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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不在服务区 14

方晓默不作声。仰头喝酒。一罐酒很快就喝光了。卓群又去拿了两罐。

“昨天杜辉来电话,说那边手续办妥了,让我姐先办护照,拿到邀请函就可以办签证了。”

“那她怎么说的?”方晓阴沉着脸问。

“她说等改完小说回来办。”

“这么说,她是定下走了!”

“那当然了。她这个人就这样,不轻易决定什么。一旦决定了,就会坚持到底。”

方晓仰头喝酒。卓群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我看她和苏醒的事,没什么希望了。”

方晓象没听见似的,反问卓群:“你什么时候走?”

“我?”卓群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早就急着要出去?”

卓群垂下眼睑。“是,以前连做梦都想出去。恨不得立刻就走。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动摇了呗。”

“为什么?”

卓群看看方晓:“因为你。”

“因为我?我怎么了?”

卓群瞪了方晓一眼,气呼呼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难道非让我说出来!那好,说出来就说出来。我喜欢你,不想和你分开。这个理由行了吧。”

方晓抬起头,凝视着卓群,卓群也同样凝视着方晓。房间里静的出奇,除了电冰箱恒温器发出的微弱声响,其它什么也听不见。方晓伸手搂住卓群,卓群象一只温顺的猫扑过去,吻住方晓的嘴唇。方晓回应着,但又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既无又无激情的吻,一个没有归宿的吻。卓群却相反,好象存放在身体某处的力量一下都迸发出来,深情而挚热,隐含着某种危险。方晓感觉到了,强迫自己停下来。身体稍微往后一退,双手扳住卓群的肩,两睛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这个,我会记住你。你也要记住我这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要为别人放弃自己的梦想。”

卓群定定地看着方晓,眼里涌出泪花。

“即使这个人是你?”

“对,即使这个人是我。”

卓群一下扑过去,把头埋在方晓怀里,肩膀上下抖动,发出一阵啜泣声。方晓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反正你今天又不走,伤心的事明天再想吧。你不说要看CD吗。在哪儿呢,快去拿来。”

卓群用手背擦着眼泪,不好意思地一笑。

“在里屋书柜里。你和我一块去拿。”

“好,我和你一块去。”

方晓象哄孩子似的,拉着卓群的手,走进里面卧室。

一进门,方晓的视线就被桌上的相框吸引住了。卓尔恬静地看着他,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他感到眼睛一阵酸痛。

“你喜欢看什么?”

卓群把书柜里的CD一一拿出来,放到地毯上,跪在旁边,一边翻找,一边递给方晓看。

“《毕业生》,《桂河大桥》,《战地钟声》,都是奥斯卡奖大片。”

“这些美国片太商业化了。电影还是法国的好,其次是俄罗斯。”

“这个是俄罗斯的。”

卓群拿起《日瓦格医生》给方晓。

“这个还行,不过题材太沉重,不适合现在看。找个轻松一点儿的。”

“这好象是法国的,《37°2》。怎么这么个怪名!”

方晓从卓群手中接过来,看着封面上的剧照,点头道:“这是个好片子。那年我去香港时看过。不过不全,被剪掉了一部分,原片长三个小时。”

“什么意思?”

“是一个为爱情疯狂的故事。”

“怎么叫这么个名?象科幻片。”

“人的正常体温是37度。37°2,象征爱情是一种非正常状态。整体温度偏高。”

“那好,就看这个吧。”

卓群弯身把地上的CD收拢起来,方晓拦住她:“先不看这个,看别的。”

“为什么?”

“这种片子得一个人静静地观赏。不能两个人边聊天边吃零食看。找个轻松点儿的,故事性强的。”

“你找吧。”

卓群把CD推到方晓跟前,方晓翻了翻,挑了《罗马假日》和《乱世佳人》。

“得,就这两个吧,行吗?”

卓群爽快地一点头:“行。”

两个人靠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影碟。先看的是《罗马假日》,看完已经凌晨3点了。

“还看吗?”方晓问。

卓群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仍不肯睡,“看。”

方晓放上《乱世佳人》,看了一会儿,卓群到底坚持不住,靠在方晓肩头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酣声。方晓把她抱到卧室床上,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出来。关上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听里面没动静,拿起卓群挂在衣架上的背包,翻出她的身份证和通讯录,把上面的地址和电话记下来,又照原样放回去。做完这一切,看看表,4点钟。一丝困意袭来,但他不敢睡,打开影碟,换上《37°2》,一个人静静地看完,天已经大亮了。草草收拾一下,给卓群留了张便条,悄然离去。

走出楼门,方晓又回头望了一眼,匆匆走向停车场。一上车,先往民航大厦打了个电话,去哈尔滨的最早航班是9点40分。他买好票,回房间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到二楼餐厅吃早餐。然后直奔机场。

坐在飞机上,方晓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望了一眼窗外,无力地闭上眼睛。顷刻间,睡意象铅一样沉重地压来。不消一分钟,便已入眠。

卓尔睁开眼睛,望着淡蓝色墙壁和红木家具,定了定神,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家了。

思维清晰过来,痛楚又浮了上来。卓尔重又闭上眼睛。房间里安静极了。以往,她最喜欢这样的安静,但现在,却怕的要命。她一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窗外,白茫茫一片,楼顶覆盖着厚厚一层雪,树上挂着一层雪,路旁堆满了雪。又是雪。卓尔心中一阵酸痛,掉转身子,走出房间,才发现家里没人。

客厅茶机上留了一张便条。

“你好好休息,我和你妈去老房子了,收拾出来给你改稿子用,厨房有饭-父即日。”

厨房餐桌上,放着一杯橙汁、一个椰容面包,和一盘水果沙拉。卓尔心头一热,一种久远的回家的感觉涌了上来。

卓尔只喝了杯橙汁,走到父亲的书房,打开音响,放了一张舒伯特的《第八未完成交响曲》。只听了第一乐章的开头,就感到心中一阵颤栗,一种难以名之的、强烈的倾诉感涌上来,猛烈地冲撞着她。没等听完,起身关掉,回到房间,打开自己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

方晓:

你好吗?

分别已经三天了,我从蓝城逃到北京,又从北京逃回家。

这条回家的路,曾经无数次走过,但是从来没有象昨天那样,感觉到累,感觉到无限疲惫。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想了几百次,把整个过程反反复复都想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可是我仍然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爱你?我曾经100次否认,但是,我的心却第101次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如果要爱,为什么不一开始、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去爱?现在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已经不具备爱的条件,甚至不具备爱的资格。可是我们却在这种毫无可能的情况下爱了。这三天,我被痛苦和恐惧包围着。一秒钟都没有被放过。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们的爱再往前发展,我要把你重新放回到我的内心世界。所以才选择离开,离开就是为了忘记。我知道这不容易做到,所以还是用最笨的办法-求助于时间,还有音乐。

但是,我错了。

已经三天了,时间不仅没有冲淡我对你的感情,反而更强了。音乐也失去了魔力。音符里跳动的都是你,声音里回旋的也是你,还有那令人震撼的颤音,刹那间就击中了我,我就又一次成为你的俘虏。我一次次努力想要挣开,可一次次失败。我的身体不服从我的内心,心又背叛了意志。它们都成了我的敌人。亦或是我成了它们的敌人?

写到这,卓尔已是泪水涟涟,写不下去了。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茫茫白雪,泪如泉涌。

良久,卓尔试去眼泪,重新坐到桌前,继续写道:

窗外,是雪的世界。就在刚才,我站在窗前突然间想:也许,你此时也象我一样,在凝视这银色的雪。对我们来说,这也是重逢。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迷乱的永恒之夜,我们在大雪中奔跑、追逐,忽然间你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指粗暴又温柔,握紧拳头,可以对抗全世界;伸展开来,指尖都充满了温柔。我就象飘落在你怀中的雪花,在你的拥抱和中溶化!那一刻,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上帝了!

可是现在,我也开始恨这个上帝。为什么他给我们的快乐总是如此短暂?象飘落在地上的雪,太阳出来便会溶化。零落成泥,化作痛苦,久久挥之不去。

我知道,此时你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加痛苦。那是两个痛苦呵!

我们,无路可走。我们都同样惧怕未来。我曾问过自己,能不能不去想未来,不让未来干扰现在!可是未来就是方向,一个人不可能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前行。我也曾设想我们的未来,设想了许多种,哪一种都不好,哪一种都有伤害,每一种伤害都缘于爱,而爱再让我们互相伤害,也许直到永远。

所以,我必须逃。

那天去机场,我特意从你门前经过,望着那个属于你的窗口,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和你告别。离去时,恍忽觉得你从后面追来,忍不住回头看。身后,是纵横交错的路。那一刻,我无限悲伤。我不知道,这众多的路,记载了多少人多少的故事,如果她能开口说话,那一定是一条长长的语言河流。我不知道,这众多的路,属于我的在哪里,你的又在何方?我们

还会不会交汇在一起?

当飞机离开地面,盘旋在城市上空,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一个罪恶的想法:假如它突然坠落,那么一切痛苦都会随之结束……等清醒过来,又为自己有这样的罪恶想法而深深自责。但这想法在那一瞬间确实在我心里真实地存在过……

写到这,电话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卓尔打了一个激灵,停下来。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电话执着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把卓尔拉回到现实中。她站起身来。

“喂!”

话筒里传来方晓的声音,卓尔心中一阵颤栗。不等她说话,方晓又急箭似地说道:“卓尔,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快说话呀!”

“你-”卓尔艰难地开口道:“在哪儿?”

