方运过来,那在北方找,何必舍近求远?我不知道的是:究竟新州是外紧内松,还是它已经彻底丧失了防御能力了?”

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是阴沉的天气,可那种要过年的热闹却把凄凉驱赶得很完全。

看来这次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了。兵变的事情我一定要查清楚,至于子蹊那里,可以有回旋余地,但我自己这里不能再这样胡涂下去。有些事可以忽略,但有些,即使知道正在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也必须明白……

“对了。”我大声说话,让林峥他们也听见:“明天在巡抚衙门要见新州的官员们。今天下午上街,我们也许会很累,所以晚上大家要好好休息。”

大家都点头。

上菜时,我注意到这些菜式不同外面,都是一些我没有见过的样式。于是笑着问凤玉:“这些都是你点的呀,怎么这样奇怪呢?”

她也皱着眉头,看了看,说:“我只是看着菜单点的,不知道为什么和别处做的不一样。”

旁边的小二很是高兴,声音像是已经滴了汤的烂桃,甜的发腻:“这是本店的特色,全和外面不一样呢。像这道高汤翅,我们搭配了米饭。这样吃,不但可以品味出米饭的松软可口,更重要的是,高汤的香味可以完全被烘托出来。”

他看了我这样吃了一口,问:“怎么样?”

我仔细品了一下,“果然不错,相当精致呢。我们是新到这里来的,打听后才知道贵号是全新州最好的酒楼,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那当然了,这可是百年老号了,客人还真是有眼光呀!”

“好了,你们放好了就下去吧。”林峥发话了。

他的样子很是严肃,尤其这样板着面孔说话更是有吓唬人的作用。于是那些人赶紧放好了东西,退了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为了我的安全,就没说什么。我拿起筷子夹了菜,才说:“大家都吃吧,吃得饱饱的,下午咱们要到新州军营看看去。”

林峥他们三个还算是听话,赶紧吃了起来,就凤玉在那里微皱眉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我轻轻问她:“怎么了?”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看着我。

“我刚才吃了两串冰糖葫芦,现在面对着这些饭菜,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吃饱了。”

“其实我刚才也吃多了……那糖葫芦还真的不错,酸甜可口,外面的糖裹得是真脆,一咬,那味道……”

“京里可没这么好吃的。”

原本以为这顿饭会在我们的闲谈中悠哉悠哉的过去,可突然一声“周大人,又见面了”让我惊愕得抬起了头——

是慕容天裴,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路边见他时的那个样子,不过衣服换了,这次换了一身的黑,滚边绣着暗蓝色的仙鹤,更显得面白如温玉,清秀斯文。油黑的头发在头顶用金丝束起一根大辫,分了两缕散落前胸,透着淡淡威仪,可不减潇洒。

这次就他一人。伸手抱了抱拳,然后很潇洒地走到我们的面前。林峥他们早已警惕,而我则示意他们收起了那种显而易见的敌意。慕容天裴既然这样出现,应该不是挑衅,既然这样,我们又何必如此警戒?

我也站了起来。

“慕容兄,我好像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吧?”

“大人名满天下,天裴虽然孤陋寡闻,也还是知道一些的。前些日子巧遇尊驾,本想努力结识大人一番,可当时实在有急事,而且又是在那样的路上,只好错过了。原想今生和大人是无缘了,可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

“慕容兄过谦了。不知慕容兄到新州来,可有要事在身?既然这样,那永离就不耽搁了,就此别过。”我说得谦和有礼,是想告诉他:你可以走了,可他反倒笑着更走近了些。

“大人说笑了。虽然这里是雅间,大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情景,可我可以告诉大人您呀。新州是天决门总舵所在,而这里就是天决门的玉兰阁。今天是小年,由在下代表家父在这里款待本门的兄弟,没想到在这里可以看见大人您呀。不过大人此行的目的地居然是新州,还真有些想不到。有心请大人过去喝杯水酒,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我们都知道我是定然不会去的,但他还是提出了邀请,其实不过只是个挑衅而已。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总带了三分的不屑和一副冷眼旁观的感觉,让我这两次见到他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一笑:“慕容兄,不是永离驳你的面子,永离从不喝酒,所以也只好浪费了慕容兄的好意了。”

“哦?”他凑近我嗅了嗅,惊得我后退了一步,就见他笑了笑。

“是陈年的状元红。我也听说了大人只喜欢状元红,这么陈的酒,这样浓的味道,怕不是喝了一坛酒吧?”

