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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 五、凌波不过横塘路(上)

午后下了一场雨,将浮尘都压了下去。碧蓝天空如洗,揉着几缕白云。凌波端了把椅子坐在枣树底下看书,刚看了不一会儿,细簌的枣花已经落了一身。刚站起来掸了一掸,忽听人道:“这么有趣的一身花,掸落了做什么?”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同学祝依依,忙笑道:“你怎么来了?”

祝依依说:“来瞧瞧你,天气这么好,不如咱们骑车上公园去吧。”凌波扮个鬼脸,说:“甭提骑车了,上回我偷偷和你骑车去岐玉山,回来被我妈一顿好骂。”

祝依依哧得一笑,说:“要不咱们去胭脂巷买旧书吧。”凌波说:“这主意好。”一时两个人上街去,因为胭脂巷并不远,又没有电车可以搭,两个人索性走了去。

天气晴的正好,十八九岁的闺中密友,边走边说笑,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微汗。祝依依说:“我可渴了,得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喝口茶再走。”凌波道:“瞧你这身娇肉贵的样子。”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看见街边上正有一间茶肆,便顺脚走去。祝依依本来见那店面老旧,眉头微微一皱,但实在走得累了,凌波又是一幅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于是坐下来歇脚。

那还是一间旧式的茶馆,跑堂的抹了桌子,问明了是喝“龙井”,便斟上两盖碗茶来。祝依依正是渴极了,连喝了两口,忽然皱眉道:“这是什么龙井。”凌波笑道:“大小姐,这样的地方,你以为还真能喝到西湖龙井不成?”祝依依见那盖碗沿口,已经生了淡黄茶垢,面前的这张桌子乌黑漆面上,无数一圈圈的淡白印子——都是搁茶烫出来的,心中一阵腻歪,连忙将茶推开去。

祝依依一抬起头来,见凌波正望着自己,倒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心下懊恼,白了她一眼,说道:“你笑什么?”凌波索性“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道:“我看你喝下去的那两口茶,有没有什么法子吐出来。”

祝依依本来正在后悔,听她这么一说,倒一笑罢了,正待要说话,忽闻哨声长鸣,几辆军车风驰电掣般从街上疾驰而过。凌波瞧见车子去得远了,不由怔怔的出神,祝依依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于是问:“你的那一位,还没有消息?”

凌波道:“两个多月前倒有一封信来,说是还在义埅……”忽然回过神来:“什么我的那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本来素性大方,可是骤然失口,不由面红过耳,晕脸生潮,祝依依扮个鬼脸,说:“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么?你倒吐一个我瞧瞧。”

胭脂巷名为巷,其实只是半边巷——一面是无数商肆店铺,一面紧临着河水,故而只有半条巷子。此地原来是前朝最负胜名的烟花之地,南北佳丽班子云集,成为乌池一盛,故号“胭脂巷”。后来多年烽烟战乱,早就风liu散尽,名不符实了。此处商肆众多,不仅买卖旧书,而且兼营些字画古董,城中人闲来皆爱到这里来淘些旧货。她们两个人携手逛了半晌,正走得倦了,忽然街旁有人叫了一声“表小姐。”祝依依抬头一望,见正是自己表兄家的汽车夫老孟,笑嘻嘻的道:“表小姐也出来逛逛?四少爷在这里呢。”

祝依依的舅父侯鉴诚乃是卫戍警备司令,驻防近畿,家中自然十分阔绰,用着好几个汽车夫。老孟口中的四少爷,便是侯鉴诚的幼子侯季昌。祝依依听说四表兄在这里,不由望了凌波一眼。原来凌波与祝依依素来交好,有次在祝府上,偶然遇见侯季昌,对凌波十分有意。那侯季昌乃是有名的纨绔公子,何况凌波心有所属,自然并不假以词色。侯季昌生就了一副公子哥的脾气,愈是如此,反倒愈发有了兴致似的,托辞去看表妹,每日里无事也要到她们念书的圣德女子学校去两趟。最后凌波几欲翻脸,还是祝依依从中斡旋,方才息事宁人。

此时祝依依听说侯季昌亦在此,怕又生事端,与老孟随口答了几句话,便拉了凌波欲走。谁知事不凑巧,寄螭斋的老板正送了侯季昌出店门,连连拱手道:“四少爷慢走。”

