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饮 第三章
房门开启又关上,白磁碗碟轻放在她古砚旁,百合莲子汤的气味隐隐散逸著,她凝神落笔,不假思索连串写了几个透逸的楷书,倘若慢慢斟酌,上下笔画就对下准了。旁人观之,以为她书写出神入化,其实是适应黑暗后琢磨出的技巧。
“小鹃,我不是说了,睡前我不吃东西的,你把它喝了吧!”完成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把这纸放一旁晾著,待会收起来。”
毛边纸离开了桌面,她伸个懒腰,挪步到床边,拢拢披肩长发,开始一颗颗解开扣子,月兑去绿色短袄,褪去黑色绣花长裙,仅剩白色马甲束脚、短丝袜。
“小鹃,那件藕色长衫和长裤呢?从箱子起出来了吗?”那是她惯穿的睡衣,小鹃为她亲手缝制的。
沉重的木箱盖立即被掀开,轻暖的棉衣从后披挂在她肩上,她两手俐落地伸进袖管,系好衣带,接过等在一旁的长裤,弯腰穿上。
“舅爷快回来了,你再念两页故事给我听就可以回房了,接续下午那一段,你书签没忘夹在那页吧?”她倚在床帏,闭上眼,等著聆听。
书页翻动著,半分钟后——
“阿芒真挚的爱情激发了玛格莉特对生活的热望,她决心摆月兑百无聊赖的巴黎生活……”
沉厚的男性嗓声字宇道出。她像被惊醒似地跳起来,一手掩住胸口,结结巴巴不成句:“你……你……何时进来的……你……进来多久……”
齐雪生不慌不忙地放下书。“不久。汤是我端进来的,我在厨房门口遇见小鹃,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倒抽一口气,不敢相信他竟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窥探她,还帮她……更衣!
“你……神出鬼没……”
她并非食古不化,从小在学堂读书也无男女之防,但要毫无顾忌袒裎相见可也做不到,两腮火热地窜烧著。
“怕什么?我顾著看你写的字,没注意你动作这么快,月兑了衣裳,总不好为了这么点小事,再把小鹃找来吧?”
“小事?”她一时发傻,想起他大自己多岁,什么阵仗没见过,便强自镇定,“我只是没心理准备——”
“你连‘茶花女’这种洋小说都看,还这么拘谨?上一次算计我的勇气呢?”他讥刺著,边解开长袍领扣。“在何家时,小帆拿了不少闲书给你打发时间吧?你对海外的概念是这样来的吧?”
她闻言,陡然沉寂下来,面色逐渐恢复白皙,眉宇间浮现幽黯,长发遮掩中,脸蛋更显单薄。
“小说里的故事不切实际,别全信了,尤其那些追求情情爱爱的,女人若信了,日子可就难熬了。”他走向她,进距离俯视她。“你想要的自由,不会单是为了男女之情吧?”
她眨著眼,眼珠覆上了一层水气,她朝上方望去,轻声道:“不是的,我的想法,来自我父亲,而我父亲,是……”她顿住,转身拭去泪水,走近圈椅,缩起身子照旧在上头。“你放心,我明白情爱可遇不可求,我没把它当真。”
他审量她——无论她多么自制,那从不宣之于口的过往必然还在折磨著她,那双已没有作用的美目,最后一眼到底见著了什么?
她方才写了那首王维的五言绝句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是在感怀自伤么?她是否认定,她将有如深山芙蓉,无论多么枝头盛放,最终自开自落,无人知晓?