“在你家楼下。”

卓尔一怔,跑到窗前。方晓正站在楼前,仰头往这边望。

“你-”卓尔用力握着话筒,生怕它掉下来。

“我要见你。”方晓急促而又坚定地说。

卓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象在积攒力气,声音如游丝般,

“给我一个理由。”

“我-”方晓咽了口唾液,缓慢而深情地说:“拾到一副手套。”

几天未见,卓尔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神色倦怠,黑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与三天前在校园里见到的那个神采奕奕、清新怡人的形象迥然不同。方晓一阵心疼,伸出双臂。卓尔还没有反应过来,两只手已经握在方晓手里了。方晓用力握着,好象要把三天来的思念、担忧、痛苦和辛酸,还有见面的喜悦都聚集在手指上,传递给卓尔。卓尔穷尽全身力量顽强拒绝着,拒绝着。可是,那指尖上的力量如此强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奔涌而来,卓尔浑身上下一阵惊挛,然后,“砰”的一声,好不容易竖起的意志栅栏倾刻间倒掉了。整个人一下跌倒在方晓怀里。

方晓紧紧抱着卓尔,吻着她耳边乌黑发亮的长发,任那怡人的幽香沁入心底。卓尔下颏抵在方晓肩上,悄无声息地流着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象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好象梦境一样短。卓尔慢慢抬起头,好象是从另一个星球回到自己的世界。重返世界的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厚厚的嘴唇象一条干渴的河床,干裂开来,仿佛等待着河水的滋润。她来不及细想,那条河已经汹涌过来,把她紧紧地包裹、吞没。

“吱”!

一声巨大的刹车声,惊醒了卓尔。她挣月兑开方晓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方晓凝视着她,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掖在耳后。

一阵寒风吹来,卓尔打了个寒颤。

“冷吧?”方晓轻声问。

卓尔摇摇头,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你怎么找来的?”

方晓一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你忘了,我曾经想做间谍来着。”

见卓尔不语,方晓又说:“你知不知道,间谍找到目标以后,接下来会做什么?”

“把她消灭。”

“不,”方晓温柔地道:“把她带走。”

卓尔心中一阵颤栗,本能地一摇头,“不!”

“跟我回去吧。你要逃的东西在这儿-”方晓一指卓尔的胸前,又回身指着身后的楼房,“躲在那儿也没用!”

“可至少不会加深。”

“不,你错了。火山是因为承受不了地壳的压力才爆发的。这样下去更危险。迟早有一天还会爆发。”

“不,不能让它爆发!”卓尔断然道,“你走吧,求你了!”

“不,不把你带回去,我不会走。谁规定我们不能在一起,最高法院吗?”方晓愤然道。

“是,法官不会给我们判刑,但我们心里的那个法官会。”卓尔不无凄凉地说。

“不,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没有罪。”

卓尔盯着方晓的眼睛,说:“那么我问你,你心安理得吗?”

方晓迎着卓尔的目光,摇了一下头:“不,我也很内疚,可如果一定要这样才能得到你,我宁愿这样。”

“可这样我们会幸福吗?你怎么对苏醒说?我怎么面对卓群?你想把大家都毁了吗?”

“我不想。我想他们会理解的。可能得需要点时间。”

“时间没用,总会留下阴影的。”

“顺其自然吧,什么事都得付代价。”

“可这代价太大了!”

“可要不这样代价更大!”方晓提高声音道,引来路边行人的目光。

卓尔一挥手,压低声音道:“好了我不和你吵了。我再对你说一遍,请你走吧!以后我们也不要见面。我也不愿意这样,这是我反复考虑,想了几百遍-”

“想了几百遍-”方晓打断她道:“天哪,这是爱情吗?可以反复考虑、比较、斟酌、权衡,要不要拿到常委会去讨论?亏你还是个女人?”方晓越说越气,一挥手猛地击了一下旁边的松树。还觉不够,举手还要再击。卓尔一步踏过去,用身体挡住树。方晓的手臂在空中停留片刻,象被从中间截断了的树枝,垂落下来。

“方晓!”卓尔叫道,两眼盯着他,语气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儿子了,我们是成年人,有判断力。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别人的感受?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求时间。”

“你不是说了,时间没用。”

“那就去求上帝。”

“根本没有什么上帝。他只是懦弱者的上帝。”

“不,你错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上帝。只是你没意识到罢了。要不然根本没法活。”

“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的上帝是什么?”方晓脸上露出那种嘲讽神态。

卓尔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沿着弯沿的山路向上攀行。

冬天的阳光照着山坡上,厚厚的积雪化成了薄薄一层,覆盖在下面的树木草丛若隐若现,而另一面的山坡却相反,依然是一片冰雪世界。

又驶过一道弯,爬上山顶。一片白色的墓碑如森林般映入眼帘。

方晓望着山坡上的墓地,半天没反过神来。他回头看看卓尔。

卓尔付了车费,对司机说:“麻烦你,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

卓尔推门下车。方晓紧随其后。两个人向对面山坡上的墓地走去。

墓地很大,一直漫上山顶。象梯田一样被分成一块块的方格。方晓跟在卓尔后面,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的白色墓碑。

在一处墓碑前,卓尔停住了。方晓在她旁边站住,朝墓碑望去。

白色大理石墓碑上,镶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冲他神秘地微笑着。恍忽间,竟以为是卓尔。

“她是谁?”方晓疑惑地问。

“我-母-亲。”卓尔一字一句地说。

方晓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重复道:“你母亲?”

“是。”卓尔神色庄重地点了下头,半跪在墓碑前,轻轻抚去两侧残留的积雪。

方晓也不由得蹲,盯着碑上面的字。碑文上写着:怀念爱妻,生于一九四五年七月四日,卒于一九七四年五月七日。

方晓在心中算了一下,她死的时候29岁。

“她是自杀的。”卓尔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山上,显得格外清晰。

方晓眼睛盯着墓碑,默然无语,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和父亲是在一次大学生文艺会演时认识的。他们表演的节目都获了奖,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相识并相爱了。象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们度过了最初的甜蜜时光。但这甜蜜很快就被痛苦遮蔽了。”

“母亲天资聪颖,爱好文学,大学时就在诗刊上发表过诗歌。她本来计划毕业去北京一家杂志社工作。但为了父亲,留在了雪城,去了一家文学艺术研究所。说是研究所,不如说

人际关系事务所更确切。所里人不多,一共十几个人,但这十几个人却可通天,都是通过各种关系进来的。研究所都是一些事务性工作,比如组织活动,开开会,还有就是编一份刊物,每月一期,写些动态、评论之类的文章。这也是惟一一份具体而又需要点真本事的工作。原先是一位老编辑做,他退休了,因此才把我母亲要去。”

“母亲生性率真,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会查颜观色,当时又正处于创作旺盛期,整天满脑子都想着写诗。如果是现在,可能不会有什么,但在当时那样的环境又是那样一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单位,境遇可想而知。前面说过,所里虽然十几个人,实际上主要工作只有母亲一人做,但她并无怨言,每个月把稿子编好,排版,送去付印,剩下的时间就读书写诗。有一段时间,连着在几家刊物上发表了几首诗。于是,矛盾就来了。有人报告给领导,说她放着工作不做,整天埋头创作,个人主义倾向严重。领导就组织开会,让母亲检讨。母亲那样一个人,能服气吗?不仅不检讨,反而据理力争。结果,又给自己增加了一条罪状,成了后补右派。被停职反省,送到农场去劳动改造。一去就是三年。后来还是父亲多方奔走,母亲才以看病救医的名义回城,但工作始终拖着不安排。母亲终因精神过度郁闷,导致精神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年我才两岁。”

“半年后,母亲死在精神病院。她是服砒霜自杀的。砒霜是父亲探视时带给她的。母亲太痛苦了,父亲不忍心她这样,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就做了。母亲死后,父亲很长时间没能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专案组还专为此事去医院调查过父亲,后来还是精神病院的领导出面,才不了了之。毕竟人是在医院死的,他们怕纠缠下去承担责任。”

“母亲死后,父亲一个人带着我,家人好友都劝他再成个家,他一口拒绝了。他一个人带着年幼的我,生活实在有诸多不便,加上我又经常闹病,父亲动了再婚的念头,于是,认识了我现在的母亲。父亲的条件是:必须对我好,不许要孩子。她答应了。就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她怀孕了,尽管父亲非常想要一个男孩儿,但怕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对我不好,还是狠心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不忍心,哭着求父亲,发誓永远对我好。就这样,生下了卓群。”

卓尔慢慢转过身,看着方晓。长长的睫毛下挂着一滴泪珠,在阳光下闪着莹莹光亮。

“这——就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方晓凝视着卓尔,心象碎裂般的疼。他想起早晨刚刚看过的《37°2》。贝蒂精神病发作刺伤自己的眼睛,杨格不忍心看她遭受非人的折磨,偷偷潜进精神病院把她杀死了。生活和艺术,多么惊人的相似!

“父亲一直没有勇气告诉我,那年他去香港,回来时带给我一盒CD,法国电影《37°2》。我才知道真相,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我的初恋。”

卓尔转过身,凝视着脚下的墓碑,声音凄然地说道:

“人的正常体温是37度,这高出的0.2度,可以让你快乐,也可以让你疯狂。我害怕疯狂,所以宁可不要那样的快乐,那是我承担不起的。”

“可是,晚了。你已经疯狂了!”

方晓抓过卓尔的手,放到她眼前。卓尔这才发现手套带反了。左手的手套,带在了右手上。

方晓把卓尔的手套摘下来,为她重新带上。

卓尔又摘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仿佛在默默地告别。

良久,卓尔往山顶上的小屋一指,对方晓道:“去那边借把铁锹来。”

“干什么?”

方晓心陡地一沉。一种不祥之感涌了上来。

“把它埋了。”

“你-”方晓尽量抑住自己,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现在最好不要做决定,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它刚刚开始,还未完成-”方晓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卓尔眼中噙满泪水,毅然绝然道:“那就在这儿完成吧。在这个无限的世界、无限的空间、无限的宇宙,有无限种可能……”

火车鸣叫着驶向站台。

卓尔凭窗而望,三月的蓝城,正是冬去春还未来,天空灰蒙蒙的,两边的树秃无着,显得十分落寞。就象卓尔此时的心情。

“嗨!”卓群已从车窗看见她,正冲她招手。

卓尔也冲她挥挥手,起身拿起包,随着人群往外走。

卓群早已等在门口,一伸手接过卓尔的包,在手中惦了惦。

“哟,这么重!拿的什么东西?”

