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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塞曲 第九章   重聚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

若问天涯原是梦,除梦里,无人知。

战事越来越紧迫了!

韩语默率领的五万大军虽然人数上处于劣势,但还可以凭借著灵活的特点在契丹军队中周旋。前几天他制定了一个计划,决心将契丹人分割成多个小队,分别蚕食。然而偏偏在这时,突厥军队的内部出了问题。

突厥军不若中原,都是汉人,听命皇帝一人。而是由附离、控弦之士和拓揭三部分组成。这其中,附离又称侍卫之士,是当年狼族的后裔,在突厥人中资格最老,对于创立突厥曾经立下汗马功劳,一直是可汗身边的亲兵。控弦之士则是由各个部落的游牧百姓组成,身份卑微却人数最多,是战斗的核心力量。拓揭中多是胡人,作战勇猛,精于骑射,却因为性情翻复在突厥历代可汗心中一直是疏远的对象,不会委以重任。

这次韩语默带兵出征,心中只想胜利,并未将这三部分划分清楚。三天前,他下达作战命令后,发现附离的兵卒中居功自傲、作战懈怠的竟大有人在。而这部分人多是匐俱的直系,更不把韩语默放在眼里。战事因为这些人的不服军令几次险象环生,幸亏韩语默派出最稳妥的控弦之士,才在大军被围困的时候及时冲上,奋力拼杀冲散了敌军。

但是,战场之上队伍中一旦出现二心,无异于自断手足。

这日正午,韩语默站在大营的中心,烈阳照在他的身上,那一身的冷肃杀气竟比冬雪还冷上三分。他冷冷的眼扫过被绑缚在对面的几人——那些人都是附离中的小头目,知道自己将死,既害怕,又不服,大声喊道:

“左贤王,大敌当前,您杀害手下兄弟就像苍鹰断翅,不用猎人射箭就会自己跌落的。”

韩语默平静的回答:“你错了,我不是要给自己断翅,是要给已经断了筋的翅膀绑上木板绳索,不能让伤口越裂越大。我给过你们机会,可是你们不珍惜,那么多突厥的兄弟用他们的生命去换你们的命,太不值得了。”

其中一人惊怒道:“默棘连,你不过是个左贤王,凭什么杀我们?要是让小可汗知道了,他必不会饶过你!”

韩语默淡淡回答:“小可汗如果知道你们作战贪生怕死,畏首畏尾,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死活,一样会杀了你们!”

他扬首下令:“时辰已到,念可兰经,为他们送行!”

营中一片颂经之声伴随著斩首时的惨呼骤然响起。韩语默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又坚定的转身走回大帐。

众多将士跟进来,问他:“这件事是不是暂时不告诉后方?要是让小可汗知道了,难免惹他不满。”

韩语默说:“这是整肃军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直接写到公函中。这几日为何后方一直没有信来?”

“不太清楚,派出去的人都没有回来。”

韩语默看了地图一会儿,吩咐道:“我们现在三面受敌,很容易被困,实在不行只有强攻。另外,周军那里有什么动静吗?”

“还没有。”

韩语默不解的蹙眉。从发现周朝大军到他写信过去,直到现在,已经过了不少天了,对方既没有回信,也没有前进,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

大帐外有小兵跑进来跪禀:“左贤王,外面有一汉家小将,带著几个汉军,说是要求见您。”

“哦?”韩语默问:“他说他叫什么了吗?”

“没有说名字,只说姓李。”

李?李姓在大周的势力已是今不如昔,此时怎么会有一个姓李的少年带兵到此呢?

韩语默走出大帐,直接走向营门,在那里果然站著一个银甲白袍的少年小将。虽然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却形容英俊,气度高贵,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请问阁下是……”韩语默打量著他,只觉得他有几分面熟,细一想,这种气质容貌和李凤颜竟有三分相似。

那少年笑著拱手,开门见山:“我叫李隆基。”

韩语默略感吃惊,又问道:“是临淄王?”

少年含笑点点头。“听说突厥契丹有战事,皇祖母派我来看看。”他说得口气很轻巧,却令韩语默又吃了一惊。想不到周军的主帅竟然会是他?临淄王李隆基虽然年幼,韩语默也曾听说过他。知道他的父亲李旦曾做过大唐的皇帝,和李凤颜的父亲李显是兄弟,算起来,李凤颜是他的表姐。李隆基少年聪颖,很得武则天的宠爱,小小年纪就能封王在李姓中是个异数。

此时韩语默才注意到他和身后的几名亲随都头缠一条白带,像是带孝,又问道:“临淄王是为谁带孝?”

