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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宰 第一章

有个声音念着祈祷文,在冷风夹带血腥的季节里。

人影穿越树林,沙沙声未曾歇止。大概有一队人马,分散地走,或跑,追击落单的兔子。

荷波心地很善良,即使被允许提枪猎杀小动物,她仍愿意在圣神石雕前为这些成全他们国家传统的生命,虔诚地作一番祷告。

“愿圣图尔免去所有的痛苦,升华伟大的灵魂……”

这是个有点干燥的星期四,喔,不——都说兔子不喝水,这日上午,当牠们离开树洞,跳到河边,打破没根没据的传闻,这天气,就不仅是“有点”干燥。事实上,树林像烧了火,倒非热火,而是冷火,干冽的风中之火。

这座湿度感只剩血腥的林子,属于国家级特定猎区,少数人才能进入。他们是最优秀的高贵猎人,子弹上膛,扣下扳机,百分百命中目标。

荷波跪在落叶枯枝铺盖的土地上,面对大神雕像,她膝头前的紫罗兰花束还没奉献出去,红唇持续吟诵祈祷文,耳朵又听见一声枪响。这一声,近得打断她祈祷,近得好似她是中枪的猎物。

荷波扬睫。桔红阳光自圣图尔后方笼罩过来,使得这座八呎高雕像栩栩如生起来,宛若背负荣耀从前线凯旋而归的勇者。圣图尔在他们的信仰中,是最重要的主神,圣典记载圣图尔成为神之前,终身为追求伟大真理而奋斗。国境之内,乃至边界,常见各种形象的圣图尔守护着图尼埃法尔。

荷波见过战士圣图尔,见过医者圣图尔,见过王者领袖圣图尔……却是第一次遇上猎人形象的圣图尔——他肩扛猎枪,手里拎着肥硕野兔,鲜明地,朝她靠近。

他有一张神话说的俊美脸庞,具象化人们听故事时的幻想。荷波自然是信仰圣图尔的,她每天对圣图尔祈祷两次,总在晚祷后的睡梦中,遇上祂。

当他不是神的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他那双炽热看顾人间的眼睛,其实带着愤世的忧伤。

“妳是谁?妳在这里做什么?”他没听到她的祈祷,倘若他是圣图尔的化身……

荷波缓缓站起,沾在膝盖的枯叶落回泥土上。她呆望着像是由大神雕像分裂现形的男子。

他说:“女性不被允许穿猎装。”

荷波回神,看看自己的猎装。“喔,这是……”她弯腰拍净裤管,头上帽子掉了下来,藏不住的长发如叛逆黑云奔泻。

真糟糕!她以为掩饰得毫无破绽,没预料碰上了神——错,他不是神,只是能把她看穿。

“圣图尔的妻子圣薇奥拉也曾经是个身着猎装的女猎神。”何止猎装,她还带了一把长枪!

荷波提起脚边的来复枪,正要捡帽子,沾血的修长指头伸了过来,挟走她的帽子。她端身站直,眼神疑惑地望着他。

“妳相信神话?”低冷的疏离声调,听得出轻蔑。

“既然不信神话,何必在意规矩。”荷波从他手中取回猎帽。帽檐沾了些许血渍,她没介意,戴上后,更是那么一回事——她是来打猎的,绝对的打猎。“你就当作我这一身猎装不存在——”语气顿止,懊恼地咬咬唇,她这话说得很不恰当,真没规矩了。

“是啊,不存在。”俊脸微咧一个笑,他问:“妳对圣图尔祈了什么愿?”

那抹短暂的笑容毫无善意,当然也不具有恶意,像是不在乎,不在乎任何人对圣图尔祈的愿,反正他不信神话,不信神,只有自己成为神,方能成就愿望,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我穿了猎装,带了猎枪,自然祈愿圣图尔佑我猎物满载。”荷波不怕他是圣图尔的化身,不怕违背传统、亵渎神明,她认为圣图尔欣赏勇于挑战陈规旧矩的女性。这个国家的某些传统观念必须被破除!