这样顶头遇见,避也避不及了。祝依依落落大方叫了声:“四哥。”问:“今儿又淘到什么好东西。”侯季昌一眼看见她身侧的凌波,眼睛不由一亮,笑嘻嘻的道:“也没什么好的,倒没想到能遇见你们,真是缘份。”

祝依依问过舅父舅母安,就欲和凌波走开,侯季昌道:“你怎么没坐车出来?这样的大太阳底下走路,只怕会受了热。你们上哪儿去,我送你们。”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吟吟的说:“四哥费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顾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顾看凌波,见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觉扫兴,面上却不显露出来,说道:“那我叫老孟送你们回去,我还要在这里逛逛,回头叫老孟再来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听说叫汽车夫送,不觉意动。见凌波并不甚情愿的样子,将她衣袖轻轻一拉,低声道:“反正只是汽车夫送咱们,他又不会跟着,你就别小家子了。”她说话声音极轻,暖暖的呼吸嘘在凌波耳下,痒得凌波不觉辗颜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说:“好啦,咱们上车吧。”

顾家住的胡同很狭窄,汽车进不去,凌波在胡同口下了车,别过祝依依径直回家去。一推开院门,听到母亲在屋内与人说话,便知道有客人来。她父亲早逝,母亲与外家早就没了来往,家里很少有客人上门。她心中狐疑,屋内母亲已经听到脚步声,问:“是不是凌波回来了?快看是谁来了?”

跟着门帘一挑,母亲笑吟吟的立在门首,在她身后,伫立着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装,虽略有风尘之色,但掩不住剑眉星目间的英气逼人。凌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过了半晌方才叫了一声:“杨大哥。”心中欢喜到了极处,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杨清邺也是默默含笑,望着她许久,方说了一句:“你长高了。”

口吻分明还是将她当成个小孩子,凌波不觉哑然,转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灿然,笑道:“几个月音讯不通,原来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邺道:“只是军衔定下来了,按惯例见习期满都是上尉。”

他毕业于稷北军官学校,这所声名显赫的军校将星云集,名将倍出。眼下十一个警备司令里头,倒有四个出身稷北,军部之中同门更不少,互相奥援,素来被称为“北派”。“北派”皆是军中灼手可热的人物,提携起同门后辈来自然不遗余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毕业,往往不过半年即授实衔。

顾母含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凌波陪你杨大哥坐坐,你杨大哥还没吃饭,我去下点面条。”

坐下来还是有恍惚的感觉,窗外日影迟迟,静得听得见远处胡同里小贩叫卖声,那声音隔着院墙远远传进来,越发像个梦——像是夏日午后醒来,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蝉声悠远,非要怔仲得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处。

清邺的帽子搁在桌上,她随手拿在手中把玩,将那帽徽拭得光亮无比。清邺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怎么一直不写信来,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清邺道:“在军中写信不便,这次调防回来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还未到我已经回来了,所以就干脆省了那几页纸,直接回来了。”

他们两个久别重逢,可是都专拣不相干的话来说,清邺问了她的学业,又讲自己在军中的一些琐事给她听,凌波但笑盈盈不语。过不一会儿顾母已经端上面条来,清邺耸了耸鼻子,夸张的说:“好香。”又笑着说:“可有一年功夫没能吃上伯母做的面条了。”顾母微笑道:“喜欢就多吃些。”

一大碗面条吃下去,不禁额头见汗,凌波去倒了盏茶来,又去拧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顾母笑咪咪的看着他们两个,说道:“天气这么好,清邺又难得回来,凌波陪你杨大哥上街走走吧。”

凌波明知母亲的意思,望了清邺一眼,说:“妈,咱们一块儿去吧。”顾母笑道:“隔壁陈伯母央我帮她抄经,我答应了人家的。你们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里安静写一写经。”

顾家的家教十分严厉,凌波听到母亲这样说,方才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顾家,清邺问:“要不要去看电影。”凌波摇头说:“不好,一看电影出来就是晚上了。怪没意思的,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说话吧。”清邺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别后近一年,自己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于是想了一想,说:“倒有一个地方,不过有些远。”

