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期小天使 第二章
星期一，例行会议。
年纪四十出头的赵姊，穿着一身名牌套装，留着干练的短发，坐在会议桌最前方的中央，桌前摊着数份资料。
刚刚三名设计师已经将工作进度和行事历报了上来，赵姊亦将手上一些新案子分派下去，准备讨论。
“赵姊。”梁御辰审视手上的案子。不愧是赵姊，接的案条件都优渥得不得了。
“嗯？”赵姊头也没抬，正与另一名设计师纪语看着一份文件。
“我手上还有一个没开的案子，所以可能没办法再接这么多。”他难以割舍的搁下手上的文件。
“你自己接的？”
“是。”
“又是你女朋友？”
“是。”
赵姊总算抬起头，镜片下的眼睛锐利的望着他，“你不该再这么顺从她，你是才刚有了名气的设计师，案子要挑的，才能做出代表作。”当着众人的面，她语重心长的道。
苏洁看着梁御辰有些尴尬的脸，心中也叹息。
又是梁先生的女朋友。
这情况一年总要发生两次左右，梁先生的女友似乎有多得不得了的人脉，然而，这些人脉却并非一个室内设计师需要的人脉。
对室内设计师而言，当然需要一个好沟通的客户，加上一个能让设计师自由挥洒的房子，最后成果要能符合设计师的风格，也要能满足客户的需求。
反观梁先生的女友每次接的案子，客户都是莫名其妙的长辈或是仗着熟识就很没礼貌的人，价格压低也就算了，还总是看也不看梁先生的设计图一眼，只是拿出杂志上的照片要求他照做。
这样耗时间却无法让设计师有所进步的案子，梁先生却一直接，苏洁不禁想，看来严肃冷静的梁先生或许是很疼惜女友的男人。
“我明白。”赵姊的话，梁御辰是清楚的。
赵姊下令，“那这个秦先生的咖啡馆案子，就改给纪语。”
纪语鼓起脸，不开心的说：“真不想接别人不要的案子。”
一直趴在桌上的魏岚亚听见纪语这句话，抬起头道：“那不然给我，我一点也不介意什么二手case，我用手上刚拿到的案子跟你换。”
“那还不是一样，也是你不要的。”纪语仰起头，甩甩马尾，不吃这一套。
“不一样，我是跟你交换，又不是不要。”他就是不喜欢这案子。
“我才不要跟你换，我才模了一下咖啡馆的介绍，就离不开手了哩。”纪语刻意与他作对。
梁御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争案子，心底很羡慕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们。
其实，他很想看看自己设计出来的咖啡馆是什么模样。
事实证明，魏岚亚是个不懂得放弃的大嘴巴。
刚刚向纪语换案子失败后，他将脑筋动到梁御辰身上。
“魏先生，麻烦你快点排出跟客户见面的空档，我好约时间。”苏洁对着躺在沙发上，还戴着眼罩的魏岚亚说。
魏岚亚孩子气的嘟起唇，说：“我不想接。”
“可是赵姊已经排下来了，如果你不喜欢，应该对她提出来。”
“小洁，你帮我个忙好不好？”魏岚亚支起身子，扯下眼罩，露出那双迷人电眼。
“干嘛？”苏洁忽然觉得好危险。
“你去跟御辰换案子，教他跟我换。”
“什么？你干嘛不自己去找他？”虽然赵姊没有规定不能换案子，但是这种事魏先生应该自己来吧。
“他不会答应啦。”
“你怎么知道？”她也不明白，魏先生即使一向任性直率，可是从没排斥一个案子到这种地步。
“他才不会轻易跟我换呢，他一定想看我痛苦挣扎，画不出设计图，然后辛辛苦苦画的设计图还被客户退件。”
“这么黑心？”
“你都不知道喔，他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教你去帮我换，反正他欠你一个人情。”
苏洁觉得好笑，没办法想象梁御辰是这么会计较的人。
在魏岚亚的半强迫之下，她来到梁御辰的办公室前。
敲了两下门，里头没有传来回应，她轻轻扭着门把，发现门没锁，于是她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确定没人后怯怯的走进去。
一如往常的冷调设计，这次她却发现似乎有一些小地方不一样了，角落的茶几上多了罐可可饮品；墙面上的隐形书架，十几本设计类的外文书籍旁边，放的是……《彼得潘》？
正为这些异景讶异的苏洁，背后响起开门声，她尴尬的转身，对上一双深邃似海的眼眸。
梁御辰很意外。
即使他很意外发现有人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但仍然维持一号表情，他猜想，或许自己的脸此刻看起来还带着愤怒。
“抱歉，梁先生，因为我敲门没有人响应，所以就……”
他挥挥手，“找我什么事？”锐利的眼神转至她手中的文件。
