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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相爱 1

艳阳四射,映照出的景象却是残败不已。

成周,曾经是东周最繁华富庶的城市,历经战国七雄的纷纷扰扰,终究臣服于秦国大军铁骑下,周武王起八百多年的王朝历史自此烟消云散。

此刻,一群老少中青围绕在颓圮不堪的废弃房舍前,以热烈的目光注视着随意坐在干草堆上的男子。

「请让让!请让让!」一道娇女敕又饱满的声音在人群中匆匆向前推进。

「搞什么!?没看到老子先来的嘛!」被推挤到的中年男子不满的回过头,当他看见绑了两条冲天炮的小不点,不禁转怒为笑,立即将身量才到自己腰际的她抱到了前方。

「小爱,是妳啊!怎么没瞧见可亲?」

「我跑过来的,他在后面。大叔,开始了嘛?」小不点的双颊因为激烈喘气而染上薄薄红晕,一双清澈明亮的水眸透着急切。

「算妳运气好,今儿个不知为什么特别晚。」

确定赶上之后,小爱朝后方望了望,看见熟悉的脸孔在大树下对着她微笑,这才安心的回过头,看着前方男子在群众的催促下缓缓开口说了。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国王龁进攻韩国上党,上党郡守冯亭不愿降秦,携着吏民们扶老携幼投奔了赵国;赵国则派出军队进驻长平,好接应上党的难民。四月,王龁转而攻赵,赵国名将廉颇命大军筑起坚壁,固守不出。秦军接连挑战,赵军只是躲在壁垒中叫骂。赵王听信了秦国奸细的谗言,以为廉颇无能,以赵括换下廉颇,同时,秦营也秘密换了主将,没有人知道接替前线王龁的,就是武安君白起。」

「啊!」低呼声四起,武安君白起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众人却还是面有惧色。

「赵括率军进攻,秦军迎战不久,便如潮水般退去;赵军奋力追赶,秦军回头再战,不消几回又败退。赵括大喜过望,认为秦军不堪一击,下令一举击溃。赵军离开大营越来越远,上党郡守冯亭看出苗头不对,劝赵括收兵,但他哪里肯,就这样一直追到秦军的中军大营。」

男子忽然停顿下来,细长的眼睛微瞇,像是被太阳刺得张不开眼。

「到了秦军的中军大营,大伙儿抬起头看见了……旗竿上高高地飘着绣着白字的大旗,这时才明白——秦军的主将是武安君白起。白起是威震六国的常胜将军,他指挥的秦军怎可能轻易败退?赵括下令撤军,可退路已被堵死。他又下令攻打秦军中军大营,秦军防御坚固,怎么也攻不下,待他下令收兵暂歇,秦军又鸣鼓再战。进不了,退不得,只能筑起营寨等待援军。秦王又带来新兵,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营寨黑压压的光瞧着就心惊胆颤,像是一片黑色汪洋,断了所有人的希望。」

众人不胜唏嘘,男子的嗓音却越发轻柔,像是回忆被唤起般低喃着。

「九月里的一天,赵军断粮已经四十六天,战马杀尽了,连马皮、马骨都被饥饿的士卒煮烂吞净。饿疯了的人们开始自相残杀,年老体弱的倒在血泊中,大腿上的肉被割光了,人虽昏过去,却还没有死绝……」

有些孩子的耳朵被捂起来了,却掩不住所有听众脸上惊骇的表情。

「赵括发现时气得大骂,将那些人刺死,免得多受折磨。他知道援军无望,因而组织了敢死队,由他亲率向外突围。一阵利箭扑来,他们还没跑到秦军阵地就被乱箭射死;主将一亡,四十万饿坏的赵军全线崩溃,只能丢下武器投降。」

男子不再开口,表情淡漠,似乎故事就此打住,年纪大点的却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结局,否则白起的名字就不会像厉鬼一样缠绕在所有人的心中。

「然后呢?」尽管众人屏气凝神,连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不过,小不点听得入迷,忍不住发问,不像上一个世代对这场战事了然于胸。