时值黄昏,行人皆是匆匆,半天淡紫色的暮蔼沉沉,天际有一颗极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只眼睛。街灯还没有点燃,偶尔有汽车从身侧呼啸而过,两道车灯雪亮刺目。清邺身子微侧,替她挡住那车子带起的疾风,已经握住她的手。凌波只觉得他手心温暖,就只小熨斗,连心都似乎舒坦开来,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邺说道:“这次回来,估计也只能呆个十天半月。南边战事吃紧,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凌波说:“总有机会的,哪怕要三年五载,总能再见面。”

清邺说:“也不用三年五载,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携眷了。”

凌波禁不住脸上微微一红,清邺道:“这次回来也没给伯母带什么东西,依你看,给她老人家买点什么好呢?”凌波说道:“妈不在乎这个。”清邺一笑,说:“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礼数啊。”

他几乎已经要将话挑明了,凌波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不再搭腔。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街灯一盏盏亮起来,照见地下一双影子。凌波微低着头,她脚步轻巧,每一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这样孩子气的样子,倒叫清邺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紧些,她的手小巧温软,柔若无骨,但就这样握着,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声如沸红尘喧嚣皆成了身外,唯有她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凌波望了一望,忽然住脚。清邺不由问:“怎么了?”凌波道:“你不是说要买些东西,不如上新明去买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货公司,清邺心里高兴,不觉笑了。凌波嗔道:“你笑什么?”一语未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几样贵重得体的礼品包了起来,从百货公司出来,正是乌池夜色最热闹的时候。凌波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吃晚饭。清邺说:“不要紧,我要带你去的正是吃饭的地方。”

那是一间叫“比弗利”的西餐馆子,经营所谓的意大利菜,是眼下乌池最时髦的一间餐厅。前一日初回乌池,清邺的几位学长替他们洗尘接风,设宴此处,他觉得这里环境幽谧,所以今日又带了凌波来。

凌波见店内装饰清雅,布置十分舒适。一色的西洋家俱,都是乳白色的雕花,餐厅里四处皆是插花,居中还有小小一座圆台,四面围满了一捧捧的鲜花,有个白俄女孩子专心致意在弹着钢琴,店中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凌波坐定之后才埋怨他:“何必挑这么贵的一个地方。”

清邺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当然得纪念一下,花一点钱也是应该的。”又问:“西菜你吃的惯吗?”

凌波点了点头,接过侍应递上的菜牌子看了看,随意点了几样。清邺说:“这里谈话很好。”凌波说:“已经说了一路的话,还没说够吗?”清邺笑起来,眉目舒畅显得极是俊朗,只道:“哪里能说够——一辈子也不够。”

凌波心中一荡,水晶吊灯光明璀璨,映在他一双黑曜石似的眸中,仿佛有星芒飞溅,滚烫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欢喜无限,忽然起身:“我弹琴给你听吧。”走到台上去,对那白俄女子说得明白,请她暂让,于是在钢琴前坐下。静默片刻举起手来,十指灵动,便有行云流水般的乐声,从指下淌出。

清邺于此道完全是外行,但见她弹得十分流畅,满店的客人纷纷侧目,她偶然抬起头来,望见他只是微微一笑,两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终,便有几位外国客人率先鼓起掌来,紧接着满厅掌声哗然,凌波落落大方,站起来鞠躬为礼,方走下台来。清邺笑道:“真没想到你会弹这个,认识你这么久,竟一直没露出半点来。”凌波说:“小时候学过一点,这么多年没弹,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时高兴,在场又没行家,不然非嘘我下台不可。”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十分尽兴,喝着咖啡又坐了一会儿,才付账出门。那“比弗利”的大门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转门,清邺与凌波刚待推门出去,不想身后突然有人用力将门扇一推,清邺身手极敏捷,情急之下横臂一挡,只听一声闷响,门扇重重击在他的手臂上。“咚”一声弹了回去,推门那人猝不防及,被门撞得“哼”了一声。凌波被清邺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过去。

清邺回头一看,见是四五个人簇拥着一名贵介公子模样的人,几个人皆是面红耳赤,显然是喝过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凌波正要走,那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着!打完人不赔礼道歉,还想往哪里走?”言语之间,极是倨傲无礼。

清邺再好的脾气,亦有了一分火气,说道:“是你们用力推门,差点伤到我们,怎么反倒怪起我们来?”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难道还是你有理了?”

