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 第六章
朱门之后,一张幽晦俊容伫立聆听,卸下刚自窖里扛进殿堂的酒瓮,踩过步履,杳然如寂,行尸走肉般僵直阔行。
推开蛀朽斑驳的陋门,浓重的桃木朱砂熏得双眼泛酸,日日坐卧于此,他由内到外早已彻底麻痹,毫无知觉反应。
扯掉腰结,褪去比夜更黑、更沉的道袍,顺手一搁,星般殒落墙隅。
彷佛冷得螫心的愧疚能藉此淡化……
月兑除一日虚伪,遮匿黑袍底下的灰袍终于重见天日,大掌摩挲过色泽略旧的袍面,半掩双眸浮上浓稠暗色。
待在昆仑的日子越久,他的心被掏得越空,清冷冷的,连内心痛苦挣扎的申吟也寻觅无声。
记忆中的容颜淡了……
他月兑下灰袍,躺卧榻上,闭目假寐,舒展劳碌镇日、一无所学的躯干,沉淀纷乱的思绪,倾听空幽的内心呓语。
四季嬗递,日往月来,年岁模糊不分的昆仑丝毫感受不到韶华水逝之悲。
漫长得竟教他忆不得曾经系念的坚持,也忘了当初究竟为何而来。
想要什么,不要什么,界线暧昧,他跨越穿梭,找不到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那晚,牟兆利密召他会面时,讥诮的斥道:“术无分善恶,法不分好坏,假使你仍无法跳月兑如斯迷思,那你庸碌一生也不过只能习得皮毛,不得其门而入,更不必妄想要能自立宗派。”
他身披打从骨子里厌憎的黑袍,杵立密室之外,眯起双眼,探清发声方位,炼丹之所向来通火灯明,何以牟兆利不燃半盏烛苗?
“看你的脸色,似乎很是惊讶?”
“既然无心收我,那又何必趁夜把我找来?”他眼角余光觑见丹炉微弱的青焰,趋前一睹,窄隘炉口不时飘出若有似无的呻/吟,入耳同时,狰狞妖颜怵然袭目。
无预警的仓皇一瞥,心口鼓噪沸腾,思绪千回百转,步履杂乱骤退,煌煌炉焰渲映他震愕的双眼,越发妖异诡艳,眸底倒映一幅焚妖炼丹之景。
“这么点小事就把你骇着了?”牟兆利续烧两道黄符,制住亟欲逃窜的小魉,回首一瞟震惊俊容,扬起白眉,笑道:“这才叫做炼丹。”
他惊忡久久,“你居然……”
“没错,拿妖灵炼丹是求道大忌,什么残害生灵非是寻常之道,什么屠杀灵物是造下孽因,我压根儿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你这么做有违天道纲常,天地不容!”
“容,当然容。”牟兆利扬起讽刺的笑容,“难道你没看见整座太虚殿里的老老少少见着我全要颔首敬之?难道你没听见他们无论道行高浅,无论在昆仑外有多么风光,盛名多么远播,全都要冲着我喊一声……”
“天师。”他轻启双唇,战栗的接口,谁料想得到,一句敬称竟是无数灵魄换来的!
“多少人期盼能冠上这封号,盼了一辈子都等不到,别告诉我你不想,所有习术之人无非是为求达到无人能敌的至上境界,没有人是例外,你也不会是。”
“是,我上昆仑同样是为了求得更精辟高深的道术,但并不是为了涂炭生灵。”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残害生灵?这只道行百年的魉横行已久,若不是负伤躲入昆仑,让我生擒,恐怕不知还要吸取多少凡人的精气。”
“那也是天意……”
“天意不一定是正道,逆天而行也非是为恶作孽,说穿了,综观百兽灵精凡人神仙,哪一个不是存有私欲?私欲可大可小,端看个人发挥程度,你说,你宁愿庸俗一世,还是名留青史?”