摘掉帽子,不再隐藏一头女性特质柔黑长发,荷波拾起落叶上的紫罗兰花束,往前一步。

“我让妳的愿望实现。”瘦高形影挡进她与大神雕像之间,面对面地,他接过她要献给圣图尔的花束,这瞬间,他再次像起圣图尔来,说话嗓音有种感召力量。“我给妳猎物满载。”他将拎在右手的肥美野兔递给她,随即闪身消失在她视野。

荷波来不及反应,好半晌,手上沈甸甸的野兔才使她意识自己尚未开枪,已有获猎——这是圣图尔的赐予?

“先生!”回神呼喊,她不能平白无故由陌生男性手中获得这样的礼物。“先生,你别走——”

人呢?荷波睁大美眸,转头寻望着。静悄悄的树林,不闻一声枪响。打猎的人无影无踪,剩她一个,她还是个资格不符的猎人呢——

“先生!”

即使如此,即使这个国家不允许女性单独出入猎区,她无所畏惧,大迈步伐,边走边找。到底得成为一个女猎人,她才能找到猎物,并且开枪。

下了遍长酸浆的坡坎,榆树蜿蜒杂错,形成不规则的幽谷林道,她寻见走入死荫灰暗中的男子。

“先生,你别走!”她扬声。

他没理,抑或,他听不见逆风的她。荷波加快脚步,稍微跑了一段,气息不顺,喘了,流汗了,在这气温降低的季节里,她怎么也追不上他。他看起来是用走的,速度徐缓,步调更是了无生气,彷佛一种厌烦、一种疲倦,谁都不准打扰他。他扔了猎枪,继送出猎物之后,他向猎兔季投降——

“我要开枪了!”这应该会成为她此生说过最狠的话,主要用来阻绝脑海的乱流漩涡——她无须管他是否对全世界投降,能进这座林子,不会是普通人!图尼埃法尔的男人可能毁灭世界,可能创造世界,万万不可能对世界投降!

“停下!”荷波捡起他丢下的猎枪,竭力使自己恬静的嗓调转成一种粗野威吓。“浑蛋!你继续走,我就开枪!”

她听见了,前方水声沨沨。那非野兔饮水的林间小溪,是大河流,流经国土最主要的大河流——圣地河。

荷波屏住呼吸,一口气跑上林道外的高地。圣地河在这一段斜坡河岸流得特别湍急,漩涡多,不适合游泳,她却看到他在月兑猎装,月兑到像个圣徒,手持紫罗兰花束,一步一步踩入河中,水流将他赤果的身子冲成辉亮银白色,她从没看过如此饱满阳刚气的瘦削男体——不属于肌肉发达的猛健,那折光闪耀的躯干线条,是种雕像式的艺术性,匀称,黄金比例,使人心跳急剧。

荷波并不激赏,更没闲情赞叹,她对着头也不回朝深处移动的他喊道:“我要开枪了!”

他一个纵身,消失在水面。砰、砰——她开了两枪。“回来!”声音抵不过河水奔淌的嘶鸣。疯狂流卷的漩涡吞尽一切,紫罗兰花瓣没个漂影。荷波急着往下游追,她一枪接一枪开火,像要与汹涌恶水对抗,有几枪甚至打进湍流中。男人依然不见踪影,荷波尖喊着,跑得猎帽掉进河里,长发散乱,逃难似的,忽地,脚底打滑,整个人踉跄,跌向浅水泥滩。

“浑蛋、浑蛋!”荷波吃进了泥水,像个狼狈的疯婆子嚷骂着。

浅水泥沼犹如难缠的魔爪捉住她,任她死命挣扎也爬不起身,愤怒叫声转成无力的呜咽,最后,她放弃了,脸庞贴着湿泥,静静喘气。

“愿……愿圣图尔……”咳出泥水,她语不成句,声音断断续续缓冒。“愿圣图尔免去、免去……所有的痛苦,升华伟大的灵魂……惩罚、惩罚轻贱生命之罪人……”

亵渎圣地河之恶徒……

“趴在这里,很难猎物满载——”男性嗓调空茫地飘传开来。“即使得到圣图尔的庇佑……”

