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第二章 战野
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
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
千古江山都是在硝烟中成就。
李凤颜镇守灵州后和突厥最大的一场恶战被韩语默亲眼目睹,那一天,他才知道什么是战争的残酷。
大战开始之前,站在城头上,李凤颜身著玄黑铁甲,睥睨的看著城头下驻扎的突厥大兵,对属下一一吩咐:“蒋全,你带两千在西门留守,以防突厥人背后突袭;孙伯,你的三千人今夜从南门出城,在虎峡关山口埋伏,围堵逃下来的散兵;何以民,你……”
韩语默看著她一点点布置兵马,漫不经心却井井有条,显然应付这种场面对于她来说只是信手拈来,并不在意的一件小事而以。
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本来应该成长在宫廷深院的弱女子甘心做一个与风沙为伴的守城将军?
韩语默猜不透。
此时他已是折冲都尉,虽然寸功未立,但李凤颜对他格外照顾。这样的大仗并没有安排他做先锋,亲临主战场。
“语默,你在玄天崖旁的虎豹关那里镇守吧。那是突厥人极可能撤离的地方。若见到了突厥人,记得不要放过,一个不留全都杀了。”杀人这种事,李凤颜说来一贯得轻描淡写,韩语默却打了个寒噤。
“你很自信?”看她的行军布阵,几乎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退路,考虑的全是如何阻击敌人。
李凤颜挑挑眉:“不破釜沉舟,视死如归,怎么可能打胜仗?”
看周围所有汉将的表情,都是一脸的钦佩敬仰。对于这位女将军,他们似乎早已被她的魅力折服,遵守军令从不迟疑。
韩语默没有再问下去。他本不想杀人,不到战场的中心去其实更合他的心意。
大战开始后,他距离主战场有五里路的距离,但是战场上的喊杀声依然可以随风飘摇而来。远远看到烽烟四起,韩语默想象著此时此刻李凤颜冲锋陷阵的样子,悠悠出了神。
两个时辰之后,远远听到马蹄之声,果然有一小股突厥兵从这条路败退下来。
“都尉,敌人来了,是否要布阵?”兵卒对这位新上任的都尉来历一直很好奇。更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在李凤颜手下和突厥人交战多了,对于大将军的作战风格也是了如指掌。若是大将军在此,一定会命他们弓箭相对。将军说过,若想只伤敌,不伤己,以最快的时间得到战果,弓箭是最好的武器。
早已备妥了箭弩的兵卒都在等待韩语默的号令。偏偏他们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头儿一声不吭地看著远方。
“都尉,再不布阵可就要来不及了。”士兵催促著。这位主子是怎么了?著魔了?战场之上哪里容得你这样慢悠悠的想事情?
“你们喜欢打仗吗?”韩语默终于开口,却问出这么一句没头脑的话。
兵卒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回答:“看您这话说的,这世上有几个喜欢打仗的?咱们都有妻儿老小,一大家子要养活呢。”
“对,是这样。”韩语默微微一点头,“突厥人也是人,为什么不给他们一条活路?”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说傻了。难道都尉的意思是放过这些突厥人吗?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还不活抽了他们的皮?大将军也真奇怪,怎么找了这么一位菩萨心肠的人做都尉啊?
三四百名突厥人就在这时候呼啸著,旁若无人的从狭窄的山道一涌而出,逃向更远。
有人急得提醒:“都尉,将军军令如山,恐怕……”
韩语默一扬手:“我会去领罪的,不会牵连你们。”
然而韩语默还没有等到向李凤颜当面领罪的机会就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天威将军追击逃窜的敌军,在鹰愁谷附近失踪!和她随行的扈从也失去了她的方向。
在灵州城头下。众多的副将汇合一处。留守在城中的是李岚之。他是李氏家族的人,论起来也是李凤颜的叔伯一辈。李凤颜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公主,是他的侄女,而不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公主丢了,他心焦如焚,勃然大怒:“你们是怎么保护的公主?竟然会把人跟丢了?居然还有脸独自回来?”
