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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帐灯 第1至8章

一丁湘

他来了!

他就要来了!

辘辘车轮杂沓马蹄自我眼前纷纭流过,长街积雪早已狼籍不堪。风雪中行进的车驾浩荡而漫长,似乎永无穷尽。

我在不辨冷热地颤抖,心跳似欲破胸而出。血脉狂行冲击得我耳鸣目眩,我全身的血肉精力都在失控地燃烧。

过去的七年忽然缩成一个弹指,这冬日街边半日的等候却仿佛要耗尽我整整一生。

越过卫士们林立的枪戟,我看见对面街边时隐时现的苏唯的脸,风雪中变得迷蒙的他的眉目,他身后褪尽了朱红的烟雪楼。

我看不见嫣嫣和阿亮,但我知道他们就隐伏在酒招掩映的长窗之后。一切尽在我们的计算之中,只是我不曾想到图穷匕现前的等待才是最可怕的煎熬。

风雪渐渐转为猛烈,我的身际化为一团苍茫,甚至连车马声都已变得恍惚。我有一霎不能自已的失神,忽然间忘却我要等待什么人以及为了什么在等。清晰的只有等待的感觉,焦灼到虚弱以及悲哀,迫切地渴望流血,或者流泪。

迷茫中我听见人群忽起的骚动,卫士们如临大敌地呵斥。抬头,见金碧辉煌的銮驾正自街角穿出……

霎那间似有一记痛击破空而来,令我猝不及防地溃于一旦。

那一刻生生万物忽然沉寂,漫天雪势都为之一缓。整个世界唯余一匹纯黑宝马,辟开阴霾天地纠缠风雪,款款自悠远的前尘里来。

马上着貂裘的男子微垂了头,带了从容眼色俯视脚下众生。

他紧紧随侍的御辇宝光流转,映照着他静切的眉目与衣衫。那么无华的神色,仿佛从不自知他的风华其实足以映亮整个阴沉的寒冬。

这裘马都雅,风华满身的男子,便是我素未谋面却不共戴天的仇敌——天子身边第一信臣,襄亲王萧采?

我要在此时此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二萧采

我并不赞成皇兄在这样的严冬出京巡查。入冬以后西疆颇为平静,河工也早已停下,北方十五州赈灾的钱粮已差二皇子暗查——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值得他冲寒冒雪亲自远涉千里。

我曾面谏过数次,他却只是微笑,飘忽的目光不可捉模,似是有些微愁的期盼一闪而逝,然而终是不可追究。

于是我只好作罢。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

我这一生何曾违忸过他的决定。

昨夜四更我便起身,招来禁卫统领与京畿巡防,一同检视皇上车驾必经的道路。雪就在那时开始落,到天明时已下得不可收拾。

这样的大雪依然不能阻挡百姓争睹御驾的热情,从禁宫正阳门直至北城门,一路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不能不令我感到紧张。

我增调了五百兵马增强街防,又临时决定弃车乘马,亲自随侍御辇左右。一路行来丝毫不敢大意,终于望见烟雪楼的飞檐,转过街角,便是出城前最后一条长街。

车驾缓缓北折,城门在望。眼见前哨人马已开始出城,我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

那时风雪激扬,我的眉睫片刻间结满了霜花,视野不免混沌苍茫。但是忽然之间,在我余光所及的街边,似有一道流光蓦然闪逝。

我侧过脸,便见低首拜伏的人群之中,有人霍然抬头,瞬也不瞬地望定了我。

第一眼我只看到那人的杀意。

待我看清那是个女子,她的杀气已刺痛了我的肌肤。

当我们的视线砰然相遇炸出千钧一发的光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容颜。

霎那间我只觉繁华长街换作寂寞旷野,朗朗白昼沉入森森暗夜,似有清冷星光漫地汹涌将我从头至踵地淹没,令我喘息唯艰。

……

方奇的低斥自我身后响起,却象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女子缓缓低下头去。

如同魔咒消除,我终于自她的目光与杀意中解月兑。

当我的马经过她的身边,当我与她近在咫尺,我看见一缕无依的发正自她鬓边依依滑落。发上四逸的积雪有如乍开的惊梦,在这样雪意深寒的京城仿如绕指的缠绵,而又美丽到使人惆怅。它们和着风雪婉转飞扬,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们出了北门,平安无事。

三丁湘

他知道我是要杀他的,他知道。

不然那么从容静切的音容,不会换上宿命难懂的迷茫与忧伤。

然而为什么他不出手。

为什么他不拔他的剑,或是简单地指着我说,这是刺客。

然后便会有澌杀,有鲜血染红狼藉的雪地。即便那是我的血,也至少让我心里的火痛快地宣泄。

但是他没有。

呵斥我无礼的是他身后的侍卫。

他没有动一根手指,他甚至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怎么会?他怎么会在洞悉一切之后,又这样轻易地放过?