清邺正待要说话,凌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头不卑不亢对那人道:“事情虽然小,还请四少爷自重,别让人觉得失了身分。”

原来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与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饭。那些人皆知他苦苦追求凌波不得,今日又见凌波与一年轻军官前来吃饭,两人神色十分亲昵。那班交好皆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自然对侯季昌出言戏谐。侯季昌脸面上下不来,此时借机大大的发作出来。

那些人见凌波出言厉害,于是起哄笑话:“季昌,听见没有,人家顾小姐还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见凌波出言维护,满腔妒火更盛,听到相交笑话,更觉脸面尽失。回头狠狠瞪了清邺一眼,清邺亦猜了三分,他不欲与这些纨绔公子多说,携了凌波便走。

侯季昌见他二人相携而去,妒火中烧,另一位刘师长的儿子刘寄元,素来与他有些心病,此时将他肩膀一拍,不无兴灾乐祸的说:“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你只有望洋兴叹。这口气再难咽下去,也只能咽下去了。”

侯季昌冷笑一声,说道:“我偏不信这个邪。”

刘寄元挑起大拇指,说:“有志气,咱们拭目以待。”

本来他们还要去跳舞,结果经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没了兴致,于是就此和他们别过,自己坐了汽车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园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旧宅花园,数年前侯鉴诚就任卫戍警备司令,于是将这片废园买了下来,大肆经营,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门汀浇的车道,从大门一直通到花园里头的洋楼前,极是气派非凡。侯季昌坐的汽车在楼前停下,楼前本来有两盏雪亮的路灯,隔着花坛望见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车,不由随口问迎出来的听差:“又在这里开会?”

那听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请客。”侯季昌问:“都是哪些客人?”那听差答:“有曹军长、鲁师长、孙主任,还有军部的徐参谋、杜参谋。”

侯季昌听说孙世聆也来了,心中忽的一动,已经有了计较。说:“都是几位叔伯,我理应去斟杯酒。”于是进了门,径直往东边餐厅里去。只闻笑语喧哗,父亲与几位客人推杯问盏,正在酒酣耳热之时,见他进来,侯鉴诚果然招呼他:“季昌,来给几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于是执了酒壶,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孙世聆面前时,特意叫了声:“孙伯伯”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孙世聆最是八面玲珑,不动声色接过酒杯,笑道:“世侄客气了。”

侯季昌斟过酒后,借机退了出去,在小客厅里静静坐了会,无聊又模出支烟来抽着,一枝烟还没有抽完,孙世聆果然来了,一见面就笑,说:“上次那笔款子的事情还没有多谢世侄。”侯季昌笑道:“孙伯伯说哪里的话,人家也是卖您的面子,我不过替您跑跑腿罢了。”孙世聆道:“我心里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这笔买卖迟早得砸在手里。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孙伯伯的麻烦就是。”

侯季昌笑道:“孙伯伯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客气了,眼下正有一桩事情,想要麻烦您帮忙。”便将凌波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说道:“我倒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顾小姐本来两情相悦,那小子突然横出来插了这么一扛子,实在叫人气忿不过。”

孙世聆将大腿一拍,说:“竟然敢挖世侄你的墙角,连我听着就来气。”对侯季昌道:“世侄请放心,这个人只要是在军中,我一准能将他找出来,替世侄出这口恶气。”

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劳孙伯伯了。”

他不问孙世聆打算如何去着手,亦不问他找出此人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孙世聆乃是情报二处的副主任,这个机构独立于军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沣。素来肆无忌惮,行事极为迅疾狠辣。他三言两语请动了孙世聆去和清邺为难,料想不弄得他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丢官去职。

旧历初四本来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约了几位女同学替她庆生,于是凌波做东,在小馆子里请吃饭。年轻的女学生们凑在一块儿,自然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堂倌拿了菜牌子来,凌波便让大家点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里,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的说:“不拘什么菜,拣最快的来做,我们吃了好赶紧走。”

凌波说:“做什么要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既然来吃饭,安安稳稳吃一顿难道不好吗?”

