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良妻 第三章
第三章
夏末,烈日骄阳将石板武场晒得发烫,即便有风,也扫不去蒸腾的热气。
由辰时习至巳时的学徒个个热得汗流浃背,唯独习气师傅依旧一身清爽,清俊脸上神清气朗,不见半分燥热。
莫封骁才送走上一批学徒,正准备回气房打坐调息,便见“一气门”门主关显通的么女关梓柔迎面而至。
“三师哥!三师哥!”
因为是门主么女,又生得娇俏可人,加上身在阳盛阴衰的“一气门”,自然成为众人疼宠的对象。
仗着众师兄宠她,小姑娘无论见着哪一个师兄,便是一路带着又娇又甜的笑缠到身边,拽着对方的衣袖说话。
“一气门”里有众多师兄弟都是自小进门习气,早已习惯她这不拘小节的行为。
“你不是同锦姨上布庄挑布做新衣吗?”
门主收到圣旨,将于重阳入宫参加赏菊宴,更赐饮延年益寿的菊花酒,得此殊荣,门里上下为了十日后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连这向来不爱妆扮的小师妹,也被揪着准备行头。
她娇声问:“锦姨临时有事改明日,三师哥,你陪我上街买簪花好吗?”
“簪花?”莫封骁挑眉,露出敬谢不敏的表情。
瞧他那反应,关梓柔气恼地拽着他的袖。“为什么连你也不陪我?”
众师哥里,就数莫封骁的脾性最好,即便外表冷淡看似难亲近,但与他相处久的人便会知晓,他骨子里是个好人。
“那姑娘家的东西……”他一脸为难。
“不管!没人陪人家,人家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就买不了那些叮叮当当、秀秀气气的东西,没那些东西便会失礼,若是失了礼……”
被她拉拉杂杂牵扯了一堆攸关失礼的话,莫封骁头痛地叹了口气。“我陪你去,成了吧?”
瞬时,关梓柔脸上委屈的表情骤散,可人的笑跟着在唇边绽放。“我就知道,三师哥对我最好了。”
莫封骁苦笑,就这么被强拖着上街。
稍早,还是热辣辣的晴天,未料才眨眼片刻,一片乌云笼罩,日阳隐没,天地在顷刻间落下细雨。
微风细雨斜洒,不打伞,身子很快会被淋湿,大街上的百姓被这场突至的雨打乱了步伐,纷纷找地方躲雨。
乔沁禾急奔在大街上,不管身子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急促的脚步不敢减慢半分。
当眼底映入“一气门”的匾额,她等不及缓气,抓着守门的小厮便说:“小哥,麻烦、麻烦您,我想见莫封骁!”
小厮直打量眼前一身狼狈的姑娘,为难地道:“三师傅……三师傅这会儿不在门里啊。”
心一凛,她急声又问:“那上哪儿可以找到人?”
今曰她又到莫府准备探望莫太夫人,但一进莫府,便察觉到府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凝滞气氛。
才踏进莫太夫人的院落,便听见莫家庶出的二爷急吼着下人去请大夫。
听着那一吼,她整颗心揪了起来,瞬间便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之后,陷入弥留的莫太夫人喃念着要见她及莫封骁,她便不假思索冲了出去。
她一冲出莫府,雨正落着,可因心底着急惶惧,她也忘了打油伞,直接便往城南的“一气门”奔去,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赶紧将莫封骁找回府,完成莫太夫人的遗愿!
“三师傅?姑娘有要事吗?要不请入门里稍候,或者留口信——”
她重重喘气,急乱地打断小厮的话。“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家里出了状况,上哪儿可以找到人?!”
听她是三师傅传闻中未过门的妻子,小厮呐呐道:“三师傅和小师姊上街了……确切地点没说啊!”
小厮的话让乔沁禾的心揪了下,胸口涨满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酸多一些,还是苦多一些?
她紧咬着唇,不让诡异的情绪在胸口蔓延,也不让自己的思绪停在为什么莫封骁在“一气门”会清闲到陪人上街的事情上头。
“姑娘……要不要拿把伞……”小厮见她娇弱又狼狈,才转身拿了把伞准备借她,却已不见她的人影。
雨中,乔沁禾踩着慌乱的脚步,往京城大街奔去。
教人措手不及的雨落下,大街上的小铺、摊贩纷纷拉起油布挡雨,不过片刻,街上又恢复原有的热络。
此时,撑着油纸伞的人变多了,乔沁禾心里忐忑,在撑着伞的人群中睁大眼寻着。
她的脚步在一处卖着胭脂水粉、簪花首饰的小摊前滞住。
小摊上有油布遮雨,莫封骁正对着一个背影窈窕的姑娘,为难地蹙着眉,接着由她手中拿了支珠花簪子,在她发间比划着。
乔沁禾知道自己该赶紧上前拽他回府,但不知怎么,脚步却变得彷佛千斤重,教她无法上前。
她的未来夫君与他的小师妹,在小摊前选着珠花簪子。
他专注严肃的神情里藏着包容与宠溺,与那日在亭中看她的神情大不相同。
她是他未过门的妻,该站在小师妹的位置,让他为她挑选女儿家的饰物,让他专注凝视……
这便是莫太夫人的意思吗?