「白起从俘虏中挑选出两百四十名年龄较小的,送到他帐前。这些人都还是孩子,比妳大不了多少,已经饿得皮包骨。」他看了一眼发问的孩子,有些深沉的。「白起亲切的微笑,拿食物给他们吃,另外搭了几座营帐给他们过夜。四十万的降卒看白起善待俘虏,安心了,乖乖照秦军的指派分编到行伍当中。夜半,睡在营帐里的孩子们从梦中被一种无形的戾气所惊醒,隐约听到时远时近传来的闷叫与惨嚎,全都吓得发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一早,他们被带到白起面前,环顾四周发现,昨日还与他们一同挨饿、一同血战的伙伴们,那四十万的赵国降卒,他们的父老弟兄,全部在一夜之间神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地土推。秦兵将土一堆堆刨开,让他们过去看……坑中埋的就是赵国降卒,四十万人,全数活埋。」

「从此六国人听到武安君白起的名字,无不胆颤心惊。长平之战的故事,就到这。」随着故事结束,男子的表情轻松,一双眼睛却像是秃鹰在搜寻猎物似的望向纷纷起身的人群。

「小子,今天的故事太精采了!明天说些什么啊?」一名老者满意的从石头上巍颤颤的爬起。这男人来几天他就坐几天,听他讲个几段,刚好回家用晚饭。老婆子总骂他鬼迷心窍。嘿,很多事他也听过,偏偏这小子讲起来就特别有意思。

「老先生,打明天起我就不在了。」人群渐渐散去,男子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精光。

「这样啊……我看你也不是属于这里的人。」老先生点了点头,脸上掩不住惋惜的离开了。

「唉……」望着人群的背影渐行渐远,男子轻喟了一声,玩起地上的小石头,几个抛掷,下地便是伏羲八卦方位,嘴里念念有词:「乾坤轮回,干变为巽,二变为艮,三变为坤,坤变为震,唉……」

他不得不担心,已经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师兄他们搞不好早就找到传人,那他要怎么跟师父交代?或许他应该向宗师祈祷师兄他们也找不到传人?也不是真的要他们找不到,而是稍等他一下,别这么快……

「这故事真残忍,我不喜欢。」清亮童音打断他的思绪。

男子环顾四周,看到刚刚那个发问的小家伙。「不喜欢?可这不只是故事,说了你们还得感谢我。」他得意的挑了挑眉。

「可亲,刚刚那些不是故事啊?」小不点转向站在旁边、高了她好几个头的少年,满脸疑惑的问道。

少年斜倚着厚实的树干,树荫遮蔽下隐约看见他摇了摇头作为回答。

「那白起这样做就不对了!」小不点双手环胸,语气愤慨。

妳是白起他娘吗?男子哼了一声。少年却开口了,嗓音温润如玉,又像是一阵春风揉着青草芬芳。

「白起这么做是时势所逼,他不趁机将赵国四十万男丁斩草除根,他日被坑杀的就是秦国子弟。七雄争霸毫不留情,他只是先发制人罢了。」

「噢……」小不点垂下头,有点忧郁。「那……就非得这样做不可吗?」

「所以,把自己保护好很重要,不是吗?」少年从树荫下走出,眸若朗星,眉似飞剑,薄唇浅笑,阳光洒在他洁净无瑕的面上,白衫翩翩,映衬其温雅的风华。

少年拂去身上的落叶花屑,继续道:「即便赵括中计离营,若当时别等到第四十六天、大家都又饿又累了,一开始就率敢死队冲出去,说不定还有些机会……」讲到这,又低首思索着,一抹灵动的神采随着心思不停流转于墨黑的瞳仁之间。

男子双眼燃起希望的火花。

「也许,身经百战的廉颇将军不肯出战必是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除了秦军气势锐不可挡,毕竟秦是客、赵是主,大军在外粮草供应不易,若赵军坚守不出,只怕就是换白起来,秦军也要徒劳无功了。」

是他!就是他了!宗师显灵啦!男子感动到只差没有痛哭流涕,回过头看了一眼,怀疑少年跟个小鬼讲这些她听得懂嘛?

