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第五章 惊梦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处,回首成非。
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其实您嫁给我父汗真是一件扫兴的事。”匐俱盯著坐在马背上的李凤颜。
他们已经到了突厥境内,李凤颜依然执意骑马进城。小可汗以保护之姿随侍左右,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两旁路人看到李凤颜时那又是惊艳又是憎恨的眼神当事人却视若未见。
李凤颜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韩语默,皱眉问道:“韩侍卫呢?”
忙有人回答:“后面我军有人冲撞了突厥一个老汉,韩侍卫赶去调解了。”
李凤颜的眉心蹙得更加紧,“这种事情他操什么心?有军务管呢。让他回来。”
小可汗被冷落在旁,轻咳两声,唤她:“公主?”
“什么?”李凤颜这才转头。其实不是没听见他刚才的话,是因为察觉到他话中古怪的味道,不想接话下去,惹出不必要的话题。
但匐俱显然并不想被她摆月兑,固执地重复:“我刚刚说,您嫁给我父汗是一件很扫兴的事。”
“是么。”她冷淡著眉眼,没有反问为什么,不想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
而匐俱似乎很擅长自言自语,狭长的眼睛一直望著她的脸,不管她的表情有多冷,都让他转不开眼睛。
“公主一向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这让你我今后很难相处啊。”
李凤颜慢哼道:“不劳小可汗费心,我只需要和您的父汗相处就可以了。”
“父汗喜欢妩媚妖娆的女子。”匐俱笑眯眯地说,“不过我看公主大概不会成为那样的女人。其实我更喜欢冷傲的女子,这才显得别有风味。”
李凤颜斜睨著他:“你是在公然挑逗你未来的‘母后’,不怕我告到可汗那里吗?”
匐俱哈哈一笑:“公主大概没听说过,在我们突厥子娶父妻,弟娶兄嫂是很正常的事情。父汗年纪大了,总有一天汗位将由我来继承,公主请不要只顾了眼前,毕竟您嫁到突厥要寻求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
无耻之徒。李凤颜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一声。拨转马头,疾驰向队伍的最后面。
韩语默果然还在和那个突厥老汉说话,而且还握著对方的手,很亲密的样子。
李凤颜不知为何,从心里讨厌他这样亲近别人,尤其是外族人,冷冷地喝了一声:“韩侍卫,别忘了你的职责是保护我。”
韩语默扬起脸,看著马上的她。令她意外的是,他的脸上洋溢著难得的欢悦。“将军,这就是当年教我吹树叶的萨哈尔大叔。”
李凤颜瞥了一眼那老人,什么话都不说,拨马就走。
那位名叫萨哈尔的突厥老者却对李凤颜很有兴趣,问道:“这位姑娘就是要做我们可敦的人吗?”
“是的。”韩语默望著她的背影。猜想她刚才的表情似乎是在生气。
萨哈尔感叹道:“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很难相处,不知道她能不能让突厥人臣服爱戴。”
韩语默轻声道:“她会很出色,只是,她对突厥人有些成见。”
“哦……”萨哈尔了然地点头,“难怪她的眼神像雪一般的冷。一个不爱自己国家的王者是无法治理好这个国家的。”他望著韩语默:“孩子,你要告诉她这个道理。”
“我?”韩语默苦笑道:“您以为我可以改变她吗?她从来都是只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活。”
“但是,起码她看你的眼神中带著一丝温暖,我想,你对她来说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萨哈尔的悠然一语让韩语默悚然轻颤。
深夜,韩语默来到李凤颜休息的房间,轻轻扣门不见反应,他心一沉,急忙推门而入,却见她正伏在书案上沉沉地睡著了。
他喘口气,走过去,将掉在地上的披风为她披好。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和突厥有关的文字资料,想来她一定看了一个晚上。
他刚想走开,李凤颜却醒了。因为身边有人,令向来戒心很重的她霍地清醒,一抖手腕抽出长剑抵在他的喉前。
他幽幽笑了:“你刚才睡的样子很美。”
见是他,她的长剑却没有落下。瞪著他:“你来做什么?”
韩语默将手中的公文举起来:“圣上刚刚派人八百里快马送到的公函。”
她接过来,放下剑,依然瞪著他:“如果没有这公文,你今天还会单独见我吗?”
他一怔,不明白她这股怨怒是从何而来。“将军若有事传唤,属下岂敢不到?”
