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 下 第十三章
客倌?
她称呼他……客、倌?!
陆芳远额角鼓跳,那把在体内闷烧了将近四个月的火气,在此时闹腾欲冲。
他迟了好几天才动身寻她,原是追踪牛家小扮一辆马车,未料甫出北冥地界,所追踪到的车轮子痕迹变成一前、一后两辆车,且往川东而去,并非他一开始所认定的中原两江,让他不禁起疑先前料定的那一辆马车,究竟是否为牛家小扮所有?
之后他南下,行船入中原富庶之地,而后再北上找到在那儿谈买卖的牛家小子,他并未现身,连着几日暗地跟踪、夜探,才从对方欲捎往江北永宁的一封信中瞧出端倪。
于是北上后复又南下,来到永宁“捻花堂”。此时,他坐在临窗雅座,见她撩帘而出,见她与旁人亲匿说笑,见她抬睫瞧向他,前后竟已花去这么长时日。
而她来到他面前了,竟敢将他视作陌路?!
这一边,樊香实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掌,又怕引起旁人注目,一张脸吓得微微发白,仍故作镇定问:“不知客倌……还有什么吩咐?”
他的掌心好烫,施劲一握,像也掐握她的心,她瑟缩着,又气自己的畏惧。
“你说呢?”他不怒反笑,笑得她头皮泛麻。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装不下去了,她拿背挡住其他人视线,嗓音压得极低,挟带怒气。
“你说呢?”
……是要她说什么?!
这样玩她很有乐趣吗?
她圆亮双眸忽而起雾,水光含在眼眶里,以往她会拿手背恨恨的、还有点孩子气地擦去,但如今她却抬高下巴,深深呼息吐纳,很努力要把眼泪逼回去。
察觉她双眸泛光,陆芳远脸色微微一变,看着她的目光不禁复杂起来。
相别几月,她腴颊消瘦更多,离开北冥“松涛居”时,她脸色状带病气,如今亦未调养过来,下巴太过尖细,小小脸上,两丸瞳眸显得更圆、更黑,此时还轻覆泪雾……他原本顶着一把大火,恨极、怒极,不甘心她让他难受,忽见她这模样,才意识到这些寻她不获的时日里,他一颗心高悬,就怕她头一次离他这么远,在外头要吃苦受罪,尽避晓得她会努力活下去,仍旧忧心。
在意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好受。这点让他感到厌烦,而且愈益喜怒无常。
捺下心思,他在桌上放下一块小碎银子作为茶资,沉静道:“回去了。”
随即他便徐徐起身,握着她的手要离开,仿佛她仅是跟主子闹脾气才溜出来散心的小丫头,如今玩够了,主子亲自来寻,她也该乖乖听话随他走。
樊香实惊喘了声,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招,不禁被他拖走了三、四步,一手还攥着店里的小托盘没放。
“阿实?!”茹姨在她身后讶呼。
闻声,她回头看,没察觉眸里眼泪已滚出来。
此时众人目光全聚集过来,她神智有些稳了,连忙用力扭动手腕,声音仍压得很低,但禁不住泄出哭音,求着——
“我不跟你走了,你放过我吧。我在这儿做得挺好,她们待我很好,我喜欢这儿,喜欢这儿的人,你放过我吧……”
陆芳远胸中如中巨锤,因寻到她而略平息的怒涛再次高掀。
他不太确定那样的心绪波动是否全因愤怒。
胸臆绷紧,喉头亦被狠狠掐住,他吐不出一丝气息,也抢不进丁点儿空气。
他这一怔,握力陡松,收在掌里的那只秀荑如咬破网子的鱼,惊吓溜走。
樊香实逃得很快,想也未想已奔回“捻花堂”后头大院。
要逃要逃啊!