祝依依拿菜牌子挡住半边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瞟着凌波,拖长了声音说:“当然要赶紧吃完了让你早早回去,这样的良辰美景,怎么可以辜负?”

凌波这才回过味来,作势就要打,另一个同学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月兑,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有机会总要介绍给我们认识的好。”凌波说:“还不是两只眼晴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你们如果想见一见,有机会一定介绍给你们。”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来,笑道:“这样落落大方,才是我认得的顾凌波。”旁的几位同学也跟着噼噼啪啪的鼓起掌来,凌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时大家说笑着点了菜,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

都是些女孩子,并不会喝酒,所以这顿饭也不过吃了个把钟头。初夏时分日子渐长,从馆子里出来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车来接的,她住城南,与两位女同学都是顺路,于是一块儿走了。凌波执意不让她送,自己雇了一辆三轮车回家去。

一进家门口,就闻到一股烟叶子的味道,凌波心下高兴,加快了脚步掀帘进了上房,问:“是张叔叔来了吗?”

张继舜放下烟袋,喜孜孜站起来,端详她片刻,说:“大小姐又长高了。”

顾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样,成日莽莽撞撞的,又不懂事,见了张叔叔也不行礼。”

凌波于是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张叔叔好。”张继舜连忙伸手搀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说:“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本来拿不出手,只是我们几个老兄弟的一点心意,大小姐留着玩吧。”

凌波见是一对白玉小兔,用红丝绒结成一并,精巧可爱——她本来是属兔的,顾母已经拦住了,说:“哪能给这样的东西给她,太贵重了。”张继舜执意道:“虽是汉玉,也值不了几个钱,总归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没老脸回去对他们说。”

顾母见他这样说,也只得罢了,凌波素来与张继舜最为亲厚,年来不见更是亲热,缠着他问东问西,张继舜相来待她视若己出,咬着烟管吞云吐雾,笑咪咪的同她说话。正讲到兴头上,忽然听见有人轻叩院门。

凌波猜是杨清邺来了,因早知张继舜今日必来,所以也存了让他见一见清邺的意思——她自幼丧父,是几位父执辈的叔伯多年来轮流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里将张继舜视作父亲一般。

她说:“我去开门。”起身匆匆出去,打开院门,果然是清邺。他抱着一大捧百合,在满天清辉下,但见花白似雪,中人欲醉。凌波心中一甜,清邺已经说:“生日快乐。”将花送入她怀中,她抱着花儿,转眸一笑,一双眸子却比星光更加醉人。她说:“进来吧。”又告诉他:“老家有位张叔叔来看我们,正好请你见一见他。”

清邺知她没有父亲,这位张叔叔既是父执辈的长辈,那么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随了她进屋之后,见客座上坐着一位老者,不过五十余岁年纪,清瘦的脸上一双眼晴极为有神,目光炯炯的向自己望来。

凌波道:“这位是张叔叔。”清邺连忙行礼:“张叔叔好。”张继舜亦十分客气,起身还礼,目光打量,见这年轻人气质英武,年纪虽轻,但隐隐有一种凛然之气。心下暗暗叫了声好,大家坐下,张继舜便有意与清邺攀谈,见他应对极是敏捷得体,又增了几分喜欢。待听到清邺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声,说道:“稷北的学生,历来都十分有出息。”

清邺道:“前辈谬赞。”

张继舜对他十分满意,趁他不备悄悄向凌波打了个手势,翘起大拇指摇了一摇,示意赞她好眼光。凌波心中一乐,更加高兴。张继舜又与清邺论起前线战事,清邺刚从南方前线回来,自然十分熟悉,张继舜谈兴大起,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说到痛快处,皆是开怀大笑。

顾母本来犹存了一分担心,见了这种情形,才算放下心来。四人都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夜深,清邺与张继舜方才告辞而去。

到了第二日,张继舜重来拜访,因凌波去上学了,于是他在顾母面前将清邺又夸了一遍,说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错,这个人的人材品格,那真是没得挑剔了。”

顾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是个当兵的。”

张继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继舜是个粗人,说出的话夫人莫要见怪。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夫人也总是说,尘归尘,土归土,活着的人要往前看,何况他只是吃一碗军粮饭,并没有关系的。”

顾母说:“我是怕你们老哥几个心里犯嘀咕,怎么说只有这么一点血脉,嫁给个吃他家军粮的,我怕你们心里会有别的想法。”

