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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 第十章

“四公子,你好点了吗?”她笑容不变,轻问。

现在他知道这女人不会平白无故问候他好不好了。回头看去,数个黑压压的影子在小径尽头晃动着。他老爹武艺高强,江湖上众所皆知;白春留师承他老爹,自老爹升天以后更是日日不敢松懈,颇有青出于蓝之势;老二、老三虽然比白春留差些,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四个兄弟中,唯有他半途而废,除了强身的基本功与逃命的轻功之外,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

“要是和你一块落难的人是白春留,肯定不会如我这般不济事。”他喃喃自语,发觉她又要瞪他了,忍不住笑道:“我说的可是事实。他功夫不弱,眨眼间摆平那六人不是难事。”

“眼下救我一命的人是四公子,白庄主武艺再高,他人不在此地,也是来不及救命。”

“你说的对。千铭门和胜火帮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好,他们脑子是蠢了点,能够闯出一番名号,靠的是精湛的武艺。以往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是因为他们嗓门太大,加上手下负责追踪的探子老爱踩枯枝……徐姑娘,我的体力有限,这样停停走走没完没了,我打算拼上一口气,彻底甩掉他们之后,再想办法绕路回庄。你身子能撑得住吗?”

她暗讶白冬蕴竟能察觉她被人背着跑,身子会难受。虽然他嘴坏、固执、又爱逞强,心思却很细腻,才交谈几句,就能猜出她最不愿被人看穿的最大秘密。现在他老实告诉她,他快撑不住了,想要赌上最后一把……

不管她撑不撑得住,这一把都是要赌的吧?

她沉吟片刻,忽然道:“四公子,白庄主非常看重你这个弟弟。”

“……你想说什么?”没头没尾的。

“四公子,你要是撑不住了,就把我放下,我绝不会怨你,请你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命,平安回家去。”

“徐望未,你明知道这种混帐事我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也得做。四公子,我爹走了以后,我家只剩我一个人,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我又有病在身,老天爷什么时候把我的命收回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你不一样,白庄主视你为亲弟,真心为你着想,你府里的下人对你又敬又怕。要是你有什么不测,他们会很难过的。”

那家伙连他俩的身世秘密都告诉她了?他目不转睛盯着她那过分平静的淡然笑容。她是真心认定万一她死了,不会有人为她掉泪,才能说得这么豁达……

“你要出了事,白春留必定心痛。”

“四公子多想了。我和白庄主认识不久,只要告诉他我想尽办法混进白庄,正是为了要毒害他,就算他心里对我还有些好感,也会很快熄了火吧。”

“这种小事,他早就知道了。”

她一愣,立时闭上嘴。

“难道你没发现,只要是你亲手倒的茶水,他连一口都没有喝过?”

白冬蕴冷冷笑道:“他早就知道你有问题,却还是想要留你在身边,你想,那家伙放了多少感情在你身上?我若是让你死了,将来回到庄里,要拿什么脸见他?”

“他……总会遇上一个,比我更适合的好姑娘……”

“在那之前,徐姑娘,你还是快上来吧!”

上来?上去哪里?她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呆呆看着那暗色衣袍的男人在她面前略弯。

后方不远处,千铭门的师弟大声吼道:“前面有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是冬三!冬三和女人都在,快追!”

她吓一大跳,现在还在逃命中啊,她怎么跟白冬蕴讨论起白春留的终身大事来了!脚步声与怒吼声愈来愈近,她心里紧张,顾不得先前说要白冬蕴自行逃命那番话,迅速爬上他的背。

才趴好,就听见他恶劣的笑声。笑什么?笑她才说着大话,危机一来还不是贪生怕死?她才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他为了等她乖乖听他的话,错失了逃命的良机。

“徐望末,你猜,我这一口气,能带你跑到哪里去?”

去哪里都好,快动脚跑啊……她闷气想着。

白冬蕴的轻功果然了不起。

纵然他有伤在身,又背了一个女人,但他足下轻盈、一跃千里,一会儿掠过树梢、一会儿又踩上围墙屋瓦的,身姿如行云流水,遇到复杂巷弄不必减速,照样乘风飘掠而去,眨眼间,白庄所在的远城已被他远抛在后,紧追着冬三不放的两帮人马也早已绝了踪影。

有如此的神速,难怪他明明武艺不精,还敢在江湖里胡搅瞎闹、四处结仇。这分明是存心败坏白庄的名声,他家里那个十分在意世人观感的庄主大哥,怎么没阻止他胡闹?