“哼。”她一转头,“你可以走了。”紧接著她又叫住他:“慢著,我还有一句话,以后离那些突厥人远一些!”
韩语默想起白天萨哈尔对他说的话,情不自禁道:“您就要做突厥的可敦了,不能总怀著恨意过日子。”
“我没准备在突厥久住。”她颦起眉,“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心的,难道还要我解释给你听吗?”
他垂下头,低声道:“属下失礼了。”
她的黑眉一沉,“啪”地将公文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说不清那藏在眼中的究竟是怒火还是幽怨:“你就是太多礼了。”她长长叹气:“语默,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在我身边吗?因为我知道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没有把你当下人看,你也不应该这样看待你我的情意。”
他怔怔地:“将军认为我们不是君臣吗?”
“你我的情意”?什么情意?在她心中他不只是一枚棋子,一个可以为她出生入死的帐前小卒吗?难道他自以为他隐藏很好的秘密,被她看出来了?
她的脸霍地居然红了,灯光下一抹淡淡地嫣然之色浮上双颊,背转身,不回答他,只是又回复她一贯的冷淡口气:“你走吧。”
他在诧异中躬身退出。
站在屋外,仰望满天灿烂的星斗,想起她曾说过的一句话:“大周的夕阳和突厥的相比,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其实天下的日月星云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在不同的地方欣赏,心情迥然不同。
骤然间像是有冷风袭过,他只觉汗毛孔都被吹彻般的冷,似乎有一双灿亮的眼睛正在悄悄注视著他。他四下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突厥是一个游牧民族,人口不过是大周的百分之一。人民没有固定的住所,即使是王者,可汗莫啜都是一个行踪飘忽不定的人。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虽然本族有不少要刺杀反抗他暴政的人,结果却一个都没有成行的原因。莫啜总是和大部队生活在一起。在上千顶的帐篷中,除了亲信之外,无人知道他的休息地会在哪里。
李凤颜虽是千里迢迢远嫁过来的天朝公主,要见莫啜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在被带到突厥大营之前时,小可汗匐俱道:“待我先去向父汗禀告公主到来的事情,公主请先休息。”
这是敌人的轻慢策略。李凤颜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不是轻易会暴露弱点于敌人之前的人。于是她一声不吭的随突厥兵走向自己休息的地方。
不远处,有一个人怀抱著什么东西冒冒失失地迎头撞来,几乎将她撞倒。韩语默一扯她的袖子,已经闪身挡在她的身前。
而周围的突厥人并没有惊诧,看著那人都笑道:“阙特勤大人,又在玩什么呢?”
那人笑眯眯地举起手中的物件给众人看,竟是一只兔子。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单纯的笑:“我白天刚猎的兔子,那苏尔他们就说要宰了吃。幸亏我眼疾手快救下了它。”
李凤颜悄悄打量著这个人:看他一身华服,标准的突厥贵族的打扮,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脸的稚气。以为是一般的贵族子弟。但听到突厥兵对他的称呼后,她立刻想起来,这个阙特勤是上一任可汗骨咄禄的儿子。据说莫啜很爱护他,封他做右厢察,拥兵两万。李凤颜本以为他绝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没想到一见面竟是这种样子。
她还在纳罕,对方也在打量著她。
阙特勤一瞬不眨地盯著李凤颜,似乎是被她的容光所惊,连本来抱在手中的兔子几乎都掉在地上。半晌才大叫出来:“这是哪家小姐啊?比传说中的玛雅圣女还要美啊!”他猛地扑向李凤颜,叫著:“圣女姐姐,我做你弟弟好不好?”
李凤颜侧身晃过,特意留意了一下他的动作:迅捷却略显轻浮,是练过功夫的,但是功力一般。
众人笑道:“这是大周的凤颜公主,将来要做我们突厥可敦的,你可别乱叫,可汗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阙特勤立刻站住了,吐吐舌头,对众人道:“千万别到可汗那里说去。要让他知道了,非扒我的皮不可。”
此刻他身后有人粗声粗气的大喊:“阙特勤臭小子,带著肥兔子要跑到哪儿去?你那副心肠像娘儿们一样,真丢我们突厥男人的脸!”
