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红妆 第二章 真真假假
昨宵月露高楼,
今朝烟雨孤舟,
除是无身方了,
有身长有闲愁——
刘克庄.清平乐
清风徐徐吹来,丝竹乐声悠悠飘荡。
在这么一个秋高气爽的夜里,耳听弦曲,眼观天空上的点点繁星,再加上美食当前,合该是个极其惬意、把酒言欢的美好餐宴。
无奈不论作陪的文人雅士如何努力的炒热气氛,赵府的晚宴始终像是蒙上一层阴影似的,教每个人的心都沉甸甸的。
主人的心不在焉,贵客逍遥候的呵欠连连,和蜷缩着身子避免引人注目的「小师爷」,更让这个晚宴充满诡谲不安的气氛。
朱雍达在打了不知第几百个呵欠後,便打断在座文人那些言不及义的话,并有意无意的闲聊到京城近日判决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子之事。
会场霎时变成冰窖,除了朱雍达以外,每个人的脸上都罩上一层冷霜。
朱雍达恍若不察,叙述完毕後还要众人发表意见。
「赵老爷,依你之见,像这等伤风败俗的姑娘,只关个八年是不是太轻了?」
「呃……这……」赵老爷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哦!你也觉得判得太轻了。」朱雍达点点头,自动替他回答。「她的家人知情却不加以阻止,还让她参加科考,分明是想鱼目混珠,败坏朝廷纲纪,而这家人居心叵测,最後却只被判了十年徒刑和流放边疆,皇上实在是太仁慈了。」
「关个十年、八年後年华老去,这对一名姑娘而言已是最大的惩罚,更何况还有一家子陪她受苦,这份煎熬只怕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哦?小师爷,听你这么说,你是觉得判重了!?」
赵玉娇只不过是「喃喃自语」大声了点,众人全都惊骇的看着她,而朱雍达瞅着她的眼神更是教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人家会易装说不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法治也讲情理啊!若是情有可原,也是应该对她法外施恩的。」在父亲不赞同的目光中,赵玉娇仍勇於表达意见,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
「瞧瞧咱们这位小师爷,颇有乃兄悲天悯人的胸怀呢!要不是兄弟俩同是朱颜玉面,活像个大姑娘似的,我还当赵州出了一对女扮男装的兄弟档咧!」朱雍达咧开一口白牙,森森笑道。
「玉……玉樵公子!」赵老爷皮笑肉不笑的呼唤爱女,以严肃的表情暗示她别乱说话。「你年纪轻,不懂法治之事,别胡乱开口。」
赵老爷的话反而引起朱雍达的不快,他冷笑一声道:「哈!这点赵老爷倒是甭操心了,在我代理县太爷的这大半年里,我还想借助小师爷『与众不同』的意见,来为赵州尽点棉薄之力呢!」
「大半年!?」赵玉娇和赵老爷同声惊呼。
「是啊!也可能更久,褚良光这小子不热中仕途,你是最最清楚不过了,毕竟他是你大哥,不是吗?」他笑得无邪。
「褚……我是说大哥,他并非不爱做官,只是……只是……」天哪!谎言如滚雪球越滚越大,她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形容自己和褚良光之间的「兄弟情」了啦!