而我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功亏一篑地放过了他?

他的纵容便是我的机会,为什么我不曾当机立断飞身而起在他离我咫尺时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当他的血溅上我的衣襟,那快意的一瞬!我苦苦忍耐了七年的刻骨仇恨将一朝洗雪。啊,为什么我袖内的匕首徒然被我捏得滚烫,却没有机会刺出仇人的血?

要我如何面对你们,苏唯,嫣嫣,还有阿亮?要我如何面对静等我们消息的林叔?要我如何面对自己,灼烧的火,不死不休的痛苦与折磨?为这一天,我们已等待了七年。下一次机会究竟是什么时候?我究竟还能等待多久?

越接近城外大觉寺——我们应该重聚的地方,我的脚步越来越是缓慢。当一骑驿马自我身边飞驰而过,我终于站定,明白自己将要做些什么。

我知道萧采将会护送御驾至清河驿,而我会在那里继续我的截杀。

我知道这样的雪夜无需灯光都可以辨认刺客的形迹。但我已我已承担不起任何等待,我要在今晚将一切了结。

下定决心的一瞬,我的心境豁然平和,一切都变得简单而决绝。即便是死,我也已迫不及待。

到达清河驿的时候仍是下午。我的马脚力颇佳,虽然绕道,仍比冗赘的御驾快了很多。

驿站如临大敌,守卫森严。我远远勘查了一圈,便回到镇上寻了一家客栈养精蓄锐。

醒来时正是黄昏,依旧扯絮丢棉的大雪,暗淡的夕阳挣扎出一天凄艳的微光。

门上有人轻叩。我静等他离开,然而他坚持。

我打开门,漫卷的雪花扑面。

那满身是雪的男子仍静默地立着,却有淡淡笑意自眼中盈起。

我知道是他,我的苏唯。

你不该不等我,他说,无论何时,我会陪你。

雪花黏上我的眼帘,融化时几乎象是我的泪水。

我忆起多年以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的忧悒而秀气的男孩,那陪我读书嬉乐度过一生所有快乐时光的兄弟般的少年,又陪我跋涉过血火梦靥漫长七年的知己般的青年,在追踪而来要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前夕,不经意间泄露的真情……然而今生今世,我终究是不能不辜负他的吧。

没有月也没有星,天地间只见蒙昧的雪光。

我们隐身在驿舍的屋顶。

下面的守卫森严如铁桶,无隙可寻。

已是四更,而这样的雪天,五更时便会天亮,那时会连逃走都变得困难。

我知道萧采住在一楼左边第二间厢房,他曾从那里轩窗看过一阵雪色,然后他闭窗,灭烛,似是已经安寝。我根本无法不被人察觉地进入他的房间。

就在我即将绝望时,下方传来咿哑的门响。

我听见巡逻的守卫们压低了声音唤“王爷!”,将成死灰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当萧采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是这样不可思议的良机,我几乎忍不住踊身跃下的冲动。

就在那时苏唯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他握得我那么紧,仿佛一生只得这一回,要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和珍惜。

我一怔,侧脸望向他。

他离我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温暖着我的脸颊。

他的双眼灿亮却遥远,令人想起千峰无人,窥望的山下灯火,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找机会进他的房间,他低声叮咛。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在我没来得及明白以前,拔剑跃下了屋檐。

四萧采

将近正午时我们到达松雾镇,却见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无限惶恐。原来这场十年不遇的大雪在上午刚刚压垮了松雾桥,虽然已派人抢修,一两个时辰的耽误总是不免。眼见再行斥责已于事无补,我只好命令车驾暂停镇上,我指挥御营兵马前往松雾谷参与修缮。

忙乱之中,方奇飞马而来,传皇上旨意要我见驾。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立刻随他回镇。

下马才觉得疲累,双腿都有些僵直。

却见皇上独自负手站在檐下。见到我,略一挥手示意免礼,微笑道,

没什么事,只是要你回来。那边自然有人照应,也不必事事亲为。转身进房,又淡淡地说,这样大的雪,不要总是骑马,下午一同坐朕的车。

我低声答应,忽觉眼前有些迷朦,似是屋内炭火熏了我的眼,又仿佛只是眉睫上的冰雪轻轻融化。

我记起多年以前,当我们还天真年少,当我们在御花园的桑树下初次相逢,他静静看我狼吞虎咽吃完他携带的点心,临去时转身,指着远处露出一角的宫殿说,那便是我住的长垣殿,明天记得过来。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我们谈天说地,下棋斗马,觉得饿时才看见案上早已摆好的点心,最多的竟是我前日吃得最香的桂花千层糕。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每一次总在转身时才有的淡淡吩咐,其实却是默默不宣的悉心照拂。多少年来雨横风狂岁月惊心,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正戎马倥琮,抑或身陷囹圄,我心中从未停止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世上终有些东西是如这般经久不变的吧。