「这就是叔叔说的以逸待劳了吧!」像是感受到质疑的视线,小不点双手环胸,说得大声无比。

「嗯,还以为妳昨日只想着明天要吃烧鸡,把叔叔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少年轻笑,握着小不点的手往前走。男子皱起眉头,这等资质还真是可惜了。

像是感受到背有芒刺,小不点回过头看他一眼,突然停住了。

「怎么?不是急着吃烧鸡?」少年摇摇两人牵起的手,逗弄她。

「……」提到烧鸡,小脸上果然天人交战一番,最后像是痛下了决心似的悲壮。「我是个大人了!大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是圆爱一定、一定会赶在你们吃完之前回去的。」所以请不要把我那份吃掉……她的双眼散发祈求的光芒。

大人……是吧?少年忍住笑,摆出一脸的肃穆。「好,韩姑娘,那我们就和烧鸡一起等妳回来了。」见她坚毅的点头,他松开手,模模她的头,转身离开。

男子吁了一口气,正想赶上少年的脚步,一个才及他腰部的红色身影却像是石柱门神般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恶狠狠的瞪着他,不正是刚刚那个死小鬼?

「韩姑娘是吧?」他皮笑肉不笑。

「我都还没有自我介绍,韩姑娘是你叫的吗!」小鬼威严的摆了下手,十足的少年老成。

「我叫韩圆爱。韩非子的韩,月圆的圆,可爱的爱,你可以记韩非子觉得月圆很可爱。今年八岁。不过,我们非亲非故,你还是叫我韩姑娘就好。」她意气风发的说完,完全没注意到面前的人眼皮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抽动。

「懒得跟你说那么多。喂!你是谁?看着我们家的可亲要做什么?」

他额上的青筋似乎隐隐浮出。

「小鬼,妳跟那个叫可亲的是什么关系?」

「关你什么事?」小鬼一脸的戒慎。

「我要收他当徒弟。」

「你有啥本事当可亲的师父?我们有叔叔就够了!」她扠腰大喊,头上两根冲天炮激动的像要冲上天。

「只要随我习得乾坤绝学,上晓天机,下悉地理,中察人寰,举凡世间吉凶祸福,皆可弹指立判。不但个人可以趋吉避凶,还能定国安邦,跟着我有什么不好?」条件够好了吧!一口气说完,连他自己都想鼓掌了。

「不懂什么天鸡下鸡!我们只吃烧鸡!」她大吼。

「跟妳讲妳也听不懂,反正跟着我比和妳一起混还好就对了。」跟这家伙讲话怎么让他也有开始上火的感觉?

「放屁!」又大吼,这次她的眼眶开始蓄泪。

哇!果然是粗鲁无文的村女!亏她一双眼睛水灵水秀的。

「你是说我不够聪明不配跟可亲一起?那你聪明吗?你又知道什么叫聪明了?」她一边忿忿的质问,一边用力擦着扑簌簌掉落的眼泪。

男子沉默了。他说过这样的话吗?没有吧!不过,事实胜于雄辩……

「我们来个比赛,输的人就是笨蛋,不能靠近可亲!」她振作起来,大眼睛骨碌碌的转动。

「比什么?」他随手摘下青草咀嚼。

「石头!我们比石头!」她不假思索的说。

「怎么个比法?」该不会是比谁堆得高吧?