“油香松仁,琥珀核桃,都是你爱吃的。”

“拿这些干什么?真农民!现在信息这么发达,哪儿没有卖的!”

“我也不想带,这还拿出去两袋呢。”

卓尔笑着说。两个人边说边随人群走过天桥,出站口前排了一长串队伍。卓群皱了皱眉,“干嘛不坐飞机?你看出站都这么多人,烦死了。”

“老爸不让。说还是坐火车安全。前一阵好象哪儿又掉下来一架。”

“哼,全世界平均每天都有交通事故,还不出门了?生死天注定。命中该死掉块砖头都能砸脑袋,不该死车翻了也没事。”

出了站台,卓群引着卓尔走向停车场。在一辆白色丰田车前停住了。

“怎么样,漂亮吧!”卓群不无得意地说,掏出钥匙,一揿上面的摇控器,门锁自动开了。

“这谁的车?”卓尔问。

“我的。”卓群打开车门,把包放在后车座上,走到前面驾驶位上,回头见卓尔还愣在那儿,一挥手,“上车。”

卓尔开门上去,还没坐稳就问卓群:“你从哪儿弄的?”

“中奖得的。”

“中奖得的?”

“嗯。”

“真的?”卓尔不相信地问。

“假的。骗你呢。”卓群一笑,“方晓送的。”

“他-”卓尔吐了口气,以缓冲内心的震惊,“送这个也太贵重了吧?”

“是贵重了点儿。可人家也没说送,就说让我先开着,练练手,我也不好拒绝吧。”

卓群一踩油门,发动汽车,离开车站。卓尔看着她熟练地驾驶汽车,默然无语。春节卓群回家时曾说过学车的事,她当时听了并没在意,还以为她去驾校考个证就完了,没想到方晓会送她一台车。明摆着,这车是特意为她买的。

卓尔皱紧眉头,说:“这样不好。你刚去电台,就开车去上班,同事怎么想?”

“哼,她们能怎么想?认定我是傍了大款。又羡慕,又嫉妒。有时说话都带刺儿。有一次方晓去接我,正好给一个同事碰到了,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却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呀?我也不客气,回敬她说:你想吧,发挥想象力,使劲想。看能不能比床高一点儿!”

“你真这么说的?”

“是,我说完,她当时就哑了。以后再不敢当面说我什么。但背地里肯定没少说。哼,全是一帮无聊的家伙。想象力0.5米。”

“0.5米?”卓尔不解地问。

“就是床的高度。”卓群解释道,脸上露出嘲讽地表情:“真不明白她们是怎么

混到电台来的,整天除了谈怎么化妆,穿什么牌的衣服,就是忙着和老板们约会。还自以为是艺术工作者。狗屁!别污辱艺术了!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就她们,怎么高也没高过床!”

卓尔掩面一笑:“怎么高也没高过床。这句话说的好,以后我可以用在小说里。”

卓群侧过身看看她:“你相信吗?其实我和方晓什么也没发生。根本不象他们想的那样。”

卓尔扭过脸去,“我相信。”

“我也没想到他会送我车。我只是觉得出国前应该把车和外语过了,就去学了,其实我以前也会。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能上路。对了,他还说让你也学。省的出去再学浪费时间。”

“唔。”卓尔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低声道:“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太忙了。有时好几天见不着面。总出差,这不昨天又去上海了。”

“去上海干什么?见客户?”

“不是,好象是为一家新上市公司的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我一般不问,他也不说。哎,到了。你先下车,把东西拿下去。我把车开到前面停车场。”

卓尔下了车,站在路边等卓群回来,两个人拿着东西上楼。卓群掏出钥匙打开门,回头

儿冲卓尔一笑:“请进吧,看看我这个代理主人把家收拾得怎么样?”

卓尔进去,放下手中的包,一边月兑外衣,一边四处打量着,一种久别的亲近感由然而生。分别两个月,感觉好象一切都变了样。仔细一看,不过是电话换成了子母机,阳台落地窗前多了个支架,上面摆了一个玻璃鱼缸,几条金鱼在水中穿梭。

“怎么又喜欢起养鱼啦?”卓尔走过去,道。

“方晓说,养鱼可以培养心性。我性子太急,有时候容易把事情搞乱。”卓群笑嘻嘻地说道。

卓尔略带苦涩地一笑,低头凝视鱼缸里的鱼。它那象月牙似的小嘴一张一合,均匀地呼吸着,一对金色的翅膀象贴在背上的小扇子,一摇一摆,快乐地游来游去。卓尔出神地看着,视线不经意间往下扫了一眼,吓了一跳。只见玻璃后面一只墨绿色的庞然大物,匍匐着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向前移动。她恍忽了一下,想过来,是卓群的宝贝龟。

“哎,你的宝贝龟怎么放到阳台上了?”

“不是我放的,是它自己爬过去的。”

“阳台太冷,别冻着它。”

“没事,动物比人适应能力强。要是冷,它自己就爬回来了。”

卓尔定定地看着,龟走了几步,仿佛是发现有人在看它,停了下来,蜷缩起身子,匍匐在地。卓尔注意到它脚边放着一个香蕉。

“怎么,你给它吃香蕉了?”

“是呀。昨天还喂了它几片梨。”

“你别什么都给它吃,人家不是告诉你喂菜叶吗。”

“那有点儿太虐待它了。我们食物这么丰富多采,不能让它太单一。也给它搞点儿多元化。”

“它能消化吗?你是好心,别反而害了它。”

“不会的。好了不管它们了,你先洗一下,我去弄早餐。”

卓尔洗漱的功夫,卓群把早餐做好了。卓尔打量着餐桌上的煎蛋,赞叹道:“不错,比我煎的好。看来你这两个月不仅学会开车,厨艺也有长进。”

“那当然。我还学做了几个川菜。晚上给你露一手。”卓群有些得意地说。

“明天吧,下午我去叶子那。晚上请她吃饭。你也一起去吧。”

“你看我,还把这茬给忘了。你急着赶回来,不就是给她送行吗。不是说月末才走,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卓尔沉吟道:“她没说。我在电话里也没问。我想肯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和老宫有关。”

“为什么?”

“老宫对她一直没死心,又去找过她几次。她这么急着走,可能是躲他。不给自己犯错的机会。”

“唔,是这样。可惜,这么一来害得你不能在家过生日,就差两天,老爸没生气吧?”

“那倒没有。他知道我和叶子的关系,她走我怎么也得回来见一面,送送她。以后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说到这,卓尔不仅有几分伤感,叹了口气。

卓群看看她,开玩笑道:“怎么,伤心了!我说,明天你们俩不会泪酒机场吧?”

卓尔摇摇头,“不会的。这是好事,我应该为她高兴。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你怎么样?”

“我?”卓群叉起煎蛋,咬了一口,边吃边道:“你指哪儿方面?”

“当然是指工作。节目做的怎么样?”

“挺好的。比起那帮同事,听众可爱多了。既真诚,又信任我。把内心的痛苦、矛盾、挣扎一古脑儿都告诉我,我帮他们分析,出主意。你可能不信,我已经救活了一对。他们说结婚的时候请我吃喜宴。”

“真的?”

“真的。不骗你。想不到吧?我居然给别人指导人生。自己的人生还没方向呢。”卓群自嘲地一笑。

卓尔把盘中最后一块煎蛋吃完,喝了口牛女乃,道:“看来这份工作挺有意义的,也挺锻

炼人的。”

“不过也有讨厌的地方,有些无聊的家伙专门打骚扰电话。那天有个男的,大概是被女人抛弃了,脑子有点不正常,在电话里吹嘘自己,说他一共睡过65个女人。”

“唔,有这样人?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这不算什么。法国有个女人,曾创下一晚上睡100个男人的记录,比你高多了。他一听就哑了。把电话挂了。这种人,就得挫他一下。”

卓尔忍不住笑道:“你反应还挺快的。要我就想不到怎么回答。我在报社工作这么多年,也没碰过一个这样人。”

“白天不懂夜的黑。你们是在明处,人都带着面具。我们是在暗处,隔着电波看不到,就露出庐山真面目了。这不算什么,还有求爱的呢!有个男的连着三天打热线电话,竟说些没痛没痒的话,说什么喜欢你的节目啦,你的声音特别温柔啦,能不能交个朋友啦。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告诉他等节目后再打。结果一下节目,电话就打来了。说他现在就在我们楼下的咖啡厅,想见一见我。”

“真的?那你怎么办?”

“谁知道是真是假。不管怎么样,我得把他打发了,要不以后还缠着我。我对他说,我不是不想见你,可是我得去接我女儿。他还赖着不放,吹嘘说他有一个公司,资产百万,我不用听就知道说谎,但也不挫破他。我说既然你这么优秀,一定会追到更好的女孩了,也用不着惦记着我这个女孩她妈了。他还不死心,问我老公是谁,是不是比他还优秀?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这种人得刺刺他。于是我就说:你这么说就有点不自量力了。你最多也只是在我们这个小小时代、小小城市偶露峥嵘,可是他,人类历史上几千年才出一个!听我这么说他感觉很不是滋味,问我能不能告诉他这个人是谁?”

“你怎么说?”

“我说可以,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

“谁?”

“尼采!”

卓尔差点儿刚喝进去的牛女乃喷出来,她强忍着,好不容易咽下去,被呛得连咳了几声。她好不容易止住咳,直起身子看看卓群:“真有你的,怎么想起尼采来?”