下午我陪皇上下了一路的棋,互有胜负,到达清河驿时天已全黑。

皇上在用膳后便即休息。我会同方奇巡查了驿馆防卫,也回房睡下。

然而我无法入睡。

这是在牢中三年留下的毛病。

刚刚入狱时我彻夜不眠是因为千思万感心意难平。

很快我开始受刑,再不能奢望完整的睡眠,即便已痛到昏迷依然会再次痛醒。

那时生命便是在清醒与迷茫之间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当我觉得痛时才确知自己仍然活着,然后下一刻我便开始奇怪那样的剧痛为什么还不能置我于死地。

我出狱时全身上下几乎再没有一块完整无损的皮肤或骨胳。

出狱后疗伤圣手叶如居为我治了三个月的伤,仿佛一切又归于正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从前。

我常常失眠。即便睡去,也经常会毫无来由地惊醒。醒来时大汗淋漓心胸狂跳,很久才能确定所处的不再是暗无天日的监牢。

此外还有我的旧伤,它时常会防不胜防来势凶猛地发作,那时我全身的骨胳似乎都裂成碎片,而千百片碎片便是千百把刀。

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更交五鼓时,我知道失眠已成定局。而我的四肢关节正隐隐作痛,那是旧伤发作的前兆,我的心直落下去。

雪光透过窗纸,床前地面一片凄白。

尘封往事蠢蠢欲动似要涌上心头,我索性启门下楼,希望院中冰冷的空气可以令我心平气静。

夜很静,雪停以后连天地都安静下来。

西墙脚下一大丛梅花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我走过去,想要看清它隐没在雪夜里的颜色。

那时忽起了一阵微风,似是不忍乱了静夜的温柔。但不知哪棵树上依旧折落了枯枝,落地的回音听来不期地凄凉。

另一阵风就在此时忽起,奇异的风声令我身心一凛。

回头,见一道人影正飘向楼前大树,而树旁正是皇上寝室的长窗。

我不及拔刀投身直追,却已眼见不及。当那道黑影击破了长窗时,我离他尚有丈余。

破窗的响动彻底摧毁了静夜。锣声大作,侍卫们乱作一团。

我已踏上树枝,又逼近了那道黑影,却心急如焚地看见他即将翻窗而入,毫离之差仿佛已注定无法挽回。

我再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在那时突然回身。

他的眼睛亮如星火,然而更亮的是他手中乍起的剑芒。

剑气直逼胸臆,割破了我身上重裘。我胸口的肌肤甚至已分明感到剑锋的凉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他要杀的是我而不是皇上。

这发现竟令我觉得一阵轻松。

我踏断树枝,飞身疾退。

而剑光如影随形,带着一生一次一意孤行的决绝杀意,不死不休地纠缠。

我的手早已放在刀柄之上,却始终无法拔刀。我知道拔刀时身形的微微一滞已足够他的利剑贯穿我的胸膛。

侍卫们已随后追来,但根本无法跟上我们的身形。

我只有退,尽我必生所能地飞退。我要等他的锐气终于出现一丝漏洞,那才是我拔刀的机会。

在侍卫的惊呼声中,我的背触到了院墙。我终于退无可退。

刹那间我看见他的眼睛迸出耀眼的光芒,他倾身向前奋力直刺,却忘记了聚力的一霎身形必受阻滞。

我所要的正是这一眨眼间。

当他的剑以无艰不催之势刺入院墙,我已自他头顶掠过,出刀,以刀尖封住他背心穴道。

侍卫们高擎着火把赶到,我才发觉自己已汗湿重衣。

我从未如方才一般死生一线。

楼门忽然洞开,皇上在众人环绕下步出。

我迎上前。

他阻我行礼,凝视我被剑气割裂的衣衫,关切的声音有一丝焦急,

老七,你没事吧。

我笑。所幸当年的功夫还未搁下。

这时刺客已被扭送而来。

他的面罩已被揭去,火光映照下的脸年轻俊秀得令我微微讶异。

他唇角沁出一丝血迹,是使出那种玉石俱焚的剑法所致的内伤。

而他此刻的神情平静恬和,象刚刚放下的是画罢梅花的笔而不是杀人饮血的剑。

是谁派你来的?皇上问道。

他轻轻一笑,却不回答。

一种恍惚间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我怦然心动。我从旁排解道,

皇上明日还要车马劳顿,此人不如由臣弟带回京城审问吧。

皇上凝视他良久,终于点一点头。

我走到刺客身边,伸手解开他的穴道。但是忽然之间,一阵剧痛从我的脊椎窜起,我心胸狂跳,明白我的旧伤就将在这时发作。

那年轻的刺客看见了我脸上霎时的扭曲,眼中满是疑惑。

剧痛已经开始弥漫,我几乎抑制不住全身的战抖。

我挥手命人带他下去,然后我听见皇上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老七,你很冷么?

