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上) 第一章
极品状元红是清冽宜人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我以状元大魁天下衣锦还乡的时候,在家族祠堂祭祖时开的几十坛尘封多年的极品状元红的香味,迷醉而清醇,即使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手中的糕饼飘着女乃酥特有的香味,我拿起手边的一个精致的小玉瓶稍稍点了一点水一样的东西在糕饼上,这些没有影响点心的香味,反而更加重了那奇妙的感觉。
“送过去吧。”我淡淡的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
他很顺从的拿了起来,可在一瞬间有迟疑,我了然的笑了笑,毕竟我想毒死的人是帝国的王,即使他才四岁。那日朝堂之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谁的蛊惑,居然对我说,周离是跋扈丞相,他不想继续听我的话了,我当时看见了珠帘后那个美丽妖娆女人闪动得意的眼神,以及满朝文武带有恐惧和幸灾乐祸意味的态度,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不要说是我送的,就让松儿放在他的桌子上,他自己会吃的。”松儿是我在宫中的心月复,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
“是,大人。”他应了一声就走了,闪动的黑影让我一度认为这是个幻觉。
直接挑衅是十分不明智的,尤其是现在,她们羽翼未丰,而这些其实是值得我的同情。我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那种清香四溢的感觉使我松弛了一下神经。虽然大的风浪经历了很多,可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呢。
我十二岁进学,十四岁中状元,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内阁学士了。很多人在我的面前说,我是天纵英才,可即使再聪颖的头脑也只能考中状元而已,至于入阁拜相需要的就是别的了。
王朝传国历经三十代王,现在已经快五百年了。郑朝已经在人们的脑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仿佛从天地开创的时候他就存在着。而郑王也认为自己是当然的真命天子。
我知道很熟悉这样的心态,于是我竭尽所能的迎合他的爱好,他喜欢好话,我会讲,他喜欢美女,我会让人为他准备,他喜欢的一切事情我会帮他完成。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凡人,和我一样的凡人,他不屑我一直奉行的家族“惜福养生”的祖训,所以,他在英年死在了后宫。王后没有儿子,宠妃兰妃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所以那个小孩子理所当然的成为郑王。兰妃美貌出众,当年也曾使后宫三千粉黛失颜色,如今风韵不减,可惜她少了王后那种冷静和洞察力。兰妃等太子登基后就提出了垂帘的要求,而王后已经退居深宫不问政事。
清爽但浓烈的状元红,那种透明中不带一丝杂质的纯净吸引着多少人的心。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专门备下了状元红准备我金榜题名的时候宴客用,这多像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准备了女儿红,一样背负了家人的无限期望。我的家族是名门望族,世代诗书传家,曾经出过三位阁老,四位状元,至于其它大小官吏和进士不可细数。父亲自我小,督导功课很是严格。所以我到了今天这一步,靠的也不全是运气和手段。
正想着,王宫那里传来了丧钟,我知道,他们已经把事情办成了。明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王座上会坐着另外一个人,至于是谁,我不会太担心,因为,他们都恨我,可同时都离不开我。我对权力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的热衷,我只是不想受制于一个愚蠢而妖娆的女人,和一个只知道哭的孩子,因为,这让我感觉到很荒唐。
大丧上兰妃哭得很是凄惨,她带着某种绝望的意味,因为新王已经选定,是原如阳王轩辕子蹊,先王的侄子,那个四岁孩子的堂哥。子蹊只有十九岁,刚从藩邸迎来的时候没有一丝的惊慌,好像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想,我是否在为他人做嫁?后来我否定了自己那时荒唐的想法,也许得益最大的是子蹊,可当时我要不是这样做,死的那个就是我。
新王很快登基,有了新的太后,就是子蹊的母亲,而兰妃被放逐在翠兰阁那个不是冷宫犹如冷宫的地方,原来的王后依旧是太后。这就是大郑宫中生存规则。没有人为了那个孩子哀悼,因为大家都忙着为新王庆贺。
而我有时候倒会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掉一些假装伤心的眼泪。
大丧和登基大典过后,生活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们原先做什么还在继续做着什么。子蹊在众人的面前对我很尊重,而他们对我也恢复了往日的奉承,但是这些当中或多或少的搀杂了些许的恐惧,是面对危险的恐惧,可子蹊显然不同于他的叔叔,他身上干净利爽的气质跟经历了五百年的陈腐王宫有一种格格不入,但却挡不住他的风华。
其实我几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权相的下场只有一个,我自然不能例外,而看到他,我就更加的明白。
我其实已经后侮了。
几个月就这样过去,群臣虽然已经看出来我不如原来那样得幸于郑王,可我依然是内阁首相,这一点不容置疑,所以他们没有也不敢在我的面前嚣张。
已经是深夜了,他还在看奏折。数盏明灯把这里照得光亮如昼。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一个阿谀奉承坐上高位的人是不会对这些烦琐政事在意的。
“永离,你对新州增加军饷怎么看?”