卓群一仰脖把剩下的牛女乃喝完,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说:“你床头放了本尼采的书,那天睡不着觉拿来翻一翻,情急之中就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了。你别说这招还真管用。他听了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砰’的一声,灰溜溜地把电话挂了。以后再没打来。”

“没想到,你也开始读尼采了。”卓尔打趣地说。

“只是偶尔翻一翻。没想到他的语言这么有力量,读起来很过瘾。象这句,‘你将在我死后出生’,当时读了浑身一颤,感觉好象被拥抱了一下。再往下,还有更叫绝的。‘当你们找到我时,你们尚未找到你们自己。一切信徒都这样做,所以,一切信徒都如此可怜。现在我吩咐你们丢弃我并寻找你们自己。只有当你们都否认了我时,我才愿意回到你们这里来……’那种感觉就象-接了一个有力而深情的长吻。”

卓尔认真地看了一眼卓群,点点头:“这个比喻很形象。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发现,较之男人的身体,男人的思想更可爱。”

卓群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她看看卓尔,一呶嘴:“你接吧,肯定是找你的。”

“不会吧,我刚回来。唔,可能是叶子。”卓尔边说边起身拿起话筒。

“喂,你好!”电话里,传来苏醒温厚的声音。

卓尔先是一愣,客客气气地说道:“你好。”

“我听卓群说你今天回来,公司有事,走不开,没去接你。”

“不用。我没带什么东西。”

“小说改完了?”

“嗯。已经交出版社了。”

“什么时候出?”

“五月份。等出来我会送你一本。”

“谢谢。”

沉默了一会儿,苏醒又问:“车上人多吗?”

“不多。”

“累了吧。”

“还行。”

“要是不太累的话,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嗯,今天不行。我约了朋友,她明天要走。”

“那好。你先忙吧。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卓尔挂了电话,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是苏醒吧。”卓群走过来看看她:“我说,你到底对他有没有意思?他对你可是一网情深。你知道吗?这两个月你不在,他天天去游泳,都快成游泳健将了。”

“去游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他可是为你才学的游泳。肯定是想你呗,又不敢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写小说。所以只好借‘泳’消‘愁’。”

“唉!”卓尔叹了口气。

“怎么,你也犯愁了。你说也怪,要是不来吧,一个也没有;要是来,两个一起来。唉,谁规定女人只能嫁一个人?要是能同时嫁两个就好了。”

“那就成一妻多夫,又回到母系社会了。”

“母系社会也不错,女人比男人善良,对权力和金钱的也比男人小。如果换成女人执政,我敢肯定,世界上肯定会减少很多战争和流血事件。”

卓尔看看墙上的表,指针指向10点,打断卓群道:“好了好了,别异想天开了。趁时间还早,你先睡一会儿吧,今天起的早,别到了晚上做节目没精神。”

“那你呢?你也睡一会吧。晚上你们俩还不知道聊到几点呢!”

“要是太晚了,我就不回来了,就住在她那。明天下午你去她家接我们,一起去机场。好了,你睡吧,我去给她打个电话。”

候机大厅人来人往,有些喧闹。卓群去买机场建设费了。卓尔和叶子两人坐在大厅一角,昨天说了一夜的话,快到凌晨才睡,现在两人眼睛周围都有些微微泛黑。特别是叶子,已经连着几天没睡好觉,显得更明显些。卓尔看看她,有几分懊悔地道:“困了吧?昨天不跟你聊那么晚就好了。”

“没事儿。待会上飞机上睡。你一会儿也回家好好睡一觉吧。今天别熬夜了。”

“放心吧,小说改完了,你也走了,我没有熬夜的理由了。我准备大睡24小时。”卓尔故作轻松,调侃道。

“你现在也不上班,以后养成白天写作的习惯,晚上写作容易失眠。女人过了三十岁,睡眠不好可就写在脸上了。”叶子又说。

“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好操心自己吧。”

“我挺好的,单身一人,无牵无挂,正好趁这个机会谈场国际恋爱。”叶子打趣道。

“我看行,嫁个老外就不用回来了。我去探亲。”卓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叶子一呶嘴:“得,国际爱情还行,我对国际婚姻前景可不看好。两个人朝夕相处,一块土地长大的人都处不好,更别说两块相隔遥远、土质完全不同的了。”

正说着,卓群回来了。

“给,都办好了。刚才广播登机了。我们走吧。”

三个人走到登机口,叶子回头看看卓尔:“好了,你们回去吧。”

“路上小心点儿,到了给我打电话。”说着,卓尔眼圈一下红了。

叶子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把脸扭到一边,眼睛看着别处。

“离别是相聚的开始。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见面了。应该高高兴兴地道别才是。”卓群见状忙劝道。

卓尔眼里含着泪,冲叶子笑了笑:“你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久久的。”

叶子点点头:“我到了就给你打电话。”转身对卓群:“你姐不在时,你替我照顾久久。”

“YES!”

卓群怕她们泪洒机场,一拉卓尔的胳膊,卓尔冲叶子摆摆手,转身离开大厅。

到了停车场,远远的,卓尔就见久久趴在车窗上,瞪着一双眼睛茫然地向外望着。她急步过去,把久久抱在怀里,抚弄着它身上的长毛,眼泪再也止不住,泉水似地奔涌出来。

“哭吧哭吧。真不明白,人家又不是去赴刑场,是去全世界最先进最发达最富有的自由王国,放鞭炮庆祝还嫌不够,你哭什么呀!”

卓群嘟咛着,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卓尔。

卓尔止住啜泣,用纸巾擦去眼泪。窗外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卓尔抬头望去,泪水又涌了上来。

卓群发动汽车,驶离机场。往滨海路方向驶去。

卓尔看看她:“你要去哪儿?”

“带你去海边散散心。晚上还跟人家约会,你这个样子怎么去!”

卓尔这才想起来,约好晚上和苏醒一起吃饭。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汽车沿着滨海路缓缓行驶,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大海,卓尔心情渐渐好些了。转过身来看看卓群,轻声说:“我没事了。送我回家。你去上班吧。”

卓群点头道。往山屏街方向驶去。远远的,就见一辆紫红色雪弗莱子弹头车停在自家楼下。

“哎,你看,怎么象老宫的车?”

“不会吧。他来干什么?”

卓尔下车,朝那辆车望了一望,就见车门一开,老宫从车上走下来。阴沉着脸,冲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卓尔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卓群走过来,打量了老宫一眼,打趣道:“哟,怎么了,象从追悼会上刚出来似的?”

“说对了。”老宫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真的?谁这么有福气,被上帝召见了!”卓群仍笑嘻嘻地。

“我-岳父。”老宫说。后面两个字,象从嗓子眼挤出来似的,勉强能听见。

卓群和卓尔对视了一眼,不作声了。

稍顷,老宫抬起头,两眼盯着卓尔,“我想见叶子。”

“现在?”卓尔惊讶道。

“对。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

卓尔倒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卓群,卓群有些抱不平地道:“老宫,你有点太缺德了吧。这个时候你不回家去安慰你老婆,见叶子干什么?”

“她不用我安慰,我也安慰不了。”老宫摇摇头,语气中充满伤感,“我活了四十多岁,今天才第一次体验到,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这么容易就消失的。前天还是一个大活人,今天就变成灰了。装在那么小的盒子里。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假如有一天我被装在那里,进去之前最想做什么?那一刻我眼前一下闪出叶子的身影。我才知道什么对我是最重要的。我要见她,我想和她重新开始。”

卓尔望着老宫,良久,慢慢开口道:“晚了。她已经走了。”

“走了?”老宫高声叫道。

“是。”

“我不信。”老宫声音中透出前所未有的绝望,“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小时前。”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卓尔出神地望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见老宫的酒杯又空了,给他斟满。

“喝吧,遇上这种事,醉一次就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宫扫了一眼桌上的空酒瓶,苦笑道:“可今天酒量见长,喝了这么多,还清醒着呢,我。”

又喝了两瓶啤酒,卓尔感觉眼皮发沉,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老宫已有几分醉意,反复重复着已经说过的话。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卓尔打断他。

卓尔到前台把账结了,又去洗手间整了一下妆,回到座位上,又坐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老宫。

“走吧。早点儿回去休息。”

走出酒店,冷风一吹,酒劲上来了。老宫感到胃里一阵阵难受,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来。卓尔帮他捶了几下后背,从包里掏出面巾纸递给他。

吐完之后,老宫感觉好受些了。直起身来,用面巾纸擦了擦嘴,摇摇头道:“没事了,走吧。”

“我们打车走吧。车留在这,明天再来取。”

卓尔走到路边,挥手叫了辆出租车。

约莫十几分钟时间,来到老宫家楼下。

卓尔付了车费,推门下车,过来扶老宫。

老宫推开她:“不用,我没事。”

“你行吗?不行我送你上去吧!”卓尔不放心地说。

“没事。你回去吧。”老宫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叫住卓尔:“卓尔!”

“嗯?”卓尔转过身来,看着老宫。

“我想——求你件事。”

卓尔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开口。

老宫犹豫了一下,好象做出什么决定似的,

“能不能——把久久送给我?”

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老宫摇晃着走到四楼,掏出钥匙开门。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模索着去开灯。窗前有个黑影一晃,象个幽灵,老宫打了一个冷颤,酒劲被吓跑了一半。

“谁?”

“是我。”

灯光下,老宫看清是自己的妻子。长嘘了口气。

“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吓了我一跳。”

“灯太亮了。有时候,呆在黑暗中看得更清。”原雪芳转过身来,两手抱在胸前,冷冷地道。

老宫想起刚才在楼下的一幕,不禁有些心虚。

“你妈怎么样?你不说留在家里陪她吗。”

“我妹妹在家陪她。”

“哦,是这样。那你早点休息吧。”

老宫边说边月兑去外衣,扔在沙发上,转身要走。原雪芳叫住他。

“宫本!”

