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的点心 第一章
「严先生,关于你祖母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到了人生倒数阶段。这次的感冒引发肺积水,虽然没有夺走生命,却让她残弱的身躯更加败坏,她随时会离开世间,也许是再次病毒入侵,也许是在睡眠中长辞……」老医生来回翻动着病历,据实以告。
严斌疲惫地坐在家属休息处,聆听主治医生宣读死亡预告。
「我可以抽根烟吗?」
医生是不鼓励任何人吸烟,但眼前的年轻人是渴望有东西来麻庳自己。行医数十载,他早就看尽了生离死别,家属的各种反应他可以体会。
「请便。」
「难道她……我女乃女乃她就不能再……再……」严斌深吸口气,言语支吾。
老医生明白他的孝心,更了解病房里的老人对他的重要性,但最后还是以人道的角度切入说明,「可以,但只会徒增她的痛苦。倘若死而复活只是再进入另一个折磨的阶段,那不如让严老夫人了无心事的走。」
「了无心事?」严斌喃喃自语。他心里十分明白女乃女乃年迈身躯的状况,只不过……
「人将死之前都会有未完成的心愿,我想严老太太也不例外吧!」说完,老医生离开他,往下一间病房走去。
烟头上的火光随着冷风忽明忽减,白色烟雾迅速飞散在空气中,严斌疲惫的坐在户外休息处思考着老医生的话,好半天才步履蹒跚的走进安宁病房,见看护妇人正仔细为戴着氧气罩的病患拭去眼角的泪水。
「严先生,你来得正好,严女乃女乃从刚才就不停的流泪……」
严斌担心地说道:「我去找医生!」
「别紧张,这是『沉睡』的病人一种情绪抒发,不久后严女乃女乃也许就会自然醒过来。」看护妇人为老太太按摩清瘦的双脚,一边安抚这个孝顺无助的孙子。
握住女乃女乃冰冷的手,严斌埋首不语,内心祈祷让她老人家尽快清醒。
「其实严女乃女乃很了解自身的病情,也很平静的等待那一天的来临,有时早晨起床她会偷偷告诉我,上帝又多给了她一天的时间看世界。」看护妇人轻声说道。
严斌瘖哑着说:「阿姨,女乃女乃她……有没有提过关于未完成的心愿?」
「严女乃女乃时常骄傲的说,她有个孝顺又上进的孙子,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满足。从前的风风雨雨她都把它视为上帝给予的考验,不怨谁只求她的孙子平安幸福。」看护妇人将慈爱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转达。
「还有吗?」
「上个星期杜小姐来看望她,那一天她们俩聊得好开心,你女乃女乃难得轻松自在,忘了自己是个病人,在一旁的我也为此感到高兴。记得她曾拉住杜小姐的手,说如果她能成为她的孙媳妇该有多好。」她看向低头不语的严斌继续说:「我想她放不下你孤单一人,虽然她总是会说新一代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她操心。可惜的是,杜小姐却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这个结果令严女乃女乃伤心了好些天呢!」
「什么?」不可能!晴雅对他……严斌心里五味杂陈,第一次有如此的感受。
「严女乃女乃一时间也是你这种表情。」连睁大眼睛的模样也如出一辙。看护妇人微笑道:「倘若她有什么心愿未了,我想还是在严先生你的身上吧!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失望。」
「女乃女乃……」