看那些扈从一个个下的面无人色,孙伯将军解围道:“这事他们虽然有责任,但您也知道,将军的那匹雪龙驹一旦跑起来,没有几个人追得上的。”
老将军僵沉著脸色:“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尽快去把公主找回来?万一公主出事了,你我都只有提头去见圣上!”
副将们立刻领命分头去忙。韩语默离开时孙伯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低声问道:“刚刚你是不是放跑了一小股突厥人。”
韩语默直言不讳:“是的。我回头会去找将军说清。”
孙伯一顿足:“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可知道你所镇守的地方其实是鹰愁谷的后山!那些突厥人很有可能和将军撞上!将军就算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又怎么能轻易躲过这几百人的围困?你知不知道突厥人有多恨将军?若抓到她,一定会把她折磨致死!”
韩语默脸色惨变。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仁慈会换来这样一个后果。眼前闪过的全是李凤颜清晨在城头上那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神情气质,想到她,寒如雪,冷如冰的眸子。
他一转身,抢过手下人的一匹马,扬鞭直向鹰愁谷的方向冲去。
鹰愁谷四面是山,中间低洼处为谷。地势险峻,谷中暗道众多,很不好走。
韩语默赶到谷口外时果然发现了众多零乱的马蹄印,心头一沉,知道孙伯猜得没错,那群突厥人确实躲进了山谷中,却不知道李凤颜是否已经和他们撞上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弃马步行,悄悄在谷中寻找李凤颜的踪迹。
这片地段他并不是很熟,所幸他自小就在野外生存惯了,看地形,辨脚印的功夫倒是有。所以他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突厥的人马,沿著溪流的方向逐步前进。他知道,在这种荒山野岭中,一旦被困,找到水源是最重要的活命之道。李凤颜肯定也知道这个道理。
走了将近有半个时辰,终于,在一片密林的前面,他隐隐听到人声。他的心跳加速,生怕自己找错了,更怕有他不敢想象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一步一步悄悄捱过去,看清楚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密林的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山壁,李凤颜果然就在那里。她像是受了伤,左臂缠了一截白布,已被鲜血沁透。而她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握著长剑,横在胸前,一瞬不眨的盯著那个在她身前咫尺而立的两个突厥兵。
这两个突厥兵也是和大队伍失散才逃到这里来的,本来是为了避难,却没想到会遇到李凤颜。战场之上他们只见过李凤颜戴著头盔,穿著铠甲时的样子。眼前的李凤颜早已摘掉了盔头,露出一头如云秀发,又受了伤,看上去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美女而已。
这两个突厥兵久已不近,看到李凤颜这样的美人岂肯放过?
两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很有默契的逼了过来,对于李凤颜手中的宝剑并不忌惮。
李凤颜看著他们一脸的猥亵,从心里觉得恶心,痛恨之极。眼见他们逼近,她长剑忽然一撤,左袖勉强一抬,从袖中嗤嗤射出十几枚毒针,牢牢扎在其中一人的颈上。那人当时就倒下死了。
另一个突厥兵先是吓了一跳,见同伴顷刻间被李凤颜杀死了,一下子大怒,他算准李凤颜的袖子中再没有多余的毒箭,猛地跳过来,用突厥语大叫著:“你这个娘儿们!居然敢伤我兄弟!我要你好看!”
李凤颜回剑一扫,将那人的袖子斩断一截。没想到那人竟然也会些武功,手脚非常灵活避开,五指如钩,一把扯下李凤颜的一片衣襟。
李凤颜的眸中骤然凝出一片杀机,长剑飞舞,满天剑花如雨,将那个人的手指卷了进去。血光飞溅,那人也惨呼著后退几步,再看时,一只手已被生生切断了。
没想到这个突厥人生性强悍,虽然断了一只手,却是一副要和李凤颜同归于尽的样子,一掌又劈了过来。
李凤颜向旁边一躲,身子已经靠在山壁上,几乎无路可退。
正此时,韩语默已经赶到。白光一闪,他的剑已出鞘,从那个突厥的人后面一剑刺入心脏,登时毙命。
突厥兵倒下去,两个人都看清对方苍白的脸。
“你不喜欢杀人。”李凤颜轻轻一笑。对于他的剑法她很欣赏,他的脾气她也同样看透。
韩语默哑然无语看著倒在他面前的那具死尸。他此时才知道,自己真的杀人了。
是的,他不喜欢杀人,尤其不想杀这些突厥人,然而上天还是让他违背了心愿。
他伸臂一揽,将颓然将要倒下李凤颜扶住,低声说道:“外面有不少突厥人,你受了伤,不方便行走,先在这里避一避吧。”
李凤颜哼了一声:“我大周至少有五千精兵在这附近,难道我还会怕这一点突厥的逃兵吗?”