“嗯?”老宫停下,背对着她。心中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我们谈谈吧。”

“明天吧,今天我累了。”

“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5分钟就够了。”原雪芳说,声音平静的出奇。

老宫回身坐在沙发上。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

原雪芳在他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声音透着几分悲凉:“本来想和你好好谈一谈,既然你不愿意,那就从简-只谈结果吧。”

“我没有不愿意。只是觉得你今天心情不好,有什么话我们可以以后慢慢谈。”老宫辩解道。

原雪芳仰起脸,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一板一眼地说:“你觉得我们还有以后吗?”

老宫低下头,眼睛盯着茶机上的烟灰缸,“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还是不要谈了。”

“不,我要谈。”

老宫弹了下烟灰,抬头看了一眼原雪芳:“我希望你理智点儿。”

原雪芳冷冷地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理智,这样清醒。我只谈三点儿,请你听好了。第一,我不想再挽救我们的婚姻,我已经尽力了,而你没有。所以我决定放弃。第二,关于儿子的抚养权,我反复考虑,他就要进入青春期了,更需要父亲的指导和沟通。所以我也决定放弃。你要承担好这个责任。毕竟,我们婚姻的解体你有主要责任,你不能犯两次错误。最后一点,就是财产了。房子、车和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你。我只要存款。我整理了一下,一共27万,给你留两万,其余我全部带走。我要说的就这些,如果你没有疑义,我要去休息了。”

原雪芳站起身,走进儿子的卧室。留下老宫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愣。

卓尔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竭。

她靠在沙发上歇了会儿,换上睡衣,头晕得厉害,却毫无睡意。便打开电视。

一个频道正在播放电影《罗马假日》。卓尔凝视着屏幕上的格雷戈里·派克,他那有些向外凸起的额头、向里凹陷的眼睛,还有那线条分明、显得有些冷酷的下颏很象方晓,卓尔心里一阵悸动。

已经两个多月了,原以为自己已恢复了平静,但实际上远没有。昨天在站台上看见卓群的时候,听卓群谈起他的时候,还有刚才坐在酒店看见窗外飞舞的雪花时,那种内心深处的悸动,无不向她证明这两个月努力的失败。

屏幕上,影片已进入尾声。奥黛丽·赫本那双深情、美丽的大眼睛,忧伤地望着格雷戈里·派克,向他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慢慢转过身,一步步走远。房间里只剩下格雷戈里·派克,和他孤独的脚步声。

卓尔凝视着这最后一个镜头,眼里噙满泪水。她起身关掉电视,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轻舞飞扬的雪花,思念象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卓尔试去泪水,走到桌前,给方晓写信。

方晓: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在这样飘雪的夜晚,我无法阻止自己不想你。这些天,没有雪的提示,我都忘不了,现在更是触景生情。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天你在雪地里奔跑的身影,耳边一遍遍回荡着起你说过的话。我就这样被你俘获。直到现在,都无法逃月兑。

房间里充满了雪的味道。那也是你的味道。除非我不呼吸,否则我无法阻止自己想你。我想我也许不该回来。这可能是一个错误。原以为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忘记一些事情,可以面对你了。可现在还没见面,内心已充满了恐惧。我又想逃了。这个城市到处都是你的影子,快把我淹没了。

今天下午,我去机场送朋友。在登机口告别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那一刻,我想起了你。我们是在机场相识的,虽然不是蓝城机场,可是对我而言,置身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机场,都是与你重逢!

晚上,我去了海景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和你吃饭的地方。我还记得我们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但我不敢过去坐。还好,整个晚上那个位置始终空着,没人去坐。我有一点儿高兴,但更多的还是悲伤。思念象窗外寒冷的空气,紧紧包围着我。已经三月了,天气还这样寒冷,这在蓝城并不多见。尽管我很怕冷,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但现在我宁愿这样。这样雪落到地面才会不化。尽管我知道,这样持续不了多久。天气会变暖,阳光会把雪溶化。

今晚,我破天荒喝了许多酒,我是诚心想醉一次。可是,能醉的也只是身体,喝的越多,内心越清醒。现在,因为酒精的缘故,耳边总是嗡嗡作响,象是飞机的轰鸣声。有好几次,我情不自禁走到窗前向空中了望。已经被骗了好几次,还是不心甘。刚才又一次走到窗前。这一次是真的!银色的机翼下灯光一闪一闪,象一颗流动的星星,鸣叫着消失在远处,天空又恢复了宁静。而它在我心中掀起的波澜却无法消失。我们第一次在北京机场相遇的情景又浮上心头,那时我们谁也不会想到今天。与其说飞机把我们带到蓝城,不如说它把我们带向一种命运。现在,我很怕想关于命运的问题。一想到这个问题,内心就涌起一阵痛楚,就会忍不住问自己:会有另一种选择吗?比如说,把你留在身边。

我整日徘徊、挣扎在肯定与否定之间。越想理出个头绪,心里就越乱。也许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说清楚的。比如飞机,你无法说清楚,它是失望还是希望;比如相遇,你无法说清楚,它是甜蜜的开始还是痛苦的结束。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如此短暂。但是,爱情不是以时间计算的,而是以快乐和痛苦,这一切都溶化成思念。每当我思念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这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现在,我们之间隔着1000公里。思念却在一瞬间就把你从千里之外的茫茫人海中寻找出来,比世界上最先进的搜索引擎还快。最先找到的是你的声音:舒缓、坚定又饱含激情,然后是你的眼睛,你的额头,你的唇……还有,是我的感受和幻想。我就在记忆中合成、复制、收藏,再不断打开,调出来阅读。每阅读一次,就亲近一次,亲近一次,就再美化一次,直到占满心灵的整个空间……

“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卓群推门进来,打开灯。

卓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摁开关,关闭电脑。卓群不解地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飞机降落在蓝城,已是万家灯火。

在机场出口,方晓看到来接自己的苏醒。朝他挥了下手。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有约吗?”

苏醒苦笑了一下:“她有事。一位朋友的父亲去世了,心情不好,她去安慰一下。”

“唔。是这样。”

两个人走出机场大厅,来到停车场。

苏醒掏出钥匙给方晓:“你开?”

“你开吧。”

苏醒坐在驾驶位上,发动汽车,驶离机场。

“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找个地方吃点儿饭?”苏醒说。

“好。”

“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行。”

车子驶上人民路,从新开业的“鲜花世界”门前驶过。方晓透过车窗,望着那怒放的色彩缤纷的鲜花,一个念头倏忽闪过。

“哎,在这儿停一下。”方晓突然说。

苏醒减慢车速,一转方向盘,在“鲜花世界”门旁停下。转过身来看看方晓,“你要干什么?”

“去买花。”

“买花?买花干什么?要送卓群?”

“不,是让你买,送卓尔。她明天过生日。”

“真的?”苏醒惊讶道。

“真的。”

苏醒看看方晓,不相信地问:“又是卓群告诉你的?”

方晓把脸转身窗外:“你别管了,反正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好,再信你一回吧。不过明天再买也不晚。今天买太早了。”

“不早,让你去买就买吧。”

“为什么?她不是明天过生日吗?”

方晓叹口气,“我说苏醒,你这脑筋就不能灵活点,非得明天晚上吗?你就不能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意外惊喜?”

“对。你想想,明天从什么时候开始?”

“午夜12点。”苏醒说,恍忽一下明白过来:“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好了,快去吧,我在车上等你。”

“你陪我一起去吧。”

方晓有些不情愿地下车。两个人走进“鲜花世界”。一进门,花香扑面而来。

苏醒噤了下鼻子,“真香啊!等将来我老了,就开个花店,每天看着这么多花,什么愁事都没了。”

“如果天天看花,就该麻木了。早闻不到什么花香了。”方晓嘲讽道。

“先生,想买什么花,进来选吧。”一个年轻女孩儿笑着招呼他们。

“玫瑰。”方晓说。

“这些玫瑰都是今天才来的,很新鲜。送给女朋友保准喜欢。”

方晓抽出一支,问:“多少钱?”

“10元一支。买10支吧,实心实意。我给你配上满天星,很好看。”

“就要这支。包上吧。”

苏醒看看方晓:“买一支太少了!”

卖花女在一旁插嘴说:“是呀,没有买一支的。要不来9支。天长地久。”

方晓没理她,对苏醒说:“一支就够了。好东西不用多,能表达意思就行。”

卖花女有些不高兴,但不敢表现出来,把那支玫瑰花用亮光纸包好,递给苏醒。苏醒掏出钱夹,抽出一张百元钞票。

“有没有零钱?我找不开。”

苏醒摇摇头。方晓把手伸进衣兜,掏出10元钱递过去。

苏醒小心翼翼地拿着玫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方晓说:“帮我想着,这钱是借的,回头还你。”

“算了,不用还。”方晓一摆手。

“不,得还。买玫瑰不能用你的钱。”苏醒认真地说。

方晓扫了他一眼,没再言语。

两个人在人民路上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国际酒店。在餐厅吃过饭,去方晓房间看电视,一直呆到11点40分才离开。

卓尔已经睡了。

卓群倚在床上,带着耳机听音乐,手里拿着一本最新出版的摇滚乐杂志翻看着。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她一跳。

“谁?”

“我,苏醒。”

卓群跳下床,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开衫,跑过去开门。

“你好。”苏醒说道,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方晓。

卓群兴奋地一把拽住方晓的胳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

方晓把手指放在唇边:“嘘,小点儿声。刚回来。”

苏醒把带来的生日蛋糕放在茶机上,朝里面卧室看了一眼,问卓群:“你姐在吗?”

“嗯。可能睡了。”卓群看着茶机上的生日蛋糕,会心地一笑:“我去叫醒她。”

卓群推门进去,打开灯,卓尔已经醒了。

“快起来。有人找你。”

“谁?”

“你起来就知道了。”

卓尔疑惑地看着她,顾不上换衣服,穿着睡衣出来,看见苏醒和他身后的方晓,愣住了。

“怎么?出什么事了?”卓尔不安地问。

苏醒一脸严肃,点点头:“是,出了一件事。30年前的今天,世界上诞生了一个人。”

苏醒走过去,把手里的玫瑰花递给卓尔。

“生日快乐!”