就在她眼前约七公尺的地方,河水将微陷泥滩的男人双脚冲得干净洁白。荷波猛然坐起,砰砰砰砰——连开数枪。

移行的果足停定下来,男人与她缩短了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她觉得他躺下可以填掉剩余的距离。“砰!砰!”她又开了两枪。

男人一动不动,只说:“这把猎枪是我自己设计的,可以装填比一般猎枪更多的子弹——”

“砰!”这一枪截断他的尾音。子弹扫过他脚边,爆起泥污,喷脏他的腿。这一枪,打得贴近,本该打进他脚踝,教他趴倒,像她趴倒一样地趴倒!他的脸太干净,他也该尝尝泥水呛喉的滋味!她的下一枪,绝对要他五体投地!再下一枪,她要把枪口抵在他头顶发旋处,打得他脑浆飞溢!

“妳的枪法很糟。”没闪躲,亦无反射性的掩护动作,他赤果的身体,直挺挺地,语气也是,听不出颤栗惧意。“这么糟的枪法,适合用我这把枪,但是再多子弹,妳恐怕仍难猎物满载——”

“你住口!”他竟然取笑她!荷波浑身泥泞,止不住地发抖,咬牙切齿。“你想自杀,就用自己的枪。这个国家谁都知道圣地河是生之河——”

“谁知道呢?”他看着她,慢慢地说:“这个国家有太多令人费解的人事物,谁知道呢……倒不如全部毁了——”

“你要毁掉自己,请便。”她丢出枪。

他往她靠近,低身捡枪,眼睛与她对上。“我如果要毁掉什么,一定用自己的枪。”

她盯住他的脸。他扯唇,笑了一下,调整蹲姿。她这才发现他拄枪的动作,使得那把枪成了双腿之间的微妙遮挡。

“我绝对用自己的枪。”他目光沈定,抓住她飘忽的视线。

她别开脸庞。“那是你自己的事。”她刚刚太生气,将害羞抛除,现在,干窘当头,她耳朵红得透血似的。

“妳知道我现在最想毁掉什么吗?”都回他是他自己的事了,他犹要挑衅般地执意牵扯她。

荷波摆月兑泥泞,奋力站起,不转头,不回身,沿着不久前疯狂奔跑留下的足迹,开步走。

“我最想毁掉我的哥哥——”冰冷的嗓音,化作她脚下湿寒困人的浅滩,教她不得不回首。

他提枪站起,朝她道:“我现在,最想毁掉我亲爱的兄长。”

除去冰冷,他的声调其实很平静,没什么情绪,但他脸上的表情,笃定得可怕,霎时,荷波明白他是认真的。

“你为什么……”她发寒地打了个哆嗦。

“妳的头发湿透了,得赶快弄干。”他靠近她,先模她沾泥的长发,然后握住她的手,往河的上游走。

他的头发也湿得滴着水,掌心则比她温热。这个讲话冷血的男人,莫名变了个态度,不时询问她冷不冷。他们一路捡寻猎物野兔和他月兑下的衣裤鞋袜,他将衣物披在身上、绑在腰间,双脚随便趿鞋,一手提着猎物,一手抓着她的手,往上游疾行。河岸树林壮阔地迤逦,没想到他们跑了这么远,返回原来的林道时,这个干燥的星期四已经过去一半。

天空不再清亮,她知道,这个季节,一过正午,天色暗得快,但应该也没这般转眼变化得快。潮冷气流瞬间弥漫,并非大河缘故。

他说:“快下雨了,林子里有避难屋。”

“下雨?”她怀疑。

他没回答她,拉着她走进密林中,许是他带她步入迷魂阵,她感觉林相混乱,参天古树犹若沙场战士,似乎全在移动,呼鸣地闪掠而过。到达他说的避难屋,她转首回眸,已不见来时路。

雨,下得毫无逻辑,烟茫雾绕,好似为他说下而下。明明是个干燥天开始,莫非要湿答答地结束?