李隆基黯然垂首:“我皇祖母则天大帝已薨逝了。”

李隆基的到访本已出乎韩语默的意料,武则天的死讯再度令他震惊。边关塞外消息不灵通,所以他一直得到没有这方面的密报。从李隆基带来的消息他刚刚知道,李显再度登基,重新改国号为唐,李姓再度复兴。

重建后的大唐会对突厥采取什么样的政策?这是韩语默现在最关心的,不仅因为这关系著眼前的战局,还因为这会影响突厥今后的长远。

而李隆基虽然年幼,却极具皇家风度,举手投足十分得体尊贵。路过刑场时,满地的鲜血散发著刺鼻的腥味儿,他却目不斜视,好像闲庭散步一般。这样的气度让韩语默暗自钦佩。

“我刚刚出京不久皇祖母就去世了,所以我在边境停了些日子。若没有当今陛下的命令,小王不敢贸然行事。王子的来信我已经看到了,因为一直想当面和您叙谈,便没有回信,请勿见怪。”

“王爷太客气了。”韩语默微笑著将对方让到贵宾上座。“王爷年纪轻轻就可以带兵,足见是少年出英雄。”

李隆基笑道:“我这算什么,和我皇姐比还差远了。对了,皇姐到了突厥以后不知怎样?我刚刚听说莫啜可汗去世了?大唐即将会派特使前来吊唁,还望贵国上下不要太伤心。”

提到李凤颜,韩语默的心中都是一片温柔。“可敦现在还好,在后方休息。请转告贵国陛下不用担心,突厥上下百姓都会对她礼敬爱戴,一如对我们的可汗一样忠心赤诚。”

“那很好。不过……”李隆基欠欠身,靠近他的耳畔,沉声说:“我听闻小可汗匐俱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也听说你们突厥风俗奇特,可以子娶父妻?我皇姐脾气刚硬,这方面恐怕不能适应,王子要多帮忙从中斡旋才好。”

韩语默没想到他会对李凤颜如此关心,上来说的就先是这种私事。看这个少年眉目英秀,从进来时就气宇昂然,只有在说到李凤颜的时候,眼中流露的都是殷殷关切的情意,绝非假装。对李凤颜好的人在韩语默眼中又亲切了几分,于是说道:“王爷请放心吧,可敦……公主她一切都会平安的。”

李隆基特意看了他几眼,在他的笑容中好似明白了什么。“小王今日来也是为了代我大唐皇帝传一个口信。此次突厥契丹之争错在契丹,大唐不会助纣为虐,也不会姑息养奸。小王带大军来主要是为了掠阵,如果突厥需要援助请尽管开口。我方当义不容辞。”

有了这句话,韩语默终于可以放心了。“明日我将与契丹决战,若可以,请大唐在契丹的后方埋伏一支人马,扰乱契丹人的视线,我军攻敌时就可以压力减轻,不用左右受制了。”

“这好说。”李隆基爽快的回答:“请王子放心,明日战场我军定全力以赴助你退敌。现在我不便多停留,告辞了。”

韩语默亲自送李隆基离开,望著对方翩翩风度的背影,喃喃轻语:“李氏果然不容小觑,一个少年王族就有这样的见识风度,也许用不了多久,大唐会再振雄风吧。”

狼烟四起,杀声震天。

一个时辰的拼杀已令韩语默浑身浴血。战事的惨烈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想,好在他安排的周密,大唐的军队又及时策应,战场的形势已开始渐渐向自己这方有力的倾斜。

“左贤王,敌军已经到了狼河口!”士卒来报,韩语默一笑:“好,派人守著大桥,待敌军大队人马上桥之时,立刻点火。”

说话间,满天的烟尘已从大河的那一端翻腾而起,契丹的数千人马踏上了大桥。

这座桥本是当初骨咄禄可汗带著数千突厥百姓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修建而成的。连接著突厥契丹的界河,但此时此境,只有将这座桥毁了,才能切断契丹人攻打突厥的必经路线。

韩语默暗暗计算好时间,当看到大部分的契丹人马走到桥中间时,大喊道:“点火!”