卓尔下意识地接过来,看看苏醒,又看看手里的玫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卓群把鼻子凑到玫瑰前闻了一下:“哇,好香啊!”

卓尔这才反应过来,把玫瑰花塞到卓群手里:“去,放到花瓶里。”

卓群把玫瑰往方晓眼前一举,说:“等我过生日时,你也得象苏醒这样,在第一时间来!”

方晓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吱声。

“好不好啊?”卓群手肘戳了一下方晓,撒娇道。

方晓一推卓群:“浪漫只能用一次。去,把花插到瓶子里,再拿几个杯来。”

“你陪我一起去。”

卓群拉着方晓的胳膊,往厨房走。方晓转过脸看了一眼卓尔,卓尔心中一阵悸动,低下头,盯着睡衣上的扣子。

“哎,进去套件衣服吧,别冻着。”苏醒关切地说。

卓尔这才发觉自己穿着睡衣,不好意思地道:“你先坐。我进去换件衣服。”

卓尔换了一套白色运动服,把头发用发夹拢到后面。这当儿,苏醒把带来的葡萄酒启开,倒在杯子里。卓群揭开生日蛋糕上的盒子,插上蜡烛,一一点燃。

“好了,许个愿吧!”卓群说。

卓尔看看苏醒,又把目光投向方晓,闭上眼睛。

“好了,吹吧。”

卓尔吹灭蜡烛,拿起刀在蛋糕上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又划了两刀变成米字,先叉了一块给苏醒,又给方晓和卓群各一块,最后才给自已。

苏醒举起酒杯,冲卓尔微微一笑:“生日快乐!”

方晓和卓群也举起酒杯:“生日快乐!”

“谢谢!”卓尔眼中有些湿热,一仰头把杯里的酒喝了一半。

“慢点儿喝,别看这酒度数不高,当时不觉怎样,过后反劲。”苏醒劝道。

“哟,她没劝你,你反倒劝上她了。世道真是变了。现在轮到女人冲锋陷阵,男人负责后勤保障了。”卓群打趣道。

给卓群一说,苏醒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现在先少喝点儿,留着明天晚上-噢,不对,是今天晚上,放开喝,来个一醉方休。”

卓群呶呶嘴,“不用等到晚上,说不定一会儿就醉了。酒不醉心也醉了。你们不知道,今天下午在机场-”说到这儿,卓群忽然觉得不妥,收住话头,瞅瞅卓尔。

卓尔眼圈一红,她强忍着,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对不起-”卓尔低下头,用手指试去眼角的泪。

“你看你,又来了-”

方晓用手一戳卓群,压低声音叫道:“卓群!”

卓群吐了一下舌头,“好,好,都怪我。我道歉。行了吧。看在苏醒和方晓的份上,就原谅我吧。”

“不,不怪你。”卓尔刚说了一句,眼泪象断了线似的,一串接一串地涌了下来。

她急忙说了声“对不起”,转身跑进卧室。

三个人面面相觑,愣愣地坐在那里。卓群懊恼地一拍大腿,说道:“唉,都怪我!搅了一顿美餐。”转身对苏醒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去劝劝!”

“不要去。她心里难受,哭出来就好了。”方晓说。

“哭起来还有完那?下午从机场回来就哭了一路,去海边散了一圈,好不容易好了,都怪老宫,又给勾起来了。快去,劝劝她!”卓群边说边推苏醒。苏醒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没有应声,推门走了进去。

卓尔靠在桌前,背对着他,发出低低的啜泣声,肩膀一上一下,微微抖动。看上去那么悲戚和无奈。苏醒心中一阵酸痛,情不自禁走过去,扳住卓尔的双肩。

卓尔顺从地转过身。泪光中,恍惚看到一个宽厚的肩膀,心中一颤,扑了上去。

卓尔靠在苏醒怀里,下颏抵在他的肩上,任泪水往下流淌。苏醒穿了一件灰色羊绒衫,肩上被殷湿了一片。

卓尔不好意思地:“对不起。把你毛衣弄湿了。”

苏醒抬起肩膀看了看,含蓄地微微一笑:“好了。现在我不欠你的了。上次把你的裙子弄湿了。告诉我,哪儿有干洗的地方。”

卓尔破涕一笑,感到心里畅快些了。

方晓和苏醒离开时,已是夜里两点了。

卓尔重新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打开台灯,拿起枕头放在后面靠着,这才发现枕头底下放着一个牛皮纸袋。不由得一愣,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自己的书《蓝城之恋》。她翻开一页,只见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评语,心中一颤,继续往下看,几乎每页都写着字,卓尔看不下去了。把书合上,抱在怀里,闭上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良久,卓尔慢慢睁开眼,擦去脸颊上的泪,打开书,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是空白,上面写满了字,不是评语,是一首诗。字迹很大,跌宕起伏。

我又一次走向我们曾经去过的海/听海风轻轻细语/看浪花默默含情/我多想变成沙滩上停泊的木船/让你依偎/让你亲近/让我再一次凝视你的双眼!

我又一次走向我们曾经走过的校园/听书声朗朗入耳/看雪花轻舞飞盈/我多想变成松柏下的冰雪/如果不成为我怎能与你相伴!

多少次抬起头陌生自己/多少次我也疑惑地问天/一天就如同一年/一年又象一个短暂的瞬间/敞开的胸怀拥抱本应属于我的你/生命从此不再苍白!

你说爱情就象海风/看不见却感觉到她的威严/你说一生不变/就如同海浪瞬间就是永远/不用蓝天作证/也不用向大海许下诺言/让我们把爱埋在心间/种在未来……

“方晓!”

卓尔在心底呼唤着方晓的名字,俯身抱住枕头,泪水打湿了一片枕巾。

一声巨大的摔门声,把卓尔从梦中惊醒。

“这是怎么回事?”卓群冲过来,怒气冲冲地喊道。

“什么?”卓尔看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信!那些信是怎么回事?”卓群因为极度气愤脸涨得通红。

卓尔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急忙从床上下来。卓群用手一搡,她没站稳,跌坐在床边。

“说呀!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卓尔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好。

“你什么?说呀!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拣你的,钢琴是给你买的,你不要了才给我。书也都是给你买的,你看过了再给我。小时候穿的衣服也都是你的,这还不够吗?难道我的男朋友也要先给你用!怪不得你不让我和他来往,原来你是想留给你自己。哼,表面上装得象个好人似的,其实心里比谁都卑鄙、无耻、下流-”卓群恨不得把能想到的恶毒词语都用上。

“卓群,你住嘴,不许你污辱我!”卓尔站起身来,大声喝道。

卓群向后退了一步,反驳道:“我怎么污辱你了!你做的事你自己最清楚,还有脸写在信上。怎么,现在不敢承认了?”

“我承认,可我没想那样做。请你相信我!我没有预谋!甚至-甚至阻止了!”

“阻止了?那为什么还会发生?”

“因为-因为我也是人,也会冲动,也会-犯错误。”

“犯错误?这么说,你们-你们已经——”卓群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卓尔把脸扭到一边,默然无语。

“是不是?你说呀?”卓群厉声叫道。

卓尔猛一摇头:“没有。”

“你说谎!”卓群带着哭音喊道,“你别想骗我!没有你为什么要离开?没有你为什么那么怕见到他?”

卓群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愤怒,一转身把桌上的书、稿纸都摔到地上。卓尔过去阻拦她。两个人拉扯着,从卧室串到客厅。

“放开我!别碰我!”

卓群怒不可竭地喊着,串到阳台前,抓起鱼缸用力一摔。

“砰”的一声,鱼缸落到地上,摔成碎片。水哗哗地流了一地,一条鱼被冲到沙发底下,另一条被冲到门边。

卓尔一怔,松开手。卓群趁机夺门而出。

方晓还在熟睡,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往门口探了下头,问:“谁呀?”

“是我!快开门!”

方晓听出是卓群的声音,一翻身起来,一边过去开门,一边用手捋了下凌乱的头发。

“什么事?一大早就把人叫醒。”方晓打开门,懒洋洋地道。

卓群瞪着他,怒气冲冲地说:“问你自己!”

“我?我怎么了?”

“你-”卓群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哎,别这样,快进来。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方晓把卓群拉进屋,随手关上门。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你!你们俩合伙欺负我!”

卓群猛地转过身,两只手握成拳头象击鼓似的捶打方晓。

方晓向后退了一步,倚在门上。见卓群的拳头又挥过来,张开双臂,把她揽在怀里。

“好了好了。把我打成烈士,你还得去开追悼会!”

卓群靠在方晓怀里,唔唔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泣地说:“打死你-才好呢?你死了-就不会-爱别人了!”

方晓一怔,明白了几分,在心里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卓群的后背。

“那不行,我还没爱够你呢!”

卓群抬起头,顾不上擦眼泪,两眼盯着方晓的眼睛:“你真的爱我吗?”

方晓用力一点头。

“不,我要你说,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方晓声音很低,但很响亮。

卓群松开手,退后一步,怒视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背着我爱她?”

“我没有。”

“没有什么?她都承认了!”卓群目光灼灼逼人。

方晓无言以对,痛苦地低下头:“我不让你知道,是怕伤害你。”

“怕伤害我?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做?为什么?”卓群哭喊着,冲过去又用拳头捶打方晓。

方晓不争辩,也不阻挠,站在那儿象个木头人似的,任凭卓群捶打自己。

“怪不得,你这些日子总出差,我还以为你工作忙,原来是躲着我!你既然不爱我就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爱你。请你相信我。”方晓抓起卓群的手,用力握着。

卓群仰起脸痴痴地看着他,脸上挂满泪珠。“那她呢?告诉我,你并不爱她,你只是一时冲动,是不是?”

方晓看着卓群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不忍说出口。

“你说呀!”卓群用力摇晃着方晓。

方晓痛苦地摇摇头:“不,我爱她。”

卓群猛地推开他,两眼射出怒火:“你怎么能这样?你到底爱谁?”