“魏先生想和你换案子。”她简短的表示，准备视他反应来决定或威胁或利诱。
没想到他眉头皱也没皱地就回答，“好啊。”
苏洁诧异，盯着他寻常的表情，她开始觉得，过去五年来，她其实不算认识梁御辰。
她以为他严肃难搞，唯我独尊，其实他很在乎员工对他的评价。
她以为他设计简约冷酷，生活也必定如此，怎知他身旁会有香甜的可可饮料。
她以为他眼光奇高，喜附庸风雅，爱看原文书，还非要是专业的设计类书籍，结果他的书架上有一本充满童趣的《彼得潘》。
还有，她以为他一定会先刁难，才可能答应魏先生换案子，结果他连考虑也没有就答应了。
“这个给他吧，是我女友接的案子。”看见她疑惑的表情，他耐心地解释，“这案子简单，不用考虑太多，跟着指示做就好，岚亚他现在只想休息吧？”
苏洁听懂了，原来魏先生想换案子，是因为想休息不想太花脑力？也太没冲劲了吧？反观梁先生，接案积极，工作速度明快，差就差在被女友拖累了一些而已。
不由自主将两人拿来比较的她，心中存着对梁御辰的一丝钦佩与怜悯。“我还以为梁先生不会答应呢。”
梁御辰眉头蹙了一下，道：“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在她眼中评价似乎很差。
她绽出一朵微笑，“哪有？我只是猜想，你至少不可能这么轻易答应。”
“我做事虽有原则，可是也没有这么不通情理。”
看着他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苏洁打从心里觉得有趣，这个被她误会长达近五年的上司，竟然在这一刻跟她拉近距离，让她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洁唇边的笑意没有停过，她拿出自己上面印着卡通人物的记事本，说：“那这个案子是我负责联络的，麻烦梁先生给我空档，我要跟客户约会面时间。”
梁御辰跟着摊开他的皮质记事本，模着下巴推敲时间。
她看见他写得密密麻麻的行事历，着实吓了一跳。她曾看过魏岚亚的行事历，是在日期上标示图案，至于图案代表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而纪语的行事历则是分公事跟私事两本，写得简洁有力。
所以，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梁御辰的行事历呢，也就是说，工作五年来，这竟是第一次与他合作。
苏洁想到曾听说有人会将日常生活都记在行事历上，如七点起床、八点吃早餐、九点十五分看报纸之类的，该不会她眼前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吧？
她凑过去看的结果是，惹得梁御辰给她一个微讶的眼神，以及过于期待特异行事历的失望。
梁御辰的行事历上，是以不断句的方式这么写着“跟陈先生吃饭约段女士讨论交内湖案子的设计图打电话回家祝妈生日快乐买洗碗精”，并没有她想象的细节式的时间记事，看了这么一串文字，她发觉自己一直闭气，就如同这行文字带给她的感觉一样，充满直叙式的压力。
“后天下午我有空。”他这么说。
她用不着核对自己贫瘠的行事历，很上道的明白，梁大设计师有空，客户也有空就足够，至于她这个小小的穿线人，没空也得挤出空来。
“你呢？有空吗？”他又这么问。
苏洁的眼中有着些许讶异，看着他，缓缓地道：“当然有空。”
带着因为他顾虑到她有没有空而让她充满愉悦的心情，她离开了梁御辰的办公室。
梁御辰再度望着她轻快的背影一会儿，然后踱到书架前，拿起那本《彼得潘》，再回到办公桌前，啜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可可。
他想着，这还是五年来第一次与苏洁合作。
远远地，苏洁就看见那幢白色的宅子，前头的围墙边停了一辆名贵的轿车，旁边从庭院里探出来的枝桠罩住了那辆轿车，免去了受日晒的闷热。
她不明白，明明屋子附有车库，那辆车偏偏停外面，将好处都占去了，那他们又该停哪？另一边完全无遮蔽之处的空地吗？
侧颜看着开车的梁御辰，他一点也不在意的就把车停在太阳下，于是她嘟着嘴下车，走到屋前准备按门铃。
“等等！”旁边响起一道男声。
只见从那辆名贵的轿车里“爬”出了一男一女，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也十分凌乱，脸色通红。
苏洁尴尬的想，我的天，他们刚刚是在车里干嘛？光天化日之下耶……
然而梁御辰毫不扭捏的向他们打招呼，“请问是许先生跟许太太吗？我是巨筑的梁御辰。”
