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夫妻 第六章
原来,是真的会煮饭。
严浩然将用过的碗盘收到厨房流理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慵懒地眯眼看电视,坚持煮饭之人不用洗碗的女人斜卧在客厅沙发上,躺得一脸安适惬意,好似随时会睡着的模样,心中不禁感到有几分好笑。
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唉到北京时,他和这里的厂商投缘,也挺喜欢这里的环境,曾想过他接下来的生活重心都会以大陆为重,于是趁着房价还便宜,手上又存了点闲钱,便将这间屋龄算久的公寓购入,省去了月月缴房租的麻烦。
或许,还真有种与父母决裂,觉得故乡不堪回首的凄凉感,不想踏入故土,于是找了个地方安身?
他甚至还想过,要是在北京遇到合眼缘的对象,就这么长长久久定下也挺好。只是没想到,千算万算,最后他还是娶了一个与他必须相隔两地的台湾妻子,还是他的公司同事。
卷起袖子,旋开水龙头,清洗碗盘,方才躺卧在沙发上的女人想起了什么,突然一阵飞快地掠过他身后,推开旁边那道通往后阳台的门。
“我忘记晾衣服了,不晾后天就回不去台北了,啊啊啊!我讨厌行李里有太多脏衣服……”一边穿室外拖鞋一边碎碎念,阳台纱门迅速掩上。
严浩然洗碗的动作一顿,望着阳台外忙碌的身影,而后低头,看着满手泡沫失笑。
真快,她后天就要回去了。
他们这几日真的去了天安门,去了长城,去了故宫,他甚至还带她去了王府井大街,吃了全聚德烤鸭,她喜欢全聚德烤鸭……
喔,怎么还没分离,现在就开始想念了?
俊颜不自在的一沉,将手上泡沫冲去,才放好碗盘,一颗小脑袋从纱门后探出来。
“总监,这牌子的袜子很好穿吗?你为什么只有他们家的袜子?每一双都是耶!”康若华扬了扬手中的黑袜,不解地看着那只鲑鱼Logo,她连他的衣服也顺便洗了。
严浩然方才还沉浸在觉得自己婆妈的别扭情境里,一时之间没搞懂她在问什么,直到看见她手中的袜子才后知后觉意会。
“没有为什么,穿惯了。”耸了耸肩。
穿惯了?好高的忠诚度喔!居然连一双别的品牌袜子都没有,这真是太惊人了。
“同一个样式买这么多,一定很好穿吧?北京买的吗?哪里买比较便宜?我也想买几双来穿穿看。”康若华模了模袜子质料,手感真的挺不错,关上纱门,又走回去,继续将袜子一双双晾好。
“我不知道哪里买比较便宜。”男人几步走到纱门前,模了模鼻子,隔着无数个小黑缝望着她手上一连串的忙碌的动作。
“啊?是喔……那没关系啦,我只是随便问一问,你也知道女人就是很爱买,哈哈哈!”话音陡然一顿,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咦?那你是在哪儿买的?百货公司专柜吗?”
“专柜?或许是吧?我不清楚。”严浩然思忖了片刻,回答的模模糊糊。
“不清楚?为什么?是办公室团购喔?”
“不是,不是办公室团购。”严浩然停顿了会儿,然后回答得好坦白,“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帮我买的。”
“呃?”突然有点不想晾了,康若华无奈地看了一眼手中袜子,又无奈地晾上晒衣竿。
哎哟!何必计较这个呢?这也没什么,就像,嗯,她老爱挂嘴上说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谁那么幸运总能当到别人初恋,她从前也交过男朋友啊,对嘛对嘛!就是这样。
康若华正说服自己回到正面思考的康庄大道上,偏偏有个不识相的男人杀风景地开口——
“她说她不能接受男人穿其他品牌的袜子。”不懂得拐弯的男人太坦白,人家没问,他偏要一五一十全招了,据实以告。
“……”康若华打开纱门,闷闷地把剩下的几双袜子往严浩然胸膛里一塞。“我手好酸喔,给你晾。”切!有人主动跟老婆谈这个的吗?还前女友受不了咧!真是不解风情。她,她偏偏就喜欢三花!
严浩然不明所以地望着那道跟风一样飚进客厅去的女人背影,听话地将袜子晾到晒衣竿上。
才挂好,康若华又风风火火地从客厅飚回来。
“总监总监,你看这个你看你看!”快步拉着严浩然的手往屋内走。
“看什么?”严浩然一头雾水。
康若华一把推着他在她的笔记型电脑前坐下,指了指萤幕上的某则新闻,问:“这是你爸妈,呃,不对,是公公婆婆开的医院吗?”