她像只无头苍蝇在回廊上来回踏步,本要冲回房中收拾包袱,又想是否该跟谁辞别,继而再想,她扔下公子逃进来,前头莫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丙不其然,前面铺头已传来声响,她还清楚听到茹姨骂着——
“像你这种男人,老娘见多了!狼心狗肺,人面兽心,靠着一张小白脸到处招蜂引蝶,招摇撞骗,赖着女人吃饭!哼,你不就是想强带阿实回去,要她继续做牛做马来专养你这混蛋!版诉你,阿实不想走,那她就可以不走!”
顿了顿,继续叫嚣。
“等会儿你给老娘写张离缘书,写清楚了,就写你和樊香实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樊香实是樊香实,你是你,往后再来烦她,老娘打断你狗腿!”
一听,樊香实都快晕了。这儿确实庇护各路受难女子,她也算受到庇护,但这、这……这误会实在有够大!
罢了罢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把自个儿的事推给别人挡,算什么事?她爹可不是这么教她的,她哪有资格躲?
牙一咬,她正要冲回前头,上臂突然被一把拽住。
“出什么事?”江寒波眉锋凌厉。
她唇瓣略掀,竟不知从何说起,内心乱成一片。
然而,也无须多说了,她瞧见江寒波利目一抬,看向她背后。
寒意从脚底窜上,她迅速调头,陆芳远已然立在那儿,深黝眼仁锐光疾掠,直直瞪住江寒波那只拽紧她臂膀的手。
“岂容你来撒野?姊妹们,十二剑阵伺候!”
茹姨怒喊一声,眨眼间,“唰唰唰”连番骤响,十二位“捻花堂”的女子仗剑而立,长剑泛银辉,各守阵位将闯进后院的陆芳远团团围住。
“上!”
一声脆喊,众女此起彼落群起而攻,陆芳远一蹬腿亦迎将上去,但他目光不曾从江寒波身上移开半寸,他直勾勾盯着。
对付十二剑阵,这剑阵或者精妙绝伦,或者变化多端,但他打法相当、相当简单,亦无比、无比利落,简单利落到让傻傻望着的樊香实生出警觉,瞧出端倪的双眸瞠圆,张声大叫——
“小心他使——”
“毒”一字未及出口,便见陆芳远两只阔袖疾扬,包抄他左、右、中三路的女子立时软倒。
众女不知他底细,又太仗恃这威力强大的剑阵,防不了他以迷毒突发。
但“捻花堂”众女见事甚快。有人倒下便有人递补上去。而陆芳远就抢这短短瞬间!
他提气拔飞,跃出剑阵之外,双足尚未沾地已然出招,一出招便下重手,压得江寒波不得不收回握住她上臂的那只手,凝神对付。
对方一撤,陆芳远并不抢攻,却是宽袖一卷,将樊香实扯进怀里。
夺了人,他连三窜,上瓦顶后扬长而去,飘飘青影落子众人眼底……
樊香实当真心灰意冷了。
被挟带着腾窜疾飞,她掩着双睫,不打不闹,一身重量全赖给他。
风扑打面容,钻进鼻中,她避无可避地嗅到独属他的清冽淡香,心蓦然一绞。
明明很思念,却不允许去想,怕深陷泥淖一辈子爬不出来,觉得自己很无可救药……就是喜爱啊,那里自她十二岁那年头一次见他,承了他的恩情,之后结了缘,结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八年缘分所换来的心情,就是喜爱。烙在心版,想起时会很痛……这些年,他待她确实很好,很好很好,好到他骗她、伤她、害她,她仍旧忘不了他待她的好,即便如梦如幻一场,她还是顾念他的……但,能不能就此饶了她?
抵挡不住了,她至少能选择走开。
然而都已走那么远了,怎么还不放过她?他怎能不放过她?