“你能看得开,那是最好也不过了。别瞧何帆现在比你强,何家早已将她订了婚约了,是城西的柳家老四,三年后就要嫁作人妇,未来如何还想不到呢!你虽目不能视,我可一点也不敢小觎你,不想和不入流的男人同床共枕,是你的目的,你求仁得仁,不应再埋怨。”
月兑去外袍,他瞥了眼发怔的她,扭暗了灯,迳自上了床躺下。月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层幽柔的光晕,她抱膝不动,看不出女孩家骨子里倔强若此。
合眼几分钟后,意识朦胧中,仿佛有双手在被褥上模索著,他蓦地睁眼,秦弱水竟走到了床边,轻巧地爬上床,靠著触觉尽量不踩著他,她跨过他下肢,在床内侧空位躺下,钻进被窝一角。
他不解地翻身坐起。“怎么?突然看开了?”
她静了片刻,冷然道:“我不想三更半夜再烦劳你将我移到床上,反正你对个瞎子也不会有胃口。再说,看不见睡哪儿都一样,在椅子上打盹腰会疼,只请你别老是一翻身把被给抢了,天不亮便把我给冷醒。”
自成亲那夜起,她总是在圈椅上倦极而眠,翌日却是在床上醒来,五天了,齐雪生不厌其烦将熟睡的她挪到床上,却从不劝矜持的她主动上床。方才他的一席话,听了不是不刺心,却明白了自己的防卫多无谓,齐雪生怎会对一个无从施展风情的盲女有兴趣?更何况,这婚事是下得已的,如果不是她孤注一掷,她和他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他怔了半天,重新躺下,第一次在彼此意识清醒下如此靠近,却并非自己预想的毫无涟漪,反而胸口闷不可言。
没有胃口吗?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身子,那一天在旅馆莫名被袭,他昏睡了两个钟头,醒后忍著脑后的刺痛茫然坐起,有人递给了他一杯水,他一古脑喝完,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旅馆房间内的床上,秦弱水著件单薄的丝绸单衣,在腰间系了条丝带,坐在身畔,关心溢于言表。
“舅爷,还疼吗?”她下意识伸手模索,触及他的胸,突然像烫著似的缩手。他低头一探,蓦然发现上半身是赤果的。
他一阵恼火,捉住她手腕,厉声质问:“你们胆敢搞鬼——”
她面不改色道:“您别生气,我情非得已,您不是说过,自由是争取来的,我照您的话做了。舅爷,我明白您不会看上一个盲女的,但这次可要委屈您了,请告诉何太太,您要纳我为侧室,您会想法子让刘司令打消念头的。至于婚后,您可视我为无物,我不会烦扰您的,您给我一个名义在齐家安身,我终身不忘,定当报答。”
他怒目而视,“如果我不同意呢?”一个弱女子,竟敢使计要胁他?
“您不能不答应,我的命运在您一念之间。”她伸手模到腰问,扬手一拉,衣襟敞开,底下竟是若隐若现的雪白胸脯!“舅爷,我一叫,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您对我做什么事了。”
他作梦也想像不到,秦弱水会用这样的手段求得安身,连他的亲外甥、外甥女也收买了!她神色虽看似平静,衣衫不整仍令她两腮起了薄红,想必进行这事要耗去她不少勇气。她凭什么断定他会妥协?她真认为他可以为她遮风避雨而非引狼入室?清冷、固执又羞怯的矛盾神情,和他对一般女子的印象迥异,他不怀疑她的决心,她敢在何家跳水,就敢为了自身命运放手一搏。
他奇异的目光巡视一遍她周身,思绪转了片刻,月兑口答应了她。
她霎时喜形于色,拿出早已备妥的婚约书,让他签下。
她就此得到名不副实的婚姻了,他呢?可以安然地与她同杨而眠么?
回想她方才月兑去外衫,黑发如瀑,肌肤莹白细致,蛮腰婷袅的背影,喉口突然一阵干涩,他转个身背对她,用力合上眼,把明日要进行的工作在脑海一一罗列出来,直到身后传来她稳定入眠的气息声,他才放松了僵直肌肉,就此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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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雪生说得没错,两眼看下见,周遭众人的反应对她影响有限,即便背后有小话,听不见也就不烦心。
她难得出厢房闲逛,落得自在,今日雨停了,阳光明媚,空气似乎暖和了些,小鹃引著她走出小院落,到曲桥晒日赏荷。
“等等!”齐雪生从后赶上,手拿件披风,直接覆在她肩后,面露不悦。“小鹃,小姐这两天伤了风,你是怎么顾的?身子骨弱,老太太会说话。”
著手替她系紧披风后转身就走。她想到了什么,迈步赶上去。“等一下!”