李凤颜吃惊不小,以阙特勤现在的地位和出身,谁敢这样羞辱他?但见周围所有的突厥兵都在哈哈大笑,似乎对此司空见惯,连阙特勤本人都是腼腆地红著脸。
他冲李凤颜眨眨眼,一手抱著兔子,一手抚在胸口,低首说道:“美丽的公主,阙特勤要赶快跑路了,但我的心就像草原上的云雀,已经为您的风采而倾倒,从今以后,我愿意做您最忠实的仆人,追随您到天涯海角。”
李凤颜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已经跑远了。
“那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匐俱忽然闪身出现在她身后,诡异地表情让李凤颜很不舒服。“那是骨咄禄可汗的儿子,可汗死的时候他还年幼。我父汗一心想扶植他做一员勇将,可惜他……就像你们汉人说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只知道贪玩。”
李凤颜径自转移话题:“可汗决定何时见我了吗?”
“可汗说公主远道而来,需要多休息。明天再见不迟。而且如果公主不反对,明日就可以举行大婚典礼。”
李凤颜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悄悄打量著四周的布局。突厥人之所以做战勇猛,总能以区区十几万人马将中原天朝杀的措手不及,归根到底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居无定所,处处为家。若他们肯修城筑国,大周进兵就有了目标,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的打。
此时她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帐篷群。莫啜究竟在哪一顶中她不能确定。但看匐俱居然不过片刻就将话带过来,掐算一下,莫啜应该身在不远。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莫啜藏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悄悄操纵一切,匐俱所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早已安排好的而已。只恨她现在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不能在深夜冒险打探。
听到莫啜竟然提出第二日就结婚,她略有些吃惊。但她也能猜出几分莫啜的心思。大概是怕有大周的兵马悄悄尾随,或是被她调遣安排。毕竟让她准备的时间越少,对莫啜来说越安全。
她唇角扬起一个冷笑,开口道:“请转告可汗,我悉听尊便。明日典礼我必盛装出席。”
匐俱看她远去,眼神中含著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自语:“真是一只骄傲的孔雀,无论被如何打击,都不肯放弃那一身美丽的羽毛。”他转首时,突然被一张面孔吸引,又停住了脚步。那人只是一闪而过,穿著和李凤颜所有随从一样的黑衣服饰,然而那人的容貌,那人的气质,却令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曾相识,又无从记起。
他皱著眉踱步离开,不时频频回头张望,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
正如李凤颜所料,莫啜的确距离李凤颜很远。匐俱骑上一匹马,几乎是奔到最南端,在一顶大帐前甩马缰下蹬,大步走了进去。
此时莫啜已是一位年迈的老人。多年的戎马生涯虽然锻炼了他的筋骨,但是荣耀后沉迷酒色的生活也消磨了他的皮肉。
他喜欢女人,正如匐俱所说,他喜欢妩媚妖娆的女子,便如他此刻怀中搂著的那一个。这是十姓部落的一位首领刚刚为他送来的六十五岁生日贺礼。千娇百媚,真是一个尤物。让莫啜沾上以后再不忍放手,连李凤颜的到来都让他懒得去按常规之礼迎接。
见儿子进来,他懒洋洋地问道:“那女人安顿好了?”
“是,父汗。”匐俱说道:“其实您应该去迎候她,要是让大周国知道咱们这么轻慢她,不免多生是非。”
莫啜眉也不挑,把玩著怀中美女的纤纤玉手,想起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都说那女人长得美,你看如何?”
匐俱一笑:“的确是美。是我生平所未见的美丽。和她一比,整个突厥的女子都要失色。”
“哦?”莫啜骤然兴奋起来,“看来决定娶她并不算错。”
匐俱眉梢一凛,声音骤寒:“但父汗不要忘记,她的美犹如杀人的利剑,不能轻视。这些年,大周就是凭借她和几员勇将才和我们抗衡了这么久。她能当上将军恐怕不完全是因为她高贵的血统出身。”
“这我自然清楚。”莫啜似乎还在畅想李凤颜的容貌究竟美到什么地步,有些心痒:“明日见她是不是迟了?也许我应该听你的,早点召见她为好。”
“父汗既然已经决定今日不见,便不要见。她已经到了,就算有天大的能耐还不是要乖乖的任您摆布?”匐俱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倒是有件正事要问您,在您所认识的人中,有谁可以用‘孤鹰’形容?”
莫啜眼光一跳,放开美女,正色反问:“为什么这么说?你见到这么一个人?”