看护妇人从盥洗室取出一瓢水,替几盆让空调吹干的室内植物浇湿土壤。
「严女乃女乃前阵子老是认为病房里太过单调死板,所以拜托杜小姐给她想个办法,不久后就多了这两株小可爱,尤其是这盆又称『祈祷树』的绿叶植物,因为夜间时它的叶子会合起来,如同祈祷中的双手,你女乃女乃是个虔诚的信徒,所以对它特别有感觉。」
严斌盯着橄榄绿叶片,边听看护阿姨细说着女乃女乃不曾向他提起的小琐事,他真是个不贴心的孙子,忽略了她老人家最需要的亲近关爱……他真不孝!严斌懊恼不已。
看护妇人拍拍他的肩膀。「你女乃女乃交代我,如果她不小心『睡着』了,就要我告诉你别难过,她只是追随在上帝的身旁,而且她永远以你为荣。」
严斌噙着泪水点点头,不发一语。
看护妇人见状,暂时退出病房外让他们祖孙俩独处。在这一行的六年多来,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人的力量可以扭转改变,在等待死亡的同时,更期盼奇迹降临。
寒风飒飒,夹杂满天飞舞的细细雨丝,吹袭热闹无比的商圈,熙来攘往的人群与车辆充斥在繁华的台北市街头,热情互动为喜乐气氛加分,行道树在两旁商家特意打造之下形成隧道灯海,更添耶诞佳节的气息。
「晴姊……我快不行了……」
求饶声由「晨曦花屋」传出,工读小妹瘫坐在木质梯上气喘吁吁,大冷天能浑身是汗还真不容易,几小时前的恐怖景象真是让她难以招架。
「这样就举白旗投降?真是欠操,明早儿记得和我去跑个五千,马上能让妳们头好身壮壮!」殷凤书双手扠腰、佯装生气,睨着一旁的「尸体」建议道。
「请不要啊……」瞬间哀鸿遍野。
「妳们还当真哪!搞不好连她自己也起不来。」杜晴雅一派轻松,收拾花草残屑取笑着。
殷凤书一副大姊头模样,鸭跩鹅行的搭上好友肩膀。「小雅雅,妳很不给面子喔!」
杜晴雅不甘示弱,举起手中的修花剪刀在她面前灵活操作、比画、比画的,一点也没把她那小小威胁放在眼里。
「哇!我好怕喔!啊!好累!我们今晚就提早打烊过耶诞夜吧!」
伸展疲劳的筋骨,杜晴雅彷佛听见天籁佳音地附和,「好主意!」
话一结束,「尸体」堆里齐声共鸣,大伙儿毫无掩饰的喜悦,讨论起下班后去何处狂欢。
「这些小妹妹反应也太两极了吧?」
「老年轻人!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杜晴雅耸肩响应。
「老年轻人?喂!同学,用字遣词请注意,本小姐才二十有六,正处青春年华!」对于年龄,殷凤书可是岁岁计较。
「阿姊,『青春』时代是比不过『蜜桃』时代的。」杜晴雅引用形容时下年轻人的名词来调侃她。
「哼!」殷凤书不再和她抬杠,坐入柜台开始结帐,为今天的营业日做一个结束。虽然时间才晚上六点,但花店总是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提早打烊,更何况从一早开始客人就络绎不绝,累煞了所有人。
杜晴雅站在店门口,心里盘算着要和殷凤书去哪里HAPPY过节。
「晴姊,电话!」柜台传来呼叫。
放下手边花束,杜晴雅取过无线电话礼貌回答。「您好!」
「是我,现在有空吗?我想找妳谈一件事。」冷淡的音调由话简另一头传来。
严斌?他怎么会主动找她……而且乍听之下似乎是有目地的……杜晴雅的心跳莫名加速,难以置信的呆愣住。
殷凤书抬头瞧了瞧好友异样的神色,关心问道:「谁?」
对她比个OK手势后,杜晴雅走到内部安静的角落。「在哪见面?」
「一个小时后我去花店门口接妳。」未等她回答,他即切断彼此的通讯。
严斌要找她谈事情?他要对她说什么?他……一个小时?以她现在这副德行,一个小时怎么够?