无数思绪在脑中左冲右突,待她察觉他足下功夫略缓,人已被挟进一处四合院。
这地方不大,却十分隐密,院子是静悄悄,一个人影也不见,像似他临时租下,不收奴不买仆,只为了挟她来此算帐。
他踢开北屋的门,抱她进小厅,跟着钻进内房,将她丢上那张软榻时,他胸膛随即欺压过来,单凭一掌便制住她双腕,摁在她头顶。
“你干什么?!”她一时惊疑不定,口气很冲。
“你跟江寒波怎么认识的?”陆芳远沉声问,脸色阴黑,想到她被对方握住手臂并未挣扎,两人应已相识。
她望着他,眸珠微湛,仿佛不认得眼前的他,好一会儿才蹭出话。
“……他从北冥一路跟来,带着流玉……他和师姊李流玉就住‘捻花堂’那儿,我、我也住那儿……”
莫怪当时地上的车轮痕迹会由一辆变成两辆。陆芳远思忖,想到她那时便被盯上,他气息有些不顺,鼻翼歙动,目光似恨不得瞪穿她。
“他们亲近你自有其目的,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啊……”她低语,眸光轻敛,似有若无避开他过分专注的凝视。“‘血鹿胎’反正是没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他们想要的东西,就跟你之前想要的是一样的……都为了我那一点点心头血。”
她感觉他身躯陡地紧绷。
那副修长而坚硬的身躯压制着她,也许是她太敏感,只觉阵阵男性体热透出薄衫,渗进她衣里、肤里、血里,她呼息寸断,不敢纳进太多气息,尽避如此,鼻中已尽是他的气味,熟悉且让她眷恋,却因眷恋而软弱渐现,于是面泛潮红,眸盈秋水,身子开始有些变化,酸软潮湿,不能自制……
樊香实,你、你好不争气!
暗暗狠骂一句,她闭眸偏开脸,哪知下巴被扣住。
下一刻,湿热的男性唇舌覆下,含吮她的嘴,逼她启唇。
她扭动脑袋瓜,被摁住的双腕拚命挣扎,但这个男人根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死扣住她,牢牢吻住她。
她气息几断,呜咽了声,檀口已遭他侵入。
她想咬他的。真的。真的很想。但长年以来尊他为主子,他说的话,她惯于听从,他要她做的事,她总要照办,奴性一时难解,此时被他这么欺负霸占着,心里存着反抗,真要伤他,她倒再三踌躇,怎么也狠不下心肠。
她没办法对他狠,只好自己受委屈,如此呜呜咽咽、半推半就,结果便是被吻了个彻底,舌根泛麻,遭他紧紧纠缠。
她几乎拚了吃女乃的力气,只为守住最后一丝神智。
她努力守着,吃力守着,眼角早已泛泪,即便不愿哭,泪水仍乖舛地渗流出来,滑进耳里,浸湿鬓发。
终于,那炽热薄唇退开,改而落在她的颊面和耳畔。
她不知哪来的一股神力,狠狠一挣,硬是从他身下溜开,但,没来得及下榻,她整个人就被倒拖回去,重新锁在他身下。
“不要了不要了——走开!你别这样,不要这样啊——”
她哭喊,很不争气地泪流满面。
什么狠招都不怕,就怕他又这样引诱她。
怕他这样不在乎自己的吻、不在乎自己的身躯,深知她想、她要、她渴求,所以大方给予,明明对她生不出男女之情,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勉强自己。
她的求饶不知怎地惹得他窜火!
她先是听到一声裂帛撕绸的厉音,胸前陡凉,而她连擦泪的机会也没有,双腕已被狠狠缚住!好半晌,樊香实才意识过来,意识到是他撕裂她的衣衫,而且用了衣衫碎条捆绑她两手!
这个人……不是她所认识的陆芳远!
“松涛居”大名鼎鼎的陆公子不会如此火爆易怒、如此心绪外显,更不会恃强凌弱,用这等下九流的手段欺负姑娘。他一直是温润如玉、淡定若水,就连要害,她亦能平静布局,等待那么长时候,在下手那一刻心狠手稳,不让她退缩,更让她恨都恨不了。
不能恨,便不去恨,她坦然面对情字,所以,不要强迫她恨他啊!