兔子都避雨去了,首度猎兔季,无法如愿圆满。

“妳不想接受这猎物?”他松开握住她柔荑的大掌。

站在三只人形石兔驻守的避难屋门厅,她看了看他拎着的野兔,眨眨眼睛上的蒙蒙湿气,回道:“你清楚猎兔季的意义——”

“妳只收丈夫人选赠与的野兔?”他打断她。

她立即又说:“你应该把牠制成手套围巾,送给你的对象——”

“这野兔是我兄长猎的,他说他没有那种对象。”他冷淡地转身去开屋门,径自入内,走了两步,回首瞅她。“妳不必用猎兔季的意义来解读这野兔,我们两个需要热食暖身,妳会做兔肉料理吧?”

荷波的确感到寒意,眼帘映出他那俊美但无表情的脸庞。他说的没错,他们需要补充热能。无须再与他争辩,荷波撇眸,走进屋,在他身前停了停。“我得先把头发洗干净。”

“二楼房间的浴室有热水。”他关上屋门。

时间模糊了,空间也是,恍若置身远古穴居之所,昏暗中飘漫着烧过木柴的味道,脚底下大概是铺了动物毛皮,吸去了他们踩踏岩面地板的足音,荷波得经由他的带领,才能走往楼梯间。这避难屋原是军事碉堡,内构格局机关重重,现下无一盏灯亮,更是复杂难行。

每跨出一步,荷波都担心会是个空阶,令她摔入深渊无底洞。

“妳在害怕?”他察觉她步调中的迟疑,将她的手抓紧,说:“这是避难屋,很安全。”

她没吭声,手腕上的握力,让她感到些许疼痛,奇异地分散了心中的忧惧。

上到二楼,走了一段像桥的短廊,他打开一扇房门,有团光亮晕开来。卧室中的壁炉烧燃着,可能有人刚离开不久。他习以为常般地进房,这时,他终于放开她的手腕,靠近壁炉,拿拨火棍理弄火堆,丢进几根新柴。

“浴室在那边。”烈焰烘照整室,他指着嵌在壁炉对墙的一道门。“门板别关,炉火映照进去,不至于太黑——”

“什么?”他要她开着门使用浴室?!荷波看着他,愣愣地摇了头,两颊生热泛红。

将目光自她脸庞挪移,他背对壁炉。“我得去一下电源机房。”走往房门口,回瞅她。“等灯亮了,再关上门。”

荷波正欲开口,他已走出房,房门砰地关上。荷波微震,胡涂了。灯亮关门?她尚没等到灯亮,他先将门关上?

她皱皱眉,依循壁炉辉映,走往他指示的浴室门前。在门边放下猎枪,荷波触模到别于胸前袋的迷你手电筒。她取下这个手掌大的小东西,打开浴室的门,走进去,将门掩实,外头炉火光芒无缝可入。

一路受他牵引,她完全忘记自己身上有灯。她打亮手电筒,往镜台摆,整间浴室大亮如昼。她盯着镜中蓬头垢面——几乎是这样——的自己,赶紧卸下一身装束,洗头、洗脸,冲了个热水澡。若非头发弄湿弄脏,她绝不会感到冷,她的猎装防水、防寒、耐脏,是军需品等级,特别订制的。弄干净后,荷波重新穿上猎装,站回镜台前。镜子反射的她,正是今日出门时自信一定猎物满载而归的那个她。她的脸庞神采飞扬,眼睛像野生动物蓄势待发一样剔亮。她模着洗干净的长发,觉得指甲快变成尖利爪子了。

猎物满载啊——他说他的猎枪是特别设计,他应该也想猎物满载……

她的灯亦是特别设计,她要猎物满载,无须向导,他不必是那盏领她走过黑暗的灯。她今天自行进入猎区;而他,在这猎区跳河,哪能成为谁的灯?她才是自己的灯,她对他下河的行为仍存疑虑。

拿起镜台边的手电筒,荷波打开墙柜,斜睨里头的吹风机,将柜门阖上。关闭手电筒电源,她开门走出浴室。

“不是要妳别关门?”

壁炉传出的爆裂声,益发对比男人语调的冷定,彷佛她关不关门,根本与他无关,他随口问问罢了。

“我有手电筒。”荷波停在浴室门前。他站得离她很近,像是要进浴室。荷波顿了两秒,他没出声表示,她就没让开,接着再问:“你没有吗?打猎用的手电筒——”

“入夜不寻猎休憩之生灵。”这是出自《战士谕》——圣图尔对追随者及其后世的告语。

荷波眸光偏闪,像在审视他讲这句话有多认真般地凝眄着他。

“图尼埃法尔的男性对这点特别遵循。”他说。

“你也是?”她怀疑。

“自然是。”他旋足,走向壁炉。

荷波歪头打量这名怪人。他自然不是神人,他阴阳怪气,很矛盾,不信神话,引用神话,还遵循?

