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舞九天 第六章
白鹤城的上空有一片云。云是黑色的,四周却泛起金光,好像在昭告什么天意。
钻心的冷风,刺透心骨,连那几株梅花都在风中瑟瑟发抖,蜷缩在一起。
楚天舒定定地注视着剑阁的门,从那里传出一股杀气,刺破眉睫的杀气,刺穿灵魂的杀气。他知道,独孤鹤就在里面。
最后的时刻,他们为此等待了整整十年。虚耗了灿烂的青春,决裂了曾经的友情。为了一个恨字,恨海无边,也许死亡便是最后的渡船。只是不知最终是谁能达到彼岸。
独孤雁瑟缩地看着那门,不敢推开,她甚至想逃离。无法面对自己失去至爱之人的痛苦。她曾经想过去阻止,也许她真的太天真了,她什么都没做到。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眼前消失,看着自己所爱的,在未及拥有前便已失去。
门,就在这一瞬间开了。
正对着他们便是剑阁的高座,独孤鹤坐在那里,一如以往一样,尊贵而威严,冷绝且无情。于是楚天舒知道,他已失去最好的时机,现在的独孤鹤,也许是无人可敌的。
使他诧异的是,在独孤鹤的脚边伏倒着一个女子,他几乎认不出来她了。那孱弱的身形,无神的面容。她曾经是那样美丽,一举手,一回眸可以颠倒众生,但如今的她,甚至连村间的老妪都不如了。
“柳月奴?”他皱着眉念出这个名字,“她居然还没有死?”
独孤鹤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让她亲眼见证我们这最后之战,也不枉她认识你我一场。”
楚天舒嘿嘿冷笑:“你够狠的,居然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这是她应得的。比起你将得到的,这惩罚或许太轻。”独孤鹤的坐姿安然,但屋中的杀气已越凝越重。
斜眼间,楚天舒看到在屋角的床榻上侧卧的沈心舞。她显得极为虚弱,但神志清醒,同样在静静地关注两人。
楚天舒一指沈心舞,努力展开一个笑容:“我听说她是为杀你而来,你敢把她带在身边真是勇气可嘉,不怕重蹈覆辙吗?”
“不劳费心。”独孤鹤淡淡答,“这世上无人能用同种方法伤我两次。”
楚天舒哈哈笑道:“我倒忘了,练成铜皮铁骨的独孤鹤,自然不会为情所伤了。想来她十年前在你身上下的‘归来去兮’……你也已解了吧?”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很是紧张,这是他最后的武器。但见独孤鹤的唇角轻扬,他的心立刻沉到谷底,知道这最后的武器也失灵了。于是他强笑着缓和自己的心态:“你大病初愈,我也许不该乘人之危的。但今日之战已势在必行,令我实在为难。”
“你的废话还真多。”独孤鹤缓缓从座中站起,修长的手指渐渐露在袖外,它们当中的每一根,都是杀人的利剑。每一剑的刺出,都已代表武学的极致和巅峰。
屋外的天空似乎开始阴霾,连屋内都阴暗得看不清人物。扩大的杀气开始紧缩,每个人的心头都骤然闪过几道电光,将人心照亮。
心明的那一刻,就是出手的最佳时机。
剑气刺出,雪衣飞舞。优雅如仙,尊贵如神。
黑色的劲风盘旋,好似一团黑色的雾。幽魅如鬼灵,凄惋似断肠。
如歌一般的决斗。
独孤剑法的绝妙在于“独孤”二字,有着舍我其谁的霸气,更有着独步天下的孤傲。像那墙角的梅花,从不屑与百花争春,只在寒冷的冬雪中绽放着它无边的清冷芳华。翩然的雪衫恍似片片凋落的花瓣,有着难以形容的清贵与凄美。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而魔域的武功却是由痛苦与仇恨化炼而成。充满了恶毒的诅咒与凄厉的怨怒。
绮丽的招数中有种让人心伤的悲怆。好似堕入地狱无法自拔,任烈火焚身,煎熬过百年千年。
于是那怨气越积越深,无法自解,无法转移。只有将对手的性命夺取,看到仇恨的鲜血飞溅才能有一丝一毫的快慰。
这是神与鬼之间的圣战。艳绝尘寰,又惨不忍睹。它们埋葬了所有的快乐与情感,湮灭了尘封的往事。这一刻的快乐只是在迎接下一刻的痛苦。
胜了?败了?一念之间罢了。
“啊——!”一声尖锐的惨呼刺破空气,却并非来自决战的两人。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刚才还伏在地的女子柳月奴。
一直都是茫然空旷的眼神开始有了光彩,她慢慢的从地上爬起,踉跄着走向两人。
决战的两个人突然收手,同时瞪视着她。
她一步一步来到两人中间,一下没站住又摔倒。无人扶她。
她仰起脸,看着面前的男人,轻喃:“鹤!你还在这里?”她的记忆早已错乱,眼前的一幕与十年前何其相似,她已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以为十年前的那场大战延续到了今天。
独孤鹤依旧同十年前一样,以冷漠寡绝的眼神回应她。
于是她明白,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曾经美好的感情皆付之一炬。她迷乱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正是她亲手毁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幸福。从她盗取剑法被他发现的那一刻起,其实她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一切已经毁灭。但是她仍心存希望,希望他能念在旧情,肯破镜重圆。
她错了,错了整整十年。背叛他的人,最后的下场就是被他永远的憎恶和抛弃,即使是曾被他爱过的人,也是一样。
颤抖的睫毛中有泪珠滑出,顺着脸庞落到地面。没人可怜她,她也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意义了。
这里是剑阁,十年前他曾带她来过,告诉她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珍宝,包括她在内。如今呢?她当然不再是什么珍宝,也许连草芥都不如吧?