陆芳远太清楚该怎么碰她,才能迅速撩拨她体内情火。
他舌忝吮啃咬她细腻的耳和颈侧,无数的吻沿着她颈上淡淡青筋游走,他的手修长且大,掌心仿佛养着火苗,点点撒在她果肤上。
她僵硬的身子渐渐湿软,抵在两人之间、被绑缚的双手渐渐不再推拒。
当他进入她时,她拱身呜咽了声,昏昏然半掩的眸子蓦然张开。
她对上他的眼,那是受着狂色的目瞳,像那年秋,他踏雪而来敲她屋门,那时他身后的天际乱云横渡,那些乱云此时就生在他瞳底。
太渴望这样的滋味,渴望这个男人,渴望他抱她……她敞开又紧缩,一遍遍用蜜流般的玉湖挽留他,动情动欲无法克制,她沦落在他手中。
乱云横渡必有异象,或者那时的异象除那一场雪崩外,还有就是她遇上了他。
他是她心里美好的情怀。
他亦是她内心的魔。
悲哀涌现,她从团团迷障中清醒。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就是对他一直存情,才因情生欲,情与欲交缠,如藤暮绕树将她整个人捆缚,她能割舍吗?有本事割舍吗?
可若是不舍,她将如何?
胸口剧烈疼痛,无形却再真实不过的痛一次次凌迟她的意识,啃咬她的,她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在他精劲的身下不断、不断扭动,只盼逃离离眼前一切,完全不在乎会不会弄伤自己。
他怒火更盛,她感觉得出他的紧绷与炽热。
腿间亲匿相连,他用力扣住她,俯身强吻,逼她启唇让他探进,她却牢牢死死咬住不放,于是口中尝到腥甜,被自己咬破的内颊与唇瓣冒出鲜血,她咬伤自己,一半的血滑进喉里,一半则溢出嘴角。
强索的动作蓦然一顿,陆芳远抬起头,目中几欲喷火般死瞪着她。
原就不豫的脸色此时变得更阴郁,染欲的俊雅五官微微扭曲,他乖戾道:“你不是说,我心好,你喜欢,我心恶,你也喜欢吗?阿实喜欢她的公子,你记得一清二楚,不是吗?”
“呜呜……不要了……放开我,你放开——放开——”樊香实眸中尽湿,看不清他,感觉他抓握力道不知因何突然变轻了,她没有错失这个机会,屈腿一蹭,摆月兑他的占有,蜷着身子往榻边滚。
她逃得不够快,脚踝再次被他按住!
气愤、羞耻、伤心、绝望……层层叠叠的感觉涌将上来,她一时间惊急攻心,想也未想竟发狠地一头撞向床柱!
“樊香实!”
一声厉喊似穿透厚厚云雾钻进她耳里。
她听得朦朦胧胧,当额角炸开剧痛,脑中当真一片空白,再也听不到丁点声响了……这样很好,安安静静如凝滞不动的千年古井,她要缩在这井是,连那小小的一片坐井观天,她也不想看了,她可以屈膝环抱自己,把脸埋在双膝上,这样很安全,即便身子背叛她的意志,她的神识亦是安全的……安全的……
她撞得很用力!真不要命似的,狠狠撞上去!
陆芳远宽袖一展,千钧一发间,将那个即要倒落榻下的人卷到臂弯里。
急着想从他身边逃开,逃不掉,竟只想到用这种臭招吗?
混蛋!
他左胸紧绷,那力道里外夹击,在他胸中狠狠磨过又磨,然后仍是那股不甘心、那股腾腾窜烧的火气,气到令他感到疼痛,撕心般的疼痛。
他没察觉自己手劲放得极轻、极柔,将怀里那具绵软无力的身子翻正过来。
瞧清后,心口又是一抽。
她衣不蔽体,容色惨白,适才那狠力一撞,床柱的边角划破她额面清肌,除了高高肿起一坨,额上亦破了口子,几缕鲜血渗出。
不是说,只要有一线活命机会,就会努力活着吗?
不是说,他替她留了命,她自会好好珍惜吗?
既是如此,如今怎会做出自戕之举?