杜晴雅失去平时冷静思绪劈头说道:「凤书,对不起!这儿就交给妳收拾了。」
「电话谁打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殷凤书纳闷。
「一个声音很——冷的男人!」杜晴雅特别加重语气。
「很冷?」看晴雅的模样,一定是那个大冰男,百分百的「严斌症候群」呀!殷凤书摇摇头。
「凤姊,晴姊怎么了?」工读小妹一脸不解,看杜晴雅冲向三楼住处。
「可能是春天提早到了吧!」殷凤书双眼紧盯帐册,胡说一通。
「了解!」
了解?拜托!随便说说还信以为真?这些小朋友未免太好骗。
「啊!我算到哪了?」天啊!又得重算了。苦着脸,殷凤书认命的把当日收支款项重新核对一次。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杜晴雅觉得血液让寒气给冰冻凝结了。
「请妳和我结婚。」
身处在柔光、音乐、美食的法国餐厅中,听见仰慕已久的男人开口求婚,理当是令人感动落泪,但杜晴雅却从一双疲累的眼胖中感受不出他对自己的爱意。
「为什么?」太突然了。
「为了女乃女乃。」
严斌的视线不曾离开清丽脸庞,她时而羞赧、时而惊愕,丰富的表情变化令他玩味。
女乃女乃?原来她又在自作多情了,总是走不出属于他的迷网。脆弱的心再度受创,杜晴雅默然神伤。
「我想……你应该有诸多人选。」她漾起一抹勉强的笑容。
「是啊!是有很多条件比妳好的女性可以选择,但女乃女乃却中意妳当她的孙媳妇。」严斌不想拐弯抹角,她想知道什么就告诉她什么,事情越透明化越没争议,对大家越好。
桌布下看不见的角落,一双纤细的手紧握到颤抖,他的一席话将带着梦与爱的心情完全击碎,杜晴雅希望自己不曾走进这家餐厅、不曾接过他的电话。
「我想……你找错人了。」
「不,我没找错人。今晚我的目的是想和妳谈一笔交易,对妳、我两人来说都不吃亏。」性感的唇瓣勾起冷淡的笑意,加深周围的纹路,即使明显看得出他的疲惫,却无失狂傲霸气。
交易?颈子宛如让人掐住没办法呼气,杜晴稚尽可能保持风度,起身想走人。「很抱歉,你真的找错对象了。」
「坐下。」他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两造形成拉踞,僵持不下的气压引起众人的目光,场面顿时沉静下来。
「你放开啦!」她甩不开紧箝的大掌,酡红着脸颊怒目相向。
「医生说女乃女乃随时都会走。」严斌按住太阳穴,试图减缓因睡眠不足折产生的疼痛。女乃女乃陷入昏迷后,他就没安心休息过。
抚着刚刚被抓痛的手腕,她知道严斌很敬爱女乃女乃,甚至为了完成她老人家心愿而欲牺牲自己娶不爱的女人为妻,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尽孝道,但她并不赞成这种阳奉阴违的作法。
「其实你可以带女朋友去,女乃女乃曾说她只想了解有没有人在身边陪着你、照顾你。」传闻中,他身边有几位红粉知己。
「我还不想被束缚,找她们就怕会弄假成真,到时候我就一堆甩不掉的麻烦了。」严斌摇晃着拿在手中的葡萄酒,让其香气飘散。
「难道你就不怕日后我也会缠着你不放?」杜晴雅月兑口而出。
四目相对,犀利且深邃的黑瞳彷佛能望穿心思,让人无处躲藏。
「妳不会。」他肯定的说。
是啊!他很清楚她对他的感情,这些向来他都是弃如敝屣,直到她绝望离开,因为他了解她怕被他厌恶,但那种心力交瘁的痛,她有勇气再尝一次吗?
见她不语,严斌开门见山的把交易内容大略说明,「我想买妳一年的时间做我严斌名义上的妻子,我会请卓男拟份协议书,事后妳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报酬,还有一层尚在装修中的顶级公寓。」
杜晴雅两眼空洞无神的盯着他,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能如第三者般的谈论这件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对她有多残忍,难道他能给予的就只有金钱上的报酬?