“是。”
莫啜急问:“在哪里?”
“在刚才公主的随护人中,有一个人,我看著有些眼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莫啜凝眉道:“那人长什么样?”
“挺俊的,不像个武夫,倒像个汉人中江南的文人。”
莫啜沉思片刻,霍然站起,走到大帐的一角,掀开挂在墙上的战图,露出一张女子骑猎图,画上的女子英姿飒爽,芳华绝代。这幅画,连匐俱都没有见过。一见之下,竟然呆住了。
莫啜问道:“那人可是长得和这个女人有些像?”
匐俱点点头。不仅是眉眼像,连神采都有三分相似。
莫啜一咬牙关:“好啊,终于让我寻到了。不枉我二十年苦等。”
匐俱试探地问道:“父汗,这人是谁?”
莫啜狡猾地微微一笑:“李凤颜那个女人向来自视甚高,从不服输。若是知道这人的真实身份,怎么可能留他在身边?孩子,明日父汗让你看出好戏!”
他眼中精光四射,像是看到即将被含在口中的猎物,兴奋得难以自持。匐俱本来有些茫然,但看著父亲欣喜雀悦的神情,心中赫然闪过一个名字。
难道那人会是默……若真是他的话……若真是他的话……
连他都开始兴奋了。
明夜,她便要大婚了……
韩语默想到这两个字,心口骤然一痛。这痛感在提醒著他,他的的确确是爱上那个女人了。那个他本不应该爱,也不能爱,更无法爱的女人。也许只是初次见面,眼身交错的时候他便爱上她了,爱到一败涂地,爱到无法自拔。所以他如此死心塌地的跟随著她,不论是在灵州,还是洛阳,亦或许重返大漠,都不曾犹疑过。只因为,他想留在她身边,看著她,守护著她,但这一切,都只是妄想而已,现在的他,一无所有,凭什么去奢望?
他勉强自己苦笑,或许是自嘲的惨笑。
帐外灯火通明,这样的场景在记忆中也曾有过。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孩童。一转眼二十年过去,却物是人非。忽然想起白天见到的一个人,那个笑逐颜开的青年——阙特勤。
即使分别二十年,他依然一眼认出了他。
看样子他生活得很好。这么多年的想念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吧。但却压抑不住心中强烈想见他一面的渴望,只是不知道此刻他身在哪里,方不方便相见,甚至是……
“韩侍卫,”有名侍女在帐门口唤他:“公主请您过去。”
这个时候见她?让他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见?为什么她不能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他随著侍女走到帐门前,侍女留下,他独自进去。满室的红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而灯光中最耀眼的是一袭大红喜服的李凤颜。
从没有见她穿得如此艳丽,好像一团火,可以点燃他心中已经落下的灰烬。他慌乱的垂下头,不敢再看,耳畔到自己“咚咚”地心跳。
“语默。”听到她唤著自己的名字,声音里有种少见的温柔。
“将军有什么吩咐?”他谦恭而温顺,仍然不敢抬头。
“语默,今夜不要叫我将军好吗?”她的温柔让他的心颤得厉害。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要用温柔来割裂著自己的心?
他嘎哑的开口:“那称您公主,还是……可敦?”
她勃然变色,怒道:“你知道我恨这个词!我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公主,更不会是突厥的可敦!永远不会是!”
她的激昂终于让他终于不能再保持默然,抬头望著她,在这张他看了无数遍的脸上,他吃惊的发现,那几乎从来不曾化解的,寒冰一样的容颜上有著一丝难见的:妩媚的风情。
她高昂著头,如最孤独美丽的鹤,神圣不可侵犯。“我是汉人,是大周军队的灵魂,是突厥的死敌。即使我嫁给突厥王,我的心依然属于大周!”
他知道她没有开玩笑。从他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是这么义无反顾的选择自己生命的轨迹。在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傲气。若非她不是这么倔强高傲,若非她不是这么外冷如霜,内热如火,他怎么可能会在心死了二十年之后头一次动情,甚至到了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的地步。
然而,她终究还是要成为别人的妻。
他深深地吸气,吸进肺中的冷气让他的心更痛。这冰冷的感觉好像他初见她那一日的飞雪。在那日之前,他以为他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却因为遇见了她而豁然改变。而今夜,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长久而可笑的痴梦,因为今夜之后,他的世界依然毁灭。她,从不曾属于过他,哪怕是一时一刻。
她只属于军队,属于大周,属于她自己。而他,不过是她生命的过客而已。
他蹙紧眉心,没有感觉到她的欺近。直到他再度抬头时,才吃惊地发现她就站在身前几步之外,那双星眸,如黑夜的宝石,寒而不冷,熠熠生辉。
“为什么皱眉?”她问,盯紧了他的眼睛。“为什么?你也不愿意我出嫁的,对吗?”