许先生用手理了理乱掉的发型，道：“对，我就是。”
苏洁这才回神，以有礼的态度也递上自己的名片，“您好，我是电话里已经跟您接触过的苏洁。”
“哇，还真的有人叫苏洁喔！卫生纸耶。”许太太接过名片，另一手揉着脸颊。
“这是我爷爷取的名字。”苏洁扬起微笑。
许太太也笑了，“很好听啊，而且让人印象深刻。”
梁御辰不落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夫妻，他们很年轻，应该都是二十六、七岁左右，数据上写的是要设计新房，显见他们刚结婚不久。
四人来到屋子里头，屋内是空的，踩着薄薄的灰尘，空气中有着久未住人的气息。
梁御辰仔细的四处梭巡着。这屋子屋龄很新，大约四、五年而已，两层楼，楼梯在侧边，坐向不错，采光颇佳，应该有一百五十坪，足够拥有宽敞的客厅和书房，还有舒适的厨房及饭厅，以及二楼的主卧室和育婴房，他想，或许还可以设计一间和室，用来会客或是聊天、品茗，不过，这一切都端看主人的想法。
“不知道两位对设计有什么想法？”苏洁拿出笔记本，问道。
“我先来！”许先生急急地抢话。
梁御辰微微挑眉，看见许太太一脸不快，但她还是闭上嘴。
“我是想要简单的现代风格，地板用那种抛光晶亮的磁砖，家具以木头为主，然后要有那种黑色的丝质窗帘，总之越是冷色调越好。”
这不就是梁先生擅长的？苏洁正想开口称赞许先生找对人了，却被许太太的要求吓了一跳。
“我想要粉红色的基本设计，最好是白色的磁砖，配上梦幻的粉红色，然后家具想要搭上那种英国的经典沙发，你知道吧？就是有靠背，上面镶着金边的，最好客厅里有个壁炉，办得到吗？台湾有人在做壁炉吗？”
粉红色加上英式设计再加上壁炉？苏洁看着自己在记事本上写下的这串文字，眉头皱起。
“白痴，壁炉哪有用啊？台湾又不够冷。”许先生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
“你才白痴，什么冷冷的现代风格，装什么酷。”许太太推了他一下。
“现代人就是要有现代风格，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英国贵族吗？放什么英国沙发，我要放黑沙发！”
“黑沙发很丑耶！刚刚不是在车上说好，要一人一半吗？那二楼给你，一楼我要弄壁炉。”
“刚刚在车上还打得不够吗？我说过一楼客厅是我的，二楼房间随便你弄，OK？”
原来……他们衣衫不整是在车上打架啊？
苏洁见两夫妻吵得不可开交，而梁御辰已经径自在屋里走来走去，四处看着，似是压根打算将这对夫妻交给她摆平。
正当许太太朝许先生的肚子揍了一拳，而许先生露出狰狞的脸，准备也回一拳，苏洁察觉不妙，可不想看他们在这儿斗殴，于是连忙大喊：“好了！好了！”
许太太乘机躲到苏洁身后。
苏洁赶紧说：“两位买了新房子不就是想好好一起生活吗？装潢跟设计我们梁先生会替你们搞定，别又吵又动手动脚的。许先生，你看看许太太，当初你娶她难道不是因为她梦幻的少女气质吗？”
许先生愣愣地点头，“对啊。”
“许太太，你也看看许先生，当初你嫁给他不就是因为……”
“他帅气时髦的雅痞风格。”许太太自己接话。
“这就对啦，既然互相欣赏对方的特质，就该互相包容啊，是不是？”
“嗯。”两人齐声回道，含情脉脉的相视而笑。
梁御辰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他们身旁，而且适时出声道：“我看过格局了，我个人是建议走现代风格比较适合，不过因为这房子有庭园，我想可以让许太太在那里种些花草，摆个英式风格的下午茶桌在那里，至于客厅，虽然走现代简约风，但是适时出现一些粉红色的东西也非不可。”
苏洁听了，帮腔道：“这不是很好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才是两个人的房子啊。”
许氏夫妻笑得很开心，手牵着手齐声道：“那就交给你了！”
“我请你吃饭吧。”
傍晚六点，塞在车阵中，梁御辰的车内放着ICRT，苏洁凝神听着。高中时有同学爱听ICRT，她也曾经试着努力听，但还是很快的放弃，而刚刚梁御辰将音响打开，不意外的是ICRT，她也就顺势听着，而且很专心。
“我不想吃饭。”她摇头。
“你不饿吗？”他微愣，如果他没记错，他们十一点就出门离开公司，好不容易找到住址，又与客户聊了好一会儿，现在又塞车，都已经六点了，她跟他一样一直什么都没吃。
听他问得直接，苏洁呵呵笑，托腮道：“饿啊，只是不想吃饭，我想吃麦当劳。”
麦当劳？他不知已经多久没去过了。
“在哪里？”他问。