齐雪生面无表情地停下,转头扶好步伐下稳的她。“你说就是了,别跑。”
她回头示意一脸委屈的小鹃停步,低声朝他道:“舅爷,借两步说话。”
他不置可否将她带到梧桐树下,眯眼道:“你别舅爷长、舅爷短的叫,我都被你叫老了,你不会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她怔住,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如何唤名字?
他软下语气,“我不想人家侧目罢了,没别的意思。你有什么事?”
“呃——”她眉眼似有喜色。“已经半个月了,您今晚还会来这儿过夜么?”
“唔?”他一楞,随即勾唇。“怎么著?不想我走了?”
知他调侃,她也不以为忤,悄声道:“不是的,您是否该到太太那儿了?在这儿待久了,我怕有人说话,如果您今夜不来了,可否让小鹃陪我过夜?”
他审视那张别有用意的小脸,凑近她耳边道:“我想在哪儿待,不用你替我操心,谁敢说话?还有,小鹃虽与你无主仆之分,但老太太重家规,不允许乱了分寸,你还是学著独处吧!”
她欣喜乍然消失,低首抿起了嘴。
“你昨晚咳得我睡不好,叫小鹃抓些药熬,就在院子里弄,别到厨房让其他人看见了,我不想老人家说话。小鹃和你寸步不离,也没尽本份把你顾好,你身子不好,我很难交待,别让他们以为我娶个药罐子回来,我耳根子想清净。”
她闻言皱起了眉头,月兑口道:“不是小鹃的错!”
他挑眉。“不是她,难不成是我?”
“就是你!”一出口,她惊觉失言,反身就走。
“慢著!”他扳住她肩。“什么意思?”
她虽视而不见,也猜得到他的表情不会太好看,话说了一半,要收回也来不及,想他不会是心胸狭窄之流,挺胸直言道:“就是你!想必舅爷人高马大,睡到半夜一张被子给卷去大半,我总不好和您抢,早上醒来手脚都是冰冷的,不伤风也难,这关小鹃什么事了?”
他一听,顿住,微恼地放开她。“秦弱水,你离我一丈远,被再宽都没用!你挨著我睡,我也不会当你投怀送抱,你怕什么?”长袖一甩,迳自大步走远。
她愤愤地跺脚,血气上冲,猛咳了好几下。“竟说这混话——”
小鹃瞧齐雪生走远,跟上她。“小姐,怎么?又不痛快了?”
“没事!走吧!到池子那头去。”她赶紧敛去怏色。
在暖日照拂下,她渐趋平静。她方才不该动气的,她该学著适应齐雪生,毕竟,他不是不照料她的,就算他大爷脾气,也没什么奇怪,他一手掌管庞大家业,怎会有心思和女人周旋?
想开了,气也散了,正要令小鹃带她回自家院落,左侧有陌生脚步靠近,她不动声色,小鹃先开了口:“太太。”
“太太。”她跟著不伦不类唤。
是严婉茵,自新婚那夜起,她再也不曾与她单独会面过。严婉茵话不多,嗓音娇柔,听形容细眉大眼、身段丰美、穿著洋化,有些娇贵气。
她挨近秦弱水,笑道:“别拘礼,叫不出名字就叫姐姐吧!雪生不爱家里人搞这套,平时也不喜欢别人“爷”长“爷”短的,他总说时代不同了,不必这么你尊我卑的。”
微风阵阵袭来,把婉茵身上新搽的香水飘散,直窜鼻尖,她努努鼻翼,兴起打喷嚏的冲动。她自幼有过敏的毛病,至今连耳洞也穿不得,滴酒不沾,春夏季时在风口也不能待太久,某些花香会令她鼻痒流泪,她偏过头,屏气道:“对不起,我不知这些分寸,请包涵。”
“不怪你,听说你从前家里人丁单薄,又在乡下,不懂这些也不稀奇。”
她往旁一躲让,披风滑落,严婉茵拾起,若有所思道:“雪生——”看了眼披风上的苏绣图案。“很疼你吧?”