真是他将她逼急了,逼得她仓皇如受惊吓的小鹿,逼得她不得不逃,才弄得额面流血,唇边带红,是吗?是吗?!
他同样衣不蔽体,容色惨白,有什么在内心翻涌,是他认清自己本性后一直嘲弄的东西,也是他认为最不可能会套用在他身上的玩意儿。
……怎会有情?
神魂深深颤栗,先是冷麻铺满全身,然后是一泉又一泉的热流这刷而过,既冷又热,冷时颤抖,热时抖得更狠,从里到外皆被狠狠扒下一层皮似的。
他垂目,一瞬也不瞬地凝视那张伤颜,看得如此深刻真切,想着他与她的过往,点点滴滴在脑中穿梭重演。
鲍子……
鲍子啊……
仿佛听到那一声声轻唤,常是飞扬活泼,带着点依赖,倘若做错事,心虚了,就法生生的,试图博取他怜悯。
然而最占据他记忆的,是她以低柔怜惜的嗓音,说着——
鲍子……阿实帮你哭过,都哭过了……你别难过……
鲍子……有阿实陪着,就不那么孤单了……
鲍子……公子……公子……
那一声声柔唤皆带情,惹得他竟当真……当真也有情了……
惊骇当面袭来,他气息一滞,苍白面色更白三分,既恼又恨地瞪着怀里姑娘,好半晌挪不开眼。
尽避恼恨,他仍轻柔探她鼻息、测她颈脉,然后将她放回榻上,拿枕子枕好她的头,最后再轻柔地为她拭血治伤。
这一日反覆折腾,榻上的姑娘真是累了。
神魂暂散,坠进无忧无虑的黑甜境地,她以为自己安全,然风暴已至。
她的公子被她激得执念深种,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放她干休……
左乳靠胸央的地方微痒,樊香实扭了扭身子想避开那抹搔抚,但那感觉如影随形般深进她梦中,不能摆月兑。
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榻上,仍衣衫不整,男人坐在榻边仍旧离她好近,此时,他两手不知探了什么药膏,正轻轻涂抹在她左胸上的圆形小疤。
药膏略凉,带有淡香,是“松涛居”炼丹房内自个儿调制出来的外敷用药,她知道的。这药里边就掺有“寒玉铃兰”一味,每日少量多次涂抹,能月兑皮去疤。
“这药含有微毒,之前你口子尚未收齐,不能使用,如今可酌量试试,只要拿捏得当,一个月后能让疤痕变得平整光滑。”
樊香实怔怔望着那张神态温淡的俊庞,记忆有些错置,仿佛回到北冥的山居生活,公子对她说话、细细吁咛她时,总淡淡笑着,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争执,她想起的那些片段,仅是她在梦中胡乱搅弄出来的另一个梦。
“额角的伤口子不大,我处理过了,希望不会留疤。”说着,他的目光略扬,迎向她怔然的注视。
樊香实浑身一震,脑中记忆一波波拉回。
她低喘了声,已被松开绑束的小手紧张地抓拢敞开的前襟,慢上许久才晓得要掩住胸前春光。
她身子往后蹭,撑坐起来,退退退,再退退退,直到背部抵着榻内墙壁。
陆芳远并未出手制止,仅沉静看着她逃开,眼中的光点忽幽忽明。
待坐定,樊香实便自食恶果了。
适才她一下子动得太急,此时只觉头量目眩,难受极了。
她拧眉抿唇强忍,有股气在五脏六腑内翻搅,搅得她脑袋瓜不禁歪向一边,像太过沉重而颈子无法负担重量,只好任其滑落似的。
她头一歪,身子也跟着歪倒,有人及时托住她。
男人不知何时上榻了,扶着她的身子,让她沉重的脑袋瓜枕着他的腿,如同以往她替他按揉额穴那般,他的手轻扶她的额,另一手压着她的天灵,下一刻,徐缓而充沛的暖气由天灵穴进入,稳下她心神。
“不是说怎样都要求活,只要有活命机会,无论如何不放弃,你一直这么想的,不是吗?”他嗓声低幽。“所以,别再做那样的事。”他指尖带暖,拂过她肿高的额伤。
樊香实掩着睫,听着他的话,心口一阵颤栗。
此时回想,实不知为何会如此激狂,他逼她,真将她逼得无路可逃了吗?