……我希望他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其意他是很顾家的,绝不容许有人欺负自家人……

白春留曾说过的话,此刻忽然跃入她脑子里。他身为江湖大庄之主,不可能不知道恶名昭彰的冬三郎究竟是何人,但因为他希望那人顺心而为,便由得他去胡闹;而冬三,虽然她猜不透为何他想闹到全江湖人都来砍他追杀他,但他再怎么胡来,也绝不让人发现他和白庄的关系,不给外人有机会找自家大哥的麻烦。

原来,这两兄弟不是不和,而是太过友爱了。如果她说她好庆幸白春留不曾见过亲爹,好庆幸他被前任庄主教养成一个这么好的人,她爹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把掐死她?

秋风不停在她耳畔刮磨着。又黑又亮的发丝近在眼前,不时打在她脸上,害她偏凉的颊面又痛又痒的。她趴在他的背上,两手抱得极紧,他颈边的汗水浸透她的袖子,在她过瘦的手臂上流淌着。

要不是白春留明白表示喜欢她,想要她留在白庄里,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冬三郎早就随便把她丢在路边,任她自生自灭了吧?才不会像现在一样,把她护得死紧,跑得那么拼命。

真好啊……明明是没有血缘的父子、明明是没有血缘的兄弟,感情却是如此深刻,如此心甘情愿为对方尽心。她这个孤儿看在眼里,羡慕得要命、感动得要命,简直是令她感动到……她想吐了!

“四公子?”

细若游丝的声音,敌不过呼啸的风声。她等了等,发现他丝毫没减速,又喊一次:“四公子,麻烦……停……”喉口不住翻涌着,即使话还没说完,也不敢再开口了。

白冬蕴耳朵动了动,不是很确定自己听到什么,但这种时候会和他说话的,也只有趴在他背上的那女人。以往在庄里,白春留偶尔会找他练身手,他理所当然只有被打着玩的份,但若是比脚力,那家伙还差他远得很。连白庄之主都跑不赢他了,他拼死命从深夜时分跑到日上三竿,也够远了吧?于是,他停下脚步,弯身放她落地。

绷紧的心情一旦松懈下来,先前硬压抑住的所有不适全部一起发作,头晕、发冷、腿酸、背痛、呼吸不顺……他的意识有点模糊,无暇顾及她的情形,只隐约瞧见她一站到地上,就摇摇晃晃奔到一旁蹲下,然后他听见疑似呕吐的声音。

他跑得拼命,忽上忽下、左躲右闪的,连他都有点反胃了,何况是她?他微感抱歉,又似有些报复后的快感,谁教她开口闭口说要死的,现在尝到苦果了吧。

人生无常,有机会活下去就该把握,她才几岁的人,这么豁达做什么?

他好心替她留面子,让她自个儿吐个尽兴,女孩家多爱美,肯定不希望别人瞧见她满脸狼狈。他斜靠在老树身上,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重复数次,直到呼吸较平顺了,才有空张望四周风景。

依他跑的方向,此地应是丽城郊外。他曾答应白春留,不管在外头闹得多荒唐,一入夜就要回庄里睡觉,因此,即使冬三恶名满天下,熟知他面貌的“贵客”多半集中在邻近白庄的远城和山城之间。他故意往不常去的丽城跑,就是打着没几人认得他容貌的主意,可改名换姓找个地方躲一躲,至少等他伤口再愈合些,才有体力躲避追兵、护送她回庄去。

上次来丽城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眼前景物有点陌生,跟他印象中的丽城略有不同。离开老树往前走了几步,想确认乡镇街巷的方位,脚下似乎踩到一摊水。

昨天夜里有雨,路上有积水不意外,他目光不经意往下一瞥,顿时停住。

雨下得再大再猛烈,那积水也不该是红色的……他忽然听见“碰”的一声,一愣,转过身,正好瞧见她侧身倒在血色里。

鲜红的血在她周身开出一朵朵艳花,不停歇地绽放着,让他想起那一夜,门口守卫急慌慌扛着一具满身是血的尸体狂奔到他面前。那时他心里平静,只当老天送来一个病人让他磨练医术,从门卫手里接过那“尸体”时,还能冷静地吩咐门卫去叫几个没睡熟的丫头来帮忙。当门卫问他要不要到四季楼去通报一声,他理所当然应道:白春留早睡了,等天亮后再去说吧。