「只是,良光生性孤僻,不爱与人应酬交际,又贪财怕死——」朱雍达故意污蔑褚良光。
「才不是!」赵玉娇大声打断朱雍达的话,可和他含笑的凤眼一接触,她才发现自己已落入他的陷阱。
「什么?我没听见!」他故意将耳朵凑进赵玉娇的小嘴前。
赵玉娇被朱雍达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她连忙闪躲,一个不小心,眼看就要跌坐於地,朱雍达连忙用铁臂揽抱住她的身子。
听见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声响,赵玉娇羞得索性把头埋到双膝间,再也不肯抬起脸。
「咱们这小师爷护卫兄长的精神真教人感动,是不是啊?赵老爷。」
「啊?是……是……是啊!」赵老爷连忙回答。
「奇怪!这里流行口吃吗?怎么大夥儿说话都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得分好几个段落说完。」朱雍达还舍不得放开赵玉娇,若有意似无意的轻抚她的玉肌。
「你别太过分了!」赵玉娇用只让两人听见的声音道。
「呵!你才说过要当我的小厮的,马上又顶嘴了。」朱雍达也悄声道。
两人过度暧昧的姿势惹得赵老爷一阵呛咳。
「你伤风了?」不待他答话,朱雍达又自动主张道:「这样吧!你下去休息,叫你的子女来代替你招待本侯爷,本侯爷不会见怪的。」
「呃!这……」赵老爷忍不住赏了女儿一记白眼,这才言不由衷的答道:「我没有儿子,只有一名难登大雅之堂的丫头,但丫头生性愚鲁,不敢让她随意抛头露面。」
「赵老爷,你这位闺女几岁?可许过人家?」
「这……」赵老爷急得满头大汗的。
「赵小姐今年刚满十九,明年春天便要嫁人啦!」看不惯父亲吞吞吐吐的模样,赵玉娇忍不住开口。「赵小姐的婚事赵老爷自有打算,侯爷您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爷,你怎么会如此了解赵家的事?」朱雍达别有含义的问。
「我……我可是县衙的师爷耶!和地方百姓自然……自然要熟络些,这全是因为公务需要。」她努力挺直腰杆。
「好收取贿赂,是不是?」朱雍达仍是一派的悠闲。
「胡说八道!我褚家兄弟俩向来公正廉洁、刚正不阿——」赵玉娇的话还没说完又教人打断了。
「好啦!开开玩笑罢了,你还当真啊?你跟良光性子还真像呢!真不愧是一家人。」朱雍达主动熄火。
「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我——」赵玉娇还想辩驳。
「师爷!侯爷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赵老爷连忙使一个眼神叫女儿住口,以免事情越闹越大。
赵玉娇气得一张小脸涨成猪肝色,却也听话的不再争辩。
一直冷眼旁观的朱雍达尽管满月复疑惑,却仍不动声色的笑着。
「赵老爷,不劳你替我解释,这小师爷虽然不驯,但本侯爷自信还有教人的功夫。」不管小师爷和赵家真正的关系为何?他就是不喜欢别人接管他的乐趣——他已经把褚玉樵当成他的所有物。
「侯爷要亲自教……师爷!?」赵老爷惊骇不已。
朱雍达皱起两道浓眉,沉声道:「怎么,你怀疑本侯爷的能力?」
「不,属下不敢怀疑侯爷的能力,只是……侯爷公务繁忙,怎有时间——」赵老爷试图替女儿月兑身……可惜没用!
「是啊!所以,小师爷更应该珍惜自己的好运道,能让本侯爷亲自教可是一件殊荣。」朱雍达驳回赵老爷未出口的话。
瞥见小师爷兀自在那儿嘀嘀咕咕的,朱雍达俊脸一沉,威风凛凛的斥道:「这是本侯爷教你的第一课——还不谢恩!」
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她的身上,让她即使想反抗也没力。
於是,她垂首胡乱行礼,而他竟然把她当成宠物一般,的拍拍她的後脑勺,就这样,她的怒气逐渐高涨。
「师、爷!」赵老爷连忙再提醒女儿,赵玉娇只好把满腔的怒火化成两颗大白眼抛向朱雍达。
如今,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他们的贱命全操之在「师爷」能不能讨侯爷的欢心上头啊!
这时,已操控全场气氛的朱雍达又开口了,「赵老爷何不请小姐出来一见,这大半年同住一个屋檐下,若是本侯爷不小心唐突了佳人,恐怕不太好吧!?」
「不……可……这……我……」趟老爷语无伦次兼汗流浃背。
「不可?你是不欢迎本侯爷借住府上呢?还是不让本侯爷见赵小姐?」朱雍达问。
「不、不,不!侯爷肯委屈住在赵府,赵某深感荣幸,欢迎之至……」
「本侯爷可没多大耐心听那些废话!」他最讨厌那些虚伪的言辞了。
看不惯父亲一再被欺凌,赵玉娇又跳出来和朱雍达杠上了。「侯爷,您的态度实在令人无法苟同,就算是皇帝也该讲讲道理吧!」
朱雍达睨了她一眼,「哦!那你倒是说个道理来听听。」
「要借住别人家,至少该先跟主人打声招呼,让主人有所准备,以免招待不周,这是当一名客人基本的礼仪啊!」赵玉娇振振有词的说。「您是位高权重的侯爷,岂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朱雍达闻言,冷眼看向赵老爷,「怎么?难道你没收到本侯爷的书信,交代本侯爷要到府上『叨扰』吗?」
「啊?」赵老爷惊诧得张大嘴,无声的喘息着。叨扰不是指「这一餐」而已吗?