她居然知道这些突厥人是逃兵?韩语默没想到她的眼光居然这样犀利。
她接下来的话更直接:“若非你心慈手软留下活口,我怎么可能会受制于鹰愁谷中?仁慈之心并非不能有,而是要看对谁。这些突厥兵都是狼子野心,杀之犹不能解恨,你居然还会放?”
她一阵咳嗽,不知道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生气。“当年关羽会放走曹操是因为曹操对他有恩。你和突厥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对他们这样好?”
李凤颜的质问让韩语默无言。他沉寂片刻,还是不著痕迹的说道:“你先休息吧,问我罪等回去也不迟。”
他这个样子简直将李凤颜气得无言以对。
山壁后有一小处小小的山洞,刚刚够两人容身。
“我军大部分人马就在外面,要想办法尽快通知他们来才好。”李凤颜皱眉向腰间模了一下,模出一个火折子。“堆些干柴,用火折子点燃,让外面人看到我们的信号。”
话音未落,山洞外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走来。
两人同时禁声,禀住呼吸靠在山壁上侧耳倾听。走来的是一群突厥兵。他们也刚刚逃到这里。刚到山洞外,就有人发现了那两名突厥兵的死尸,于是大叫著招呼所有人过去看。然后又是一片嘈杂,有人拍打树叶,像是那些突厥兵正在寻找他们的踪迹。
两人藏匿在山洞中,大气都不能出,黑暗中只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听著外面的脚步由远到近,由近到远,反反覆覆一直在附近徘徊。所幸他们藏进山洞的时候在山洞口外面摆放了很多的树枝树叶,将洞口挡住了,从外面很难看出。
“这就是你仁慈的代价。”她低喘的声音在他的胸前震动,他才发现,两个人不知何时起靠的竟然如此的近。
“我若死了,你必须偿命!”她说的恶狠狠,却并没有对待敌人时那种凌厉的杀机,但已经令韩语默很愧疚后悔了。
在战场上本就不应该讲感情的,偏偏他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一个情字。然而,放了突厥人,害死了她,却并不是他要的结局。和那些素不相识的突厥人比起来,李凤颜的一言一行,一颦一怒更能牵扯他的心。
洞外一声长长的马嘶,突厥人欣喜的大叫起来,李凤颜低呼道:“糟了,我的马……”
她的雪龙驹和她四处征战,俨然已经成了她的象征,突厥兵大都认得出来。而像雪龙驹这样的名马是绝不可能抛弃主人,独自逃生的。马既然在此,则证明李凤颜自然就在这附近。突厥人大声呼喊著,更加密集地寻找她的踪迹。
李凤颜略懂突厥话,她侧耳倾听许久,忽然冷冷一笑:“这群突厥人真以为能捉到我去得那十万两黄金?痴人说梦!”她又叹口气:“不知道雪龙驹逃掉没有。真是傻,让它走,就是让它活著出去给外面报信,还回来做什么?”
“它毕竟不懂人语。它心中只知道主人受伤不能远离。”韩语默轻声安慰,让李凤颜多瞪了他一眼:“那你呢?你难道不知道你一个人来救我,无异于羊送虎口?”
