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 第2章
是有些意外。
他看见那道纤瘦的背影后,深目几度停留在她身上。
第一次见她,被她颊上和衣上的颜料占去注意力;第二次见她,注意到她极瘦的身材之外,他亦发现了她用铅笔将那头长发盘起的随性;这次见她,或许是角度和距离稍远的关系,他能将她全身上下看得很仔细。
还是觉得她好瘦好瘦,这是他最深刻的印象。
骨架似很纤小,那尖下巴和小脸蛋更证明了她没长什么肉,两条的小腿白净细瘦,薄薄的腰身恍若风一来,她就会被携走。
她站在展示架前,来回几次,偶尔低首,偶尔微抬尖下巴,犹豫不决的样子。那价目表上的数字似乎是让她困扰的凶手?!
见她盯着架上的东西盯了许久,最后却只是拿了半条白吐司,便往柜台走去。
想起上回在诊所中她妹妹透露的讯息,他心念一动,走到她方才所在位子,眼眸一垂——原来架上摆放的是棒棒糖造型的巧克力面包,表层还铺上各色的水果软糖,竹叉穿过面包体,拿着竹叉真像拿着特大棒棒糖。
他看了下价钱,二十八元的面包她买不下吗?也没多想,他夹了个棒棒糖面包放进自己的盘中,然后往柜台方向走,等着结帐的客人不少,他走到队伍最后面。
那双微微上扬的深目依旧定在那纤瘦的背影上,他见她走到收款机前,把手中的半条白吐司摆上桌面,门市小姐结了帐,发票已打出,却迟迟不见她拿出钱来。
「小姐,能不能快点?」收款机前的门市小姐不耐地问。
这一问,让后头等待的客人纷纷向两边探头,好奇张望前方的状况。
徐晴安算着零钱,一个一个的一元硬币拿在手中,门市小姐一催,她又急又抱歉,竟忘了自己数到哪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面前绷着脸,表情像是在告诉她「买不起就不要买」的小姐,然后从头算起手心里的硬币。
「小姐,妳还重算呀?妳看看妳后面,还有很多客人等着结帐。拜托妳也快一点,半条吐司而已,妳也买不起吗?」门市小姐一脸晚娘面孔。
「对不起,我——」
「晴安,妳的钱放在我这里,妳忘了吗?」黎础又见门市小姐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他走近徐晴安,向她后头的那位客人点头表示抱歉后,他插进队伍,大手一揽,环过她纤薄的腰身,往自己怀里靠。
她只来得及感觉到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随即毫无预警的,落入一个有力的臂膀中。她一凛,侧过面容看向对方,她柔眸缓缓睁大,眼底闪动着相遇的意外和对他这番话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瞳仁深邃温和,带着肯定的、鼓励的淡笑。
深深凝视她一眼后,他侧脸看向收银台后那势利的小姐,立即隐去不快,换上略带歉意的淡薄笑容。「不好意思,我们是一起的,刚刚闹了点小意见,我女朋友忘了她把钱放在我这里了。」
他把自己手中那一盘面包搁上柜台。「这些一起算。」另一手松了她的腰,拿出裤袋里的皮夹,他眼眸闪动间,看见她的手正要去拿那半条吐司,他大掌一探,握住她手心,制止了她的举动。
「别气了,是我不对,妳把我最喜欢的吐司拿走,明早我吃什么呢?」见门市小姐目光古怪,他急忙掏了张五百元的钞票放在柜台,然后手臂一移,掌心落在她纤腰,他微使力,让她贴靠着他身侧,展现出一种两人十分亲密的姿态。
小姐将面包装入塑料提袋,找了零后,他随手将零钱塞进裤袋,拎了袋子,搂着她就往门外走。
一出面包店,他随即松开她,见她脸蛋低垂,五官陷在他看不清的角度。他一时间也找不到话起头,只能静睇着她,好半晌后,她倒是先开口了。
「黎医师,不好意思,上次的挂号费不是故意不拿去诊所还你,而是我最近有困难,能不能再让我拖几天呢?」她抬起泛着薄红的脸蛋,没想到会在诊所以外的地方遇见他,还让他目睹方才那难堪的一幕。
明知他方才是好心出声相救,但仍免不了会有一些无所适从的情绪。其实,她是感到有些卑微,毕竟她与他的身分处境,犹如天与地。她并非天生就如此自卑,而是在这个看起来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外科医师面前,她的自信该如何凝聚?