我勉力回身,点一点头。

我用尽全副精力抑制着自己不露出痕迹,待皇上终于回房,在我的感觉仿佛已是百年。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回自己房间的,因为我的神智已被无处不在的剧痛拆得支离破碎。当我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我力不能支地瘫倒下去。在我最后的意识里,一道亮丽的刀光似真似幻般燃起,然后我昏迷过去,暂时逃月兑了一切苦痛。

五丁湘

我从未见过苏唯施展出那样的剑光。

我从不知道向来淡静自若煦如和风的他也可以如此惨烈决绝孤注一掷。

我冰寒的手分明仍有他握过的余温,他叮咛我时温暖的气息仿佛依然在侧。我想要不顾一切地跃下,无论生死都与他并肩,一如我们过去共度的十八年的岁月。

但我不能。

也许早在追踪我而来的路上,他已决定用他的性命一搏换取我全身而退的机会。

他明知明目张胆的行刺难以成功,所以率先出手佯装行刺皇上,要我在他引起的混乱里潜入萧采的卧房。他知道当他踊身跃下,我已别无选择。

他从不曾勉强过我任何事情,唯一地一次逼我,竟然是用他自己的性命。

当所有的侍卫都护拥着皇上的时候,我设法进入了萧采的卧房。

我已结成寒冰的眼泪在温暖的房间中融化,而那时侍卫们正将苏唯押走。

我隔窗听见皇上回房,侍卫统领重新布置巡逻岗哨。然后我听见走廊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廊上恢复了巡逻的侍卫低声礼唤,“王爷!”,以及萧采低沉到模糊的回应。

我静静隐身在门后,紧握着我的刀。我已不再觉得冷,我被内心的火灼烧得燥热难当。我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我要紧紧咬牙才可以制止我牙关打颤,我甚至怀疑我沸腾的心跳隔着门板都可以听到。

从走廊到这扇房门此时如天涯一般遥远,而萧采的脚步竟然那么缓慢,一种绝望的折磨。

当脚步声终于停在门前,我疯狂跳动的心忽然静寂。我屏住呼吸,高擎起我的刀……

我的头脑一片澄明,或者只是空白。

七年的等待仿佛只为了这一刻,我从未设想过这以后的生活。

当我终于失去苏唯,仇恨便已彻底淘空了我的生命。

而当我连仇恨都了结,我将一无所有。

这报仇的一刻其实也象是我自己生命的终结。

门被缓缓推开。

我不动声色地等。

一道人影慢慢走进,缓缓转身掩上房门。

他是否看见了隐身在门后的我已经不再重要。

我劈落了手中的刀。穷尽我毕生心力,以一了百了自戕般的快意,劈落了我的刀!

我的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充斥了琴毁弦断一般凄厉的铮鸣。我几乎已提前感受到刀刃切入人体时,起先势如破竹然后势衰力竭艰涩切进的过程。似有无数鲜血迸溅在我的手上脸上身上,带来腐蚀般的热与痛苦。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杀人,原来报仇雪恨的终结不过是这样自一具血肉之躯攫走他的生命。

我用力如此巨大,以至当那一刀出乎意料地走空,我几乎要栽倒在地。

直至我耳中的幻音渐渐平息,眼前变得清明,我才明白我去势万钧的一刀根本不曾砍中我的仇人。因为在我出刀以前,他已颓然倒地。

我仿佛一人抱定必死之心自万丈楼心一跃而下,却赫然发现楼外三尺即是坚土。我有歇斯底里狂笑的冲动,又想要嚎啕大哭。但我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精神和已变得虚月兑,再不容我思索或者移动。

我终于晃亮了火折。

第一眼我竟没有认出昏迷在地的正是我的仇人。

我从未见过那么面无人色的脸,那么痛苦难耐的神情,几乎会让所有看见的人不寒而栗。

那折磨着他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中仍一阵阵地痉挛。他呼吸粗重,紧咬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嘴唇。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惨白的脸上五官扭曲,冷汗淋漓。汗湿的眉宇触目地清黑。

我慢慢蹲去,微弱的火光无意间照见他挣开的破裂衣襟。

他胸膛的伤痕清晰可见。那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虽然年深日久仍栩栩可怖。

忽然间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伤痕累累痛苦隐忍的男子就是我念兹在兹的仇人。

我出神良久,熄灭了火折。

要看不见他的神情,我才能够重新举刀。

四下里死一般地安静,除去他的喘息,他的心跳,他血脉流动的沙沙声,他痛到抽搐时簌簌的衣响。

我知道当我一刀砍下,所有这些声音将会归于静止。

不知为何这发现令我觉得空虚,深冷的寂寞。

地上的他仿佛挣动了一下,似要苏醒。

我悚然一惊,预备刺下。

就在此时,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冰冷的足踝,带着无限痛苦,用力到阵阵痉挛,仿佛要让他的指骨与我的踝骨碎在一处。

霎那间我的心前所未有地猛烈抽搐,一阵汹猛的纤颤由心脏一直奔流到我的指尖。

我再也握不住我的刀。

刀自我手中坠落,刀锋轻轻斩入他的右肩,然后刀柄落地,砰然巨响。

……

我没有听到侍卫奔来的脚步,待我的听觉恢复,耳边已响起叩门声。

叩门两遍以后,由试探变为焦急。

侍卫压低了声音唤,王爷!