「以此为界,」她拿起石头在十呎远的黄土上画了个大方格,再一分为二。「一人执十颗石子,我左你右,谁的格子落子比较多便是赢家。」

不比堆得高,比丢得准,那这个比赛跟聪明才智有什么关系?证明谁的手比较聪明吗?他开始有点疑惑自己站在这里做什么了。

见男子有些犹豫,像是怕他反悔般,她急忙道:「那我先啰!」率先丢出一颗,不偏不倚落在自己的方格中。

「换你!」

他回过神来。也罢,丢石头就丢石头吧!反正只要他略使内力,十颗石头自然都会乖乖落在里面。于是他以两指执起石子,轻轻松松让它入了方格之内。

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转眼间九颗石头尽在其中。这距离不算容易,对于她的准度,他不由得感到佩服;转念一想,这种市井小娃可能整日无所事事都在投掷石头,那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不过,佩服归佩服,但他不会让她赢,给她一次输的机会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这是最后一颗了。」他微笑着提醒她,小鬼慎重的点点头,拾起一颗石子,用一种全神贯注的眼神看着手中的赌注,彷佛它是散发希望的光,那种专注执着,突然让他有些动容,不禁轻声问了:「如果我们都是十颗呢?」

「不!」她坚定的看着他。「不会的。」

满是尘土的小手松开了,抛出最后一颗。

小石子稳稳的飞行着,眼看就要降落,突然,一道微弱的青光闪烁,他还来不及细想,一条青蛇突然自格中腾空而起,朝他吐出火红的舌信,他不敢置信的眨了下眼,就这么一剎那,小蛇已经消失无踪。他走向前去,发现自己格中的石头像是受了什么吸引似的全跑到左边去了,中心处原本松散的组合开始化为井然有序的形状,隐约可以看出不明显的图腾在舞动。

「怎么,还要比吗?」她有些挑衅的看着他,眼神却透着心虚。

不料他一个转身,笑吟吟的走回来。「当然要比,我还剩一颗没掷不是吗?」

「可你的格子里一颗石头也没有……」

「不打紧。」他看起来洒月兑极了,还颇具深意的望着她。「我就来个如法炮制不就得了?」

他出手了。小石子不似先前利落稳定的飞行到格子中,却像攀附了浑厚气流,瞬间喷射出去,在方格处突然爆出一整片金光,亮得圆爱睁不开眼,等到好不容易看清,霎时有如遭到五雷轰顶。

「我的石头呢?!」大眼焦急的四处张望,方才还在她格子里的石头此刻全不见了踪影,倒是他的,别说他们原本掷的二十颗,甚至连附近的碎石杂草全都转移到他的方格,堆成了一座小山丘,顶端还别了朵楚楚可怜的黄色小花,像是刚经历过风暴摧残般柔弱地弯着腰。

「小鬼,妳输了。」声音听起来异常冰冷,而她忽然警觉到遇着对手了。

「想用师尊的绝学作弊?妳还差我差得远呢。」见他面露精明之色,圆爱小小身躯不由得瑟缩了下,下一秒就被提了起来。「妳是韩诺的女儿吧?妳爹费尽心思把妳藏在这,下次别随便暴露身分。」

小不点双手在鲜艳的衣袖中挣扎,两只短短的脚也不忘在半空中划动着,像是奋力拍着红色翅膀,却仍逃月兑不了的触网蝴蝶。什么粗鲁无文的村姑!打从看到代表造墓家族韩氏八足蛇的图腾,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下山闯荡一年,多少听过韩家的事迹。韩家造墓除了建筑底子,还有世代相传的风水学识。能把先人葬得风光,后世子孙自然能享有宝穴绵延的好福气。尤其发展到这一代的韩诺,除了集历代之大成,还特别醉心于研究防盗的机关密室,也因此成为各国达官显要争相聘请的对象。然而,一旦有了秘密,即会招来危险。韩诺频繁接触陪葬的地下宝藏就让数不尽的宵小眼红,因此他行事低调,亲族也像是销声匿迹一样,没想到竟然藏在这里。

据传韩家能有今日的本事,全赖几代以前的先人曾经拜在一代玄学宗师鬼谷子门下;虽因悟性不高而遁入民间,但替一般百姓指点一二也绰绰有余了。这是个民间传说,却让他联想起几代以前出走的师祖辈,据说他很特别,大部分弟子下山修行一年后不是回到山中追随师尊清修,就是留在七国身居文武要职,只有他,对治国生财之道、兵法武功完全不喜欢,惟独对死人骨头有兴趣,追寻宝穴龙脉一辈子,终身隐于市井之中。