「我没催妳,也没打算要妳还。」他看着她那张薄薄的面皮,淡声道。
他这样说,她却一丝侥幸或开心的心情都没有。「我会还的,等我有钱,我一定还你,请你不要误会我是故意不还,或是——」
「我没误会,妳别紧张,只是我看妳的生活明明不好过,逼妳还钱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百五十元的挂号费,我还负担得起。」思及她有些敏感的性子,他又补充:「我没看不起妳的意思。」他也曾经历过穷日子,那样的心情他何尝不懂?
那话语中的急切惹来她的注目,她长睫徐徐掀起,望向前头这俊朗男人流露着些许紧张神色的面庞。
她的柔唇忽地抿出笑来,瞬间她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妩媚,让他不由得一怔。
「黎医师,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我,但挂号费我还是该还你。」她清澈的眸子停留在他脸上一会,接着缓缓垂落。「虽然只有一百五十元,但还是要很不好意思地请你再等个几天,等我领薪水,会亲自拿到诊所去。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收回心绪,渐渐平息方才因她那抹甜美笑靥而微微骚动的心口。「妳也挺固执的,都说不用还了,还这么坚持?」
「欠钱本来就是要还的。」她淡淡开口,透着深沉的无奈,她并不愿过这样的生活,却也无从选择。想起什么,她打开手中的小零钱包,倒出一个个一元硬币。「刚才那半条吐司的钱,我——」
他大掌压上她算钱的手背。「我付了就付了,别再拿钱给我。」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又被打断。
「妳在教美术?」他话题一转。
「对……」她困惑地看着他。
「所以妳很会画画?」他眼眸深邃柔和。
「兴趣而已。」她谦虚应道。
「妳家里有妳的作品吧?!」心思突地翻转,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她淡淡点头,仍是不解他这番话的意思。
「那好,我诊所里空得很,正想买几幅画挂上,妳卖几幅作品给我吧。」他抽出皮夹,拿了两千元。「两千元能买妳几幅作品?」
「欸?」她怔怔然。
「妳卖画给我,让我摆在诊所和住处,挂号费妳也不用还了。这样做,我的诊所看起来不至于太单调,妳也不必再为了那一百五十元觉得对我抱歉,还能多买点东西回去给妹妹吃,这不是一举数得吗?」几次相遇,他总在她身上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也许是这份熟悉,让他想了解她的生活背景。
徐晴安垂着眼眸思虑片刻。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卖他作品,一方面有收入,一方面也当作抵掉那笔挂号费,她不必再觉得自己亏欠他什么,只是……
见她迟疑,不肯收下那两千元,他低下面庞,看着她。「我这么做,让妳觉得心里受伤了吗?但我并没这个意思,人生很现实,想活着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吃喝的问题,我不清楚妳的家庭状况,但几次相遇,看起来妳并不好过,就算不为妳自己想,也想想妳妹妹。」
是,他说得没错,很有道理,为了让以安过得更安稳,她是该把作品卖他,至少,眼前她已没有生活费是事实,卖他几幅作品,她就能买米,以安也不用只吃吐司过一餐。
「徐小姐,妳不卖我画,我还是得去画廊买,既然我们认识了,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往后妳也多帮我诊所打广告,咱们互助互惠不好吗?」他轻启薄唇,微拢的眉宇将他右眼眉骨的伤疤牵动得更明显,他面庞一半陷在骑楼下,一半被外头的路灯打亮,半明半暗的清俊面孔,透着阴柔美。
她扬起小巧的下巴,没有回应,仅是浅笑盈盈相对,但却遮不住瞳底的幽暗与面容上那淡淡的难为情和犹豫不决——她就怕还不够他的人情。
她身上一样是上次那套白色衬衫和米白色及膝鱼尾裙,但站在背着街道的骑楼下,线条柔美的肩臂在招牌灯混着街灯的光芒中显得更纤薄,透着一种柔弱感。偏偏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有着顽固的脾性,并不容易说服。
「妳觉得我这么做很唐突吗?还是担心我别有企图?」他淡淡一哂。
徐晴安稍一抬睫,柔目微微瞠大,她眼底有着讶然。「不、不是。」
「那么,为了活下去,接受别人一点帮助并没什么。有哪个人没受过别人的恩情?将来有机会再还不就好了?」
他发现她有对美丽的眼睛,眼型不大,但眼神澄净如水,波光流转间总有一股韵味。「妳很少开口向人寻求帮助吧?是人性太现实,让妳开不了口吗?」他注视她的眸光微闪,洞悉她的心理。
他何尝不曾见识过人性的无情?当年那些亲友,得知父亲欠酒店一大笔债后,哪个不是急着与他们撇清关系?