我一动不动。

我没有挣月兑那握住我足踝的手。

我甚至不曾去捡起我的刀,完成我未完成的刺杀。

门被再度叩响,这次门外已有两人。

我知道只需片刻,已经起疑的他们便会破门而入。

我没有恐慌,有的只是功亏一篑的绝望与疲乏。

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就在最后一刻响起,

我没事,刚刚带翻了茶碗,你们下去吧。

门外的人松了一口气,连声请罪后终于离开。

为什么?

待他又一波痛楚的抽搐平息,我低声问。

他喘息,让他们进来,你也还是有机会杀我。

停停,又说,我不能死在这里。你放了我,我便放了你的朋友。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于无边黑暗中见到一丝微明。

一时间我激动到颤抖,想要问他,真的?

却终于觉得不必。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我可以信任他。

我沉默地捡起我的刀,手指碰到了温暖粘稠的液体,是他的血。那让我畏缩地一凛。

燃起火折,我察看了他肩上的伤口,伤口不深,却仍在流血。我微微犹豫,点了他止血的穴道。

谢谢,他说。闭上眼睛,陷入了昏睡。

他的眉宇舒展开来,神情平静而疲乏,只有满额冷汗还残留着挣扎的痕迹。

也许折磨着他的痛苦终于已经过去。

火折燃到了尽头。

在黑暗中,我轻轻掰开他仍紧握着我足踝的手。

他不安地动动。

我想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握的是什么。

他只是要在无比痛苦中寻找一个可以让他紧紧握住的东西。

六萧采

我想要握住一样东西,让我在这荒唐混乱滚烫痛苦的世界中可以紧紧握住的清凉光润坚实的东西。

我记得那样的东西我分明曾有。当我年幼时无能为力地被兄弟们欺凌围殴,当我被父王责乏跪在烈日下灼烧的石板,当我带领饥渴难耐的兵马在戈壁中寻找水源,当我貌似从容实则五内如焚地等待战事结果,当我因受伤或生病发烧至神智昏沉……我曾不只一次紧握着它。它如初秋夜里凝结的一段月光,轻易扑灭我心头嘈杂的野火,如有魔法,从不曾令我失望。

我将它珍藏在身边二十年,从三哥将它送给我的那天。

直到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将它丢入了凝碧池。

我独坐在那晚黑暗的垂虹水榭,凄风八面吹透我单薄的衣衫。我才知道有这样的冷,冷到我连冷的感觉都快要失去。

人声忽然静寂,船划近,我看见了她。

她铺开的长发比暗夜还要幽深,她发间辗转着寂蓝的水光,是我对她玉碎的爱恨。

我忍不住冰冷的笑意,将手臂探出围栏,放开了我一直紧握的碧玉如意。

当这世上所有的火都已熄灭,我已不再需要什么清凉的慰藉。

……

然而现在,我的手觉得空虚。

在我方才沉重绝望的痛苦里,昏沉之间,我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

我滚烫的掌心触模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久违的慰藉还有支撑。

一时间仿佛连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退潮。

我无力多想,我只是紧紧握住。

我昏沉地惊喜,叶落归根似的疲倦,患得患失地不安。

当我终于失去时,我心中满是不舍的空虚。

……

青白天光将我自昏睡中扰醒。肩头火辣的疼痛似乎不属于我的旧伤。我低头望见衣上的血痕,才恍然昨夜的场景不全是梦。

抬头,看见那要杀我的女子正站在墙角。霎那间我误以为满院雪意已推窗而入,然后才明白那只是她清滟亮洌的容光。

我早该知道会是她,昨日道旁那惊鸿一瞥却杀意逼人的女子。她果然不肯放过我,追踪我直至这里。

“你什么时候会放了他?”