莫封骁的心会悬在“一气门”,是因为他身边那个可人的姑娘吗?
当一个个念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落寞无助、茫然情绪几乎要将乔沁禾淹没。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晓,不知不觉间,莫封骁将成为她的丈夫这件事,已悄悄在脑中生了根。
她或许不看好两人的结缘,但他是她下半辈子的寄托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姑娘,您别杵在路上抢路哪!”
蓦地,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因那突如其来的一撞猛地回神,想起此时根本不该胡思乱想。
勉强将涌上心头的莫名情绪咽下,她深吸了口气,急忙朝那两人走去。
莫封骁一见到她的狼狈身影出现在眼前,浓俊的眉微拧。“你怎么……”
闻声,关梓柔好奇地转身望向来者。
无视他的惊愕与俏姑娘的好奇眸光,她用尽全力才挤出声音,哆哆嗦嗦开口。“太女乃女乃……不行了……”
莫封骁僵在原地,震慑不已。
前几日回府时,他还在太女乃女乃房里待了几个时辰,太女乃女乃与他有说有笑,神清气爽,要他别挂心她,怎么才几天光景,太女乃女乃就……
“她……太女乃女乃想见你……你现在能马上赶回去吗?”话至此,乔沁禾眼圈泛红,哽咽不成声。
这一刻她竟无法确定,莫封骁是不是在乎莫太夫人的生死,是不是会随她回府……
“三师兄你快去、快去!”
“那你……”
拍了拍他的宽肩,关梓柔催促。“我自己行的,你快走吧!”
莫封骁朝她颔了颔首,对着乔沁禾道:“走吧!”
她恍然应声,看着莫封骁跨步急奔而去,两人的距离瞬间便被拉开。
乔沁禾虽没奢望他会拉自己一把,但怔怔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心还是被他小小地刺伤了下。
她自嘲地扬了扬唇,强振精神,赶忙迈开脚步,紧追在那几要看不见人影的男人之后。
只是不知是淋了雨,抑或是忧心煎熬未褪,她觉得好冷,麻凉得让她无法加快速度。
她的脚步愈是缓慢,心里的惊惧便多添一分。
她怕……怕无法见到疼宠她的老人家最后一面。
焦急的泪再也忍不住地滑落,模糊了视线,她真恼自己的身体怎会娇弱成这样。
突然,那个已消失在她眼前的男人竟然折了回来,握住她的手问:“还跑得动吗?”
他是急奔了片刻才惊觉,他身后的女人压根儿没跟上。
当他再折回头,映入眼底的是她苍白着脸,可怜地咬着唇,彷佛跑得吃力,却极力忍耐的模样。
那瞬间,他心底不自觉涌上一股怜惜,一握住那软女敕冰凉的小手,翻动的情绪几要泛滥。
雨仍落着,她的眼因雨、因泪而模糊,但眼前确确实实映入男人同样被雨淋得湿透的脸。
无法辨清她脸上是雨还是泪,只是恍恍呆呆的,他忍不住蹙眉问:“你还好吗?”
“可、可以。”
当他厚实的掌心握住自己的瞬间,乔沁禾的心一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再折回来……牵她的手。
莫封骁没多说,望着她,当机立断道:“我要你抱着我。”
姑娘家的步子小,她又淋了雨,这状况不但没办法争取时间,甚至有可能因此拖延。
“什、什么?!”乔沁禾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用轻功比较快。”不待她反应,莫封骁拉起她的手圈在自己的腰上,再次提醒。“抱紧。”
因为他的动作,她整个人贴在他宽阔的胸膛,被他的温度熨得身子发暖。
乔沁禾的心,因为再一次的拥抱而微微悸动着。
他其实不似外表那样冷情,内心是不是藏着她未能窥探的柔软,会不会……他心里其实也有她?
倘若成亲后,两人是否有机会培养感情?
她有可能用爱缠住他,让他心甘情愿回到莫府,与她一同扛下家业吗?