韩语默微一沉眉:“我只知道你在这里。”
李凤颜看著他,暗淡的山洞中看不清他的眸子,只能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体温。自从十年前她随李岚之第一次随军出征之后,就再没有机会让男人和她站得如此近。即使是她的父亲,都永远高高在上,需要参拜。她的兄弟都远在长安,洛阳,见一面疏离如生人。
身为一军主将,她还要随时提防可能出现的暗杀和叛变。她的每一步都是要精心策划后才可以迈出的,而今日的意外算是她行军以来最重大的失败。但不是败在战术,而是败在她太信任这个刚刚认识的男人。
“回去以后你不要做都尉了。”她忽然开口,就地免职。当初封他做都尉是有些冲动,第一次见面后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催使她竭力想将这个充满忧郁气质的男人留在身边,所以她甚至抛弃了一贯的原则,也没有在意手下其他将领的反对,执意给他封了一个头衔。现在她为自己的感情用事感到几分羞耻。
曾经她坚信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他们代表著贪婪,自私,无限度和一切丑陋姿态。但是她居然会被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轻易击溃心防。为什么?
她凝眉苦思,记忆深处最鲜明的是第一次见面时韩语默的微笑。是的,就是这个微笑打动了她,让她忘乎所以,变得愚蠢起来。试想如果韩语默是敌军派来的卧底,那么当他们相距如此近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柄尖刀正抵在她的心口?
她想到这里,浑身忽然打了个寒噤,猛地抓住韩语默的双手——他的手心微凉,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他以为她在害怕什么,因为她的手上全是冷汗,似乎还有些颤抖。
“没什么。”她一推他,“你站开些。”从他身前向后退了一步,退到洞壁的另一侧,盘膝坐下。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听不到了。
“他们可能已经走了。”韩语默悄悄走到洞口,想出去探查一下情况,被李凤颜喝住:“慢著。别轻易冒险。突厥人生性凶残,没准现在在外面等候你的是几十张备好箭驽的强弓。”
韩语默停在那里,有些尴尬。听得出来她现在的声音和刚才似乎有些不同。还是冷冷的,却远比平时要更冷漠疏远。他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他放跑了这些突厥人,害她涉险。但是,他怎么能轻易杀害人命?
“这些兵士也只是奉命行事,你如果要恨,应该恨他们的首领。”
李凤颜缓缓道:“你是指莫啜那个老贼吗?哼,我早晚会取他首级的。”
他沉寂许久,问道:“在你心中只有杀吗?”
她一沉声:“我对敌人只有这个字!”
“为什么你不能手下留情?”
他接连的问题令李凤颜勃然变色,冷硬地甩给他一句:“因为我所杀的突厥人至今不能与被杀的大周子民相等。突厥人不死,我心不死。”
韩语默苦笑道:“你要他们亡国?那些突厥的老弱妇孺怎么办?要他们也世代来向你和你的后人报仇吗?”
她闭上眼,不理睬他,更不想和他讲道理。突然才发现,他是一个这样无趣的人,和她的思想背道而驰,谬之千里。这样一个人当初怎么能让她迷惑的?不可想像。
两人相对无语时,外面马嘶长鸣,李凤颜立即一跃而起,几步奔到洞口。
韩语默拦住她:“你刚才不是还说外面有危险吗?”
李凤颜急道:“你没听到雪龙驹在叫吗?不到万不得已它不会这样悲鸣的。你让开,我必须救它!”
她奋力推开挡在她身前的韩语默,一扒洞口处的树枝石块,剑光如虹,一跃而出。
洞外不远处,雪龙驹被数十名突厥人围在一个圈内,突厥人手持火把吆喝著在吓唬它,还不时将火焰伸向马身。
雪龙驹无路可退,眼看即将被火烧伤。李凤颜爱马如命,看到这一幕心痛难当,清叱一声飞掠过去。
突厥人听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就看到寒光闪闪的宝剑,失神间已有两人被李凤颜的剑刺中咽喉。于是互相招呼著纷纷亮出兵刃,转而向她围攻。
李凤颜的剑法从来不是那种花拳绣腿为了好看,当初学来就只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刺倒敌人,每一招下都是杀机。此时她凝神运气,剑舞如蛇,四面出击,转眼间又刺倒了三四个。
然而她毕竟是有伤在身,一个转身间,剑身和某个敌人的刀被一碰,对方力大得惊人,差点将她的剑磕飞,她胸口一阵血气上涌,一口鲜血如箭喷了出来。
敌人见她竟然吐血,都大喜过望。有人认出她的身份,大喊道:“这就是那个叫天威的娘儿们,活捉她可汗能给十万两黄金,就是死人也能得五万两,大伙儿上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说她又受了伤,眼看就支撑不住了。残余的突厥兵一个个精神抖擞,一起向她围了上来。
李凤颜独自抗敌越来越艰难,她本以为韩语默必然会立刻来救她,没想到身后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心头真是更恨自己错看了人。
忽然,一道银光插进战团,只听到韩语默的声音:“快回山洞去!”