他无奈的解释:“您的婚事,属下无权评说。”
她执拗的问:“为什么皱眉?回答我!”
他不说,抿紧了唇,一语不发。
她的眉心也蹙起:“你必须说,这是军令!”
任何时候她还是忘不了她是一个将军的事实。即使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心境,她的话更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然而,他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只想将肺中的冷气吐出,然而从口中隙出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幽叹。
他的叹息让她的心头一紧,一种难言的怜惜令她最后的偏执在他面前都荡然无存。
“语默,这世上只有你能知道我心中的苦。”她嘲讽地一笑:“无论我多么自命不凡,我依然只是一个女人。明日之后,我将是突厥的可敦,即使我多恨,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还是无语,但凝聚在眉宇间的悲怆已无法掩饰。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她非要对他说这些话?难道她不知道,现在他最怕见到的就是她吗?
一双修长的手,虽然纤细,却柔韧有力,就是这双手,忽然捧住了他的脸。她冰凉的手指令他周身一颤,不由得再度抬起眸子,与近在毫厘的她对视。呼吸越来越沉重,连心跳都狂跃不止。
“将军……”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咬住下唇,眼中却是无法动摇的毅然决然,一字字倾吐:“我不会把自己交给突厥人的。那些突厥人都是我的敌人,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无数我大周子民的鲜血,他们不配碰我一根手指!今夜,我把清白的自己交给你。只交给你!”
他一晃,脚下趔趄著倒退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痴痴望著她,像是从不认识她。
他的神情骤然伤了她,她几乎将唇咬出血,苦笑一下:“我高估了自己,原来你并不肯要我。”
“不,不是的……”他匆忙解释,该怎样说清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一挥手,摇曳的烛火霎时熄灭。
漆黑的空间里,似有一弯冷月投入他的怀中。
“那么,就什么废话都不要说,只要抱住我就好。”她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接著,似有东西坠地,他的手指触碰到她光滑的处子之身。
虽然久经沙场,她还是有著女子光洁柔女敕的肌肤。幽兰一样的处子之香与衣服上的熏香混合在一起,有著一种难以言明的奇特功效,令他昏昏然心神大乱。
“将……”他刚刚开口,就已被一双唇瓣封住了口。青涩的吻让在上同样青涩的他难以自持,情不自禁的抱紧了她的腰肢。
这间屋子并不是很暖,没有衣服挡寒,她下意识地贴紧了他,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一双手帮他解开外衫的衣扣。
本已僵绝的心却因滚烫的身体相拥而死灰复燃。
越来越炽的情火令他们都忘却了彼此的身份和矜持。忘情的交缠,忘情的相爱。
她第一次这样全心全意的将自己交托给一个人,没想到会是这么疯狂的甜蜜。
今夜,他拥抱著这个女人,他最爱的人,为了她,他可以不惜牺牲生命去交换她的幸福。而此刻这样拥有她,却让他在快感过后感到一阵阵心惊胆寒。
“将军……”他刚刚呼出口却被她捂住嘴。“叫我的名字,叫我凤颜。”
他唯有轻唤:“凤颜……”
“是的,是我,我是你的女人了。”她躺在他的怀中,满足的轻吟。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听她的声音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如梦如幻的表情。他心中的罪恶感骤然喷涌,喃喃道:“有一天,你会恨我。”
“我决定了路要怎样走,就绝不会后悔。”她一如既往的固执高傲。这份固执和坚持让他一下子失去了拥抱她的力气。
他深知,他的爱被她接纳的一天,就是他真正伤她的一天。他逃避了这么久,还是没有逃月兑出这个漩涡。
天知道,生他于人世上是为什么?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手足,失去了家园。背叛和出卖所带给他的伤口是那样的长,那样的深。而现在,爱情居然也可以成为这个伤口上的一把盐。
若只是自己痛,痛到死都可以承受。然而让她去背负这份痛苦,他怎能忍心?