“我-”方晓摊开双手,说:“都爱。”

“你怎么能同时爱两个人?”

“我也不知道。”方晓低声说,声音带着几分苦恼,几分悲戚,和几分无奈。

卓群盯着方晓足有5、6秒钟,缓和了一下口气,降低声音说:“听着,方晓。我不要你爱我一辈子,那太长了,恐怕我自己也做不到。我们都不是18岁了,不能自己骗自己。在你之前我爱过别人,在你之后可能还会爱别人。但是现在我只爱你。我会对你忠诚。我也要求你对我忠诚。这样的要求不过份吧!”

“是,不过份。”

“那你要答应我做到。”

“我可以答应你,以后不见她。”

“也不许想她。”

“这-”方晓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你还是不爱我!你如果爱我,就不会想她!”

“不,我爱你,真心真意,但我——忘不了她。”

卓群盯着方晓,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可以不相信,但这是真话。你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年轻漂亮,活泼开朗。和你在一起感觉轻松,没有负担。可她成熟,智慧,有思想。我们在心灵上更接近。这是你所不具备的。”

“这不公平!她比我大6岁,再过6年,我可以是思想的妈妈!”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我现在就可以拥有,为什么要等6年?”

“你-”卓群气愤地叫道:“你太自私,太贪婪了。你不能什么都要!你只能要一样!”

“我知道。”方晓一挥手,打断她,“这正是我最害怕的,也是最痛苦的。这两个月我一直在默默承受,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痛苦,所以才瞒着你。其实你没必要知道真相。因为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是你。”

卓群凝视着方晓,内心剧烈地跳动着。她仰起脸,靠上去,吻住方晓的嘴唇。两个人接了一个挚热但十分短暂的吻。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他们,也让卓群从梦境一样甜蜜的吻中回到心酸的现实。她猛地推开方晓,眼里噙满泪水,脸上带着悲戚和无望,连连摇着头,说:“你不该对我说这些。如果你对说谎,如果你骗我说你只爱我一个人,我会相信的。我还会象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爱你。可现在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人,你爱她甚至超过我,我怎么能够相信你是在拥抱我而不是她?我怎么能够相信你吻的是我而不是她?也许我只是她的影子,她的替代……”

“不,你不要这么想。”

“我也不想这么想。可是我做不到。就象你做不到不去想她一样。假如她是别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和我无关的人,我也许能做到。可偏偏不是。她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最信任的人,却欺骗了我,还有你,你们都是骗子,无耻的骗子!我再也不想再见到你们!”

卓群声嘶力竭地喊道,推开方晓,转身向门口冲去。方晓伸手拽住她,她用力一甩挣月兑开,指着方晓的鼻子,愤然道:“滚开。我讨厌见到你。从现在开始,你离我3米远。否则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方晓退后两步,卓群打开门,向走廊深处跑去。方晓追出门来,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赶紧回去套上外衣。走廊里已不见卓群的身影。方晓追到电梯口,一部电梯刚刚下去。他转

身摁另一部。电梯象蜗牛似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爬上来,方晓急忙进去,摁紧急自动扭,一层不停直接下到一楼。

方晓跑出酒店,就见卓群驾着那辆白色本田车驶上人民路。他来不及去开车,一挥手拦了辆出租车跟上去。

卓群驾着车绕来绕去,最后在零点酒吧门前停下了。方晓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她走进酒吧,舒了口气,急忙打电话给苏醒。让他立刻到零点酒吧来。

方晓在酒吧前来回踱着步,不时朝路边望去。约莫十分钟的时间,一辆红色出租车在酒吧前停下,苏醒走下来。方晓迎上前去。

“怎么了?”苏醒问。

“卓群在里面。”方晓朝酒吧一指,说道:“现在,别问我问题。以后我再跟你解释。你进去陪她,24小时内要寸步不离。别让她单独一个人。”

“好。”

“还有,别老在酒吧呆着,带她去逛街,买东西。”

方晓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迭钱来给苏醒。

苏醒摆摆手:“不用,我有。”

“拿着,让她随便花。”

苏醒把钱揣进兜,抬头看看方晓,“晚上怎么办,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给卓尔过生日。”

方晓叹了口气:“卓群的脾气你知道,先顾她吧。你一定要看住她。千万别出事。卓尔那我会安排。”

“好吧。”苏醒答应道,转身往酒吧走。一边走一边呐闷:什么事让卓群发这么大脾气?快到酒吧时,一个名字倏忽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方小艾!”

难道是方小艾回来了?不会吧。苏醒摇摇头,否定地笑了。

坐在酒吧里,卓群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报复,让方晓难受。不过,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

痛苦和快乐一样,都不会太持久。

卓群端起杯,一抬头看见苏醒朝她走来。

“你好。”苏醒笑吟吟地说。

卓群斜了他一眼,没言语。苏醒拉过椅子,在对面坐下。酒吧侍者走过来,不等她开口,苏醒一指卓群,“和她一样。”

侍者转身走了,不一会儿,送来一杯郎姆酒。

苏醒举起杯,冲卓群微微一笑:“来!”

卓群端起杯一饮而尽。苏醒轻轻喝了一小口。一挥手,招呼侍者,又给她要了一杯。

“谁这么胆大妄为,竟敢惹我们卓群小姐生气?跟我说说。”苏醒笑呵呵地道。

受了委屈的人,最怕别人安慰。卓群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

苏醒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别闷在心里。跟我说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打仗!”卓群擦去眼泪,不屑地说。

“打仗是解决问题的最坏方式。能用和平手段解决还是用和平手段。是不是方晓那小子欺负你了?”

卓群一拍桌子:“你少在我面前提他!”

“好,好,不提他,来,我们喝酒。”苏醒举起杯,象想起什么似的又放下,“这么干喝没意思,咱们玩点什么吧。嗯,我想想,掷骰子吧。”

见卓群不吭声,苏醒起身去吧台要了一付骰子。

“咱们先说好,谁输了谁喝酒。你先来。”苏醒把骰子推到卓群跟前。

卓群拿过来,放在手里晃了晃,然后叭地一下,倒扣在桌上,揭开一看:“16。该你了。”

苏醒接过去,同样放在手里晃晃,然后倒扣在桌上。

“12。你输了,喝酒!”卓群侧着头,斜睨着苏醒。

“好。我喝。”苏醒端起杯。

两个人又接着玩,这一次,苏醒又输了,喝了一口酒。

“得,再这么喝下去我就醉了。咱们输点别的行不行?”苏醒告饶说。

“输什么?”

“让我想想。嗯,这样,下次谁输了,谁就说一句‘我是猪!’。如果不愿意说,就输100元钱。”

“行。”卓群一点头,答应道。

这一次,卓群输了。苏醒看着她:“说吧,要不掏钱!”

卓群耸耸肩:“我别无选择。我身上的钱加起来还不到100元。”

“那就说吧!”

卓群双肘放在桌上,手撑着下巴,一脸不屑地道:“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听好了,我──是──猪!”

苏醒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两个人又接着玩。这次苏醒输了。卓群看着他,兴灾乐祸地说:“说吧,快说!”

苏醒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张开嘴:“我-是─,不行,我说不出来。我认罚。”

“那好,拿钱来!”卓群冲他一伸手。

苏醒从果盘里拿了一颗杏仁放在她掌心:“一颗代表100元钱,玩完一起算。”

不到二十分钟,卓群就赢了一把杏仁。她兴奋地数着:“1、2、3,一共10颗了,10颗就是一千,你付不起了吧!”

苏醒掏出钱夹放在桌上:“放心,够你羸的!”

苏醒又输了。他拿起一颗杏仁给卓群,卓群接过杏仁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轻声哼唱起来:“我是一只快乐的猪!”

苏醒苦笑道:“我是一个痛苦的人!”

“痛苦是你自已找的,你可以选择呀!”

“这可能就是一个人的秉性吧,明知做人苦,还是要做人。”

“要我说,做一只快乐的猪也没什么不好。我在北京做网管时,曾在网上做过一次调查,《西游记》中的唐僧、孙悟空、沙僧和猪八戒4个男人中,你最喜欢谁?结果你猜,谁荣登榜首?”

“孙悟空?”

卓群摇摇头。

“那是唐僧?”

卓群又摇摇头,“都不对,告诉你吧,是猪八戒。”

“怎么是猪八戒!他可是丑角啊。”苏醒有几分惊讶地道。

“时代不同了,现在丑人走俏。猪八戒虽然外表丑陋,但忠厚善良,朴实率真,喜欢女人从不掩饰,所以被评为第一好男人。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唐僧。”

苏醒摇摇头:“没道理。如果罗贯中活着,一定会大吃一惊。”

“也未必。作家思维超前,他也许早就预料到了。现在有一种说法,说《西游记》表面上是一个西天取经的神话故事,实际上写的现在的国企。”

“噢?”苏醒不解地看着卓群,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现在说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要我说都不是,是政策经济。地方政府动不动就说‘要点政策’,上面也常说‘给点政策’。这‘西天取经’中的经,就代表政策。唐僧什么都不会,却能当一把手,说了算,因为能要到‘政策’。孙悟空什么都会,业务过硬,可最多也就是业务经理。”

苏醒笑着点点头:“你别说,听上去有点儿道理。”

两个人边说边玩,在酒吧里消磨了近一个下午。苏醒问卓群:“多少了?”

卓群数了数杏仁:“32颗。”

苏醒把钱夹往卓群手里一扔:“得,都给你吧。”

卓群还给苏醒,“闹着玩的。还动真格的了!”

苏醒把钱夹塞到卓群手里:“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你可别置我与不信不义。”

卓群拿起钱夹晃了晃:“这么说,我要是不要,还成罪过了?”

“实话告诉你,这里面的钱也不是我的,刚才来的路上,发了一点小财。”

“中奖了?”