她眨眨眼，嗓音里带着笑意，“很久没去了喔？以我麦当劳通的记忆，下个红绿灯转角就有一家。”
梁御辰流畅的在下一个红绿灯转弯，黄色的Ｍ型logo顿时映入他眼里。他跟着指示，准备将车驶入得来速车道，却被苏洁阻止。
“欸，等等，这里有车位，停这里吧。”
不是要买回家吃？他以眼神询问她。
“在这里吃呀，啊，还是你还有事？”
梁御辰摇摇头，停好车，跟着她走进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没再进去过的快餐店。
点餐柜台前，店员热情的招呼着。
苏洁早早选好要吃鸡块餐，侧首看了梁御辰一眼，发现他正看着菜单研究，神情专注。
“吃不吃牛肉？”她问道。
“啊？”他转头看着她，“吃。”
“我帮你点，信不信任我？”苏洁浅笑着。
正困惑着怎么没有照烧猪肉堡的梁御辰，因为她的提议而放松了心情，“好。”
其实，他是因为太多琳琅满目的新菜色而有些不知所措。
苏洁点了两份套餐，然后拿出皮夹，他看见，连忙掏出皮夹道：“我来付。”
她扬了扬眉，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小卡片，说：“我是要拿甜心卡。”
甜心卡？那是什么？看见苏洁拿着卡片向店员点餐，他赶忙付帐，餐点到齐了后，他便主动拿起餐盘。
苏洁看着他的动作，心头充满了暖意，这位神情冷淡的梁先生倒是很有骑士精神与绅士风度。
在他对面坐下，她拿着甜心卡解释，“这是麦当劳的卡片，只要点Ａ区的甜点，就能免费获得Ｂ区的甜点。”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流行。
苏洁边吃薯条，边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他聊着，旁边游乐区的小孩群发出吵闹声，她充耳未闻，竟觉得有种奇异的宁静。
“你刚刚做得很好。”
“什么事？”她沾西红柿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安抚那对夫妻。”
她微讶，“你有听到喔？”
梁御辰点点头，说：“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法安抚他们。”那时他本来正在想，如果他们打了起来，他该怎么做。
“这不奇怪啊，一对新婚夫妻，彼此一定有很深的感情，我只要点他们一下就没问题了。”
她直接单纯的想法让他挑起眉，原来这个城市还有人以感情为出发点来思考事情，对于务实的他来说，算是极为少见的想法。
梁御辰低头开始对付她替他点的大汉堡，心里仍为她语气中的浪漫而温暖，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与苏菲雅之间的感情，那已经很淡、很淡，似乎到了灯尽油枯的时候了。
不自觉的，他问出口，“那么你觉得一对情侣最低限度该多久约会一次？”
苏洁沈吟了会儿，说：“我觉得要看见面时的情况，如果两、三个月才见一次，可是彼此都很想念，那也没关系啊，可是如果天天见面，却沦为相见发呆，那也不一定是好事。”
瞄了一眼梁御辰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又说下去。
“梁先生，是不是你太忙，疏忽了女朋友啊？”她想到他掉钱的那天恰好是七夕情人节，而他刚与客户谈完事情。
“我疏忽她？”他苦笑着。
“不是吗？”她大起胆子说：“感情是需要经营的，你太忙，女友会觉得被疏忽，更惨的是，她会多了太多空间。”
这句话震撼了梁御辰。
太多空间？是不是因为有太多空间，所以她开始泡夜店，多了很多他不认识的朋友？
麦当劳重复的欢乐音乐声不断，旁边有小孩哭了，苏洁的手机响起，这些声音纷纷不客气的让他听进耳里，心里越来越混乱。
梁御辰脸色难看，心里不断浮现苏菲雅最近频频失约的状况，他忽然没了主张，不知该紧紧握住苏菲雅，还是……该轻轻放下？
其实，他好累了。
苏洁挂断手机，歉然的发现自己的话可能太过逾越了，她跟他还不熟啊，怎么她以为自己有这资格对他说出这些话呢？
“抱歉。”她轻轻的道歉。
这道软软的声音，忽地窜入梁御辰纷乱的心里，他抬起眼，看见一双忧心的眼睛。
本能地，他放下防备与伪装，唇角勾起弧度，浅浅的笑了。
这笑容让苏洁心一颤，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怎么了？怎么这一刻，她觉得梁先生好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