说话时她并不望我。

她的声音象轻轻敲断冬天檐下的冰柱,脆,冷,依稀有叮咚的余韵。

“三日以后。”

我略为思索后回答。

“你再在这里待半个时辰,皇上起驾后守备会松弛很多。你可以那时再离开。”

她没有答话。

我取出一件完好的外袍罩在衣外,以免别人看见我肩上伤痕,走到门边,预备到外面洗漱。却听见她忽然变得激动的声音,“等一等,”她说。

我回身,迎上她的眼光。她的眼光仿佛月兑鞘而出的寒匕,刺出火热的恨意与决绝。

“将来,我仍然要杀了你。”

这样说时,她双颊两抹嫣红如染上了浮薄血色的寒锋。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

仿佛半生倦意都于此刻席卷而来,情仇于我何堪,死生都不过如是。

“我知道。”我回答,并没有心力去好奇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与皇上在胜衣亭作别。

多年以前,他曾送我出征,到这里正是黄昏。那时他勒马立定,微笑望我,三杯两盏,一切尽在不言,然后才飞马驰回漫天残阳里去。

他也曾轻袍缓带,独自一人,在这里迎我凯旋。我犹记得他坐在亭阶上吹起的箫声,望见我策马而来时眼中点起的光华。

那时四野秋芒,长空纯寂,那时他还不是皇上,他只是我的三哥。那时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今日我们温着与当年同样的酒。

只是已物是人非。

甚至连胜衣亭都已经破败,破败如我今日的人生。

我们无言对饮,直至朔风凛冽让我惊觉。

我离席跪请皇上尽早起驾。

皇上轻轻一叹,伸手拉我起身。

“替我好好教琰儿。自己…也要保重。”

他手上的温暖依然能够递到我的心底,即使我已如此身心俱疲。

“皇上放心。”

他深深望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入了玉辇。

肩伤令我不能骑马,乘车回到京城时暮色已经四合。

刘晔带领几个家人正在门口等候,说是嬷嬷一定要等我一起用膳。

我要刘晔先随我至敞乐轩,处理了肩伤,换下了血污的衣裳。

“不必对老夫人提起。”我叮嘱一时慌了手脚的刘清。我不想让嬷嬷又为我担心。

慕华堂灯火通明,嬷嬷果然在等我。

她殷殷望我的眼光永远令我觉得歉然。

常年耽于国事,我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次皇上出巡由我代为摄政,三日后我必入宫理事,三月内不能回府。此事我还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心思芜杂地吃着晚饭,忽听嬷嬷问道,还能在府里待几日?

我一怔,随即明白在她的面前我永远无法不形于色。

“要搬进宫里是吗?明天我就给你收拾东西。”

“不急,”我笑说,“还有三天。”

嬷嬷应了一声,终于叹息出声,

“宫里的人究竟不如自家人知道冷暖,你自己要知道当心。”

我唯唯答应,知道她终究放心不下。

我一生独欠皇上和她。我只希望有一天当皇上不再需要我,我可以陪她静养天年。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天还有多远。

当晚在书房我提审了那名刺客。

一日不见,他已憔悴不少,眸光暗淡。

我知道当他看见我依旧活着,已经开始为谁忧心。

“你放心,”我说,“她很好。”

他眼中波光一闪,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我,是为了救你。我答应她后天会放你出府。”

“为什么?”他终于说话,“你明知道我们仍会杀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清,荏苒在衣。入耳才惊觉得熟悉,仿佛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该是怎样的声音。

“答应过的事我自然会做,何况,你们也未必能够杀我。”

他低头望着烛火,沉默不语。烛影在他眼中幻动,谜样光华。

这一瞬间他让我似曾相识到有霎那的失神。

我终于月兑口而出,“你是谁?”

他凝视我,语气忽然变得凝肃:

“不管我是谁,你难道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笑笑,迎上他的眼光,

“我也许会问,”我说,“但要等我死到临头。”

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这个熟悉得有如宿命的青年他究竟是谁。

我想起三天以后他将在我的刻意安排下逃出王府,不禁觉得些许惘然。

我希望我们仍能再见,虽然再见时也许就是,我的死期。

七丁湘

他真的放走了苏唯。

当苏唯飘然跃过王府后墙,落在暗夜里雪意犹存的长街,我才敢相信萧采真的已实践了他的诺言。

我伏在王府对面济盛堂的房檐,望着苏唯渐渐远去。仍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他,那个晚上是以为不复可见的绝望,今天却是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眷念与珍惜。

但我并没有立刻随他离去,我留下,看看他的身后会不会有人跟踪。

蜿蜒的红墙内偌大的王府依旧沉寂,深深院落,重重飞檐。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他究竟在哪一个院落,哪一重檐下。

我只觉深沉的迷茫,透入心头的冷,这样长的寒冬,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尽头。

就在那时王府里某一个角落忽然亮起了灯火。听不见声音,却知道有人静寂地穿梭,往来忙碌。

天空依旧很黑,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不久以后,几盏微光向着后门迤逦而来。

然后后门咿呀地打开,有人点燃了门廊上悬挂的灯笼。

霎那间亮起了那一点微红,然后,又是一点。

这样单薄的红光里,街心的残雪都变得凄然。

三四个家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后门,站定。

又四个人,抬出一顶暖轿。

然后,才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静静地出来,自己掀了轿帘,弯腰,上了轿。低低的一声吩咐,轿子便朝禁宫的方向走去。