如果是的话,这绝对不是像严浩然口中说的什么台北郊区小医院,分院开到北京来,甚至,之前在厦门就已经开了一家?严浩然也太谦虚了。
她是刚才乱逛网页,看到创办人也姓严才联想到的,会是吗?总监家原来这么大户?不过,重点不是总监家有多大户,重点是这家医院明天要举办落成典礼,如果创办人真是严浩然父母的话,或许,他们明天可以去落成典礼晃一晃?
“……是。”严浩然读完那则报导,眸色深沉,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无意隐瞒,既然被康若华发现了也没什么好回避,只是,想到与父母亲没有起色的亲子关系,心中难免惆怅。
“那,我们明天去那里看一看好吗?”
严浩然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是公开场合,又在北京,我们坐地铁去好近的,那么多年了……而且,新医院落成,公公婆婆一定心情很好,心情这么好,又看见你,一定更开心……”
严浩然还是迟迟没有回应,令康若华益发紧张,只好又改口说道:“我也不是说非要去不可,只是问问看,我想说,有我陪你,试一试也好……”越说越小声。
只是想为他做什么,很笨拙地想为他做什么,她知道,他心里一直很在意的,他喝醉那天,她感觉得出来,他对与父母亲之间的关系,感到好遗憾,好遗憾的。
“不想去也没关系啦,啊炳哈,你当我没说,没说!”康若华干笑,想迅速结束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严浩然望着她不自在的慌张模样,心中突然感到好温暖。
她在为他着想呢!她是这么认真与体贴……
而且,他想,她说的也没错,他是该去看一看,该去好好面对这件事情。
那么多年了,至少,远远地与父亲见一面也好。
她说,她陪他。
真好,他不再是一个人,他虽在异乡,却有人愿意与他一同面对寂寞。
严浩然紧皱着的眉心松开,唇角忽而动了动,握了握她的手——
“一起去吧,明天,一起去。”微微一笑,没有说出口的还有谢谢。
谢谢她陪他,谢谢她嫁给他,也谢谢她陪他去面对,他一个人不敢面对的场合。
***
当严浩然的父母亲,第一次对严浩然与她视而不见,从他们身边走到户外小舞台上去致词时,康若华还可以说服自己,他们是真的没看见。
但是当第二次,典礼结束,与会人士已经逐渐散去,严浩然的父亲与母亲仍然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康若华便知道自己怂恿严浩然作了一个糟糕至极的决定。
她紧紧握着严浩然的手,掌心中的汗水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盯着严浩然神情紧绷的俊颜,发觉他的五官脸庞与父亲极为相像,神态中也很有几分母亲的神气,没有人不会发现那是他的父母。
她还看见,有两个五官与他有些神似,约莫是他的兄弟的男人围绕在他父母亲的身边,他们的神态本来还轻松自若,但是察觉严浩然的身影之后,却也都是面目一僵,没有人胆敢走上前来与他们打招呼。
于是,没有任何的视线交会,没有任何的言语交谈,严家一行人就鱼贯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脚步轻盈得像什么也没有留下。
严浩然的身子动了动,像想举步往前追,但是却什么也没做。
最后,他牵着康若华的手,环顾空荡荡的会场,低头,向她勾起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说:“我们去全聚德吧!你明天回去,暂时都吃不到了,把握机会。”
他说得太平淡了,平淡得令她心揪得好紧。
康若华点了点头,回给他一个笑,却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经阴霾到连全聚德烤鸭都救不了。
胸口像被压了块大石,闷得就要顺不过气,但严浩然却看起来好轻松。
直到两人吃完了顿饭,还到处去逛了一下午,回到他的住所之后,他的神情看来还是好轻松好愉快好写意,写意得就像今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要喝咖啡吗?”走进屋内,洗净双手,严浩然坐在吧台,舀了几匙咖啡豆倒入磨豆机里,问。
“好。”康若华点点头,连大衣也没月兑下,仅是站在吧台前静瞅着他。
她总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才好,偏偏喉咙干涩得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严浩然怎么会没发现她的反常?她今天一路上都用这样复杂且担忧的眼神瞧着他。
“我没事。”取出咖啡粉,严浩然主动挑起话题,向她微笑,轻缓动作不疾不徐。
康若华又静静地盯着他手上一连串的动作好一会儿。
本以为自己会向他道歉提了个烂提议,或是说些言不及义、明知道说了也没用的安慰话语,怎料还没多加思付,她说出口的却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我以前,在美国研究所的时候,虽然,在那里交了很多好朋友,也有遇到许多华人……”
“嗯?”严浩然扬眸看她,有些不解话题为什么会跳转至这里来。