他一语道破她心思,让她心口莫名发软。她是寻求过亲友的帮忙,但谁愿意理会她?碰了几次钉子下来,她已习惯独自承受和面对,不再开口寻求协助,毕竟那只会换来更多的难堪。
她不过第三次与这男人碰面,他却将她看得彻底,他是当真明白她的感受,那她何不接受他的建议?
「我——」她抿了唇,细密贝齿轻咬住下唇,寻思几秒,她才讷讷开口:「我没卖过我的画,我不知道怎么卖你才好。」
见她软了态度,他长吁口气。「随性就好,我看了喜欢就带走,这样好吗?」
她想了想,轻点了下头。
「拿着吧。」他把两张千元纸钞交到她手中,见她接过,他睨了她一眼,语带调侃:「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钱会咬人。」
她愣了两秒,微觉尴尬,静静牵唇而笑。
乍见那浅淡却媚力十足的笑,他黑眸瞇了瞇。几次见她,总是轻垂脸蛋,秀致的眼眉染上愁思,不是不笑,而是笑得疏离客气,像现在这样单纯因情绪而生的笑容,是他第一次看见。
每一双眼睛,每一个笑容的背后,一定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有他的过去,她必然也有她的故事,她没开口说,他并非感受不出她背后的故事是怎样的沉重与晦暗;他不知道她的故事里,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但他却知道,他与她是同类,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灵魂。
*
「黎医师,我先下班了。」晚班的护士站在门敞开的诊间外头,探头看着还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欲走还留。
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眼帘掀动时,黎础又才察觉门边的一道阴影,他目光扫了过去,略有疑惑:「妳不是要下班吗?怎么还站在那里?」
「要下班啊,我是想告诉你,有个女人在外面坐了好久,好像七点多就坐在那里了,问她是不是要挂号,她又说不是,只说等你忙完她会进来找你。」护士小姐停顿了下,又说:「我想我要是不告诉你,等等我关门下班,你又直接上楼的话,她要怎么找你啊?所以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他长指一顿,眉间淡刻浅痕。「女人?」
「是啊,看起来很年轻,搞不好还只是大学生。」晚班护士又说。
像大学生的年轻女人?他抿唇默思,自己何时有这样的女性朋友了?片刻,一张模样文秀柔弱的脸蛋在脑中闪现,他退开椅子,大步走出诊间。白色长袍随着他交错的步伐,在摆动间带了些淡淡消毒水味。
他在玻璃大门后停住。年轻女人就坐在骑楼的木制长椅上,低垂着颈项,她双手搁在裙面上,指尖轻拧着,像在为难着。
拉开大门,风铃声当当响起,女人动也没动,仍是垂着脸蛋。
「徐小姐。」他走出诊所大门,在她面前站定。
眼底蓦然映入一双干净的黑色皮鞋,随即是男人厚实的低嗓,徐晴安抬起脸。
「妳妹妹呢?」他语调徐缓,目光从她尖瘦的下巴慢慢挪移至她那对总是轻覆柔光的眼眸,沉静地看着她。
「以安在家里。」她静谧的语调尽是压抑。
「要带我去挑妳的作品了?」上回面包店巧遇,他好说歹说才让她收下他的好意,他当下开口要过去挑画,目的除了不让她拿了那两千元而对他愧疚外,也想去看看她的家庭环境,但她却支支吾吾老半天,怎么样也没有意思要让他过去她家。
现在主动上门来,可是想通了?
她怔了下,摇摇头。
她的继父,抓着以安胁迫她,开口要钱去赌,她没钱,被逼着出门借,她并不想再做这种事,那只会让她继父愈陷愈深,也只会让她身上的债务愈背愈多。
可是,继父威胁着要把以安卖给他一个赌友,他说他那名赌友有些变态,对年纪小的女生特别有兴趣,他没钱翻本,只好卖了以安换现金。
以安才几岁?要卖给男人?她即使再怎么不想借钱让他在赌桌上挥霍掉,却也无从选择了。
她不能让以安被卖掉。
她不想来麻烦眼前这个男人,却还是找上他了。她在街头反复犹豫,最终还是踩着步伐往这里来,因为除了他,她还能找谁?她甚至可笑地发现,在这种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刻,她竟只能想到他。
他如此热心,一定会答应帮她的吧?!