顺手抽过一只长剑,欲横剑自刎。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握住剑柄。她惊喜地看着那手的主人:独孤鹤。用眼睛问他:你还是舍不得我死,是么?
“别弄脏了我的剑!“他绝情地回答将她的心撕个粉碎,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她不仅没有死的权利,连死在他剑下的权利都没有。
旁边有位少女对她伸出了手,那柔雅纯净的脸似曾相识。
她呆呆的问:“你是谁?”
少女苦涩的笑:“我是独孤雁,柳姐姐。”
独孤雁?那个梳着小辫儿跟在她和独孤鹤身边跑前跑后的小女孩儿?天!究竟过去了多久?连独孤雁都已长大。
从剑光中反射出自己的脸,已老丑不堪。她惊骇地将剑扔掉,如同看到一个魔鬼。一觉睡醒,她什么都失去了,温馨的家,深爱的恋人,以及曾令她自负的美貌。
“啊——”再一次惨叫出声,她狼狈地爬起来,冲出屋子,疯狂的欲逃离这个地方。斜刺里窜出一头白斑猛虎,狂暴地扑向她。
屋中的独孤鹤悚然一震,高呼:“忘!住手!”但是已经迟了。忘还年轻,并未见过柳月奴,对于单独出现的陌生人它向来都充满敌意。当它看到她从主人的禁地跑出时,直觉认定她是敌人,于是它扑上去尽了自己的职责。
柳月奴倒在雪地上,鲜血汩汩而出,瞬间将雪地染红一大片,好像一朵艳丽的断肠花。她便这样从白鹤城的历史中消失,她的退场与她当年到来时的情景恰好一模一样。犹如宿命一般的相似的轮回。
独孤雁悲伤地别过脸去悄悄哭泣,楚天舒只瞥了一眼这个被他一手毁掉的女子,没有任何的怜惜。他的敌人还站在他的眼前,战斗还没有结束。
于是剑阁中狂风又起,屋子在晃动,黑白人影交叠出现,看不到面目身形。
突然间,如一只雪鹤傲然飞起,雪白的羽毛振动天宇,所有的黑烟都被击破,黑影被撞出剑阁,独孤雁惊骇地奔过去将他扶住。
楚天舒不可思议地盯着还站在剑阁中央的独孤鹤:“你竟然练成了鹤舞九天?你竟然真的练成了?”他叨叨不断只是反复这两句话,有如被施了魔法。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独孤鹤从剑阁中走出,“比起你和月奴的背叛,练成这一招要简单得多。”
楚天舒喷出一口血,惊栗的眼神不变:“我不信!我不相信!你不可能练成的!”
独孤鹤邪谑地一笑:“你明明都看到了,为什么还不肯承认?”
“我是不可能输的!”楚天舒向天狂喊一声,推开扶着他的独孤雁欲再冲过来。
对于已经败了的人,独孤鹤懒得再缠斗下去,回指一扫,楚天舒已被点到,但当他欲点他死穴之时,独孤雁奋不顾身地扑在楚天舒身前,尖叫:“大哥!请手下留情!”
独孤鹤的手没有收回来,静静的看着妹妹,冷冷的命令:“滚开!”