我尴尬的笑了笑,没说话。

“大人果真不肯赏脸吗?”

他又近了一步,我则笑着退到了林峥身后,手搭在林峥的肩上,暗自用了力气,让林峥依然坐着没有动。不过,既然看到了林峥露出的配剑,慕容天裴就应该知道进退,只近一步,就站在那里了。

“慕容兄见笑了。”

这个人,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但那份冷然却从来没有淡去。如果平日里喝口酒倒也无妨,只是眼下,少了一丝的清明就要多出多少麻烦来。

“可是……”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这个时候,我们忽然听见吵闹声,而且越来越大。慕容天裴挥了一下手,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小厮跑到慕容天裴身后。慕容天裴对他吩咐了些什么,那人答了声”是”,就转身下了楼。不一会的工夫,就见那小厮又跑了上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就见他淡笑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刻薄?今天是小年,就叫玉兰阁把帐记到我的帐上,不要让这些势利小人再为难那些人了。”

“是。”小厮答应,赶紧又下去了。

慕容天裴用他那种奇异的笑容看着我,“周大人,既然大人不赏脸喝酒,那天裴就不强求了。不过现在可又有了个好玩的,这是新州的一景,外地可是没有的。周大人难得到这里来一趟,不去看看?”

“多谢慕容兄好意,永离不喜欢这些。”

“大人还是去看看,真的不虚此行。”

“不过是些吵闹的人,大年下的,灌多了黄汤,顶多再打一场,有什么好看的?”凤玉插了一句。

“这位公子可是有所不知,这真的只有新州有,别处的人喝多了是什么样子,天裴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像这些斩州关防守备军士在这里闹,可也真是少见。”

一听到他说的关防守备军上,我的心就一动:难道真的是风毅治军不严,纵容手下无法无天?新州哗变的事情我还没有亲口问他,因为我想下午的时候到新州大营先看看,做到心中有数再说;但是,光天化日之下,新州的军士就敢在酒肆胡闹,那战事一起还得了?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事未必就做不出。

如此军事重镇,这样的军队,拿什么驻防新州?拿什么去攻打封国?若果真如此,陆风毅,即使外人不治你,我也不能放了你!

心中有气,再加上眼前人那种挑衅的笑,我心想,看就看看去,也好回去让那些带兵的管一管。于是不顾凤玉拉着我,就走到了楼梯口,正好看见那些人。他们吵闹得连外衣都拉开了,脸红脖子粗的,还在骂着什么。

“怎么样,像大人这样的斯文人,恐怕没有见过这个吧。”

慕容天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到了我身后。

就听见那些人还在嚷着。其中的一个,身形粗壮,满脸胡子,口中的话很难听,可是听着真切。

“老子出城杀敌的时候,你们这些龟孙子都躲哪儿去了?哼,现在跟老子充起有钱的爷,你们算他妈什么东西?”

他被一人推着走了出去,那人正是刚才慕容天裴身边的小厮。他边推醉汉边说:“行了,行了,您老今天的酒钱是我们家公子付了,您也不要再和这里的小二一般见识了。他们也是做生意……”

“他们做生意,要是没有老子,他们还,他妈的做什么生意?都他妈的见阎王去了……”

“怎么回事?”

“那人是新州军营的一个小头,在这里喝酒没钱给,就闹了起来。大人,您看看,这喝酒不给钱还闹的事情可不多吧?”

我看了一眼,回头就要上楼;见慕容在身前,就侧过了身子,对着林峥说:“记下他是哪个营的,回头再说。”然后对慕容天裴说:“慕容公子大义,这人的洒钱永离一并给公子。”

“那倒不用。大人给得了这一个,可给得了多少个?我倒不是说我曾经给了他们多少酒钱,只是,这半年来的数,怕是大人此刻身上也带不够。”

“那慕容公子的意思呢?”我看着他。

“天裴也是新州百姓,供养军爷也算分内。大人何必如此计较呢?”