「只有一年,我希望妳能好好考虑……请为了女乃女乃考虑,好吗?」他低声略微颤抖的说。
一年?是不是有三百六十五天都可以看见他?是不是可以与他一起生活在同个屋檐下?是不是可以一窥他日常生活的点滴?一年很长,是不是可以让他更了解她?
一年很长,或许他们会有美好的事发生……
杜晴雅没给严斌任何答案,因为她心里的「善良」与「恶魔」正在对抗,一边愿意押注情感赌上这一回,另一方却死守着底线,不愿再为他付出……
「我的小晴雅,快过来讲女乃女乃瞧瞧!」严王娟热情召唤甫踏入病房的倩影。
握住老人家渐渐消瘦的手,杜晴雅充满灵气的双眸泛起泪光。「女乃女乃,您今天看起来好极了。」
严王娟高兴得合不拢嘴,所谓人逢喜事,让她心里说什么都舒活。
「妳这个小淘气真是该打,欺负女乃女乃脑筋不灵活,看不懂你们新一代年轻人交往的模式。」
杜晴雅一头雾水。「女乃女乃?」
「我那个傻孙子都告诉我啦!」
什么?杜晴雅茫无头绪。
「你们两人都论及婚嫁了还瞒着女乃女乃,是不是怕女乃女乃给你们碍手碍脚?」嗯!真让阿斌那小子猜到,小晴雅果真一脸惊讶。
论及婚嫁?!严斌那阴险的小人,竟然让她骑虎难下。
「女乃女乃,其实我和斌是……是……」天啊!她怎么能在一个善良老人家面前道出那个荒谬无比的交易……而且严斌抓准了她这心软的弱点。
「我知道,女乃女乃了解你们是顾虑我的病情,才会一直拖延下来。」
「斌什么时候对您说的?」杜晴雅怔了怔,语调轻不可闻。
「前天,女乃女乃我呀高兴得病都好大半了呢!」严王娟开心拍拍杜晴雅纤细的手。
前天?那不就是在圣诞节隔天?当她还在思索如何拒绝他时,他就先在棋盘上下了颗死棋,阻绝她的退路。
严斌用十分强悍的手段掌控全局,因为他知道她也爱女乃女乃,因为他知道她更拒绝不了他。杜晴雅心冷地想。
严王娟望着神色有异的杜晴雅问道:「来!同女乃女乃说,是不是我那笨孙子胁迫妳嫁给他?」
「女乃女乃,妳想太多了!」杜晴雅心一惊急忙否认,虽然老人家料中了事实。
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严王娟欣慰的接续道:「小晴雅,老实告诉女乃女乃,妳爱我家那傻小子吗?」
杜晴雅先是惊讶严王娟的问题,后而泛红面颊点头肯定回答,「我爱斌,谁都不能怀疑。」
「那之前妳告诉女乃女乃有喜欢的人,是我们家笨小子啰?」
杜晴雅微笑点头。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了椿心事了。」
严王娟高兴的和一旁的看护妹子讨论礼俗事宜,忽略了杜晴雅脸上一闪而过的黯淡。
「哎呀!我真是个老胡涂,都忘了叫严斌打电话联络妳远在美国的家人们,告诉他们这个大喜事。」
「女乃女乃先别急,这些琐事我们会处理的。」杜晴雅安抚道。
「好好好!一切都照你们年轻人的步骤来,女乃女乃我呀只要高高兴兴等着抱白白胖胖的曾孙子就好了!」
曾孙子?会的……严斌会给女乃女乃一个可爱的曾孙子,只不过……唉!算了。
「女乃女乃,您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好料来!」她从脚边的纸袋中取出补充营养的食品。
「哦!别再来了,上次的那些我还没消化完呢!」
杜晴雅转移话题,成功的将严王娟注意力分散,争取喘息的空间。她需要找当事者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