但他现下何尝不是在逼她?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法子,硬碰硬行不通,他就想以柔克刚……然,对她而言,他的温柔更具危险啊……
“阿实……”他忽地低唤,徐徐问:“听到了吗?”
樊香实心想,她大可不必理应他,她应该狠一点,拿他当陌生人对待。
但是……只能说她体内“奴性”难除,听到那声“阿实”从他嘴中唤出,她仍抿着唇瓣,然鼻中已细细哼了声当作回应。
他似笑了,手从她额上、头顶撤下,五指为梳,理着她微髦的发丝。
“若是往后我逼急你了,你尽可报复在我身上,可以打我、捶我、掐我、咬我、啃我……所有你能想到的招数,我都乐意奉陪。”
樊香实再次陷进“此公子非彼公子”的困惑中。
她气息稍浓,想从他膝上挪开头,长发却被压住。
内心气恼,她依然闭眸,偏过脸不肯看他,却道:“身为北冥‘松涛居’的公子,既与中原‘武林盟’交好,就应该行正道,出手要光明磊落……”内颊与唇上受伤,一说话,免不了碰触伤口,她眉间微蹙忍着痛,慢慢又挤出话。“……你怎能偷偷使毒?这样跟‘五毒教’有何分别?”
然而,她没等到回应。
男人梳理她长发的指仍有一下、没一下慵懒动着。
到底是她沉不住气,她转正脸容掀睫瞧他,恰是望进他熠熠生辉的瞳底,似乎她愿意质问他、指责他,比什么都好,比远远从他身边逃开、视他为陌生客要好上百倍、千倍、万倍。
樊香实心头莫名一烫,本能欲再撇开脸,秀颚已被扣住,他的手劲轻柔,姿态却是不容违拗。
“‘捻花堂’众人围攻我一个,她们就够正派、够光明磊落吗?她们得庆幸,我使的仅是迷毒,中毒者昏迷两个时辰后自会转醒。”他一顿,深深看她。“再者,我行事本就偷偷模模,光明磊落是装给别人看的,你难道不知?”
他话中似带自嘲,樊香实益发看不透他。
话说回来,她哪来本事看透他?
眸底不争气地发热,既转不开头,只好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是她刚闭韶眸子,他的指同时挲上她的唇瓣,惹得她不得不再次瞠目瞪人,而眸底尽是戒备,身子亦随之绷紧。
他没有更进一步侵略,只是眉字间略沉,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而别就离开‘松涛居’?”
“不行吗?”她口气逃衅,一颗心暗暗跳得飞急,毕竟从未用这样“大不敬”的语气对他说话。
他不把她的虚张声势放在眼里,只道:“你跟着你的小牛哥走,曾想过跟他在一起吗?”不等她答话,他瞳心晦暗不明,沉静又说:“可惜晚了。我暗中跟了他几日,见他与一名娇美姑娘有说有笑,态度亲匿,你想指望他来成全你,怕是不成。”
樊香实自然知晓,那美姑娘不是巧儿还能有谁?小牛哥走到哪儿,巧儿总跟着,长辈也都惯着她、由她去,况且双方都谈婚事了,小俩口黏得更紧。
只是被他这样揪出来说,她满嘴不是滋味。
“我的事又干小牛哥什么事?我的事也、也不干你的事……”她咬牙,呼息略急,好半晌才勉强稳下,幽幽道:“为何不能离开北冥?你说过,我并未卖身给‘松涛居’,我若想走,谁都不能拦。”
“倘若我不让你走呢?”他淡淡问,简单的字句却透出乖戾。
“你不能拦我!”
“我偏就要呢?”
“你、你不能拦我,没有这种道理!”说到最后竟一阵气虚。
“是吗?”