我的名字是周离,字永离,子蹊称呼我字显示对我很亲近。
我想了想,新州巡抚是我的考师徐文长的门生,自然要帮一下了。于是我说,“王,新州是军事要地,军饷自然要充足方可鼓舞将士之气。”
“可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请旨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说完。
“这是不是有什么……”他看着我,没有说完。我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有什么,是不是我也可以分得一些什么。
“永离,天天陪朕到这么晚,很累的吧。”
“不累,王尚且如此,做臣下的怎么可以……”
他手一挥,第二次打断我的话。其实我知道他很不喜欢我,我在他的心中只是一个小人,一个弄臣,而他的确有所谓中兴之主的才华。
说他还是孩子,其实我也只大他一岁而已。
“永离,还记得你那年中状元时,天街夸官好不风光。”
“哦,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之间说到这些。
“那些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臣已经记得不是很明白。”
“是吗?”他拿起龙案上的一杯冷茶,并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王叔当年很欣赏你的才华,还让我们这些王族子弟学习你的文章。直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工整,言之有物,当真是锦绣文章。不知道永离可还记得?”
听到他说起那个死在后宫的可怜郑王,就想到他那个悲惨的儿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真的欣赏我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在玩乐之外的任何心思,因为那些都是我没有资格考虑的。在他的眼中,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可以给他神奇而美妙的享受,同时也可以使他的一切尽毁。
“当年家父治学严谨,对臣的要求也是极严的。”
“听说当年你家那里曾经为了你而大摆宴席。”
怎么他连这些陈年琐事也知道?子蹊洞察事情的细致首次让我感到有些恐惧。
“是,家父很高兴。而且开了陈年的状元红,那是自臣出生就藏在屋子底下,就等着臣考中了后宴客用的。”
“状元红,现在很难得藏了十几年的酒,尤其是那样的极品。”
“王,要是喜欢,臣可以找到。”
啪,他很重的把杯子放在桌案上,看着我。我没有看他,我已经跪下了,就在他拍桌子的时候,我的腿反射的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个时候争辩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朕从不饮酒。”半晌,他的情绪平复后用无波的口吻说话。
我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道哪句话就触怒了他。他的脾气很不好模透,和原先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看见了他的龙袍,不由抬头,看见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居然伸手扶起了我,等我站好,我才发现他比我还要高一些,身材虽然很瘦,可透出一种像剑一样的刚硬和鞭子似的韧,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把他当作是孩子呢?