听到这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侧身上了楼。这次他倒没有跟来,径自下了楼去。

我回来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越想越不对,再加上底下的那些看热闹的人哄笑声让我心烦,总感觉什么地方有些问题……到底哪里不对?

是了!我心中一动:要是一般的军士喝酒闹事,哪还敢在这儿嘻笑?恐怕早就抱着脑袋不知躲哪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对林峥说:“看他们那些人都说些什么?”

外面的天放了晴,阳光照了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屋里的几个谁也没说话,单是等着林峥。我手中的筷子随便扒拉着这些菜,没了食欲。

半晌林峥回来了。

我问他:“他们说什么了?”

他有些迟疑的说:“他们也没说什么,就是些笑话。这大过年的,也没什么。”

“不对,林峥,你不说难道我就不会听吗?”

我站了起来,凤玉拉住了我。

“大人,您要是嫌那些人吵着了您,我们换一处地方好了,何必动气呢?林大人说的也是,这大年下的,谁不是喝多了吵闹一番?这也没什么呀!”

甩开了凤玉的手,走到了楼梯口,那些人还在谈论刚才的事,这次我听的真真切切。

“没钱?没钱来什么酒楼!他们不知道这可是新州最好的酒家,又不是给叫花子接济的粥铺!”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虽然说是穷了些,可也是男人呀,难道不爱喝酒的吗?就是不知道没有姑娘的时候,嗯……该怎么办?啊!难不成……”

“去你的,这样下流。谁不知道陆风毅大人治军严谨,哪有你想的那些龌龊事?”

“就是说严谨,所以不能到处逛才有事呀。再说,能不严谨吗?手中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怎么找姑娘,谁跟他们呀?要是你,你去吗?”

笑声,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这样的羞耻。他们竟然这样肆无忌惮的谈论着新州守城军士,而且用这样龌龊下流的语气……

我的耳边响起了风毅的话——

“永离,我已经支撑不住了。现在的新州就像一只野兽,我不知道它将何去何从……”

仿佛响应这句话似的,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子的喧哗,看见刚才喝多的那几个人带了一群兵士闯了进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一时间,哭爹喊娘的不绝于耳,乱成了一团;他们的衣服甚至还是新州驻防的军装,当那一个个鲜明的“兵”字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那些兵士在闹事,我身处在这样一个混乱中……

慕容天裴就在我的眼前,这次我好像彻底读懂了他眼底的那些轻蔑和冷眼旁观,他一直都明白吧。

我站在楼梯上,而他站在这条楼梯的底,我们就这样相互看着,而他则更像在欣赏一部无聊的闹剧。

“林峥。”我轻轻喊了一声。

“是,大人。”

“算帐,我们走吧。”

小二们都被卷进了混乱,无人过来算帐,所以林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当我们终于走出了这里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的居然还是慕容天裴,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还去新州大营吗?”

也不知道身旁的谁问了一句,而我则摇了摇头。

“我们回去吧,不用去了,”

是呀,其实也感谢慕容天裴,让我看了一场真实的闹剧,不然我能否得知其中曲折还很难说。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当头的太阳很耀眼,可相对应的,感觉到的却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刺骨的寒冷。

当我们回到巡抚官邸的时候,陆风毅早已离去,可我却在我住的客房门前看见了文璐廷,他还是一身新州军官的装扮,见我们进了园子,他赶紧走了过来说:

“下官新州副总兵张辛,参见周大人。”

知道他在这里另外有身份,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问:“什么事?”