那时,她不过是一个倒在庄外的陌生人,虽然他习了几年医术,却不曾真正凭自身能力医好一个人,能把她救活是功德,要是阎王爷存心跟他抢人,他也只好两手一摊,叫手下人寻块福地为她挖坟。

而现在,这个女人有名有姓,容貌美丽,深得白春留喜爱。如今与他一块落难,在他伤重、意识不清时尽心照顾他,不但没有抛下他,还一心想要留下来当诱饵,让他自行逃命去。

如果她死了,白春留定会心痛:如果她死了,那他……

“徐望未!”他吼。

地上的女人动也没动。

他心跳乱了拍,硬把她从血色艳花里抱了起来,顾不得男女有别,急忙在她袖里、腰侧模索翻找着。

“药呢?徐望未,你的药在哪里?”边吼边用力摇晃她。

她勉强睁开眼,沾了血的苍白艳唇轻颤,发不出声音。

他死盯着怀里比纸还白的丽容,不断擦拭从她嘴角不住涌出的血,余光见她手指微动,他恍然道:“包袱!”

这女人一向把重要的东西都塞进那旧布包里去。他本以为白庄给的一切她看不上眼,后来才知道,她心里存着随时要走的念头,不属于她的东西自然不会放进她心爱的包袱里去。他让她枕在自己肩上,空出两手去解开她打得死紧的结。修长手指微微发颤,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拆解开来,他一时抓不稳,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

眼熟的白色瓷瓶滚到他脚边。上一回,他费尽心力仍止不住她嘴角的血,不抱希望地翻找她身上带着的物品,看有无能救命的东西,她的随身物少得可怜,其中可能藏着解药的,只有这瓷瓶和藏在暗袋里的平安符。

这两样东西里头都藏了药。照说,能救命的药不该分处藏放,再加上收在平安符里的药粉被层层包住,像是不希望被人发觉它里头藏了东西,于是他大胆推测,平安符里藏着毒药,瓷瓶里的药丸才是能解毒的那一个。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打开瓷瓶,里头的药儿仅剩三颗,令他暗自心惊,却也知道现下不是担心这事的时刻,他将其中一颗倒在手上,送到她嘴边。

“吃药!徐望未,把药吞下去!”

无力的眼皮颤动,微微开了一条缝,又慢慢合上,然后,乖乖张嘴。

他立刻把药丸丢进去,见她费力但确实吞下,才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受不了路程颠簸,反胃得想吐。既然是体内毒性发作,为何不叫我一声?”边骂她边拉起她的袖子替她把脉。“是不是又忘了吃药?”

她浑身无力,心肺腰月复、五脏六腑皆闷沉绞痛着。以往一发作,吐了几口血便会昏死过去,这次不知是不是因为及时服了药,意识竟然还在,还能听见有人鬼吼鬼叫的声音。

“四公子的吼声,真吓人……”淡然的音色仿佛有些透明,风一吹就散了。

“闭嘴,别说话了。”他骂道。指下的脉息紊乱,连带让他的心绪也跟着乱了起来。“你还清醒吗?觉得怎么样?你把眼睛打开,能不能看见东西?”

一会儿叫她闭嘴,跟着又问她一堆问题,是要她回答还是不要答啊?

真是个麻烦又任性的男人。

“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见……”她微微笑着,闭着眼答道。“如果我说我看不见了,你能不能就把我丢在这里?我已经后悔了。要是一开始我没到白庄去,就好了,现在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徐望未!”这混蛋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

“别吼了……我爹不是坏人,他只想让仇家吃吃苦头,没要他的命的……”她手掌撑着地,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却动不了。“四公子,男女有别,你抱得太紧了……”

“那种人不配当你的爹!”

“是啊,他不配,可是,他是我爹……我好想……再见他一面……”

她的音量愈缩愈小,最后真的没力气了,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抱着她的男人,神色复杂地狠狠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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