“晚了,你也回去吧。明日早朝朕不希望你精神不好。”
“是。”我答道。
***
这六年来我就没有回过老家。三年前父亲让府里的小厮送来一封信,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永离了,我的妖媚惑主,我的贪赃枉法,我的种种不是让他下定决心断了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他不允许周氏一族有我这样的不肖子。
其实他说我妖媚惑主,可传闻中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郑王对我没有逾越半分规矩,我们真的只是君臣关系,当然,也许多了一些稍微的暧昧,他毕竟对我有知遇之恩。从来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因为仅仅一次一个新选的官员在郑王面前说我要是女子就是绝代佳人,结果那个人被一杯药酒毒哑了,并且发配到边疆。我不知道为什么郑王不允许别人这样说我,也许我毕竟是内阁首相,是他的肱骨之臣,所以要对我有尊重而已。
凡是到我府邸来的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能空手,这不是我订的规矩。周家世代豪富,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中已经可以供得起,所以我不需要外臣的孝敬,可他们不这样想。当然,我不会拒绝到手的奇珍异宝,所以,这条规矩似乎已经订死了。他们从来不会送黄金那些东西,都是一些什么王维的画,王羲之的帖子,这些当然是文人的最爱,所以我更不会拒绝了。
眼前的人是我的老师,那年他是主考,是他点我为状元的。徐肃,字文长,当代硕儒,文坛领袖,内阁中资历最深的大学士,即使朝堂之上也是有如泰山北斗般让人仰望。
“老师,请用茶。”
我恭恭敬敬的为他奉了杯茶,而他也是恭敬的接了过去。我不知道别的人面对座师是怎样的情景,而我知道的是,眼前的人在我的面前并不轻松,甚至有一些紧张。
“周相……”
“老师,叫我周离。”
我看见他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自在。
“下官不敢。”
我没有再为难他,他不是不敢,是不屑,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我这样的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伍。
“徐相,不知过府何事?”
我不能再称呼他为老师了,也许我这样的称呼对于他也是一种侮辱。
“这……”他很难说出口。
我看见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红色的礼单,那份猩红不知为何让我从来没有感觉的心感觉到刺痛。这时候的我和他一样尴尬,看见他的样子,我感觉此时在煎熬的其实是我。
“是新州的军饷。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军饷了。新州是要地,要是这里出了什么乱子,我怕遏制不了封国。”
封国原是郑的附属国,可几百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任何事情,也,包括君臣之别。封国现在正在迅速壮大,已经可以威胁到郑朝,可封国依然向郑称臣,现在并没有什么全面战争,可一些小的消耗战争还是不断,所以,现在军备十分重要。
我点头。
“郑王已经批准了那两份奏折,并且分两次给了新州五十万两白银的军饷,前后一共是一百万两。”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有些着急。
“两天前。第一份奏折是一个月前。徐相,新州巡抚这么短时间内就向郑王要了一百万两,应该足够发军饷的了。”
“原来就在这两天,看来,许是送旨的人走得比较慢,错过了。”
“错过了?”我一听这话感觉有一些不对。“徐相,新州巡抚陆风毅是否已经进京了?”
“哦,是。”
“可觐见了郑王?”
“还没有。”
“那让他赶紧回去,新州现在是重中之重,不可轻易离守,怎么这些他还不知道吗?徐相,请快快回去,不能让他见到郑王。”
子蹊对于这次陆风毅两次前后一共一百万两的军饷已经很恼火了,而这时他居然敢擅离职守,一旦子蹊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好,下官告退。”
也许是我真的着急了,也许他已经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不再说客套话,赶紧走了。
“徐相保重。”
他留下了那张礼单,我拿起来,翻开它,一件雪狐披风。雪狐极其少见,可以做成披风估计不下百条狐狸:还有一串珍珠。我算了一下,总共不下三千两银子。
真是厚礼。徐肃一向清廉,何必如此破费?