拥有她就等于失去她。
时光若能倒流,只希望他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就已死去。
清晨,李凤颜在他的怀中醒来,昨夜那丝妩媚的风情依然还残留于她的眼底眉梢。
“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见莫啜。”
她的话让他猛然明白,旭日的升起原来代表著黑夜隐藏的一切都将暴露于人前。
在她和亲前夜,她居然献身给自己,如果不是她疯了,就是他疯了。
他握住她的手,望著她的眸底,低声问:“我们,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别的选择?你指什么?”
他也呆住,因为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要如何寻找一个更好的对策应付眼前的局面。求她立刻放下这一切,和他远走天涯吗?可能吗?即使他说了,她能这样做吗?
眼见她缓缓起身,穿衣,将一柄短剑藏于袖间。他终于知道,在她心中永远都有比情更重要的事情。
但是如果他的真实身份被她知道,她会怎样做?那柄剑会不会架在他的咽喉?她昨晚的柔情会不会化作一把仇恨的利剑,将他们所有的情意都一剑斩断?
李凤颜如约出现在莫啜的大帐中。进帐的一刻,四周是惊艳的喘息声。韩语默低著头站在她身后,听著她冷冷的声音在帐中响彻:“大周凤颜公主在此,莫啜你曾为则天陛下钦封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见了本公主,为何不拜?”
莫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李凤颜的脸。这么多年来少有人如此颐指气使的对他发号施令,即使是和大唐、大周的关系,虽然有君臣之仪,他却从不放在眼中,并不礼敬。而一个外形纤细的女子,用威仪冰冷的眼光面对面的注视著他的时候,他赫然从心底往外泛出一阵寒意。
她果然不是一个弱女子。
“天威将军真是名不虚传啊,开口一句话就震得我突厥三千里草原都在颤动。”他哈哈大笑著,站起来,缓慢步下台阶,
周围众多的突厥武将,都手按腰刀严阵以待,监视著李凤颜的一举一动。
而李凤颜暗暗模著长袖下的短匕,盯著莫啜的喉间,盘算著是否能一击得手。
莫啜在距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站住,笑道:“我近来身体不好,昨天没有出营迎接公主,真是抱歉。公主的美貌和您的英名一样,已经像长了翅膀的小鸟,这几日里广播于突厥的土地上。今夜大婚,我突厥的子民都会诚心欢迎您这位元新可敦的。
“您太客气了。”李凤颜知道在这么远的距离动手,她没有任何的把握。而她身后的韩语默一直态度不明,未必肯从旁协助。更多的人马被阻隔在外面,今日恐怕不是动手的良机。
莫啜依旧温和的笑:“大周的女皇帝肯答应我的求婚是我没有想到的,公主的到来是我突厥百年中的一件盛事。我方必然倾国上下之力,爱戴您,尊崇您。”他把手放在胸前,深深一揖。
这样谦恭的姿态颇为出乎李凤颜的预料,她本以为对方会很傲慢无礼。而莫啜这样的姿态反而让她更加提高了警惕。老奸巨猾当如是。
莫啜直起身,望著她的眼睛,慢声道:“另外,我还要代突厥人感谢您,感谢您为我们带来了一件珍贵的礼物,哦不,应该说是寻回了。”
“礼物?”李凤颜更不解了。她带来的陪嫁物虽多,却没有哪一件可以令莫啜如此重视,更别提“寻回”二字。
“您指什么?”她问,想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
莫啜慢慢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的身后,笑意几乎爬满了他额头的皱纹:“站在您身后的那个青年,是我已过世的兄长,骨咄禄可汗的长子——阿史那默棘连。我们失散多年,没想到今朝重逢,这要感谢公主您宽仁的胸怀啊。”
李凤颜在这一瞬间恍若听到天裂的声音,眼中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到。
她慢慢转身,看著身后那个男人,看到他虽然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脸,听到自己冷到极点的声音:“是真的?”
他望著她,眼中也只有她,虽然害怕这一时刻的到来,但他决不会违心否认。
“是的。”他承认,无人知道他说出这两个字的艰难,更无人知道此刻他心底所淌的血并不比她少。
她眼神中所有的柔情都在此刻消失殆尽。那仇恨的怒火,如死一样的寒光吞没了他最后的温暖。
所有曾经的柔情蜜意,缱绻缠绵都化作冰雪。
心冷,心绝,都挽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