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珏 四十四、绝处逢生
耳听到“噗”的一声闷响,那是剑刺入的声音。谷寻崖感觉到一阵疼痛,那剑只刺入一寸多深却停止不动了,反而身上压了一个重物,他抬起头来一看,骇然失色,竟是荆万一伏在他身上,那断剑将他刺穿之后才又刺入自己体内。原来剑长三尺三寸,被荆天问拍断后,只剩一尺有余,所以荆天问这一刺虽然气势汹汹,刺穿荆万一后所剩也就无几了。
那断剑已然全数没入,但荆天问仍是拼尽全力往下插,看其势恨不得将船一起刺穿。荆万一口中鲜血翻涌,尽数喷到谷寻崖胸前。谷寻崖心潮涌动,百感交集。荆天问突然拔起剑,鲜血顿时如涌泉般喷射而起,溅得他脸上、身上全是斑斑血迹,这是他亲手足兄弟的血,可是却浇不灭他的疯狂。他身子摇晃不定,重伤之下连站立也是艰难,可他仍然双手握剑,狠狠地又刺下来。
谷寻崖见此匆忙挣出左手,轻轻一挥。荆天问浑身一震,剑停在半空中,仿佛给人施了定身法般动也不动。他的印堂、人中、承浆、睛明等穴各插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他僵立半响,突然仰天长啸,声音尖利刺耳。谷寻崖只觉得耳鼓轰然欲裂,情知他内力甚高,自己突袭虽然以暗器刺中他的几处大穴,可是他一时便未能死。强忍着头痛目眩站起来,抓住他僵直的双手,一推一送又将半截断剑插入他心口。
啸声嘎然而止。谷寻崖却是头得脚轻,全身酸软,一跤跌倒在船舱内。小船猛地一阵乱晃。荆天问象一截木头一样杵在船上,随着这阵摇晃,一头栽入江中,入水时身体僵硬,显然已气绝。击起的波浪令小船晃得更加厉害。谷寻崖急忙抓住船舷,往船尾看时,已不见那船家的影子,想必是刚才被荆天问的啸声震晕,掉入江中了。
谷寻崖水性不佳,自然更不会驾船。所幸那船晃得虽然猛,倒没翻覆。一俟平稳之后,他俯身去看荆万一。只见他中的这一掌一剑都十分重。眼见是难救的了,不由得热泪盈眶。此次若非他舍命相救,自己怕是早已死在荆天问手中了。再者说,他虽然逼迫自己拜他为师,但也确是对自己多方照拂,自己对他有几分怨愤,可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他危在旦夕,也不由悲从中来。
“前辈……”谷寻崖轻轻道。荆万一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尚明,神色黯然地叹息一声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早劝大哥回头,他倘若听得我一言半句,也不至落此下场……”说着双眼潮红。“前辈,你……”谷寻崖不知如何慰藉。荆万一又道:“我兄弟从小父母双亡,是大哥将我抚养成人。他在别人眼中纵然是万恶不赦,可是我……我还是……”说到伤心处,有些语塞。
谷寻崖想到他为了自己,与兄长反目,近尔重伤兄长,又是感激,又是难过。荆万一停顿了片刻,接着道:“你不要恨他。我们从小被人欺负,受尽凌辱,所以大哥才立志要出人头地。只是他为了名利不择手段,这才害人又害己。我……我身为……他的兄弟,却……却不能令他悬崖……悬崖勒马……一切罪责理应由我……我来承担才是……”
谷寻崖听他言语越是艰难,忙道:“前辈你不要再多说话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师父,他医术不凡,必能救你……”说着他猛一抬头,大惊失色。原来他们一直是顺流而下,船家落水之后,小船无人驾御,竟随着江流往东梁山而去。此时离山已不足里。他待要走到船后去掌舵,一来他根本不会行船,二来他一动,船就晃得厉害,只怕船一翻,二人势必落水,难以幸免。
放眼望去,江面宽阔,竟无一船半帆。照此下去,若不弃船,必将撞上山壁粉身碎骨;若弃船,二人身上皆有伤,还是难免溺死江中。谷寻崖心下一沉,情知今日是难逃一死,倒也毫不畏惧,也不去船尾了。
荆万一躺在船舱中,自然不知情势危急,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对谷寻崖道:“我一生别无所余,钱财名利身外物,带不来也带不走,只有这一套剑法集我毕生心血。原想收你为徒,将这套剑法传于你,也不至流失于世。可惜你说甚么也不肯拜我为师,实为一生憾事。如今我去日无多,只有一事相托。”
“什么事?前辈请讲,在下定当从命。”谷寻崖自然明白他的心事,心想过不多久,二人终将同赴黄泉,可是不答应的话,他毕定遗恨终生,死难瞑目。所以言下之意,便已答应拜他为师,哪怕骗得他一时高兴也好。只是荆万一重伤之后,心思迟顿,自己听不明白他话中另有含义,兀自道:“我只望你能替我找一慧根之人,将剑法传于他,教他将剑法传扬广大,切莫令他隋我后尘,悔恨终生。”说完颤抖着将书递过去。