“陆风毅陆大人一直在这里等您,可后来因为新州大营出了点事,所以陆大人已经赶到新州营房。他叫下官留在这里,等候大人的差遣。”

我让林峥他们先休息去了,然后对身后的凤玉说:

“你也先去吧!”可转身的时候发现凤玉没有看我,反而专心一意地看着文璐廷。

此时的文璐廷也好像感觉到什么,抬起了眼睛;当他看见我身后的凤玉时,神情中明显带着不可思议与震惊。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周大人,下官还有公务,必须前往新州大营,这就告退。”

说完,他赶紧行了礼,急匆匆的走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身旁的凤玉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好像定住了一样;可我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抑制的眼泪,落了出来,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晶亮。

“原来是他……这么多年了,原来你喜欢的人一直是他……今天,还真的……很复杂……”

拉着凤玉进了屋子,看来,在风毅还没回来前,我可以明白一些我曾经几乎要明白的事情。

进得屋来,我赶紧整理一些公文,凤玉则失神的站在我身后。等我一切处理停当,再看她时,还是那个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推她坐下,端了碗茶给她。

“凤玉,你认识璐廷?”

“文相的长公子,绝代风华……只是我没想到他在这里,原先只当他还在京里。”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想了起来:原来问过璐廷的,他只说他喜欢的是个平民女子,他的父亲不答应,却没有想到原来那是凤玉。看来,天地真的很小呀!

“凤玉,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原来想着你们走散了,所以留你在周家住着。要是璐廷的话,我倒可以和文相说去。可凤玉,即使我不在乎这些,世上不在乎你曾是周家夫人的人,还是少见。文鼎鸶那样的人,既然原先嫌你是寒门出身,现在未必心中没有计较。你还记得那两颗夜明珠吗?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只想你找一个还算称心的人,虽非大富大贵,但也可保一世衣食无忧。”

“不是!”她突然叫了出来。

“周大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文璐廷他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民女子。文相不是那种迂腐不化的势利之人。如果我身家清白,他也不至如此……”

看她激动的样子,我想安抚她,可一到她的身边,她就惶恐的跑开。

“不要碰我!你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吗?大人,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我不行。”

“凤玉,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好歹看在我也一样经不住什么变故的份上,好好和我说话,好吗?”我的声音带出了我的焦急,也许是她听到了,也许是她的本性中没有那种歇斯底里,更也许我们一同经历了太多,激情早已经磨平。

“就因为这么多年了,很多时候反而更难启齿……”

凤玉渐渐平息了下来,身子滑落,跌坐在厚厚的红色地毯上,我连忙上前抱住了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缓缓说着。

“忘了吧,放过自己,好吗?”

“……永远看不尽的繁华,一到了晚上的时候,整条河上全是灯笼,红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说不出来的美丽。还有顺着河水缓缓漂动的画舫和游船,好像彩笼一样,在寂静的水上游动着。不曾停息的歌声,带了永恒的萎靡和醉人的吸引……

“那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十里秦淮呀!这么多年来,那种味道已经印在我的骨血中,此生永远不可能忘记了。

“那年我才十七岁,是牡丹阁的头牌。当时我想要的一切,就是数不尽的珠宝,为此我害了多少公子!他们倾家荡产后,再对我说爱我,我摆出的全是冷淡讥诮……天呀,我知道我的罪孽就是下地狱也无法赎清的……”

“别说了。”

我轻抚着她颤抖的背,可她悠远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其实报应一直都存在,只是没有想到来得那样突然。一个烟雨飘飞的下午,他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注定的。

“难以言喻的文秀少年,用他那羞涩的笑容,恍惚了我的心神,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姐,在下璐廷,想讨碗水喝……’

“如果当时我不是争强好胜,一定要迷惑他,现在不会是这样……结果被迷惑的,只有我自己。

“他是个好人,为了我向文相请婚。可是当我千方百计从牡丹阁出来后,才知道他已经被文相软禁了起来。我没有办法,等了好久,最后也只有流落街头……

“后来到了周家,我已经安心要这样过一辈子了,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所有,可为什么刚才看见他的时候,还是会想起?”

我握住了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我,认真的说:“凤玉,如果你还喜欢他,我会帮助你得到他的,无论任何代价,相信我。”

“不是,大人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说还喜欢他,再见他的时候,我想起的都是以前那些事,然后我有一种永远无法月兑离的感觉。那种黑暗如影随形,我以为我不再是秦淮河边卖笑的女子了,可为什么总是让我想起那些?我不明白……”她原本清明的眼睛中出现了散乱。

“凤玉,听我说:没有人可以击垮我们,可以让自己崩溃的,只有我们自己。我知道过去很沉重,可那已经发生了。如果不能面对,那就忘了吧,不要再一次想起……我再问你一次:你还爱璐廷吗?如果你无法放手,我会帮你的。”

“我……”

“周大人,陆大人回来了,新州大营好像出事了!”是林峥焦急的声音,我一惊,怀中的凤玉也突然清醒,看着我。

“凤玉,你的事情晚上再说,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嗯?”