「赵老爷,本侯爷正在等您回话呢!」
「侯爷,您没瞧见赵老爷身子不适吗?」赵玉娇不自觉的提高声量道。
侯爷立刻吩咐道:「不舒服?来人啊!快请御医过来。」
皇上对朱雍达宠爱有加,听闻他愿意代理褚良光的县太爷之职,立即派遣六名御医随行。
御医替赵老爷检查完毕,向朱雍达禀告道:「赵老爷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气瘀逼心,吃两帖药即可痊。」
「既然如此,你们就好好的看顾赵老爷,直到他康复为止。」
朱雍达的举止赢得赵玉娇的另眼相待。
「谢谢侯爷!」这回她可是诚心诚意的向他道谢。
「又不是照顾你爹,你谢我作啥?」他挑起一边浓眉。
「这……因为侯爷宅心仁厚,玉……玉樵感动不已,所以替赵老爷谢谢侯爷。」她赶忙解释。
「是这样吗?」朱雍达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既然赵老爷身体不适,那咱们——」
「打道回府……回衙府。」赵玉娇满心期待的说。
「回衙府?那个小地方怎么住得下本侯爷的这些随从?」
这随行的五、六十人还是他一再删减之後留下来的,若按照皇上当初设想的,他至少得带一百个随从才行。
「若是赵府不方便,那本侯爷就再找第二家、第三家,总会有地方安顿的。」
「不会不方便,侯爷尽管住下来。」一个苍老的嗓音忽地插了进来,赵老爷不敢想像让女儿和逍遥侯去住别人家会发生什么惨案。「我这就去吩咐下人将院落打理好,请侯爷稍候。」
「不用忙了,你只要告诉我的管家院落在哪里,他自会指挥手下打理的。」
朱雍达叫来管家,管家立刻走向前,静待赵老爷的指示。
事情暂告一段落,朱雍达环住赵玉娇的肩膀道:「小师爷,你来带路,我们到处走走逛逛吧!」
「呃!我对赵府不熟。」她连忙撇清。
「那好,我也不熟,咱们就来一趟探险之旅!」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两人越走越远……
「唉——」这声叹息出自赵老爷之口,也是所有赵家人的心情。
***
「春红姊姊!春红姊姊——」一个轻柔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小姐,你终於——」
「嘘!别作声。」
赵玉娇小心翼翼的带着春红来到院子里,找到一个隐密的角落,才开始喁喁细语。
「小姐——」春红又待开口。
「嘘!叫我褚公子,我现在是褚玉樵,县衙的师爷。」赵玉娇连忙交代,看见春红脸上不苟同的神情,她嘟高小嘴说:「你要是知道今天晚宴时发生的事——」
「春红知情,夫人也知情,那时,大夥儿都躲在云石屏风後偷看厅堂内的情况……小……好吧!褚公子,赵老夫人紧张得几乎晕倒,你知道吗?」春红拿出姊姊的气势教训赵玉娇。
赵玉娇噘着红唇,耍赖地说:「又不是全是我的错,那个朱雍达好霸道,他——」
「他欺负你?他知道你是女儿身?」春红忍不住提高声量,瞪大杏眼往赵玉娇身上猛瞧。「你的衣衫为何这么凌乱?还有,这头冠的位置也不对了。」
「我没事,你别操心!」她是因为和那个该死的朱雍达拉拉扯扯的才会那么狼狈。
他要她伺候他更衣,她抵死不从,伸腿一踢,正好踢中他的胯下,趁他痛得冷汗直冒,她才有机会逃出来找春红。
「我刚才来的途中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事的,你别担心。」赵玉娇安抚春红。
「没事就好,可是,逍遥侯那边可就麻烦了。」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姊姊商量的。」
「唉!我就知道你来找我准没好事。」春红轻叹一口气。
「春红,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去送死吗?」赵玉娇可怜兮兮的说。
「还有一大家子陪葬呢!褚公子!」春红不满的说道:「要是你露出破绽……天啊!我真不敢想像下场会有多凄惨哪!」
「只要大家配合好就不会有问题啦!」