见他沉默不语,加之挣扎无效,她垂下脑袋,哭丧着小脸。

「呜……」她哭了,起先是抽抽噎噎,而后逐渐变成山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悬空的四肢也不挣扎了,虚软无力的摇晃着,活像是痛哭流涕的吊死鬼。

「喂!哭什么?输不起?」他晃了晃手上的吊死鬼,发现附近开始聚集中年妇女,对他投来指指点点的异样眼光。

「唉呀!那不是小爱吗?捉着她的男人倒是生面孔……」

「该不会是人口贩子吧……瞧他好手好脚,怎么不做正经事?」

噢!这位想象力丰富的大婶还是赶快回家煮饭吧!

「……笨蛋。」在他的人格遭受诬蔑时,手上的肉球终于开口了。

「什么?」要替他骂那些八婆就骂得大声点嘛!

她抬起了迷蒙的泪眼。「可亲说我不是笨蛋……哇!」

还在想这件事啊!「……输的人是笨蛋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他叹气。

听到这句话,她哭得更大声了。

「没想到韩兄还有这种好酒啊!」

「哈哈哈哈……您瞧我这穷乡僻壤,想不到吧!不过好酒要和知己分享,今天也是遇到赵兄才不必独饮啊。」

「承蒙韩兄看得起,那赵承今天也只好不醉不归了……」

房外叔叔喝得尽兴,房内小家伙睡得香甜。

墨可亲轻轻的替圆爱盖上薄被。即便是睡熟了,小脸上仍挂着晶莹泪珠,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他微笑着伸手替她擦去。

曾经以为圆爱是个脆弱的小东西,想爹的时候,或是在外面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回到家总是在他怀里哭得淅沥哗啦。直到有几次目睹街头巷尾的孩子戏弄她是没爹娘的孩子,圆爱竟然用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捡起石头扔过去,人都被她吓跑了,还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清亮的声音吼道:「看谁还敢来惹我!」

他躲在暗处笑了,也心疼。从此,他自有一套法子整治那些小鬼。

邻近的叔伯阿姨们都很喜欢这个温文尔雅又有礼貌的少年,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个儿的孩子一见到他就哭着跑开。

「怎么不叫我保护妳呢?」坐在简陋的床沿,他轻轻叹息。

稍早他便猜到圆爱神神秘秘的,八成和此人有关。不过,听这个特异独行的男人讲了几天故事,看他谈吐不像个坏人,也就没有拦阻。但是,当用完晚膳,圆爱还没有回来吃她最爱的烧鸡时,他就开始担心了。

「瞧你那表情,丫头时候到了自然会回来。」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拍拍鼓起的肚子,完全不紧张,看得墨可亲只想叹气。

「人心险恶……」

「哈!丫头可不这么想。谁给她糖吃,她就同谁交朋友。」讲到这,韩言可乐了。

「叔叔……」这对叔侄……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危险吗?

「可亲,圆爱总有一天要长大,希望那时候你能分辨她要什么。」

他抬头望向叔叔。韩言搧着扇子,享受得都瞇起了眼睛。是他多想了吗?刚才叔叔的语气似乎另有玄机……待还要再问,就见那个男人抱着小家伙出现了。圆爱早已睡得不省人事,男人脸上有困扰的表情。

攀谈过后,叔叔很快便和这个自称叫赵承的人一见如故。

隔着一堵墙,韩言与初次来访的赵承把酒言欢。因为韩家的背景,叔叔总是笑得豪爽,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却是谨慎戒心,他可以感觉到叔叔对这个客人是特别的。