“但是,不管怎样,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明明已经尽量找机会跟朋友说中文,拼命上网逛中文网站,猛看中文小说,但就是不对劲……”她觉得,她在严浩然眼中看到似曾相似的情绪。“明明就是同一个月亮,但却又不像同一个……我常常好想家,好想回台湾好想找一个能让我尽情说中文的地方……”
“嗯。”严浩然浅应,他想,她说的他都明白,十分明白。
“有时候,真的忍耐到受不了,我会打电话回家,跟我爸报告近况,明明,跟我爸聊这个聊那个,聊得很开心很高兴的,但是,我拿着话筒,一边笑,又一边哭……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明明想笑的,可是眼泪却一直掉,掉不停……”讲到这里,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我爸的声音有多近,我就有多寂寞……人在异乡,真的好寂寞好寂寞,就算我怎么努力想遮掩,都还是觉得好寂寞。”
严浩然望着她,心绪被她诉说的往事牵动,想安慰她,又想上前帮她擦眼泪,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若华忽而几步走到他向前,没头没脑地问:“……那你呢?”
严浩然扬眸望她,不懂她在问什么,仅是顺从心意,抬手抹了抹她的泪,没想到,他指尖的碰触却令她哭得更厉害了。
康若华抓住他擦完泪想撤离的手,心疼地贴在脸颊。
“那你呢?你一个人在国外读美术学院的时候,想家时,想故乡时,可以打电话给谁?被迫在家人跟兴趣中二选一的你,没有说出来的话要跟谁说,没有哭出来的眼泪,又要在哪里流?你委屈的时候,喝醉酒想吐的时候,有人陪你吗?你好寂寞好寂寞的时候,谁听你又哭又笑?”
严浩然没有回话,仅是双眼直视她,瞬也不瞬。
康若华没有勇气回望他。
他的家人知道吗?被视而不见,比被痛骂一顿更难受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总监好委屈,比她委屈得多,他被家人排挤,被故乡驱离,以一种隐蔽却残暴的方式。
她好心疼他,好心疼,好心疼,原来,这种难受得喘不过气,想为一个人彻彻底底哭到崩溃头痛的情绪便唤做心疼。
“而且,你又是抱着什么心态来北京的呢?你房子置在这里,是打算除了工作之外再也不回去吗?你把自己放逐在这里,当你好想听没有那么标准的国语怎么办?好想台湾那些乱七八糟的街景与小吃时怎么办?两、三个月回来台湾一次,又根本见不着家人,这样治得了那么多年的思乡病吗?”
严浩然望着她,依然沉默,然后惊觉自己竟连向她扯个笑的能力也没有。
他面无表情,想保持镇定,于是转身继续手上煮咖啡的动作,没想到康若华却一把将他的咖啡工具挪到旁边去,措手不及地将他拥入怀里。
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他,抱得很紧很紧。
坐在吧台椅上的他比她矮,这样很好,她可以抱着他,如同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把他失去好几年的温情都一次还给他。
她手指扒过他微硬的短发,抚着他的宽肩,拍着他的厚背,让他枕在她胸怀,吸进她暖热的气息,熨烫他的体温。
“我陪你,以后,不管你寂不寂寞,我都陪你……你想家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你要听多久台湾人说的国语,我都说给你听……然后,等你放假回来,我们去淡水,去基隆庙口,去逢甲夜市,去游爱河,去花莲看海豚,我们可以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去把你不在故乡的时光通通都补回来。一起去做好多好多事,去创造好多好多回忆,去让家和故乡有它该有的样子……”
严浩然望着她,怔愣了会儿,久久无法言语。
他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像压抑着什么,眼白几乎浮现血丝。
胸臆间突地涌上一阵强烈酸意直冲眼眶,那些刻意忽视的不愉快情绪此时全都涌上来,疼痛难当。
叛逆过后,人在异乡的他的确是只感到凄凉,的确是深觉自己无处可去,没有家回。
他以为,这种脆弱的情绪太可耻,也以为,这种被孤立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懂,但是,她却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理所当然,这么顺理成章。
无法自己地举臂环住她纤腰,耳边听见她鼓动的心音。
咚咚,咚咚,略快的节奏,急着抚平他以为早已忘记的创伤。
她的味道很好,是她惯用的那瓶香水,他喜欢她的香水味道,喜欢她在他身上的每一下轻柔抚触,像安慰,像心疼,像想给他好多,好多。
于是,他知道为什么他会答应她当假日夫妻的要求,他是那么渴望有一个家,渴望在隔着一片海洋的彼方,还有一个等候他回去的家人。那是他相望多年却总不可得的愿望。
他喜欢她,甚至要比喜欢多出许多许多。
他想,爱就爱了,这么爱,谁管这婚结得有多莽撞?