别人的烦恼永远是别人的。
***
阳春三月,带着美人游湖也是美事一件。
我尚未娶妻,可对于这些事情也仅仅是不放纵而已。外人都说我是个傥雅致,可实话说来就是风流。我府邸中的婢女个个娇媚如花,即使是小厮也是清秀可人,所以,在外人看来,我的生活一定快乐似神仙。
周相少年英俊,这些风流韵事不减风采。这是他们说的,其实我们都知道,我的样子是很中性的漂亮,虽然没有脂粉气和妖媚的感觉,可和姑娘们喜欢的男子那种硬朗没有什么关系。可他们也只能说我英俊不凡了,毕竟前车之鉴,没有人想到边境上去当哑人。
“大人凭栏远眺,何不作诗一首?”是凤玉。她是我最喜爱的姑娘,不但美貌而且心思细腻,知书达礼。我们现在正在自家的船上,湖面上飘来阵阵水气,清爽宜人。
“不了,我无七步之才,况且也没有可以勾起我诗意的一点灵犀。周桥呢?”
周桥是我的贴身护卫,也是替我把糕点送进禁宫的那个人。我们是两年前在大街上认识的,那时我的马惊了,我根本拉不住它,就在我几乎要被摔下来的时候,周桥救了我,他从马上把我抱了下来。后来他说他来京城是来流浪的,我问他是否愿意跟着我,他看了我一眼就答应了。
他的名字是于桥,因为进了周府,所以我给他改了名字。周桥是一个沉默的人,但是武功很高。
“在,周桥怎么敢离开大人半步。”凤玉笑着回答。
我回头,看见他正在船舱中透过竹帘看向我们这里,他的眼神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可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是真不敢离开我,还是不想?
其实很多时候我在想,收留他是否正确。
“上岸好了,这里除了水还是水。”
我指着岸上。
“那里是一片树林,还有几株桃花,是好去处,周桥,你留在船上,我和凤玉随便走走。”
刚扶着凤玉下了船,就看见树林中原来已有一伙人,也在这里喝酒。
“人多,我们到别处吧。”凤玉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轻挽住她的手,我们慢慢沿着湖散步。
“大人,这几天的事情很烦心吧,看您,都瘦了。”
“劳姑娘费心了,没有那么严重,有些累而已。新王登基,许多朝政都堆积到了一起一并处理,所以现在才这样累,过些时候就好了。”
“唉,”她轻叹了口气。“大人,她们都很羡慕我,说只有我可以牵住您的手。诗经中一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我知道,我们并不是这样的。”
“不信我吗,我们可以这样终老一生的。”
我显然不喜欢继续这样的话题,凤玉过于聪明,有的时候女人太聪明了反而是一种累赘。
“给老家老太爷的寿礼准备好了,要送去吗?”
“送吧,他们不要的话再让他们扔掉好了。”
“您现在要是辞官不做归隐田园,也不会和老太爷他们这样生分了。大人,既然您的心也不在这里,何不走人呢?”
“凤玉,那株桃花开的可好?”我指着远处问她。其实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世界总是如此,别处怎会不同?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怎么会有改变。
“好,开的好。”她也明白了,其实很多时候女人要是聪明了也是一件好事情。
“大姑娘好漂亮呀。”
突然一个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声音在我的面前响起,一群人拦住了我们。虽然他们穿着普通,可我看见他们腰间不显眼的令牌,是近卫军。他们就是刚才在那里喝酒的那些人,现在他们已经有些醉了。我再看一下周围的情形,我们离开岸边很远了。
“不对,那个更漂亮的是个哥儿,好像是小夫妻俩。”
我挡在凤玉前面,“各位有何贵干?”