靠著桥桩的一个兵卒刚将火把举起,一只飞箭从旁边“嗖”地飞出,贯穿了那人的心脏。火把掉在地上。

韩语默吃了一惊,看箭的来向,竟然是自己一方。他猛回头去看,另一只飞箭已经夹带著风雷之势迎面而来,他腾身飞起避了过去,却不料还有第三、第四只箭射到,完全封死了他的退路。

“扑”地,箭尖扎中他的小月复,鲜血立刻如泉涌出。

他踉跄著不让自己倒下,眯起眼看去,不远的前方有一个骑在马上手持弓箭,正望向这边的人。他细细分辨,终于认出:“是你?阿史那朝罗!”

他怎么会这么大意?这次出征,阿史那朝罗也一起随军。因为此人主要是随军的文书,不与他近身接触,多日来作战事务烦杂,韩语默竟然忘记军中原本还有这样一个莫啜那边的亲信。当初阿史那朝罗代莫啜和匐俱到边关迎接李凤颜,带了三箱别有寓意的“礼物”,韩语默和李凤颜都把注意力放在送礼的主人身上,也没有多顾虑这个看似不重要的小卒。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最危险的内奸。

一瞬间,韩语默也明白为什么这些天他会和后方通信不畅,想来掌管军中文件递送工作的阿史那朝罗一定在其中动了不少的手脚。

“叛贼!”韩语默怒目而视,“你要毁了突厥么?”

阿史那朝罗驰马走近,手中的长刀举在韩语默的头顶,嘻嘻笑道:“小王子,您别见怪,我也是奉命而行,更何况,杀了您未必对突厥不利。您或许不知道,早在可汗去世之前,契丹王已经多次向小可汗表示过忠心了。要不是你突然出现,这场仗原本不必要打的。”

他的话就象电光火石,裂开了韩语默心头的阴云困惑。难怪契丹会在被突厥镇压多年后突然发动战争,原来这里面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肮脏交易。

阿史那朝罗举起的刀在空中一晃,刀光晃进韩语默的眼中,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躲避刀光,此时他已闻到死亡的气息。

曾经千万次的想过要逃离,曾经千万次的想过要放弃,到了最后,他依然还是要死在这块生他育他的大地之上。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变做那缕风,他只想能在此时可以无拘无束的拥抱一次李凤颜,对她说一句他未曾说过的话,只恨一切太迟了。

惨呼之声响起,但并非出自他的口。他睁开眼,发现阿史那朝罗背部中箭从马背上重重的跌落死去。回眸去看,在自己队伍的后方有一小队人马骤然出现。当先的那人,手持长弓,铁甲如墨,飒爽英姿,满面的烟尘都遮不住她冷艳的容貌,在战场之上,如一朵怒放的蔷薇,让人震慑。

韩语默呆呆地望著她策马而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李凤颜已经一跃而下,来不及和他多说话,一眼扫过战场的形势,拾起掉在地上的火把点燃了桥梁上的火药捻。桥上本来就铺满了火药,遇到明火立刻引燃,片刻中桥上已燃起了冲天大火。而几乎冲出桥的契丹兵不是被烧死,就是掉进河中。河水湍急,冲走了无数人。其余还没有来得及渡河的人也纷纷撤退,向后逃逸。

李凤颜一手扶起韩语默,一手抓住插在他身上的箭杆,沉声道:“我要为你拔箭,你忍住痛。”

韩语默此时居然还能悠然而笑:“你拔吧,我不会晕过去的,我会一直看著你,再不让你离开我眼前。”

李凤颜抿紧唇角,手中猛一使劲将箭杆拔出,喷出的血柱溅了她一身。她撕下自己的战袍为他包扎,同时命令身后的随从:“发信号!”

一只小火箭冲天而起,在契丹人的退路四周忽然传出了喊杀声,无数的唐军冲出来,将他们包围,一场大战又一次掀起。

韩语默惨白的脸上浮过一丝诧异,他不记得在这里还有唐军的布置啊?在当初和李隆基商量战情的书信中对方也没有提到这一点。

李凤颜开口解释:“这是我的部下。之前我曾给灵州写过信,让我的焰军、雷部、风列三组人马赶来援助。不枉我的教,他们来得还算及时。”

韩语默苦笑道:“我真没用。到最后还是要你来救我。”

李凤颜抱紧他,曼声低吟:“他们保护的是整个突厥和大唐。而你,只要保护好我就行了。若有一天你不能保护我了,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她还是那个样子,从没有变过。依稀间韩语默似乎看到初见时的李凤颜:

“我是大周的天威将军。从今以后你是安全的了。”

原来早在第一次相识,他们就已注定要彼此相爱,彼此心许了。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李凤颜贴在韩语默的后背,十指轻轻梳理著他的白发,长叹一声。

韩语默笑问:“怎么?都见面了,还叹什么气?”