“过来这边。”对初次见面、算不上认识的陌生人使用命令语句,是相当无礼的行为。这行为,在他身上则像是一种习惯的流露。“过来——”

荷波的双脚,就在他那命令的嗓调中,不争气地朝他移步。

“毛皮、内脏处理好了,接下来,妳知道该怎么做。”他往炉火中心丢柴。他应该也把自己处理好了,火光烘亮他整齐的衣装,无余河边捡回来的凌乱与泥污。

荷波停在他身边。壁炉旁的临墙桌台摆了好些锅盆瓶罐厨房用具。他不仅处理好野兔皮毛内脏,肉块也切了,刀法看来利落。她说:“你不是去电源机房吗?”抬头望吊灯,一手抓握没法用吹风机吹干、滴着水的长发发梢。

“雨水渗漏,线路走火,电源无法恢复。”他的声音传出。“厨房有的香料、调酱、蔬菜和酒,全在这儿,妳会做兔肉肠吗?”

“我只会陶锅炖兔肉。”飞快回答,甚是心虚。

他面无表情,似乎不接受。“兔肉卷呢?”

“我只会陶锅炖兔肉。”她重复。不准他点菜,纵使他是个贵族,她何尝不是。

他凝视她戒备的双眸。“那就陶锅炖兔肉。”勉强似的。

她眉头微蹙。

他往下说:“妳很年轻,应该是第一次实际自己操作——”

“你这只野兔绝对超过两岁,没有吊挂,滋味口感有差。”荷波抢白。遭一名大概比自己长不到两岁的男孩——绝对只是“男孩”——质疑,她自我防卫地冲口直言。“况且,你应该也是第一次身体力行过猎兔季,真遗憾你连一只兔子也没猎到。”

他脸庞僵冷,像个假人,没温度的嗓音冒出双唇。“所以我品尝兔肉料理的经验并不丰富,妳别在意自己做砸。这只兔子,一点也不重要。”说完,移身绕过她,往浴室走。

她听见关门声响。他没有手电筒,这避难屋没有电,浴室厚重门板阻绝火光,他要用黑暗遮盖羞怒——她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很在意处男之身被道破!

这是唯一射中他的那发枪弹!荷波忽有所悟,他刚刚说话时嘴唇抽抿扯动的样子,真如中弹还要挣扎强言的人。她好想笑,浑身窜涌打胜仗的快感。不需要他那把特制猎枪,她同样是带枪之人!不知他会否在浴室把自己吊挂起来?

轻笑两声,荷波信心满满,开始陶锅炖兔肉的大工程。

已经肢解成块,无法吊挂,少了这个该花数天时间的步骤,要是难吃了,可非她手艺不及格,再说,她没有使用壁炉烹煮过食物的经验,休怪她炼毒汤般的陶锅料理太迷人。

“唉呀——”低软的呼叹声,荷波发现了问题——她难以将她精心调味按摩,加了十三种香料、一颗有点发烂的洋葱、三颗好像冒出芽的马铃薯,以及倒了近九分满的红酒的陶锅兔肉,安置在火源之上煨炖。

双手费力捧抱着沉重的陶锅,荷波站在壁炉口,回首望浴室那方。男人正好开门走出来。“好了?”