“不!”独孤雁从未有过今天这般决然:“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你杀他!”
独孤鹤的眼睛露出危险的光芒:“你想和他一起死么?”
独孤雁毅然点头。
“别妄想了!”独孤鹤冷笑:“你为他殉情,你以为他会感激你吗?”
“我不在乎他怎样看我,我只想为他做一件事而已。今日倘若输的人是你,我依然会这么做。人若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倒不如按自己的意愿去死。”
独孤鹤哼哼冷笑:“很感人的话,可惜他听不到。”余光却扫到浑身是血的柳月奴,此刻才在心中有了痛感。她终于还是死了,就死在他面前。可笑的是他关禁了她十年,而她却轻易的死在他豢养的一头畜生爪下。“让一个人活其实比让他死要难得多。”沈心舞的话今日得到了印证。
往昔美好的回忆早已埋葬,正如他的心已死尽。为何他能对她做到如此绝情?是因为爱的不深,还是因为他真的做到“灭绝人性”?她死了,因此而解月兑,而活着的人仍有痛苦在延续。
他凝视着妹妹,手指僵直。
“你现在若杀了他们倒是成全他们了。”沈心舞扶着门框而立。这是触目惊心的一日。
独孤鹤未回头,“你不用给他们讲情。”
沈心舞笑了;“我像是在讲情么?我是提醒你,你可是一直在教导我,应当折磨敌人,而不只是杀了他们那么简单而已。”
独孤鹤赫然回头,森冷的寒光刺了过去。沈心舞若无其事的依旧含笑:“是不是觉得我已青出于蓝了?”
“学的好!”他高深莫测地评价。目光平和地看着妹妹:“你应该知道我最恨人背叛我。”
独孤雁点头。
“但是你为了他已经连续两次背叛我了。”
独孤雁抱紧楚天舒的身体,平静地回答:“我已甘愿领死。”
“让你死我岂不是真的便宜你了?”他一阵阵冷笑,笑声让她颤栗。
蓦然间他负手转身,绝情地下达了命令:“从白鹤城滚出去!今生今世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也不许对人说你和我的关系!否则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你和他!”语毕,再不肯多瞥一眼自己这位同胞妹妹,走回剑阁,将门狠狠撞上,宣告他们的骨血之亲至此终结。
独孤雁跪在门外,无声地向门内叩别。
她为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恋情失去了相依为命多年的哥哥。不可能无憾,但她无悔。
沈心舞的身体还很虚弱,扶着门框欲坐下,却被独孤鹤一把揽过,将她拉回到床榻上。
她喘了口气,斜斜地看着他,“是不是有些伤感?你若想掉两滴眼泪不避忌讳我,我会当没看见。”
独孤鹤哼哼冷笑一声,“你忘了我是个无心无情的人吗?”
看他似乎要走,她突然叫住:“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会允诺你任何事。”他头也不回。
“但这件事你必须答应!”她斩钉截铁地说。
他侧过脸,优美的脸形如雕刻一般,“凭什么我要答应?”
她微笑;“因为刚刚是我救了你的命,还保住了你剑神的颜面。”
他嗤笑:“是你非要用那些非常手段,不是我求你。”
她的明眸流盼:“但我的确帮了你,这是事实。你已欠了我的人情,难道要赖着不还?”
他终于转过身来,抱臂胸前,“你不会是想要我拿命还吧?”
“我开的价还没那么高。”她轻咳几声,被抑制的毒性似乎开始躁动。
他从旁边一个架子上拿来一只小瓶,倒出药丸递给她。
她知道这是解毒的,但只是拿在手里,并没有急着吃。“我至少还要在这白鹤城和你相处两年,我怕这里的沉闷会比你的剑先杀了我。我只想在每个月能有一天的时间让我随意下山一趟。”
“不行。”他一贯的断然。
她无奈道:“若你不肯,就难保我不会像上次一样私自下山了。”
他的黑眸中一闪寒光,“你以为我经过今日之事后会软弱得不敢杀你了吗?”
“不是不敢,”她早已揣摩透了他的心,狡猾地笑:“是不忍,在还没有对我厌倦之前,你根本舍不得杀我。”
他哼哼冷笑:“可是只要我愿意,立刻就能把你关到柳月奴原来所在的地牢里。让你一辈子见不到天日!”
她根本不惧:“你会么?若你只想让我变成另一个柳月奴,就请便吧!”她将药丸递回,与他对视。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一丝笑终于缓慢地爬上嘴角。
于是她知道,这一战她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