谷寻崖双手捧过,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是。弟子谨遵师命,定会将此剑法传于后世,并令后世子弟不得入杀手一行。”“啊!”荆万一惊喜地叫道:“你愿意……愿意拜我为师?”“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谷寻崖又深深拜下去。荆万一本已绝念,忽见他又答应拜己为师,大喜过望,陡生气力,竟尔爬起身来,伸手来扶。
这一起身,才惊见一道青黛迎而压来,荆万一又是“啊”地惊呼,抓住谷寻崖道:“你……你快走!”谷寻崖心知无幸,反倒镇定如常,轻笑道:“弟子累师父受此重伤,岂能独自逃生。大不了,咱师徒二人同赴黄泉路,倒也不寂寞。”“胡扯胡扯!”荆万一怒喝:“你还未将为师的剑法传诸于后世,岂能死?”他本来已是奄奄一息,此时却不知因何生出无穷精气,猛地挥掌劈向船舷。嘭地一声,那船舷被他劈碎,裂成一片片木板。但他这一用力,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师父——”谷寻崖连忙上前扶住他晃晃欲坠的身子。荆万一就势将一块木板推到他怀里,道:“你快走……”“师父……”谷寻崖声音已哽咽。此时船离山壁只有数丈。江水到此被山势一挡,流势更加迅急,只在眨眼间就会撞上。可是谷寻崖心思百转,无论如何也不能抛下荆万一独自偷生。可是他又不谙水性……此生当中,再没有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的了。
荆万一见情势越发紧急,谷寻崖还在犹豫不决,心下又急又怒,斥道:“你还不走?难道教为师死不瞑目吗?你几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谷寻崖自知不走不行了,眼含热泪将油布包掖到怀里,抱起木板,再深深看荆万一一眼。
就在此时,忽听江面有人喊“三弟”。谷寻崖抬眼望去,只见一艘船自山那边转过来,站在船头上正是古悦修。他心中欣喜不已,回头对荆万一道:“师父,我背你过去……”可话还未说完,突觉一股猛力推过来,他身子一仰,“扑嗵”一声栽入水中,江水立即将他团团包围。他心知是荆万一推他入水,入水之后即刻屏气挺身,冒出水面,只见那小船已飞速地撞向山壁。
“师父——”谷寻崖心跳几乎停了,眼见着那船撞上山壁,轰地一声巨响,击起一层巨浪朝他劈头盖脸地涌来,他立即被潮水淹没。甫见惨变,他心神俱乱,一口气憋不住,江水便往他口鼻中灌入,他更是惊惶失措。沉下不久,随即又浮起。可是惊慌之下手脚乱挣,头刚露出水面,不及张口,复又往水中沉去。江水清澈,在水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几道金光洒到水中,居然还可以看到鱼儿悠然地游来游去。
虽然在船上时,已经坦然面对死亡,可此刻沉在水中,谷寻崖却突然生出刻骨的恐惧,只觉得这样死了,好不甘心。他在水下沉了片刻,复又浮起,虽然只是眨眼间,那感觉好象过了几年。再次浮起,他打定决心不让自己再沉下去,可是惊慌之中,想要立刻收敛心神绝非易事。幸好这时他的手触到一块硬物,危急时刻,一根稻草也是好的。他来不及细想,就牢牢抓住那物。
这次头虽然又沉入水中,但他抓住东西,所以并未沉下去,接着借力双腿一蹬冒出水面。大口喘着气,待他抹去脸上的水后才看清自己抓着的原来是那块断裂的船舷,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心兀自“噗嗵噗嗵”跳个不停。
虽然抓住了木板不至沉下去,但江水流势甚急,谷寻崖虽然用力划水,可是仍阻止不了身体随着江水撞向山壁。这一段江水因山势阻挡,水流更为湍急。除非水性特别精通的人,否则在长江中游水已然十分艰难,更何况在如此汹涌的江水中了。
谷寻崖身不由己,只见青色的山石越来越近,知道以如此之势撞在山壁上,非脑浆迸裂,骨碎筋断,当场毙命不可。而古悦修的船仍在数十丈之外,就算插翅来救,也是不及了。
谷寻崖暗自苦笑,看来自己葬身长江是终无法挽回了。眼见得青石嶙嶙,森然当头压下,接下来就能听到自己撞到山壁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只盼能一命乌乎,少受些痛苦。
就在他离山壁不足三尺,他都能感觉到石头的冰冷时,忽觉衣领一紧,去势缓了下来。谷寻崖略一怔愣便即明白,一定是古悦修他们抛出钩锚之类勾住了自己的衣服。他被拉着慢慢离山壁渐远,可是水流太急,他身上所穿乃是粗布,难敌江水的劲力。退出几丈后,就听见衣服轻微的哧哧声,想必是布料被扯裂。倘若衣服破裂,自己还是难免一死。心下想着,他右手慢慢向后伸去,试图抓住那绳索。