“叹你不爱惜自己。年纪轻轻就青丝成雪,未老先衰乃是不吉之兆。人家都说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算来算去,无论如何先白头的人应该是我,而非你啊。”

李凤颜将他的头发盘起,用一只发簪穿好,站在他对面审视道:“突厥人的装束不适合你。还是汉装更好一些。”

他又一笑,捧住她的手说:“只要你喜欢,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今后这一头白发如果没有你,谁来为我打理呢?”

李凤颜故意沉下脸:“几天没见,从哪里学得这么轻薄?仗打成这样你都不觉得丢人吗?”

他淡笑道:“听凭将军处罚。”

李凤颜还是冷著脸:“依我的意思应该军法处置!”虽然嘴上说得狠,她却为他倒了一杯茶,“突厥的马女乃酒太酸,我喝不惯,带了些茶来。”将茶杯递到他唇边,韩语默不接,只是含笑看著她,说:“我现在连拿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凤颜只好弯腰将茶杯贴在他的唇上,看著他将杯中的茶饮下。

杯子刚空,他忽然咬住杯口,双手一抱将她揽进怀中。

李凤颜“啊”地喊了一声,愠怒道:“你放肆!”

韩语默也轻呼道:“好痛!”这下子李凤颜倒不挣扎了,慌张地低头去看:“是不是伤口又流血了?让我看看。”

他的双臂环得更紧,声音就荡漾在她的耳廓旁:“不是伤口痛,是心痛。从你我重逢到现在,就没有给过我一个好脸,难道你千辛万苦到战场上来只是为了训斥我吗?”

一瞬间犹如寒冰融化,双眸中有一丝水光盈盈浮动,冰冷的声音中疏离之意淡了许多,更多的竟像是幽怨:“现在说这些甜言蜜语哄骗我,大婚之夜你又逃到哪里去了?你既然心中没我,就不该再来纠缠我。”

“你说这话未免太伤我心了。”韩语默低吟著:“我若心中无你,怎会领兵出征?我若心中无你,怎会愁白一头青丝?凤颜,你我自相识以来就有那么多的无奈,不知道是不是天故意罚我。当初我有顾虑怕伤到你,不敢多亲近。然后是你心中积攒了那么多的恩怨情仇,让我只觉在你面前没有立足之地。就这样你追我逐,也不知道要追到何时才算尽头?”

李凤颜秋波流转与他相视,一股热浪从心底升出溢到眼底,不知不觉中眼泪一颗颗滚落,掉在他的衣襟上。韩语默看她一片柔情,如冰玉一般的面容上竟然泛起红霞,此时的她才像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女,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突厥可敦,或是领军无数的天威将军。

他扬起脸,轻轻将唇贴在她的唇上。他们曾有过一夜之欢,知道男女情热如火的滋味,又都对对方一腔情意,所以韩语默这一吻已将李凤颜心头最后的一块寒冰化开。

长长久久的热吻让他们几乎不能自持,恰逢帐外有人禀报说唐军有人来,韩语默才松开手。

李凤颜匆忙整了整衣衫,脸上还有几分羞涩的慌乱,瞪了他一眼,吩咐道:“请唐将进来说话。”

来人刚刚踏进帐门,立刻奔到李凤颜面前大喊:“皇姐,想死我了!”

李凤颜没想到来人会是李隆基,吃了一惊:“隆基?你怎么会到这里?”

“这次是我带军出来,皇姐没有想到吧?”李隆基的凛凛英姿让李凤颜看得很欣慰,笑著挽住他的手拉到灯下:“来,让皇姐好好看看你。上次见面时你还小,现在你快和我一般高了。”

“听皇姐的口气倒把自己说老了好多。”李隆基的眼中是无限的欣喜和崇拜,韩语默在旁边悄悄留意,只觉得这个少年眼中的热情未免太多,倒让人有些不放心。于是他似有意又似无意的轻轻申吟一声,李凤颜立刻走回到他身边,关切的问道:“怎样?伤口很疼吗?”