“唔?”她忍不住倒退一步,揉揉鼻尖,抑制失礼的举动。“好说。”
“方才,我见到他替你加上披风,你可能不知道,他没对女人细心过,想必,他是极喜欢你的。”悦耳的嗓音说这些话时听下出一丝醋意,仿佛掺著淡淡不易察觉的失意。
“嗄?那……那是因为我伤了风,他讨厌见到女人生病。”她分辨不出严婉茵的本意。
“雪生在你房里待半个月了呢!”婉茵替她拂去颊畔垂下的发丝。“你一定很讨人欢喜。”
她屏住呼吸,眨著泪,转瞬就要失态,却不能忽略眼前的女人带著落寞的语调,她憋著气道:“姐姐误会了,是雪生他喜欢……喜欢对奕,恰巧我习过棋艺,有了对手,他自然在我这儿待久了,兴致一起,有时候过了半夜还不歇手,他——”
终于忍不下去了,手巾捣住口鼻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鼻涕泪水直流,婉茵忙退避一旁,掩鼻道:“难怪妹妹伤风!小鹃,怎不替你小姐抓几副药吃,还在这儿吹风?”
“是,是,这就去。”小鹃扶起喷嚏不停的她,急急远离祸源。
严婉茵看著秦弱水走开,思忖良久。
她太不了解齐雪生了,她以为他难得与她过夜,是不重,却又主动让秦弱水进门;暗想秦弱水姿色过人,一见方知不过堪称清秀,且还是个盲女;听说秦弱水饱读诗书,原来齐雪生是重才不重色。
对奕吗?秦弱水眼盲,竟有本领下棋!就算有小鹃在一旁提示,也著实高竿,所谓物以稀为贵,难怪齐雪生倾心于秦弱水。而她下嫁有三年了,竟不知他有此雅兴,她或许也可以学学几招,就留得住男人了。
扬起细眉,她轻快地漫步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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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宅偏厅里。
齐雪生啜了一口碧螺春,纠紧的眉心稍微舒展。
“为了你收弱水进门一事,袁森撒手不管我们船行牌照之事了。近日有人老上商铺闹事,想必是他搞的鬼,你姊夫头疼得很,雪生,这该怎么办?”何太太满面忧心,连叹几声气。
“大姊,只有他有办法吗?你太小看我了。”他放下茶碗,笑。“我过两日南下,和旧日同窗见面,这件事我会解决,让姊夫多等半个月吧!”
何太太点点头,端详了他一会,转个话题,“弱水还好吧?老太太有没有说什么?”
“她只管商铺和孙儿一事,弱水几乎足下出户,没说什么。”他皱皱眉,没多说齐老太太忧心香火一事,已多次抱怨他的漠不关心,甚至亲自到商行兴师问罪,怨他不陪婉茵就医。
“这就好,弱水一回这儿,开心多了,我还担心她在齐家有什么事,有空让她多回这儿吧!”