更鼓就在此时忽起,绵绵悠长的回音。

正是卯时。

我的仇人已离府去了禁宫。

我再也无法企及的更深的宫廷。

我没有回林叔的菊园。

我无法当面向他解释我失败的原因。

我在城中游走,最后我发觉我走回了我从前的家,如今的一片废墟。

最后的一堵残垣已在五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坍塌,瓦砾焦椽已被人渐渐清走。

我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地上的泥土,仿佛这样,便可以触到我的家人流在这里的血。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我相信三十八条性命的血依然留在这片土里,永不会消失。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缓缓起身,看见林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对不起。”我垂头说。

“苏唯已经告诉了我。我想你会在这里。”他又笑笑:“还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

他的语气间颇有深意,我询问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也许太委屈你。不过,眼前有个机会,可以安排你进襄亲王府做厨下丫环。”

我震动,一时没有回答。

“皇上出巡,他代为摄政,三个月不会回府。你会有足够的时间熟悉王府。如果觉得危险,他回府以后你可以离开。”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淡淡地说:”愿意的话,五天以内回来找我。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唯。”

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因为我已前无去路。

每一次机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放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即使三个月后我无法再混迹于人群隐藏在他身边,至少可以在他回府之前了解他的起居之所以及王府的侍卫警戒。

五天以后,我进入了襄亲王府。

林叔为我找的荐人相当可靠,以至于总管刘晔在见我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就命人领我去了厨房。

我安然过了第一关。

与别的府第不同,襄亲王府并不养多余的人。厨房里人人埋头苦干,我的活计虽不繁重,也需要一天做满四个时辰。

其余的时间,我在王府里小心察看,将一切格局路径默记于心。

最无聊是下午时分,午膳已撤,收拾停当,厨房众人纷纷回房小睡,留我当值。直到申时诸人回返,开始预备晚膳。

日长枯坐,百无聊赖。唯一例外是马房的老方常常会来。

老方夜夜狂饮,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次日起床往往已错过午饭,只好踉跄来厨房看看是否还有剩菜。

他来过两次我已留心,便替他留出饭菜温在灶下。

他再来时感激无比。冬天饭菜易冷,便也不端回房间,就在厨下狼吞虎咽。

厨房众人不怎么多话,他却为人爽直,且在王府里待了多年。我略为探问,便由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王府中事。

他称萧采“七爷”,还是萧采皇子时代的称呼,叫了多年无法改口。

除了萧采,王府的主人还有老夫人。萧采出生便丧母,老夫人是在宫里将他自小养大的乳母。当年先皇为成年皇子指派府第,他便将她接出宫来,奉若生母。

“那么王妃呢?”我很自然地问起,老方的神色却立刻变得不自然。挣扎良久才说,“府里现在没有王妃,从前却有过。但是,最好别提,那是七爷和老夫人的心病。”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问下去。

老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叮嘱我,“你初来乍到,要小心府里有些地方不能乱走。象是府后的凝碧池一带,无事不要随便进去。”

我点点头,他忽而冷肃的神情令我疑心。

当晚我便去了凝碧池。我要知道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老方没有骗我,那里真的很久没有人迹。

冰封池面上清白的积雪依旧完好。

蜿蜒长桥,寂寞水榭,明月如霜。

临池一座两层小楼,精致的飞檐勾住寒烟与雪色。楼上的匾额写着垂虹轩。

楼门上有把生锈的铁锁,但门锸却已锈断,虚虚挂着。

我轻轻取下门锸,推开楼门,一阵寒腐之气扑面而来,令我不由一颤。

明亮的月光洒入楼内,我看见横陈的几件家俱,木架上枯死多年的植物,破败的帷幕微微飘卷,尘土,蛛丝,幽冷的静寂。

我走进楼内,感到我的脚陷入了柔软的灰尘之中。淡淡的土味升腾,冰冷而颓败的气息。我继续走进去,于是有看不见的蛛丝牵粘上我的衣袖发梢,如同许多只细小的手在黑暗中勾留着我,依依纠缠。

我烦躁地拂去它们,我觉得不安,觉得悚然,我在发抖。然而有种不知是什么的力量强大而固执,牵扯着我,让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朽败的帷帐应手而裂,落下一天羽毛般的灰尘,我已跨入了里间。

我站住,房间深长,月光已不够映亮。我以颤抖的手模到怀里的火折,却连打了三次无法燃着。

我定定神,再打一次,终于亮起的微火令我觉得安慰,仿佛终于有了凭依。

我抬起头,举起火折照照四壁——

霎那间所见令我毛骨悚然,身心巨震,我惊恐到几乎暂时失去了知觉,因为我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那声已迫在喉咙的惊呼。