樊香实一惊,脸色白了白。
她双手揪着衣襟,衣襟底下,他适才替她抹上的药膏仍渗香泛凉,他的手劲、他叮咛的语气、他注视那疤痕时的眼神,在在都如此温柔……他为何要这样待她?大费周章追她来此,对她既蛮横又怀柔情,为什么?
她当真不懂啊……
乱云横渡、乱云横渡……那些如丝如絮、如绵如云的隐晦情绪,如此紊乱,又蛮行在他眼底,盘据不去。
“……你就不能……不能饶了我吗?”这疲惫求饶的声音是她的吗?
闻言,陆芳远沉默不语,优美的唇抿得发直。
泪水一时间涌出,浸润樊香实的眸子,她忽而扯唇笑,那样的笑,像似被自己的泪吓到,有些手足无措,于是只能笑了,嘲笑自己也掩饰不安,那模样竟格外惹人心痛。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你让我走,这样不好吗?”
她吸吸鼻子,试着跟他进理。
“能服侍你的人多的是,小肆、小伍他们手脚伶利,脑子好使,你随便挑都能挑个比我好、比我尽责……如果是因为……因为我这具身子……”霞过双腮,她表情腼腆且嘲弄,仍笑着,倔气地抬手抹掉眼泪。
“如果是为了我这身子,比我娇、比我美的姑娘多了,如果你愿意,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不成?我有什么好?我长得仅是周正,根本不美,你非得把我扯在身边干什么?”她小心翼翼润着双唇,努力调息,努力把欲说的话尽情道出。
“……我知道,小姐当年离家,你心里一直很伤,可是她过得挺好,不是吗?那个封无涯待她是真心诚意的,那样就好,不是吗?你……你当真喜爱小姐,心上有她,见她开心快活了,不管她跟谁在一块儿、身处何处,她快活,你也该快活,不该是这样吗?”
一下子说太多话,她闭闭眸压下似要再起的晕眩,深吸口气,费劲将滞闷的胸房充得饱饱的,再徐慢吐出。
“公子啊……”
她忽而轻唤,那声“公子”让陆芳远凝住似的心神陡然一震。
这是自他们重逢后,她首次开口唤他公子,近乎以往讨好亲匿的语调,不再是毫无干系的陌路人。
原来啊原来,竟是这么渴望听到她口中吐出那个称谓。
他定定然看她,拇指揩去她眼角清泪,让她幽喃般的声音静静滑进耳中——
“公子其实不再需要阿实了。”
思绪略顿,他一会儿才听懂她所说的,斜长利落的双眉微纠。
樊香实抿唇,脸蛋惨白中透虚红,淡淡弯了嘴角。
“那年公子和我之所以在一块儿,一是我真心愿意,真心想要,另一原因是,公子那时难过需要有人陪着,而那个人最好是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当时你身边这样的人就我一个,我想要你,你也就顺了我……可是现在的你已经无事了,只要公子愿意看清……看清小姐她过得很好,所以你该替她欢喜,心里不难过,也就无事了,你已不需要我在身边陪伴……”
所以好心一点,饶过她吧,可以吗?
她倦极般合掩双睫。
四周宁静。
男子无语。
这让她心神稍稍一弛,模糊暗想,他也许正思索她的话,考虑她所说的。他会放过她的,如果他能想通的话。
突然间,她上身被楼住,抱起,贴近一副精实宽阔的胸膛。
男人的心跳近在咫尺,仅隔着胸骨血肉,每一声皆清晰叩进她耳里,那心音便如他的嗓声,慢吞吞带着让人着恼的悠然。
“阿实,你说对了一些事,却说错了好多事。其中错得最离谱、最急需更正的是,你说我心上有菱歌……”略顿,他的唇凑得更近,气息吹拂她的女敕耳。
她的身子不禁轻颤,感觉他将她抱得更紧。
“阿实,我心上没有她。本以为有,后来才明白,我根本谁都不爱。”
一个吻,落在她细柔的鬓角。
“所以,我心中从来就无谁。你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