齐雪生应道:“这儿像她娘家,她当然开心。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他站起来。
“弱水和小帆他们在院子里,我差人叫她过来。”何太太朝张明挥
“不必了,我亲自去,我也很久没见到小帆他们了。”
说完随即走出偏厅,寻至后院。
平日闺房里秦弱水和他相敬如“冰”,总想尽办法让他在别房过夜,只要他一跨进房门,她和小鹃的笑语晏晏瞬间消失,他对她本无所求,但被拒千里之外,总是不舒坦。惟独听他有事上何家,她态度丕变,看不见的眸子炯炯发亮,温言软语央求他携她回门,原本淡如菊的神情,霎时婉约动人,为了那抹难得的姿颜,无意间,上何家次数也多了。
他何时在意起女人的感受了?而且,还是个算计他的女人。
他呵口气,不再钻研这个理不清的问题,踏过拱桥,几句了亮婉转的清唱随风入耳——
“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他极目循声望去——凉亭里,二女一男有坐有站,背对著他的正是秦弱水,弯起纤指,边唱边轻摆柔躯,丹田出乎意料的有力,身旁儒雅的陌生男子轻抬她肩臂,矫正她的身段,表情有著激赏。
齐雪生甚为讶异,跟著拧起眉,无声无息走进凉亭。秦弱水似乎不介意男子的碰触,认真谛听著软语指导。
“舅舅,您来了,姊姊唱曲儿给我们听呢!柳先生说姊姊唱得比我还好。”小帆击掌叫好,跳起来揽住他的手。
秦弱水动作乍然休止,收敛姿态,静默一旁。
“齐老板,许久不见了,近日可好?”男子欠身道好,不卑不亢。
“柳先生好。我这姊夫面子真大,请得起先生到家里赐教,小帆姿质普通,可累您教导了。”齐雪生淡然寒暄道。
柳彦是昆曲界名角,齐雪生陪妻子上戏园几次,两人不算陌生。没有粉墨登场的柳彦,如一介书生,年轻挺拔,城里一般大户人家都好听戏、唱戏,有时还学戏自娱,何家为了子女兴致,不惜重金延揽至府里教授,若不是今日偶遇,他竟不知秦弱水嗜好昆曲,而且唱腔悦耳。
“哪里,何老爷不嫌弃罢了。”柳彦谦词。
“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告辞。小帆,跟著先生好好学,别偷懒了!”他握住秦弱水柔掌,不再逗留,转身便走。
秦弱水一路不吭声,任他牵系,意外地,他竟命小鹃坐另一辆人力车,他与她上了同辆车。
“我倒不知你会唱《桃花扇》。”半路上,他终于沉沉开了口。“今天很开心吧?”
她垂著眼思索,齐雪生城府深,难捉模,问这也不知是何用意。
“能和柳先生学戏,是很难得的,舅爷该让我多待一会儿。”她如实答。“反正我待在齐家也没什么作用。”
“作用?”他嘴一勾,哼道。“你的作用就是作好侧室的角色。最近太常带你回何家了,心似乎也野了,老唱这些婬辞艳曲,日子迟早熬不住,我劝你,收收心,否则只有苦了自己。”
她倒抽口气,面颊顿时又红又青,回不了一句话。
他这是在讥讽她不知好歹吧?她眼盲,就该安份守己,不该有一丝妄想,连唱个戏也得禁绝。他竟识她如此浅薄,一颗春心难掩?
她憋著一股气,直到齐宅,下了车,进了前院,她甩月兑他的手,压著嗓子道:
“舅爷,您念过大学,到过海外,竟也和腐儒一般见识,我真是错看了你!我有自知之明,不会给齐家丢脸,您不必时时提醒我。”
齐雪生一怔,愠怒升起,顾忌下人在后,他贴近她的耳道:“我要是一般见识,就不会让你毫发无损的待在齐家,过著小姐日子,还得小心别让你误会我对你别有用心。秦弱水,我的忍耐有限,你最好别惹恼我,你看不见我,也该听得懂我的话吧?”
她冷笑一声,回道:“您说这话可让我担待不起了,您千挑万选,也不会瞧上我这盲女,我岂会往脸上贴金,伯您对我起了心?您若嫌我麻烦,可打发我回何家,齐老板不要的女人,他人也不会有兴趣抢夺的。”
她明知齐雪生对已有恩,却咽不下老被挑起的刺——眼盲的事实。
齐雪生对自己仍待之以礼,她岂会不知他的想法——要一个盲女怀胎生子,未来撑起抚育重责,是痴人说梦;家族人多口杂,她又如何应付?她的命运,她知之甚深,却不需他三不五时提醒。
齐雪生闻言勃然震怒,一把拽起她,就朝后院走。
她惊愕不已,看不见的脚步在一道又一道的门槛问跌跌蹭蹭,小鹃见状尾随追上,畏惧地喊著:“舅爷,小心点,小姐看不见!”