我失手掉落了火折,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心跳得象要炸开,冷汗如芒刺在背,扎痛了我的肌肤。

那一瞥之间绝丽女子的容颜竟然出现在废弃多年荒凉岑寂的楼阁,诡秘得无法形容,几乎让我相信这便是鬼魅。

我这才知道老方那时冷肃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拔足飞奔,却无法移步。

我有很久不能思想,然后才渐渐感到背后清冷宁静的月光。

檐下铁马发出叮灵的声响,平静悠然。此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我渐渐平静,蹲下,模索我掉在地下的火折。

再次亮起的火光里,我再次见到了那张绝世的容颜。

那不过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绣画!

然而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这种地步。

即使只活在一幅画上,依然是这样扑面而来活色生香的艳!

她艳得夺人呼吸,散人魂魄。艳亮了整个黑夜,冬天,以及人寰。

她象最黑的夜里最美最烈的火焰,霓光耀目丽色灼然。流转生辉的双眸和舞衣,灿亮到幽异的飞泄长发,是这样无法逼视的女子,只在眼角瞥见便令人惊艳惊痛惊怔惊喜复惊撼。绣画的白绢已经发黄,天易荒,而地终会老,然而那女子的容颜却仿佛永远不会退色,永远不可能消磨。

我着魔似地向她走近,看那细密精致的千针万线,针线下一挥而就的画笔痕迹。

很多年前,是谁以何等的心情画了这样一个女子?

又是谁以何种心绪一针一线地绣成?

当那画画的人和绣画的人并肩看这幅绣像,又会是怎样的情境?

此时我才看见起初为我忽略的那一行字。并不曾绣过,只是一行岁月沉沉的墨字,不羁而飞扬的笔意,惊悸颠倒的深情:

“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八萧采

方才收到皇上自临池发来的邸报,我才放下心来。

邸报中还夹着一封私函,廖廖几语简单问侯,末了问起三皇子萧琰近况。写到这里明明已经用印,忽又笔迹潦草,加了几句东坡词: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皇上从不如此多愁善感,忽有此举令我颇为讶异。想起他临行时种种异样,我已明白他此次出巡别有隐情。

提笔想要回信,又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想起萧琰,更是心头不宁。

自两年前萧琰接管户部,一切收发有序,库册盘结清晰妥当。皇上既然放手,我也并无异议。但日前我却收到若干在地方为官的门生密奏,指称今冬赈灾钱粮不足,仍有若干灾民无法安置。我秘密调来户部存档,才发觉两下银钱数目不相符合。去信询问正在奉旨密查钱粮的二皇子萧爽,他的回信语焉不详,似是颇有顾忌。

一切都说明有人侵吞灾款,伪造帐册。此事萧琰或者大意不知,或者知而不举,或者甚至…泥足深陷,总之难逃干系。

我知悉此事已经两天。却始终没有决定如何处置。

如将之禀告皇上,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反应。他对萧琰期许甚高,心中早已默认他为太子。此事一出,必定震惊失望。以他性情,定不能容此类大错,欲待彻底处置,又必觉不忍。中心难择,必郁郁无以自遣。

而萧琰资质之高,于兄弟之中出类拔萃。一旦因此事获罪,从此前途尽毁,也未免令人可惜。但如就此放任,必助长其骄奢之情罔顾法度之心,它日贻害无穷,难以救治。

长夜耿耿,东方既白,我毁掉写了一半的信。

我已下定决心。

早朝后萧琰准时来翰阳宫与我同批奏折。

只不过今天他有些神思困倦。

“昨夜睡得很晚?”我问他。

“是,老五府里新来了一批歌妓,几个兄弟一起热闹了一下。”

少年人血气方刚,偶然纵情声色亦无可厚非。但遍观众皇子,并不沉溺于中反而懂得以此韬光养晦掩饰缜密心机的却只有他一人。

我们一同批阅奏章,他初阅,我复审。

他目送手挥批来神速,且往往一语中的,提调指挥从容如意,实有天生领袖之风。六子之中,皇上对他青眼独加,并非没有原因。

我心中暗叹,但愿他悬崖勒马,把握我要给他的这一次机会。

一月严冬,昼短夜长,转眼已暮鼓沉沉。楼台次第灯火,正是萧琰离宫的时候。

我拿出锦匣,递给他。匣里有我收到的密折节录以及户部抄档。我并不曾附写一字,但相信他看见后便会明白此事该如何了结。

“回府再看吧,”我说,“皇上那边,我会回信说一切很好。”

萧琰似有些明白我话中意味,神情一整,然而目光闪烁。

但愿他明白我这番用心,给我一个交代。

至于皇上,我想暂时不必让他徒增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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