“就算是吧。”

“你真好运。”

“所以,我要把好运气分给你。”苏醒一摊手,笑道:“我现在可是无产阶级,只好剥削你这个‘小资’了。今天你埋单吧。”

“OK!”卓群把钱夹往上一抛,钱夹在空中翻了个过又落回到手里。“我现在是一个快乐的人了!”

苏醒也开心地说:“我现在才是一个快乐的人呢!”

“得了吧,你现在可是一无所有!”卓群一呶嘴。

“正因为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失。痛苦是因为害怕失去,我们现在一起出去,我比你有几个好处。第一,不怕被偷;第二,不怕被抢;第三,不怕被骗;第四,不怕被爱。”

“得,你一无所有,谁会爱你?”卓群讥讽地说。

“那也未必,万一谁爱我,至少我知道,她是真爱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钱,或我的权。”

“你那是上个世纪的爱情。现在是资本时代,有资本才有爱情。我以前一位同事的女友嫌他赚钱少,给一个有钱的香港人包了,他后来辞职去了深圳。走时满腔仇恨地说:10内要赚够100万。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卓群有几分感慨地说。

“也是,爱情和金钱,如果分开来看,非常简单:一个务虚,一个务实;一个是精神领域,一个是物质世界,很好划分,也不难处理。可是爱情不能活在真空里,总要和金钱发生关系。真是两难啊。要是没钱,你没资格爱,要是有钱,又不知道她爱你还是爱你的钱。”

“这有什么难的!你的钱就象你的身体一样,是你的一部分,她爱你就包括爱你的钱,爱你的钱也就是爱你。哼,都是庸人自扰。”

卓群一挥手,招呼侍者:“喂,埋单。”

两个人走出酒吧。苏醒看看卓群,“把钥匙给我,你喝了那么多酒,我来开车。”

卓群把钥匙给苏醒。

“说吧,想去哪儿?”苏醒问。

“先去‘伊风格”,我要换个新发型。然后去香格里拉,大吃一顿。”

两个人来到伊风格发型设计室,苏醒把车停好,陪卓群一起进去。看样这儿卓群常来,一进去,紧靠门边一位头发染成黄色的理发师冲她一笑:“剪发?先去洗一下吧。”

卓群月兑去外衣,递给苏醒,径直走到里面,不一会儿,头上裹着毛巾,湿漉漉的出来了。

“想剪什么样的?”理发师用毛巾擦了擦卓群的头发,问。

“电影《男孩不哭》看过吧,就要那样的。”

20分钟后,卓群齐肩长的秀发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男孩不哭”头。看上去,活月兑月兑象个假小子。

苏醒看着她,愣了足有5秒钟,好象不认识似的。

“怎么-剪-这么短?”苏醒有些结巴起来。

卓群一甩头,不屑地道:“短吗?我还想索性剪个和尚头呢。”

“你头发挺好的,剪掉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要和过去来个彻底告别。”

苏醒恍然大悟:“原来你是-”

“对,你们男人不是说女人如衣服吗。一样,对女人来说,男人如头发,剪掉旧的,再长新的。好了,别婆妈了,赶快去香格里拉,我要美美地饱餐一顿。在美食面前,什么痛苦烦恼都消失了!”

坐在香格里拉二楼西餐厅,果然如卓群自己所说,胃口好得出奇。

满满一托盘的各色海鲜、烤牛排,被卓群一扫而空,又去餐台拣了一盘点心和水果,刀叉并用,一个不剩地全部消灭。新剪的发型晃来晃去,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引得苏醒也受感染,食欲大增起来。

两个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连餐费带服务费花了二百多元。卓群从钱夹里抽出3张百元钞票递给服务生,不一会儿,服务生送来找回的零头,还送了一张优惠卷。

“两位先生、小姐,三楼有服装展,如果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卓群拿起优惠卷,兴奋地道:“太好了!现在头和胃都是新的,就剩上的衣服了,索性一起换掉!”

苏醒陪卓群去三楼展厅逛了一圈,卓群买了一件羊绒衣、一条裙子和一顶帽子。付完账,卓群把钱夹扔给苏醒:“给你吧,现在我们可成了名副其实的无产者了。”

苏醒打开钱夹,见里面还有一张百元钞票和几张十元的,笑道:“现在还不是。走,我请你去吃哈根达斯,把Many都消灭掉。”

苏醒带卓群去了哈根达斯专卖店。要了两份芒果味冰淇淋,果然名不虚传,色香味美,品质纯正。

卓群一边吃,一边环视着周围。音响里飘着优美典雅的音乐,空气里飘着一股冰淇淋的幽香。

“不错。以后我心情不好,就上这儿来吃冰淇淋。”

“好啊,到时候别忘了叫我。”

卓群吃完,苏醒又给她要了一份。卓群看看他,由衷地道:“谢谢你今天陪我。”

“不用谢,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有个朋友,心情不好就去大酒店,要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观察走进酒店的人,从他们走路姿势和举止,猜测他们的职业、境遇等。他说,每次猜到第6个人以后,心情就开始变好了。”

一阵音乐声传来。是电台给卓群配的热线寻呼机。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

“谁呀?听众?”

“不是。没电了。”

“楼下有商务中心,我去买一块。”

“不用。”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万一有听众打来,别耽误了工作。”

苏醒起身下楼,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两节电池回来。他为卓群换上,把换下来的旧电池扔到桌上的烟灰缸里,另一节新电池放在卓群包里。这当儿,卓群吃完了,苏醒又给她要了第三份。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和方晓吵架了?”

“嗯。”卓群点点头,继续吃。

“两个人吵架很正常,说明你们彼此在乎。不过以后不要发这么大脾气,伤身体。”苏醒劝道。

“我们-”卓群看看苏醒,神色暗淡下来,“没有以后了。”

“怎么,你要和他分手?”

“是。”

“别说气话,吵一次架就分手?”

“那要看为什么吵架。”

“为什么?”

“因为——他爱的人不是我。”

“不,不会的。他很爱你,我知道。”苏醒十分肯定地说。

卓群瞟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他亲口对我说的。”

“他都对你说了?”苏醒脑海中又闪出方小艾的名字,忙解释道:“其实他们之间没什么,这段历史我最清楚。都是方晓父亲的意思,想亲上加亲,他们只是定了婚,根本没结婚,她就去美国了,现在早已结婚了。”

卓群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醒:“你说谁呀?”

“方小艾。他不是跟你说了吗,怎么-”苏醒意识到他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原来他还有这么一段历史,不过和我没关系,那是认识我以前的事。”卓群淡淡地说。

“怎么,他现在还有别人!”苏醒有几分尴尬,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卓群冷笑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第一个要瞒的就是你!”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是你的心上人。”

“开什么玩笑!不可能!”苏醒不以为然地道。

“没开玩笑。这-是-真-的。”卓群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苏醒慢慢垂下头,木然地望着桌上的烟灰缸。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象那节刚刚被扔掉的废旧电池。

卓群见苏醒静静地坐在那儿,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不觉有些气恼,涌起想要捉弄他的念头。

“我还以为中国没有绅士,现在才发现错了,还真有一个。”卓群往前倾了倾身子,斜睨着苏醒,脸上做出嘲弄的表情。

苏醒抬起头,目光穿过卓群,望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的远处,低声滴咕了一句:“我没想当绅士。”

“你不想?你不想谁想?女朋友都被人抢跑了,还坐在这儿没事儿人似的!”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找他去!”

“找他?”苏醒动作缓了一下,摇头道:“不,我不想打仗。打仗也不能解决问题。”

“怎么不能?从古到今,哪样不是靠战争解决的!如果没有8年抗战,能有新中国吗?”

“那是政治,感情的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征服和被征服。算了,和你说也没用。”卓群气得一跺脚,站起身来:“再见,中国绅士!”

“你去哪儿?”苏醒一把拽住她。

卓群瞪了他一眼:“干嘛?我去上班。”

苏醒舒了口气,松开手:“我陪你去。”

“我去做节目,你去干什么?”

“我在下面等你。做完节目送你回家。”

“不用。我不想回家。那也不是我的家。”

“那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

卓群转身要走,苏醒拽住她,招手叫来侍者,把账结了。离开这个令他伤怀的地方。

望着夜幕下的灯火,苏醒满是伤感地说:“我们今天晚上环城视察吧。反正无家可归。”

卓群侧身看了他一眼:“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家呀。”

“那不是家,是房子。”

卓群心中涌起一种怜悯之感,叹口气道:“看来,我们是同病相伶啊。”

“所以,只好相依为命了。”苏醒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两个人上了车,驶到长江路口塞住了。一辆电车坏在路上,把交通赌住了。等到交警来了才疏通开。到广播电视中心已是8点一刻。卓群赶紧下车,对苏醒匆匆说了一句:“一楼大厅里面有个咖啡厅,你在那儿等我,我9点钟出来。”

苏醒目送卓群走进中心大门,发动车子,飞也似地向山屏街驶去。到了卓尔家楼下,他把车停在路边,透过车窗向上望去,只见那扇熟悉的窗子挡着厚厚的窗帘,在两扇窗帘的缝隙间,透着桔色的灯光。他心里一阵冲动,跳下车,疾步走进楼门。

电梯刚刚上去。缓缓地上升着,几乎在每一层都停下。终于上到顶层,开始下降。苏醒盯着上面的数字,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小,想要上去的信心跟着一点一点动摇。就要跳到1了,他倏地一转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当”的一声,是电梯开门声,随后是杂乱的脚步声。苏醒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地离开了。

卓群扶着苏醒走出酒吧,一出来,苏醒就吐了。

卓群俯,帮他捶了几下后背,掏出面巾纸给他:“你喝得太多了。”

苏醒擦擦嘴,直起身来,感觉好受些了,闷声说:“没事,走吧。”

往前走了几步,苏醒感到胃口一阵难受,蹲在地上,又吐了起来。卓群替他捶着背:“吐吧吐吧,都吐出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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