贴靠在他的怀里,无数个念头不断由脑中闪过,她的心……蠢蠢欲动。
这瞬间,乔沁禾心底终于有了决定。
牛毛般的雨不停,丝丝缕缕,落地无声。
莫太夫人的院落一如往昔的静谧,但仔细点,依稀可听到屋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咒骂。
“大娘,求您开口说说话,成吗?”
在莫二爷的央求下,大夫使出毕生所学,极力让莫老太夫人守住弥留前那一口气,暂时别去,为的就是要问出她收藏百行百库盈存的金钥藏在何处。
偏偏老人家的嘴像紧合的蚌壳,自从乔沁禾离开之后,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
“大娘,您听懂我说的话吗?我要您开口说金钥藏在哪里啊!”
莫二爷及夫人半跪在莫太夫人榻前求着,莫太夫人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幽幽地看着庶出的莫家子弟,向来坚强的意志强撑着逐渐涣散的神绪。
没见着孙儿、孙媳妇,交代完后事,她绝不会甘心合眼!
问不出话,莫二爷气急得想掰老人家的嘴,莫二夫人恼怒地拉开丈夫的手,低声啐道:“要死了!小些力,弄死她,咱们连个子儿都捞不到!”
“反正都快死了,也不差这一刻或下一刻!”莫二爷急得直跳脚。“如果让那臭小子回来,咱们才是真真正正连个子儿都捞不到!”
莫二夫人撇了撇嘴,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总之,她现在不能死就对了。”
话才落下,莫二夫人被莫太夫人的眼神瞪得心底发毛。
强抑下心中恐惧,她语气讨好地道:“大娘,您可不能这么偏心哪,您想,我和老二好不容易才生了得琛,您别看他才五岁,他同样是莫家的孙子,和阿骁小时候一模一样,聪明得不得了,将来他定是能和阿骁一起扛起家业……”
莫太夫人感觉自己的神智一点一滴月兑离肉身,此时哪听得到她说什么?只是执拗地坚持着。
见莫太夫人没半点反应,莫二夫人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放心接着说:“要不这样好了,您啊先和我们说金钥放在哪儿,阿骁也不知赶不赶得及回来,您就先交代遗言,若真赶不及,至少让我和老二可以把话转给阿骁啊!”
莫太夫人依旧静默不语,莫二爷在一旁瞧得火了,忍不住嚷嚷:“大娘啊!您都要去了,还强成这样,不累吗?!”
好话歹话全说尽了,莫太夫人不说,没人拿她有办法。
夫妻俩颓丧地跌坐在床榻边,不知情的人瞧了还以为两人是失亲打击过大而伤心。
时刻静静流逝,莫太夫人的气息渐渐微弱。
“太女乃女乃!”
突然,一声急切悲痛的哀唤打破屋里的沉窒。
莫太夫人因为那声呼唤,眸光黯然的眼眸倏地绽亮。
“骁、骁儿……”她一双手颤巍巍地抬起,想握住孙儿的手,确定一切不是出自幻觉。
用力握住她的手,莫封骁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咽声开口。“太女乃女乃,骁儿回来了!”
费尽力气,莫太夫人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话。“沁、沁儿……”
双手急切地覆在莫封骁的手上,乔沁禾咽声道:“太女乃女乃,沁儿在这里。”
一见着两人,莫太夫人眼中蓄满了喜悦的眼泪。
“太女乃女乃,不哭,您会好起来的。”顾不得淋了一身雨的狼狈,乔沁禾替她抹掉泪,柔声安抚。
“骁儿……太女乃女乃想、想……看你们成亲……”
听见那似乎会随风远去的虚弱声嗓,莫封骁的眼眶发烫,泪也不听使唤地落下。
自从爹娘死后,太女乃女乃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连这唯一的亲人也走到了这一步。
在这最后一刻,老人家挂心的依旧是他的事。
心重重一拧,他痛着。“好,我会成亲,会娶沁儿……”
“真、真的?没诓太女乃女乃……”
“对,没诓太女乃女乃。”
莫太夫人微微扬唇。“沁儿……太女乃、女乃女乃……太女乃女乃……没、诓你……只是……对不住……”
乔沁禾猛摇头,眼泪悲痛地落下。“沁儿绝不辜负您的期望……”这是她与莫太夫人的约定。
“好……好……”颤颤抽出被两人覆住的手,她将乔沁禾的手交付在孙儿手上。“愿你们……百、百年、好合……”
话未尽,莫太夫人终于了了心愿,脸上露出心无挂怀的淡笑,撒手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