我要出去的时候,她扯住了我的衣袖:“大人,劝人容易劝己难,大人真的可以忘了过往的一切?”

我一笑。

“凤玉,我终究不是女子,没有那样的娇弱。要是无法忘记,我会面对。其实对待往事不过三种途径,而忘记比面对要容易。第三种是最为常见的,但也是我最不喜欢的,那就是沉浸其中。凤玉,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去面对,但要是做不来,就不要勉强自己,很多时候,忘记其实是最好的办法,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途径。”

院子中的雪都已经扫干净,整齐的堆在花池旁,露出的是中间青砖铺的地面。当我打开门,就看见风毅身穿崭新的官服站在路中央,一只手背在身后,腰间带了配剑。脸色虽然不好,可修饰得很好,干净利爽,没有颓废之气。

我赶紧上前,“风毅,怎么来了?我听说新州大营出事了。”

“都是小事。知道你回来,所以我也赶了过来。”

“可刚才林峥的样子好像很着急?”

“是有些小事,不过都解决了,真的没什么。”他说着,还对着我身后的林峥笑了笑;林峥虽然有些莫名,可也没再开口。

我见他语气轻松,不禁松了口气,于是笑了笑。“那劳风毅费心了。对了,我倒是有件事要和你说,是今天看见的,我……”

我刚想把今天中午的事情和他说清楚,可他一摆手,打断了我。

“不说那些了。今天是新州的水神娘娘祭祀,难得一见的盛景,我带你看看去,不对,我们不能穿官服的,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一会就来。”

“风毅……”

我叫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当口,他还有心思去看什么祭祀。

他回头,冲我一笑,说了句“等我”,然后很快消失在这个园子中。我见他如此,也只有回屋更衣,然后让林峥也换了衣服准备一番,但没有让凤玉再跟着。

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外面很冷,估计祭祀可能要在河边。虽说现任河水是冻住了,可到底那是荒郊野地的,风太大,你不要去了。我就带林峥一人走,其余的人在这里保护你。”

“为什么不多带一些?”

“我不放心你。我和风毅在一起,没事的,可你不一样,这里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不是我多疑,毕竟不是自己带的人,怕出事。所以让我们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保护你,应该稳妥些。”

“大人,你话里有话?”

我一笑,没再说什么,让她休息。

出去找了林峥他们,吩咐了一番,这个时候风毅也换好衣服过来了。他一身皂色衣袍,头戴暖帽,和刚才的感觉又不一样。刚才因为穿的是官服,所以带了威重,现在则是儒雅浩然。怪不得徐肃很欣赏他,总感觉在我们这些学生当中,他的气质和徐肃最为相近。

他看了看我:“大冬天的,怎么穿起白衣服来了?看起来有股肃杀之气。”

我穿的是白色锦袍,外罩的披风也是白色狐裘,见他这样说,于是答道:“现在雪天清净,我穿这一身,叫做天人合一。”

“那我们站在一处又怎么说?”

我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自己,笑了。

——黑白无常。

“风毅,其实你已经想到了,就是不说是吗?那我说好了:可不就是……”

他拦住了我。

“小孩子,口没遮拦,不吉利的。不要说了。”

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读书人不言鬼怪之事,听了也只一笑置之,风毅是知道的,现今的他倒也在乎起这些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过年,图个吉利也好,也就顺了他的意,没说。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然后问我:“怎么就林大人一人?”

“到了你的地盘上我还要担心吗?让林峥跟着,是因为他毕竟王命在身,不贴身跟我,他心底不会踏实的。从京里出来这一路,他们都累了,虽说有马代步,可着实累的不轻,得空让他们多歇息歇息也好。我可是好人呀!”

就见风毅听了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好人是你自己说的吗?真是的。”

这回大家都笑了,一起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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