李隆基此时才看向韩语默。“哦?王子受伤了?正好,我带来了咱们大唐最好的金创药。”

李隆基将一个小红盒子交给李凤颜,说道:“这是百日草提炼的,皇姐知道这药的药性治疗刀箭之伤最好。我此次出来,皇祖母说您生性好武,又带著一身的杀气,难保不会与人动刀动枪,让我带药来,想不到还真用上了。”

李凤颜接过药就给韩语默敷上,一边随口说道:“你这次回去帮我给皇祖母带句话,就说我多谢她当初的圣明安排,我既然到了突厥自然会安分守己,让她尽管放心。”

李隆基骤然安静下来,低声嗫嚅道:“皇祖母她……已经薨了,皇姐的话我是永远也带不到了。”

李凤颜手中的药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惊疑地慢慢转头,盯著李隆基:“你说什么?”

“皇祖母薨了。我以为皇姐已经知道了。”

李凤颜呆在那里,如高空的飞雁骤然折翼,四边茫茫,无依无凭。

都怪她刚才被韩语默的伤拴住了心神,怎么竟没有反应过来侍卫和隆基都已改周称唐。若非朝内大变,皇祖母万不肯重复大唐之号的。

皇祖母,竟然去了……

武则天的死对李凤颜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从髫龄时起武则天就是李凤颜心中的英雄。虽然这些年祖孙之间难免有些芥蒂,和亲的事又让她心怀怨恨,但得知武则天已经去世却让她忽然明白血肉之亲竟是多少恩怨都化不开的。

外面已是星斗满天,这一战突厥算是得胜,终于将契丹人逼出边境百里之外。但突厥将临的身后事和大唐突然而来得噩耗让韩语默和李凤颜的心头无法有一时一刻的懈怠。

“她竟等不到我为她打下突厥的那一天。”李凤颜靠在韩语默的怀中,疲倦而消沉。

韩语默笑著吻吻她的发边,“你都已经做了突厥的可敦了,还在想灭突厥的事么?”

“我这个可敦名存实亡,有几人服我?尤其是匐俱那个恶贼。”李凤颜牙齿咬得咯咯响,想起匐俱曾经对她做下的事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她不愿意将这种事拿来和韩语默说,让他烦心。

韩语默黑眸一冷,虽然她不说,却早已明白她的心情,“等我回去,这一笔笔帐一定会和他算清楚的。”

“你现在虚弱成这个样子,走路都困难,报仇的事不用著急。当务之急是要怎样将他拉下来。可汗的位子绝不能让他坐!”

“我知道。”韩语默大概是坐得太久了,一阵头晕。闭上眼思忖了很久,慢慢说道:“匐俱在突厥的势力根深蒂固,要动他也很难。左厢又都是他的亲信,如果对他不利惹得左厢不满,下一任可汗会很难做。”

李凤颜猛回头,盯著他的眼睛问:“你想做可汗么?”

韩语默苦笑道:“这话你怎么也来问我?我被匐俱逼得还不够么?”

“别打岔,我要的是你的真心话。”李凤颜握紧他的手,绝决的说:“若你想要这片草原,我就为你抢下来!”

韩语默微怔,继而笑容一点一滴的爬满他的唇角。抚著她的秀发,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这件事关系到我的父母之仇和整个突厥的命运,我既然身为骨咄禄可汗的儿子,就不会推诿后退,也不会将这份危险假手于别人。仇,我会亲自报的。”

二十年的颠沛流离,二十年的手足分离,这种痛苦,除了韩语默,任何人都不能明白。初回突厥时因为李凤颜他失掉了许多斗志,但是经过这一次战场的历练,潜藏于他身体之中那份突厥人特有的刚毅勇猛的激情却无法控制的燃烧起来。

“你很在乎这个汗位。”她幽幽地望著他苍白而神采飞扬的脸,从没有见过他这么亢奋的时候。是因为对权力的渴望是任何人都不能逃月兑的吗?

韩语默柔声道:“该是我有的,我不会放弃。无论是权力,疆土,还是,你。只有我登上汗位,才可以光明正大的迎娶你,我们才可以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四个字像是春日的暖风一下子吹进她的心底,让心湖荡漾。嫁作他人妇原本是她最厌恶的命运,为什么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却只会让她心动?