“哟,长得这样脆薄也想英雄救美。”
“他也是美人儿一个呢。”
一个个逼近的丑恶嘴脸,还有那种十分难闻的酒气,逼得我们一步一步后退,可凤玉突然叫了一声,我才发现后面也是他们的人,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周桥,你在哪里呀。”凤玉尖细的嗓音叫着,想让周桥过来。
“别叫了,叫了也没有用,谁敢管我们呢。”
“就是呀。”
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凤玉在我的身后直发抖,我把她搂在胸前,她问我,“大人怎么办?”我知道她的意思,也许我报出名字来可能会制止他们,可目前这样的情况已经够让我成笑柄了,教我如何在朝野立足?堂堂的内阁大学士在这里遭到近卫军的调戏……
所以为了名声,我的名字不能让他们知道,可目前这样的形势,他们已经横行霸道惯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还有一层,近卫军是郑王的亲信,他们这样做,我不知道是否另有深意。
“这位小哥儿,别放不开,大家玩玩儿……”
他的手拂上了我脸。
“大人!”凤玉叫了一声,想拨开他的手,可他身上有功夫的,拉住了凤玉。
“放开她。”
我抓住他的手腕,他松开了凤玉,反手抓住我的左手一甩,把我甩倒了。一阵剧痛,我的手腕肿了起来。
“大人。”凤玉扑到我的身上,“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我安抚她,可她已经哭了。
“小子别不识好歹。”
“你……”
突然,他们后退了几步,中间的地方一下子大了。我一看,是周桥。不禁松了口气。
“周桥,杀了他们,他们伤了大人。”凤玉的声音冷然凌厉。
我抓住了周桥的衣角,拦住了他舞动的剑,小声说:“不要伤人,他们是近卫军。”
周桥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出了事,我怕我保不住你。”
他们毕竟是郑王的亲信,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势的文官。
他扶起了我,“大人想怎么办?”
“逼退他们。”
他冷笑一声,“退敌而不杀敌,大人对我的剑术可真有信心。”
我微笑了一下,“只能如此了。”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他的剑法,其实现在我心里也没底。
周桥仗剑而立,他们也不敢近前,情势暂时平稳一些。
“大人,手疼吗?”
“有姑娘关心,好多了。”
“你的手……好像……”
她哭得不成语句。
“可能断了。”我说了一句。
周桥听见我们的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剑马上指到刚才那个人。我感觉出不对,但疼痛几乎已经剥夺了我的控制力,刚才周桥不在的时候,我由于紧张,还可以勉强忘记,可现在心松了下来,我感觉到的只有断骨的疼痛。
他的剑已经出鞘,指着那个人。
“是我断你手,还是你自断手臂?”
“什么……”他们笑得很张狂,好像听了很好笑的笑话,“今天就是杀了你们也没有人敢对我们怎样。”
“周桥,我们能走就走,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大人,他们伤了你,伤了你呀!”凤玉喊了出来。
他们在叫着好,一时间,喊声一片,很乱,周桥已经让我给凤玉扶着了,他正准备出剑,对方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一触即发。
“这是怎么回事!”—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他们自动敞开,那个人走到了前面。
“是苏公公,”刚才那个人的声音马上很谄媚,“我们在这里喝酒,他们几个来捣乱,所以我们叫了几个兄弟教训一下。”
“王已经到了附近,不要喧闹,他们是谁呀……啊,是周相,大人,您怎么在这里呀?”
苏袖是子蹊贴身的太监总管,他在,说明子蹊不远了,唉,也许今天的事情瞒不住了。他扑到我的面前,捧起我受伤的手,我疼得一激灵,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天呀,是断了。”他的声音是宦官特有的尖细,“这可怎么好,要是王知道的话,可怎么好呀,可这也瞒不住的,啊,是郑王……”
等我看见子蹊的时候,他就在我的面前,那些近卫军已经跪倒了一片,而我们的周边站的全是他的贴身护卫,也有一百多人。周桥依然在我的身边站着,只不过剑已经收了起来。
“王,”凤玉跪在他的面前,“给大人做主呀,是这些人意图对大人不轨,大人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扭断了手。”
从来没有见过子蹊还有这样阴暗的脸色,我都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王,这是内子。内子一向心疼臣下,有些小题大做了。”我对着子蹊有些尴尬的笑了,这样的事情想必他也不愿意声张,他的近卫军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而对象是我,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没有说话,拉起我的袖子,他细白的手拂住我的手腕,好像在探伤,他的手一用力,我的反应是立即的,全身哆嗦了一下。
“腕骨没有断,是错位了。”
听说王子从小习武,对于伤筋断骨这些事情比我要明白,刚才因为情势紧张没有来得及让周桥看,况且我因为很疼,以为是断了,听他这样一说,松了口气。
“多谢郑王。请恕臣君前失仪。”我现在衣服上满是土,狼狈不堪。
“永离想朕如何处置他们?”