搁在裙面上的双手拧了拧,她缓缓起身,视线对上他的。「黎医师,我——」她蓦地停顿,轻垂长睫,细密贝齿在唇瓣上轻咬出淡淡齿痕。
「妳想说什么?」他看出了她的为难。
深深呼吸,她鼓起勇气。「黎医师,我能跟你借钱吗?我会还,一定会还!」她那双柔润的秀瞳有着渴切,他头一回见到她有这样的眸光。
他毫不考虑便问:「妳想借多少?」看得出来她来这之前定是挣扎良久,否则不会呆坐在外头等他。
「二十万。」
「二十万?」他眉峰一动,诧然地望住她。
她眸光敛下,柔嗓透着难为情。「嗯,我知道二十万很多,可是……可是我找不到人帮我,你能不能——」
「妳先告诉我妳的用途。」她一个女孩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用……途?」她扬睫,对上他深沉精锐的眸光。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识过,却忘了先想理由。
他看着她闪动的眼眸。「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我总该知道妳借这么多钱要做什么吧?!」
「我有需要!」她顿了下,又说:「我必须用到这么多钱,如果黎医师怕我不还钱的话,我可以签借据给你,这样你也比较有保障。」
「我不要借据,也不怕妳不还钱,我只想知道妳需要二十万做什么?」他倾近面庞,俯视她,那黑眸专注得像要看进她心里去似的。
「我——」她退了一步,跌坐回椅上。仰着脸蛋看他,柔眸轻荡恳求。「黎医师,我真的需要这笔钱,请你再帮我这一次,拜托你。我一领到薪水,一定先拿来还你,上次欠你挂号费,还有两千元,这些我都记得,你别——」
「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是要妳保证妳会还,我是要知道妳一口气要二十万做什么?妳开口向我借,我总要知道这二十万妳会拿去哪里,如果妳是打算做什么违法的事,我也要借妳这笔钱吗?那我不成了帮凶了?」他逼近的体魄透着热度,含着消毒水味的气息包围了她。
她眼睫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菱唇微微掀动之后又抿直了。
见她犹豫后仍没开口的打算,他别开目光,视线落在一处,默思着。
会对这对姊妹留心,无非是因为她们身上不明的伤处,虽然她有看似完美的理由,但他也有他的能力与经验能判断,一个女孩开口就要二十万,令人匪夷所思。
再者,上回她明明答应他要将作品卖给他,他的用意无非是想走进她家,看看她到底是有着怎样的生活环境,为何会三番两次狼狈出现在他面前,但她却没了消息。他在意的不是付了两千元却没有拿到任何作品,他要的是解开她这道谜。
当年,若有人愿意及时帮他一把,他和他唯一的亲生妹妹,就不会落得分离的下场,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不想再看见相同的错误。
他想帮她,只是因为在她身上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那是一种怎么样也控制不了的情绪,也许帮了她,他的那份遗憾就能减少一点,偏偏这女人顽固得让他有些恼了。
吁口气后,他转过微沉的面庞,直勾勾看着她。「徐小姐,很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他美丽的黑眸,紧锁住她每一个细微的神色。
她眼眸缓缓睁大,眼球表面浮现一层淡薄水气。她先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后像是接受了他的拒绝似的,她脸色黯淡,缓缓垂眸,不再看他,那神色竟透着听天由命的认分。
真要这么固执?他眉一低,薄唇抿了抿,转身准备离去,蓦地感觉自己身上的衣袍像被轻扯住般,他顿足,慢慢转过身躯,就见徐晴安抓着他的白袍下襬。
见他面带薄怒地转身,像是打算拂袖离去,她心一惊,不多想就伸手拉住他的白袍。没办法了,眼前除了他,她还能找谁?