想到这,他将圆爱踢开的小被子拉好。门外,喝得正畅快。

「赵承有一事不明,想向韩兄请教。」韩言比个请的手势,仰头又是一杯。

「依韩兄的见识和胸襟,怎会屈居在这穷山僻壤?」

「祖训如此。天下乱需行善,归一统则避难,韩言不敢违背而已。」

「眼下是七国鼎立,韩兄连二十年后天下将归一统都猜得透,果然不是平常人啊。」赵承笑吟吟的斟满一杯。

「韩某只道局势如此,赵兄却连时机都能探究,恐怕……也非常人吧?」

韩言摇摇空杯,似笑非笑的直盯着来客。两人对望一眼,流露出对彼此的激赏,同时大笑出声。

赵承敛起笑,正色道:「好,一句话,十年后两个孩子遭逢死劫,韩兄信还是不信?」

韩言先是一愣,接着道:「赵兄天机参透,只怕是行踪成谜的鬼门弟子,没有说不准的事了。」见赵承没有否认,他抹了把嘴。「我韩言这辈子庸庸碌碌,也算活得痛快。就这两个小的——怕对不起我大哥和义兄……」竟是无法再说,连饮数杯。

「把墨家的子弟交给在下,性命可保。」赵承慢条斯理的递出了救命丹。

韩言大喜。「先替托孤的义兄谢谢先生了。不过圆爱……」

赵承微笑着指向始终站在墙角不发一语的少年。「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一觉醒来风云变色,大概就是在形容此刻韩圆爱的心情。

「呜呜……可亲不要走!」她哭花了小脸。

师父说修道之人身无长物,所以墨可亲没有带任何行囊,因而以双手拥着胸前紧紧巴住的肉团。

「圆爱,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他取下颈上的墨绿色锦囊,亲手替她挂上。然而这举动却让她更加慌张。锦袋里是两块对半切开的白色小珠,可以合成一个圆珠,这是可亲随身不离的东西,总是要他抱着她时才能够把玩,这么重要的东西却要给她,表示他真的要走了。

墨可亲捏着那张小脸,力道轻轻的,却始终没有松手。韩言冷眼旁观了一会儿,终于一把抱起她,将门关上。

「是男子汉就该出去闯闯。」门后的声音一如这些年来拉拔他长大的沉稳。

他一怔,缓缓跪了下来,朗声道:「韩家的恩情,墨可亲永生难忘。」屋内良久没有声响,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耳畔传来了韩言的叹息。

「可亲,你不欠我什么,是韩家要托负你了……自己保重。」

他明白,这句「自己保重」,已是诀别。

昨晚赵承的话言犹在耳。「韩兄,此去十年,这孩子怕是不能替你送终了……」叔叔当时只是望着他哈哈大笑,又多喝了几杯。

七岁那年牵着娘亲的手踏进韩家,当晚,久未饱食的他津津有味的吃着韩言的好手艺,只觉得幸福。隔日醒来,脖子上多了块娘亲随身不离的锦囊,娘亲却走了。

他无声的哭了几个深夜,偷偷的,直到某天韩言端了盘烧鸡出现在他房门口。

「喂!小家伙,没吃过烧鸡不能称作韩家人,吃完不想睡就来练字吧!」

这七年来,他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只因为有「家人」会担心。

重重叩首,十四岁的他流下了久违的泪水,始作俑者却立在旁边,一脸无辜。

「邙山上有一种很神奇的果子,只消吃上一颗,终日不感饥饿。心情愉悦者食之则苦不堪言,郁闷者食之,这滋味就甘甜如泉,你现在去吃必定是……」

砰!无辜大门被一脚踹飞,有个人影奔出来狠狠撞进可亲怀里。「再怎么好吃也不会比叔叔的烧鸡好吃!别走!你走了谁替我梳头发……谁跟我一起丢石头……」她的长发凌乱飞舞,整个人埋在他胸前,苦苦哀求。

墨可亲跪了下来,牢牢抱紧她,两头乌黑发丝交缠着,许久不动,久到赵承觉得就要失去这个徒弟了。突然,他放开她,缓缓站直了身。「进去吧,这次我真的该走了。」

她睁大了眼睛瞧着他。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回头,背影消失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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