瞬间韩语默已用剑招缠住所有敌人,为李凤颜留出退路。李凤颜恨恨地说道:“回去你以为能活吗?活不了不如死在这里,杀个痛快!”她横剑一摆,又要上前。
韩语默急急地喝阻:“你回去!回去才能活!雪龙驹在那里等你。记得回去就点火!”
他的话里有话。李凤颜心头一动,回头去看,雪龙驹果然已站在洞口,想来是刚才韩语默趁敌人袭击她时悄悄将马拉过去的。
但是,又为什么让她回去就点火?
事到如今,容不得她多想。旧伤已经因为她的用力而重新崩裂出血。她拖著残体赶回山洞。赫然发现洞口前已被韩语默用剑挖出一道土沟,土沟外堆满了树枝枯叶。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迎风一打,燃起火光。她趁势点燃了那些枯枝干叶,此时谷中有风,风助火势,冲天大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她站在火光后大喊一声:“韩语默!”
韩语默知道她已得手,翻起一串眩目的剑花将敌人逼退身前三尺,一跃跳上一棵大树,借著一根树枝的柔软,一蹬一弹之下掠过火焰,跃回了洞口前的保护圈。
此时由于风向北吹,他们站在南角,身前的土沟挡住了火势。而敌人所站的地方却是一大片密林,火势蔓延极快,几乎是在瞬间就吞噬向所有的树木林叶。
突厥人见火如火龙一样席卷而来,吓得惨叫著反身逃去。有人逃不及被大火抢去了性命,有人逃到山谷口被埋伏在那里的汉军一举擒获。
而这场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天空。就连守候在山谷外的汉军也震惊不已,不知道山谷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因为火势太猛,无人可以进去。将领们更加惴惴不安,生恐李凤颜会出什么意外。
李凤颜眼看危险暂退,火焰虽然不能烧到他们这里,但是灼热的烈焰和滚滚浓烟却让她呼吸艰难,走路都几乎没了力气。韩语默将她再度拉进山洞。雪龙驹就在洞外守候。
经历完这场大变,两个人像是都没了说话的力气。韩语默扯下自己的一块战袍要给她包扎流血的伤口,却被她伸手拦住。只是将布接过,背转过身去,自己胡乱缠上了。
“你还能撑吗?”他轻声问她。
她淡淡回答:“死不了。”
虽然算是被他救了,心中却没有多少感激之情。如果刚才他肯下杀手,那些突厥兵未必是他的对手。与其放火烧山这么大费周折,杀几个人更能让他们尽快月兑险。他为什么总是做这种舍近求远的笨办法?
大火烧了两个时辰却还没有停。外面天已经黑了。
李凤颜闭目想著火灭后的对策,对面的韩语默久已没了声音。她猜对方是知道她在生气,所以不敢打搅她。但要想顺利逃出还是要靠两个人的力量。于是开口道:“火若停了,你先骑马出谷,通知外面的人来接应。”
韩语默的声音在黑夜中幽幽飘来:“不,还是你先走吧,我怕我撑不到明晨了。”
他的话让她骤然吃了一惊。听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气息不再像刚才那样均匀有力。
“你怎么了?”她一探身,模索到他的身体。他似乎轻吸了一口气,在她的手上模到一片血腥的潮湿。
“你也受伤了?”她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受伤的。这伤口在肩膀处,并不是致命的部位。凭他的身体状况,不应该这么虚弱,除非……“对方的武器上有毒?”她的声音更冷:“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对你可曾手下留情了吗?”