他右肩中了荆天问一剑,伤口颇深,非但用不上力,转折也不灵便,但左手抱着木板是万万不能松了,一松了,不必等到撞上石壁他已沉入江底了。他只有咬紧牙关,缓慢地移动右手,当然更怕用力过度,衣服碎裂。虽然在江水中,但冷汗仍是潸然不绝。终于他右手模到了绳索,但受伤之后,连绳子也握不紧了,他咬住嘴唇,转动手臂,把绳子在腕上绕了两遭。
还没待绳子缠好,就听哧一声,衣领一松,那钩子月兑却,后面船上还在用力拉扯,所以绳索急速往后松开。谷寻崖只觉右臂一阵拉扯的巨痛,自是被绳子扯动之故。他的手本就抓不紧绳子,这一痛自然就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幸好他已将绳子绕在腕上,才没有月兑扣。接着手掌又是一痛,有东西刺入掌缘,那便是绳上的钩子了。不过如此一来,绳子倒是紧紧缚住了他的手,他被缓慢地平衡地往后拉动。
谷寻崖慢慢调匀气息,尽量不动,身子便浮在水面上,至少江水的阻力便小了不少。船上的人也将力道放匀,拉着他一点点移动,虽然缓慢,但毕竟还是在不断地靠近。感觉象过了几百年,谷寻崖的右手碰到了船舷。上面伸下两只手,托住他的腋下将他拉上船,轻轻放在船板上。直到身子落了地,他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可是整条右臂全然没有知觉了。
当渐渐看清眼前情景后,就看到古悦修关切的神情,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谷寻崖只觉得浑身犹如月兑节一般,又痛又麻,但仍满不在乎地笑道:“好象暂时死不了了。”古悦修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素知他廪性如此,也就不太在意了。当下伸手轻轻解开他的衣襟,为他处理伤口。
谷寻崖全身乏力,闭上眼暗自调息。古悦修轻轻为他包好肩头和胸口的伤,生怕一重了就会碰疼他,又将他一直伸直的右臂慢慢挪放到他身边。触手冰冷,肌肉松软,僵直无力,心下一怔,猜想是受伤后又被一番拉扯,暂时失去知觉而已,也不太担心。
谷寻崖闭着眼休息片刻,突然想看看荆万一乘坐的小船撞击后还会留下什么,便要挣扎着坐起来。“你别乱动。”古悦修忙阻拦他。“我……看看……看看……”谷寻崖有气无力地道。古悦修稍一沉吟,便猜到他的心思,便托着他的肩膀,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此时船离天门山已远。谷寻崖极目望去,除了只见到一片碧波荡漾的江水外,什么也没有。心知江水汹涌,已将船的碎屑冲得无影无踪了,不免一阵凄凉。人生在世,如沧海一粟,如风中一尘,过而无影,徒有千载名,分教后人说。
“你倒底找没找到宝藏?”古悦己站在一旁许久了,一心一意只掂记着这件事。起先谷寻崖甫月兑险境,大哥又忙着给他裹伤,他不好开口问,现在就迫不及待地问出来。“二弟。”古悦修不悦地责怪道:“诸多事都是由这宝藏而来,你还问它作甚么?”“可是……”古悦己想要反驳,但见大哥面色不愉,便知趣地不再问下去。
谷寻崖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这世上已不复有天门宝藏了。就算有人找到其所在,也无法进得去了。”“什么意思?”古悦己怔怔地问。“我已将玉珏抛入长江之中。”谷寻崖语气平淡地道。“什么!?”古悦己惊跳而起:“你把半月珏扔了!那可是我们家的……”“二弟!”古悦修厉声喝止。古悦己见大哥似是真的动怒了,只得模模鼻子,不作声。
谷寻崖轻笑道:“我知道那是你们古家的传家之宝,可是我若不以此为饵,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打败荆天问?再者说,玉佩一日不去,这纷争迟早还会再起。江湖中捕风捉影之事多如牛毛,只有彻底做个了断,才能绝了那些贪得无厌之念。”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不等他再开口,古悦修已抢先道:“什么宝藏、名望,那都无关紧要,只要你平安无恙就好。”
谷寻崖心头一动,心知他所言必是出于一片诚意,心里又感动,又有些慌乱,扭开头借以掩饰脸上的神情。此时夕阳正浮在江面上,映出一片金光灿灿。波浪在余辉照耀下闪着金光舞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