她轻叹著:“自从遇到你,我便不再是过去的天威将军李凤颜了。”

他拥著她,拥得紧紧的,像是生怕她会再度消失于自己的眼前。那长久弥足的幸福微笑停驻在他的眼底眉间。

她的爱一如他的爱一样完整纯净。所以才会在第一次相遇时就将彼此的心轻易的交付给了对方。

伤势让他很疲倦,但他不肯松开手,就这样抱她在怀中,朦胧著聊了一夜。

第二日,初晨的朝霞透过帐子的空顶投射在两人身上。李凤颜先醒了,懒懒地看著窗外,听到有不少兵卒来来往往的声音。她到底是带军打仗的人,立刻清醒过来。她知道,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关于如何撤军,如何给后方写捷报,如何给大唐写哀表,甚至要商议如何对付小可汗匐俱的下一步策略。她身上的担子依然是这么重,只有依偎在韩语默的怀中时才感到一丝释放的安逸,让她久久眷恋,舍不得离开。

“语默,我们今天要回去了。”她唤了他半天,韩语默才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望著她:“天亮了?”

“是啊,今天的天气很好,如果我们行军快,三天就可以赶回去了。你伤势如何?我让他们备一辆大车来。”李凤颜为他倒了杯茶:“先喝杯茶醒醒神。”

韩语默的手却在莫名其妙地轻抖,似乎今早的他比昨天晚上还要虚弱。勉力握住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蓦地,他脸色灰败,“扑”地喷出一口鲜血。

“语默!”她大惊,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他,看著鲜血一丝丝顺著他的嘴角渗出。而他的双唇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怎么会这样?昨晚军医验过他的伤势,说是并无无碍。虽然伤了皮肉,但没有伤到筋骨,算来十天半个月就可以痊愈了。为什么一夜之间他竟然伤情加重,看样子已经伤到了心脉!

“箭上有毒?”她忽然想起当初在灵州,那些突厥人也是用毒箭射中了他。今日莫非是历史重演?

“不,不是。”他艰难地摇摇头,拔箭的时候他已经看清了,箭上没有涂抹毒药的痕迹。这毒性发作的如此之烈,也决不是慢性药。他转动眼眸,看向一旁的桌子。李凤颜随著他的眼神看过去,桌子上简简单单只摆了一双茶杯,一个茶壶和昨晚李隆基送来的药盒。

“难道是茶里有人下毒?”她奔到桌边审视著杯子,韩语默在她身后沉沉地说:“不是茶,若是茶,你也在劫难逃。”

不是茶?那又会是什么?李凤颜的眼眸扫过桌面,落在那药盒上,心头猛得一惊,莫非……

再奔回韩语默的身前,拆下伤口上的白布,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伤口的四周都是状如蝴蝶的红色小斑。这种中毒的迹象普天之下只有皇宫禁苑之内的皇室宗亲才有。而且是为了防止国变,留给自己做自裁用的。所以除了皇亲贵胄,没有人可以得到它。

韩语默虽然不知道毒药的具体来历,却已可以猜出八九分。他苦笑著长叹:“难怪你会远离长安洛阳。但我却没有想到,我竟然不是死在突厥人的手里。”

“你不会死的!”半空中一道闪电劈落,李凤颜一剑斩断了药盒。她的瞳眸中全是愤怒的烈焰,若是此刻眼前有千军万马的敌军都要被她浓浓的杀气所震慑。

为什么?为什么李隆基要杀韩语默?是皇祖母在世时所布下的最后一道阴谋,还是新帝要掀起唐突之间战乱的序幕?无论如何,他们不该对韩语默下手。绝不该!不能!

她浑身冰冷,像是从心到外的寒冷。无论这个阴谋是谁设定的,他都错了。惹怒了天威将军李凤颜,这样的后果全天下没有人能承担。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一字字念出这几个字,肃杀冰冷的神情像是在对天宣战。

韩语默艰难地抬起手,握住她的,轻声说:“凤颜,我希望你快乐。不要为了我去做无谓的牺牲。”

李凤颜反抓住他的,毅然的反问:“若这世上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快乐?”

他一颤,会心的微笑映彻在她的瞳眸之中。

知她如他,知他如她。这一生纵然不能相守也足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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