“小鹃,我没事,回房去!”秦弱水跌了几次,小腿骨传来刺痛,还是阻止不了齐雪生的脚步。
两人拖拖走走到中庭,几个下人见状面露疑惑,急忙闪避,她脸色已发白,益发蹒跚不稳。
他回头一见,咬著牙,干脆弯身拦腰抱起她,直接走进厢房院落。
“你干什么?”紧拽住他的肩头,倚在他怀里,他的气势震慑了她,黑暗中,不明白他的企图令她产生了惧意。“我不怕你!”
进了房门,他一举将她扔上床,锁上门,站在床沿盘胸瞅著她。“我知道你不怕我,但是我要你清楚知道,齐家不是你可以随意进出的。在老太太面前,你敢提休妻一事,我不会饶了你!”
小鹃在屋外擂著门,求道:“舅爷,您开开门!.别伤害小姐!”
她抵坐在床角,直起上半身,闪著惶惑的眼眸,冷静地安抚门外的人。“小鹃,不要紧,舅爷和我有事谈,你回去吧!”
他略显讶异,她不喊叫、不求援,昂著下巴对著他,掀起的裙摆下露出了小腿,上头尽是青红的擦伤和污泥,有一处还破了表皮,渗著血丝。
他见识到她的倔强了,那双乌亮的眼眸,涌起了水波,轻颤无助的下颚,顷刻熄灭了他的恼火——他竟失了控,对个弱女子发狠!
她意识到他踱步走开,拉开角落抽屉,以及缓步踱回的声音,接著,脚踝突被牢牢掌住,拖往床边。
“你——”她禁不住喊,反射性想缩回脚。“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不怕我?想求我了?”他反唇相稽,“让我瞧瞧你的胆量。”
她噤了口,垂下眼,不再挣扎。他放开了她,不一会儿,腿骨上的伤处传递著冰凉的触感,淡淡的药香漫著,疼痛立即减缓——他正在替她上药!
白皙的小腿屈著,触手柔腻,他心无端一跳,视线避开上移。她微启檀口,垂下的眼睫上有泪珠,闪动间,泪珠掉落在他手背,她慌忙拭干眼角,不出声。
小脸上,无解的幽柔释放著,他悄然凝视她,不自觉缓缓趋近。她感觉到了前方呼吸的热气,狐疑地蹙起眉,电光石火问,唇上蓦地擦过两秒温热,她愕然,伸手捣住嘴,前方的热气消失,远离了她。
“我让小鹃进来,你今晚别沐浴了,省得弄疼伤口。”他迅速开了门,示意等在门边的小鹃进房。
她瞠著眼,呆了半晌,不解地抿著唇,唇上那短暂的温热是什么?
“小姐,舅爷没对你怎样吧?”小鹃摇晃著她的肩。
她失神地摇头。
“那就好。瞧您的腿,小姐,不是我说,您也太直肠子了,没人敢顶撞舅爷的,您以后得忍著点……”
她不言不语,想著的,还是唇上方才作梦似的一触,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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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厅里,安静得只有碗筷擦撞声,和下人轻微的走动声。
他放下碗筷,擦拭嘴角后,坐凳向后一推,齐老太太招招手,开了口:“坐下,别急,我有话问你。”
齐雪生依言坐下,一旁的严婉茵继续进食,无言。
老太太喝了口松子粥,闲淡地道:“最近纱厂还好吧?”
“很顺利。”
“商铺那儿呢?”
“也没事。”
“学校筹办的事儿呢?”