于是,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先开始的,或许是他先仰头寻找了她唇边的柔软,也或许是她先俯身,以柔女敕下巴细细抚蹭过他的宽额?
总之,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两双唇瓣辗转缠贴,深吮对方气息。
他才张唇,她温暖的舌便偎入他,轻舌忝,吸吮,吞咽,迫不及待地在他嘴里留下属于她的痕迹,她的味道,她每一个心疼却绝对惹人心动的亲吻。
她很主动,她知道,但她是如此地想付出及给予。
她想要他,很想很想,想用她的真心疼宠他,想用她的体温温暖他。
她将身体挨近他,将手探进他的衣服里,抚模他结实平滑的背肌,也将他的手拉进她的衣摆,盈握她胸前的柔腻饱满,感觉她与他同等急促的心跳。
她舌忝过他的耳垂,亲吻他的喉结,大胆地将身体站进他的双膝之间,以平坦的小肮紧贴他最坚实也最脆弱的。
她月兑去他的上衣,再度低头吻住他的嘴,然后让身体在他两腿之间轻挪滑动。
喘息声益发急促,她柔荑不安分的抚上他的硬挺,放肆地解开他的裤扣,正想逾矩地拉下金属拉练,却引来男人一声沙哑迷人的低吼——
“换我了。”他说。
她看来大胆,却毫无任何章法技巧可言的挑逗与亲吻,令他感到万分好笑,又万分心怜。
她是这么想给他,正好,他也是这么想要她。
严浩然从吧台椅上跨下来,健臂一揽,便将她抱入主卧室里,放到他的大床上。
康若华眼神迷蒙地望着他在床边褪去所有的衣物。
他好美,很美很美,健康均匀的肤色,健硕匀称的肌肉线条……高大、结实并且强壮……光是想像等等即将与他的交缠,便已足够令她双膝发软,浑身发热。
男人来到床畔,轻啄她唇,将她的手高举至头顶,轻而易举的拉掉她的高领毛衣,暴露出蕾丝内衣下包裹的浑圆丰满。
她很标致,五官秀丽,曲线完美,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令他如此心跳失速,血脉贲张。
他勾下她的内衣,月兑去她剩余的衣物,然后俯身吻她,热烈的、激情的,让她的背深陷柔软床单里。
情生意动,没有人舍得喊停。
她白腻柔滑的大腿为他分开,攀缠在他的腰际,迎合他的占领。
她拱身,回应他的律动,让每个细胞都为他绽开,每一滴热汗都随他舞动,忘情摆弄,香汗淋漓。
意乱情迷之际,她听见他模模糊糊地在耳边说:“若华,你是D。”
“嗯?”康若华朦朦胧胧地回应他,太过高涨的快感令她只能感受他的掘探,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夹杂着喘息声,问。
“没什么。”严浩然笑了笑,轻吻她的鼻尖,将自己深深埋进她,满意地又听见她娇喘。
他只是方才,在看见她内衣上的标签时荒谬地想起,想起了某个恶劣的男人刻意抹黑她的低级言语。
她不是E,她是D……那男人真是胡说八道得彻底!
她太纯良,被别人欺负了,却连一句别人的坏话都不会讲,只会偷偷躲起来擦眼泪。
幸好,她来北京找他诉苦了,也幸好,她还道出他内心的苦,让他靠在她怀里,眼泪通通往她心里流。
怜宠地她胸前柔软,吻住那片被误解的光滑柔腻,将它含进嘴里,持续着强悍的律动节奏。
“他配不上你。”他说,在她耳边轻声低喃。
他渴望为她抚平任何一道留在她心里的创伤,正如同她为他所做的一样。
从今以后,他会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就像她这么想把自己交给他一样。
她成为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