他没说话,身子却在发抖,像是在运功抗毒。
“你一个人未必能把毒逼出来。把你的手给我!”她与他四手互握,他的掌心不似刚才的清凉,火热得烫手。这正是中毒的症状。
“别强行运功了,你放松全身,听我的。”她将自己的内力输进他的体内,让真气在他的血液内游走,将毒液从伤口处逼出。好在这种毒不是烈性的,发作的缓慢,但若是在晚一时三刻发现,恐怕难保他的性命。
韩语默并不想让她耗费真气来救自己。因为她同样是个受伤之人,若没有这些真气护体,怎么能支援下去?所以当毒液刚刚流出时,他就利用自己的内力将她的真气顶回,双手一撤,与她分开。
分开时两人都已疲惫不堪,李凤颜身子一软,将要倒下,被他伸臂挽住。
“谢将军。”他轻声感谢却换来她的一哼:“你也曾救过我,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真气内力的损耗让她浑身像掉在了冰窖。浑身的伤口犹如冰冷的湖水,从每个骨头缝中扎入,痛到心里。
死寂的黑暗中只听到她牙齿的格格作响。忽然,一团温暖的东西软软的,飘盖在她的身上。她微一怔,伸手一模,似乎是一件衣服。
“你月兑了衣服给我,那你自己怎么办?胡闹。”她甩手将衣服扔回。
韩语默无声的将衣服又递了过来,这次是他亲自为她披上。“别任性。”他沉沉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体温比那件外衫还要温暖。
“你是一军主将,更要爱护自己。”他的手撤开时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腕,不知道是因为他手指的冰冷还是因为他言辞的温柔,李凤颜轻颤了一下。
衣服就披在肩上,因为是冬装,用厚厚的皮裘缝制,本身就很保暖。又因为是刚从韩语默的身上月兑下,体温犹存。
在边塞,男性气息的味道在她心中一直是充满阳刚的汗味儿,她久已习惯混迹于众多的兵将之中,对这种气息习惯了,以为男人都是这个味道。后来回到洛阳或是长安,那些皇亲贵族的男子身上都带著香料制成的香包,和女子一样香,令她更加反感。
而韩语默的气息似乎和这两种都不一样。这种似有似无,淡淡缭绕在鼻息前的味道像是一杯茶,清且不浓,香且不郁,不让她反感,反而有几分喜欢。
但是,此刻是夜晚,山洞外大火依然弥漫,一夜寒风刺骨,没有了皮裘又身受重伤的他怎么能熬得过这一夜?
想到这里,她一咬牙,将他一把拉过身边,再度取下那件皮裘,这次没有扔回给他,而是伸臂张开,将两个人都裹进衣服里。
“你……”他很吃惊,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我不想欠你的情,眼看著你冻死。我们都必须活著走出这里。”她说完又沉声补充:“别再和我争辩,这是军令。”
她的军令总是这么霸道强悍,从不肯和别人商量,一意孤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韩语默并不会因此而觉得厌恶。
从来被儒道教化的汉人都坚持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而李凤颜竟然敢蔑视这些规矩,与他肌肤相接。这是世上一般的女子都不敢为的吧?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感觉到她的气息已渐渐平稳悠长,像是睡著了。
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山洞,山洞外大火熊熊,还有敌人围困,山洞内,她,贵为公主,又是一军主将,竟然会在他的怀中睡熟?
褪去了凌厉的杀气,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而已。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放在她的背上,轻拍著,像孩提时代,他的母亲哄他入睡时一样,温存的,帮她沉睡。
不知道她的睡梦中,是否可以有一个宁静平和的世界。这样纤细柔弱的身体下究竟蕴含了多少惊人的力量,支撑著她可以背负民族仇恨,国家大业。在风沙侵袭,敌人肆虐的边关镇守长达数年?
她,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此刻回应他心中疑问的只有山风猎猎,大火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