“一场误会,郑王受惊,是臣的过错。”
感觉他的手很用力的掐住了我的手腕,我疼得几乎昏了过去。他贴在我的耳边,我很不习惯,可不敢推开他,我的手还在他的手中。
“王叔怎样对付那个对你出言不逊的人,你看朕也这样如何。”
“王,您和先王不是同样的人。”子蹊可以说得上一代英主,怎么可以和那个死在后宫的先王一样呢。
“朕不如王叔?”他的手越来越用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不是,您明理,这样的事情不能声张,大事化小好了。他们这样做事情惯了,今天是遇到了我,要是普通的小民百姓也就只有这样任他们欺负了事,没有人会管的。所以也不能说他们做错了,其实仅仅是时间和要欺负的人不对而已。”
他看着我,放开了我的手。
“王,臣有伤在身,先行告退。”
周桥扶起了我,凤玉磕完头也随我们走了,子蹊一直站在那里,那些近卫军也没有动。
“爷,那些近卫军向来如此嚣张的吗?”凤玉在上船的时候问我一句。
“见怪不怪,习惯了。”
五百年的岁月足可改变一切。原先的励精图治,原先的繁荣盛世,原先的清明天地,都已经随着大郑宫斑驳腐蚀的痕迹渐渐消逝;现在的我们,现在的王朝,也不过是还没有完全毁灭,但已伤痕累累的空架子。
***
理所当然在家养病,子蹊派太医来了很多次,又送来了很多的药物,全是大内珍藏的珍品。其实我的手也只是扭伤比较严重而已,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只有安分的休养生息了。
第三天我的手已经肿得像个馒头了。
凤玉小心给我换了药。
“幸好是左手,不然笔也拿不了了。”
“爷,您原来还可以双手写梅花小篆,现在……”
“会好的。”
“大人,有客。”一个小僮跑了进来。
“谁呀,可有名刺?”凤玉帮我缠完最后一点,慢悠悠的问。
“没有,可跟着那位爷的是一个太监,叫什么苏袖,挺俊俏的。”
我马上站了起来,是子蹊。
“人呢?更衣。”
“在中厅。”
“怎么进来的?”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周桥说让他们进来的。”
“哦,那好,奉茶。周桥见过他的。”
等我赶到中厅的时候,子蹊背着手站着,看着墙上挂的画,苏袖站在他的身后。
“王。”我轻轻说了一声,他转过了身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行大礼,子蹊拦住了我。
“不是宫里,不是朝堂上,不必如此。苏袖你先下去,我和永离单独说些事。”
“是。”苏袖躬身退了出去。临走,把门也带上了,偌大的屋子中就我们两个人。
“这是谁画的,好像是牡丹,如此特别的笔锋,水彩,仅仅是黑色却已经画出了倾国之色,字也特殊,辗转反侧妩媚异常。”
我看了那幅画,有些感慨。
“是,先王画的,臣左手写的字。”
他依然看着画,半晌,坐在了正堂的椅子上。
“永离双手的小篆也是名震京华,王叔的画别具特色。王叔经常把你引为知己。”
“那是先王的抬爱,臣不敢当。”
“那几个人,朕已经都杀了。”
“……”
“怎么不说话?”
“臣无言以对。”
他冷冷笑了一声。
“觉得奇怪:朕为什么这样做?其实朕也觉得奇怪。不过,此时真有些明白王叔的心思……好了,说正事吧,新州巡抚陆风毅到了京城,你可知晓?”
他现在这样问我,自然是知道徐肃到我这里来过,这样的事情不可以隐瞒。
“是,知道。”
“怎么不告诉我?”