“进行中,校地位置还在评估。”
他瞟了眼老太太,思忖这些话端,自齐老爷卧病在床,老太太除了延请名医,几乎不再过问他外头的事。
“既然都没事,那就是弱水让你心烦了?”
他顿了一下,面无异样回道:“妈,怎么扯到她身上了?”
“你结婚几年,对女人一向不闻不问,虽说婚事是我主张的,你也没意见,怎么自己要求纳进来的女人,反倒让你动气了?”
“动气?”他脑子一转,立即明了老太太所指,装佯道:“我不明白。”
“厨子都看到了,还有假吗?”老太太尖利的嗓音一出,过往的强势尽出。“你向来谨慎,平时也忙,让你多陪陪婉茵都难得。弱水一进门,你三天两头待在她那儿过夜我没话说,小两口拌嘴情有可原,但失礼到在外人面前动气,可就说不过去了。弱水是你要的,肚子争不争气还不知道,过门三个月不到就使性子,以后婉茵还有说话的份吗?”
严婉茵唇角一勾,继续吃著菜。齐雪生了然于胸,泰然笑道:“妈,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吵嘴,我们在玩呢!”
严婉茵筷子上的菜滑落,喉头一口饭险噎著。
老太太也不禁楞住。“玩儿?”
“是啊!”他扫视著前方两个别有心思的女人,不当一回事道:“我们在房里经常这样追著玩的,如果凝了大家的眼,下次记得注意就是了。妈用不著担心,弱水好得很。厂里有事,我先走了。”
直到他信步走远,严婉茵用力摔下筷子,娇嗔道:“妈,您瞧他,太过份了!”
老太太不以为意笑。“别急!明儿个我陪你上医院去,雪生总不能天天在她房里,你得有耐性。”
老人暗想,她或许小看了秦弱水,齐雪生不苟言笑,能为她当庭失态,自有她的能耐。老人从旁得知齐雪生为了让刘司令放手,舍去了一件家传古玩,老人不在乎谁替齐家传下子嗣,但严婉茵娘家有头有脸,可不能为了一个盲女惹恼了亲家,这一点,她不会轻忽,也不会得罪儿子,但也不会任秦弱水掌控齐雪生。
有了打算,她拍拍媳妇的手,“走吧!陪我到寺里上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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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伊呀”开了,读著报的小鹃停住,迅速收拾桌面上散放的报纸,响亮地出声:“舅爷,休息了。”她仍改不了旧称,齐雪生说了她几次后也由她去了。
齐雪生应了声,瞥了眼小鹃手上的纸张,扬眉问:“这报哪儿来的?”
秦弱水倒真不挑拣,连时事也想知晓,倘若无眼疾,上大学堂是很有可能的,闷在深宅里,能按捺多久?
“我让小鹃向管家拿的。”秦弱水接口。
小鹃照例不再多留,收拾好带上门便离开。齐雪生月兑去长袍,仔细地看著欲言又止的她。
她准确无误地倒杯茶,朝他方向递去,水眸晃动著,愉快地道:“听说您要办学校,报上都写了,是否真有其事?”
他接过茶,应道:“嗯!等校地决定了,就要招募教师了,齐家总得做些有益地方的事。”
她沉吟著,又道:“真好。请问,女子也能入学么?”
他兴味地瞧她一眼,“当然可以。时代不同了,女子也该受高等教育,怎么,你也想上学堂?”
她忙摆手。“你在开我玩笑呢!我若上学,小鹃不是也得跟著去?”