牟兆利这一席话宛若青天霹雳,直从远古天边劈落,他锁眉敛目,沉默良久,终未答允,死寂的心竟随着诡迷青焰乍起风浪。
妖物之灵惨遭炉焰噬没的嘶声不绝于耳,瞬息一霎,归于静谧夜晚,饱受蛊惑的思绪再也不能平静如昔,虚无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蒙上迷惘面纱的阴鸷俊容,极力抑止胸膛激涌的骚动,他知道,有些感觉一旦遭受释放,便永不能回头。
牟兆利顺着焰色,举杖遥指他的面容,厉目端详,“你生带七杀命坐破军之格,骨脉刚硬,脾性顽强不屈,如此天赋异禀之人,方是习术奇葩……”
你命犯凶煞,印堂生来便流露极阴之克,要是没人在你身边劝引,我怕你稍有不慎,便堕入魔道,恐怕……再也回不来,你的路会断在自己手上。
当年临行,辛老爹苦口婆心,一再力挽狂澜,即使最终一别仍不改其辞,彷佛断言一则悲凉传说。
“打从我第一眼见你,就清楚的明白到,闲置太久的太虚殿又将因你而重新壮盛,你的思绪脉络要比外头那些成天只会嘲风弄月的庸材缜密,天资远远超过所有的人,假以时日,放眼整座昆仑,将无人能与你匹敌,即使是我亦然。”
用意了然,牟兆利有心将他收为入室子弟,这是来此众人一心所盼,但至今仍无人如愿。
然而,他不屑沦为伤天背理的黑茅术士。
“我不学你这套……”
“那么试问,你来昆仑难道是为了受尽欺侮,甘心作践自己?”牟兆利嗤问。
吞忍既久的酸涩怒意从灵魂最深处燃起,逆上缩紧的咽头,他抢在悲愤怒焰冲口而出之际,紧握拳头,背转身子,遏抑沸腾情绪继续遭受牟兆利的挑拨。
不,他绝不会干下悖离正道、泯灭良性的脏事。
他会一直遵循辛家祖规,永永远远昂行于正道,谁都不能松动他的意志……对,谁都不能!
“你会回来的。”冷眼望着失了魂似的僵直颀躯步离炼丹房,牟兆利挟讽带刺的预言恍若一则磅礡天音,杂和焚妖凄声,如同禁咒红绳,一段段束绑。
你会回来吗?徘徊在旧忆门前的娇小人影不断的呼唤。
可是,为什么他越是想看清楚,视线越发模糊?
你要回来,一定,一定,我等你呀!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充血的双眸悚然睁大,弓起单膝,支肘撑稳上身,冷汗自天庭流下峭耸鼻梁,沿入嘴角,他没抬手擦去,任由它融入味觉,咸的……
恰如眼泪的滋味。
尚分辨不清是否已从梦魇跳月兑,宽厚肩膀拱成一道孤寂的防线,前倾下颔,让汗湿的额头抵住肘臂,细细咀嚼孤独,竖耳聆听。
不远处的彼方,彷佛谁在呢喃殷唤。
岑寂良久,尹宸秋方抬起峻颜,斜睨窗外的盈月。
今夜月满昆仑,是灵能凝聚最旺盛之日,各路山野的魑魅魍魉无不趁月圆之宵精进灵修,凡是修道之人皆知悉最好避开这个日子夜行,倘若碰上道行太深的精怪,肯定难收拾。
宸秋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似真如幻的娇软吟念,划破暗夜蛰伏的喧嚣,执意钻入关闭心眼,决心不闻问的双耳。
瞬间,他听不见任何音息,唯有规律的心颤,以及……
尹宸秋抬起眼眸,静观惨淡明月好半晌,心潮莫名的汹涌,浸过发烫的躯壳,心绪一如窗外凝聚的风暴,逐渐铺陈着什么似的就要漫上胸腔,即将淹喉。
他淡然掩眸,腾跃而下,顺手抄起长袍,循从虚实莫辨的呼唤骋奔。
那个傻瓜,难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