她微昂脸蛋,湿润的眼眸对上他沉凝的目光。「黎医师,拜托你,我真的需要这二十万,没有二十万,以安会被卖掉。」
说完的同时,像找到出口宣泄般,在他愕视下,她的眼尾渗出眼泪。
*
她的生父爱上了别的女人,和那女人组了新家庭,高二那年,她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以安的父亲。初时生活还可以,但渐渐才发现她继父有酗酒和赌博的恶习,他原先工作还正常时,最多就是发发酒疯,但因上班时间也喝得醉醺醺而被解雇后,工作四处碰壁的他开始拿家人出气。
喝醉了就是吵闹,赌输了便回家找她母亲拿钱,要是拿不到钱,她母亲就得承受一顿打骂。那时以安还在她母亲肚子里,为了以安,她母亲忍气吞声,总希望让两个女儿能有个完整家庭,想不到这男人愈陷愈深,彷佛一天不喝不赌,就会要他命似的。
每次跟她的母亲伸手拿钱时,都说是为了翻本,翻了这么多年也没听他说他真翻本了,她的母亲不堪长期的折磨,抛下她和小妹妹,离家后音讯全无。
此后,她和同母异父的妹妹相依为命,却也开始了遭受继父暴力相对的惶恐生活。
母亲的离家让继父变本加厉,她一个人靠着教画画的收入养家之外,还得应付继父毫无节制的金钱索求。拿得到钱时,他待她们姊妹也算差强人意,但赌债愈积愈多,当她的收入再也不堪他挥霍时,姊妹俩变成了出气的对象。
她的继父甚至三番两次到她工作的幼儿园或安亲班领走她的薪水,她的生活如何不陷入困顿?她的继父在外头不知欠了多少赌债,她也遇过看似黑道份子上家门讨债,这就是她总不愿让外人知道她家正确地址的原因,她怕要债的找上门来。
这是她的家庭背景,他终于套出了这些不堪。
他看了眼号志灯,侧首看着她。「下一条路口左转?」她陷在黑暗的脸容,仍能让他就着外头探进的路灯微光,看见她长睫上闪动的泪光。
徐晴安抬眼看了看,淡淡应了声。
他打了方向灯,将车子转入左边街道。
不是他狡猾,非得用这样半带威胁的方式逼她说出那二十万的用处,只是她一味地隐忍,只会让恶人软土深掘,事情永远没办法解决。
「第一次见到妳和以安,以安下巴那伤口是怎么来的?」他以条件交换,她说出真相他才愿意借出二十万,她应该是毫无办法想了,终究妥协。方才她已坦承她的家庭状况,现在,他要进一步求证。「我没猜错的话,是妳继父动手的?」
徐晴安抿了抿唇。「叔叔拿不到钱,不高兴,推了我一把,以安站在我身后,她被我撞到,整个人//弹出去撞到桌角。」
「妳眼窝的伤口怎么来的?」
「他打了我的脸,我想应该是他的指甲划到的。」她只记得脸颊一面热辣,后来照镜子时才知道原来有一道小小伤口。
「身上的颜料呢?」他追问得仔细,一件件记上心头。
「那时我在教以安用水彩,叔叔一生气,什么都能拿来攻击,他把颜料倒进我洗笔用的小水桶,整桶往我身上泼。」她语声淡淡,巨细靡遗道出。
她知道他不是想探究她隐私,他恐怕是早猜到她的家庭背景,只是需要她的证实罢了。然而,他知道这些想做什么?
无论他想做什么,对她而言都不要紧了,眼前重要的是以安,只要他愿意借她钱,她不介意让他了解她的家庭。
「那上次以安手臂被美工刀划伤的事?」
「叔叔在我这里拿不到钱,闹**杀,动作太大,划到以安。」
他应了声,看了看前方路况,暂时岔开话题。「一直往下走吗?」
「过下一个路口就是了。」她轻咬唇,看着他被外头探进车内的灯光打亮的侧脸。「黎医师,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诉你了,你是不是可以——」
「妳放心。」他打断她的话。车子在红灯前停住,他修长指节轻敲方向盘,像在考虑什么。片刻,他侧过面庞,对上她的水眸。「我保证以安不会被带走。」
闻言,她眼眸微微弯了。「黎医师,谢谢,我一定——」
「好了,别再谢了,妳们姊妹俩别时常让我见到身上哪里有伤就好。」他轻踩油门,问道:「我车该停哪里?」
「不好意思,要请你停路边,我家没有地方停车。」她语气透着薄薄的卑微,并非个性如此,而是一旦面对一个与自己差距甚大的对象时,人的心理层面,很难不受其影响,不一定是卑微,是一种怕怠慢了对方,或是委屈了对方的情绪。
他找到了一个停车位,让她先下车后,他将车子妥当切进。一下车,就见她站在车尾处等候,他走了过去。
「黎医师,要请你走几步路了。」见他走了过来,她一面说,纤瘦身影随即转进一条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