张继舜淡淡一笑,说:“如今是他家的天下,吃他家军粮的人,又何止千人万人,何必在这上头计较呢。”

顾母点一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张继舜行色匆匆,已经订了下午的火车票回去。凌波从学校回来,听说张叔叔已经走了,怅然若失,可是想到张继舜与清邺甚为投缘,又有一份隐隐的高兴。她下午没有课,早就约了清邺去爬玉岐山,吃了饭换过衣裳,清邺就来接她一块儿出门去了。

清邺见她今天穿了一件细灰格子绉纱衬衣,底下是一条蓝色裤子,乌黑的长发并没有结辫子,只用一方蓝纱手帕系起来。甚少有女孩子这样打扮,他只觉得眼前一亮,亭亭玉立,别有一种英气妩媚。

凌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邺也一笑:“是,是,大师兄,走吧。”

凌波听他这样调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当那只毛猴子。”清邺道:“我是呆子,你当然是嫦娥。”凌波转了一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轻轻在他臂上一打:“贫嘴。”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来有极大一片空场,用作泊车之用。因为岐玉山在乌池近郊,春有樱花,夏有清凉,秋有红枫,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达官贵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产业,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两个人有说有笑,一路上山去了,空场上停的一部汽车,却是侯家的车子,侯季昌与刘寄元,还有几位交好的朋友刚逛了岐玉山下来,在山脚下的“玫瑰大饭店”吃完大餐,刚走到停车场,刘寄元眼尖,已经看到凌波。忙对侯季昌说:“季昌,那不是顾小姐?”

侯季昌举头一望,果然是凌波,见她身边还有杨清邺,两人言笑晏晏,十分亲密。脸色一沉,说:“管旁人闲事做什么,走吧。”

刘寄元嘿嘿一笑,说:“难得你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双成对的逛山,留在这里更难过。”

侯季昌被他这么刺了一下,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心里却十分恼怒。等回到了家中,就想着怎么样拐弯抹脚的去向孙世聆探问一下,看他到底是什么一种打算。他心中有事,独自呆在小客厅里,一枝接一枝的抽着烟,忽然听到前厅一阵步声杂沓,跟着有听差来往的声音,他知道是父亲回来了,连忙掐熄了烟,蹑手蹑脚想要溜之大吉。谁知还是被侯鉴诚看到了,点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住脚,含笑道:“父亲,您回来了?”

侯鉴诚皱眉道:“瞧瞧你这幅样子,又从哪里回来的?成天游手好闲,一点正经事都不做。”

侯季昌知道他一开始教训自己就没完没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鉴诚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平常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是做了什么见不人的事。”侯季昌陪笑道:“我刚从军部里回来,还有一点公事要办,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鉴诚道:“你还好意思提军部,我看一月里头,你难得有一天去上班。每天不是惹事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再在外头胡作非为,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侯季昌听他话语中隐隐另有所指,心下大惊,只猜难道自己那日与孙世聆说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孙世聆应该绝不会向他透露的,他念头急转,侯鉴诚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轻重,一味的胡闹,传出去名声该有多难听。”

这一顿训,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直到听差来请他接电话,侯鉴诚方住口不说。侯季昌这才借机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恼不己,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觉气闷,终于还是给孙世聆打了个电话。

一摇通了电话,便埋怨孙世聆,说:“孙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里就是,何必又让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顿排揎。”孙世聆连声赔不是,说道:“是因为事情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转提了一提,真对不住,世侄,是我考虑欠周了,这事可是我对不住你,改日我请你吃饭陪罪。”

侯季昌听他说事情重大,倒是一怔,问:“这中间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不成?”

孙世聆迟疑了一下,说道:“世侄,我劝你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那位顾小姐身份特殊。”

侯季昌大惑不解,孙世聆道:“电话里不便说,咱们还是见个面吧。”

等一见了面,孙世聆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过抱怨一句,孙伯伯你这样客气,可要折煞季昌了。”孙世聆笑了一笑,说:“前日我就想约你出来谈一谈,可是这中间还牵涉到别的事,只得硬着头皮拜托了令尊,总是我考虑不周,这顿饭我请,世侄莫要见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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