“未尝不可,你不是不介意他人的眼光?”他语带调侃。
她不以为意摇头,正色道:“将来如果我看得见了,有能力,我想在乡下办间义学,让穷人家的儿女不必花一毛钱也能上学,未来环境就可以改善了。”
他不作声良久,定定注视著她,惊奇在眼中打转。
“你不收钱,学校开支怎么维持?真是天真!”他嗤一声。
“是啊,说说罢了!这理想得像您这种能人才做得成,齐老板考不考虑在扬州乡下办所义学,那儿的地方父老会很感激您的。”
她绽开一朵甜笑,他微怔,极少对他刻意示好的她为了不干己的家乡人放低姿态?他对她展开重新估量的眼光。
放下茶杯,他随手勾起她的脸,哂笑道:“秦弱水,我可没忘记你是扬州人,把好处尽给了你家乡,你这如意算盘是打到我头上来了,我有什么好处?”
“您立业不忘立德,为后代留下典范,这是最大的好处。”她轻推开他的手。
“我从不在乎那些虚名!”他嗤哼。“睡吧!”
他捻熄了灯,靠近还在床畔杵著不动的她。“怎么?还有什么意见?”
“呃——”她撇开脸,不自在道:“最近报上有许多文章反对纳妾,您——是否会响应?”
他不恼反笑,她的心思还在这桩婚姻关系上起伏不定,女人书读多了,很难轻易顺应命运,她快乐的时光下多吧?
“怎么?怕我放你回何家?”
“不是。”她淡声道。“我怕有些新派人藉此打击齐家,让您不堪其扰。”
他闲散道:“这事你就甭操心了。不过我想,我妾越多,你应该就越高兴吧?你可以愈来愈清净,没人打扰你安眠。”
她抿抿唇,抬头大方问:“既然您在这儿一点乐趣也没有,这几天为何又留下过夜了?”
他不耐地回道:“因为我想清净清净。”
“男人娶妻不是为了清净吧?”她不放弃追问。这次又连续好几天,他选择在此度夜,虽说于她无妨,然而她却不能在中院多走动,以避免严婉茵时而针讽、时而柔情似水的嗟叹。
“却也不是要听人-唆!”他放下帐幔。“我可不想忙了一天,还要动脑筋和女人下棋,麻烦!”
她一听,忽然掩嘴笑了,急急背过身不出声。
她闯祸了!没想到严婉茵把她情急搪塞的话当真,找齐雪生对奕,反倒把他赶到这儿来了!这可不成,她得另外想法子!
他感觉有异,一把转过她的肩,就著月光审视她忍俊不住的脸,疑惑道:“你笑什么?”
“没、没有,您误会了。”她侧著头,想到他被迫在闺房下棋不得安宁,那画面就是让她按不住笑意。
“是么?”他指尖勾起她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吸口气道:“我是说真的,我没笑您。”
微弱的光线下,她似笑非笑,贝齿紧咬著下唇,为了压抑胸口那团笑气,她下巴微抖著,散开的发丝垂在两颊,一股平日不见的娇俏在眉眼嘴角漫放著,见不到他的表情,她也就不闪不躲,任他察看。
不带抗拒的仰望,竟无端勾起他的躁动,他任凭直觉圈住她的腰,默不作声俯下脸,贴住她微张的唇,探进她的口。
她僵住,背往后抵在床头栏柱上,进退不得,她再盲目,也不能否认口中温湿的探索动作是男人意外的吻,他这是在做什么?惩罚她?
“舅——”她躲开他逐渐加重的吻,挡住他胸口。“我真的没笑你!我发誓,我不知道太太会信我的话,以为你爱找我下棋,我说实话了,你放开我。”
他怔了怔,思付了几秒,领悟了她话里的意思,陡地放开她,退开一步。唇上的余温激荡著体内的血液,他握握拳头,清清喉咙,镇定道:“以后别再和她胡说了,歇息吧!”
她整好松开的衣襟,心绪紊乱地上了床,躺下后,犹自听到重重的心跳声——他竟用这种方式对她,她该如何忘却这个吻?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的吻?
他凝视她的纤背,久久没有移开,直到她的呼吸沉稳,翻个身睡熟了,他伸出手臂,轻放在她腰上,搂近她,有如她背倚在他怀里,他合上眼,让紧绷生活中缺席的暖意伴著自己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