第一次听见他在我的面前自称为“我”,有些吃惊,可我没有表现出来。
“臣以为王不会理会。他只是来看看军饷是否已经批了下来。”
“结果呢?”
“应该已经走了。”
“昨日离京的。他是徐肃的门生,也是你的同门。不过徐肃很喜欢他。他不过只是一个二甲进士,也做到了封疆大吏,能力不错。”
“徐相眼光一向很好。”
他别有深意的笑了。
“自然很好的。周夫人没有报到礼部,王今没有封号。”
“臣尚未娶妻,那日王看到的是小妾凤玉。”
“哦,为何不娶?”
其实这是私事,一般这样的事情郑王不会过问,可子蹊的样子像是非等我回答不可。
“不想拖累他人。”
“也是一种理由。伤可好些了?”
“多谢郑王关心,好多了。”
我穿的是宽长袖子的袍子,平时我总嫌它的袖子碍事,可现在我倒庆幸可以挡住我的伤口。我想,反正他也不会近身看我的伤口。
“是吗,那就好。”
说完,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我退了一步,但他拉住了我左手的袖子,想看我的手。我下意识的抗拒了一下,就被他扯住了。
“欺君之罪可是祸灭九族的。”
“臣知罪。”
他看了我一眼,拉起了我的手,把袖子翻开,虽然有药使手感觉很清凉,可动一下还是很疼。
“肿成这样了,筋骨正了吗?”
“已经正好了,是周桥给臣正的骨。”
“就是那日仗剑而立的黑衣人?”
“是,他是臣的家臣,跟臣两年了。”
“你和他很亲近嘛。”
这话中透出一种类似幽怨的味道,我看了他一眼,可他一直在看我的手。
“还好,正的骨不错,左手没有废。”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并且带了一种真心的高兴。他忽然抬头看见了我正在看着他,白皙的脸有一抹淡淡的嫣红。好像为了平复情绪,他过了一会才说话。
“朕虽己登基,可仍需要一位老师教导,所以,朕想请永离当朕的老师,辅导朕的功课,如何。”
“臣自当鞠躬尽瘁。”
后一句话,我不想说,那是我竭力避免的。
“很好。”
***
不过第五天的时候,我上朝了。
远离中枢机关是异常危险的事情。手依然很疼,可宽大的朝服遮盖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子蹊拣了两件要紧的军务说了说,并且正式发旨意给新州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虽然官员们不说什么,可我知他们并不服气。
新州巡抚陆风毅今年三十岁,正是男儿功成名就的大好年纪。他少年游学四方,虽然是书生可擅长用剑,徐肃很欣赏这个学生。在我和徐肃关系很好的时候,他经常给我讲这个师兄的事,但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别人不服气他,是因为他在科考中的成绩并不是很好,仅仅是个二甲进士,要是正常的晋升,现在也只是一个微末小吏而已。可他在不到十年的时光中就已经成为了巡抚一方的二品大员,并且新州的军务也是他一手把持。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新州,他可以一手遮天,难怪招人嫉恨了。
等散了朝,子蹊召我大内朝见。
“怎么今天就来了,伤好些了吗?”
“多谢郑王惦念,好多了。”
我们在御花园中,子蹊站在一株玉兰花前,看着刚刚冒尖的花蕾。
周围的人离我们都很远,我甚至看不见他们。最近他很喜欢支开随身的侍卫和苏袖。
“这两天我把微音殿中收藏的王叔的帖子和画都找了出来。结果,所有的画都是你给题的字,而且所有的画都是素墨花卉。你在大内住过,是吗?”
“是。”
那个时候先王突然喜欢上画画,就让我在禁宫中住了两个月。
“兰妃昨夜死了。”
那个孩子的母亲也死了。先王的一切都已经在禁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保重身体。”
“我有什么好保重的。她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有些感慨。陆风毅正式进京述职在下个月,现在已经是月未了。你多注意一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