见她说得那么容易,春红忍不住在她头顶轻敲一记。
「你也太天真了吧!光是赵府小姐无故失踪……咦?你干嘛这样看我?」从赵玉娇别有意图的眼光中,春红感觉到一个危险正向她迫近。
「不会吧!?」她失声低吼,「你要我假扮……」
「真不愧是春红姊姊,一猜就猜中人家的心事!」赵玉娇讨好地道。
「我若答应你就是疯了!」看见赵玉娇乞怜的目光,春红投降似的轻喟,「算了!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答应你这件荒唐事!」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最疼人家了!」
赵玉娇高兴得偎入春红的怀里磨磨蹭蹭的,而春红则是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呵呵直笑。
就在两人玩得不亦乐乎时,冷不防的介入一个男声,两人吓了一大跳,立即分了开来。
「小师爷,你刚才不是说你浑身都疼,不能帮我更衣吗?怎么跟姑娘幽会就百病全消啦?」朱雍达戏谑的问。
春红吓得脸色苍白,惨叫一声,连忙躲在赵玉娇身後,「小……姐……」她一口开就差点泄底。
「对!你是赵府的千金小姐,的确不适合跟侯爷『单独』会面。」赵玉娇咬牙切齿的提醒春红她现在的身分。
「我……我……」春红也被传染口吃的毛病。
「说得好,千金小姐的确不宜与男子单独会面,但请容我提醒你,小师爷,是你跟赵小姐私下幽会,如今被我撞见,你还想怎么抵赖!?」
朱雍达伸出修长的食指直指向赵玉娇的小嘴。
「啊?」春红总算没有月兑口说出「小姐」两个字,可是,眼前的景象未免也太那个了……她紧张的拉扯赵玉娇的衣袖,努力的想唤回她的意识。
赵玉娇回过神後,立刻发现自己的失态,惊呼一声,「吐」出朱雍达的手指。
「你在做什么?」春红俏声问。「你怎么可以……」
「大概……大概是咬人吧?」赵玉娇呆呆的说。
朱雍达看着被咬的长指,上头留有小师爷的淡淡齿印……心底一阵没来由的悸动。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竟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看着小师爷和被称做赵家千金小姐的姑娘,状似亲密的在那儿咬耳朵,他便有种说不出的气闷。
小东西不该跟别人那么亲昵,不管男的、女的都不行,只有他才可以,他是属於他的!
这股强烈的占有-吓坏了向来只爱游戏人间的朱雍达——真是太可怕了!难道他忘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惨事?而他又能承受另一场悲剧的降临吗?
他的内心澎湃激荡,忍不住朝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人吼道:「住口!搞得人心烦!」
「这么凶干嘛?你想吓死我来惩罚我啊!」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怒气,赵玉娇抚着心口抗议。
「不,我还有更好的惩罚方式。」他眯起眼,从眼缝中迸射出危险的光芒。
瞥见那双充满戾气的邪眼,春红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赵小姐,你和小师爷的『私情』,本侯爷记住了,希望你记得,永远别再有下一次!」
「喀!」的一声,他顺手折断了一根树枝,恶意地丢在春红的脚前,惹得胆小的春红放声尖叫。
「别太欺负人了!」
赵玉娇想上前安慰春红,可朱雍达却一把拎起她的衣领,不发一语的拖着她小小的身子前往他所住的院落。
直到他放开她,她才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室内的光线一暗,她已被反锁在斗室里,任凭她如何呼喊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