她猜他很饿,但仍残忍不客气地回他——

“你要尝试生野兔肉?我想我调味得还不错。”双手端陶锅端得都酸了,于是,她将陶锅往地上一放。

他走了过来,先理了理炉内火焰,次而清空金属网架式的柴托,放上陶锅,技巧十足地以柴钳和拨火棍将这个柴托充当的盛锅架推进壁炉中。

荷波惊讶地朝他眨了眨眸。“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柴托可以这样利用——”不对,这本来就该是他的工作,毕竟她忙弄了大半前置作业,火候得换他负责。她转折语气,警告他。“这锅兔肉料理,是我精心调制的,火太大会毁掉它的美味。”

“我不打算再添柴。”瞥瞧地板那堆被他从柴托架上倒下的松木,他也警告她。“火会越来越小,坐下把头发烘干,免得室温转低受寒。”长指指着铺在炉口的兽毯,他盘腿坐下。

她跟着落坐,与他对望。“要四个小时兔肉才会熟成软透。”她拨撩湿发,撇开双眸,垂敛两排浓密弯翘的睫毛。

“四个小时刚好。”到时候,他们冷了,陶锅热了,正好食用取暖。当然,他可以添柴火,重新将这房间弄得暖亮,但他不会这么做,他发现她的脸庞在火光烘衬下,有点不一样,尤其她拨撩长发,她的眼神绮丽地漾动,即使没在看他,他都觉得她注意着他,他莫名听见无形的一个柴火爆裂声。

“喂——”这一声,像那个柴火爆裂,奇特的是,使人感受柔静。现在,他认为她连嗓音都有点不一样。

“兔肉肠和兔肉卷是我母亲的拿手菜。”不想陷入她让他说不出哪里不一样的语调中,就得控夺发言权,还有不能看她的脸。他瞇起眼,说:“我母亲——”

“你那么做,她一定会很伤心。”

伟大的言论尚未发表即遭截断,他张眸,目光乜斜。这个说插嘴就插嘴的女人,毫无所觉,抬扬映着灿耀辉焰的双眼,继续对他说:“你毁了你哥哥,你母亲一定会很伤心。你希望你母亲——”

“我母亲已经不在。”她哪知道他母亲是一位怎样令人憧憬敬仰的伟大女性!不,她应该知道,只是不了解——除了他母亲,没有任何人会出自内心,真诚地关注他这个次要。“我母亲是这世上我最敬爱的人。”视线扫向她。

这会儿,她不发一语,静静地,眸中没有倒映火光,没看他,手也不拨撩湿发,令他感觉异样的因素消失了,他再无理由好奇她不一样,然而,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在问:“妳叫什么名字?”这不对,按规矩,得是人们谨记他名号,而非他将人放上心。

“你母亲是你心中真正的圣图尔吗?”她没回答他下意识的提问,眼眸睐住他,抛了另一个问题给他。

没必要回答她,倒是她,他愿意的话,可以滥权自她身上得取任何他想要知道的事。眸光停定在她的脸上,他久久不发声。

她歪头,长发斜在胸前。“不是吗?”耸肩疑问,发流分开,露出猎装肩扣。

他盯着那个肩扣。“我没见过真正的圣图尔。”嗓调幽缓。“我不会拿我母亲比拟圣图尔——”是了,他不信神,他最敬爱的母亲在神之上。

“那你更不该让她伤心。”瞟了他一眼,她面向炉火。“难道你不相信有灵魂?你母亲已自你心中消失?”像在教训他,即便语气柔和婉转,近乎悦耳。

“你还怀念着你母亲做的兔肉卷、兔肉肠滋味,不是吗?”对着焰光掀抿红唇,她的侧脸罩了层纱般地朦胧。

火势越来越弱了,微暗中,他想将她记住,这次,声音出于意志地传递。“妳叫什么名字?”

她转过脸庞来,睇住幽光里的男人面孔。“你呢?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这是相当大胆的要求,图尼埃法尔的女性不经人介绍,直接询问男人名字,等同那种宽衣解带的邀请。

她确实很不一样!他是王族,可以接受她的臣服,不过,他清楚她并非臣服,反是挑战。

“要是你再去跳河,我知道你的名字,才好帮你立墓牌——”

“妳不说了圣地河是生之河。”他欠身拉过她的手,长指在她掌心画动。她觉得痒,抽了一下。他抬眸,注视着她。她认真地垂首瞧着他的指,轻声读出他写下的名字——

“Lord?”

“没错。”他颔首。“妳呢?”

手掌一翻,换她抓着他,以他所使用的方式,她也在他掌心留下四个字母。

“Hope——”这个难以寻找的盒中物,就在他指掌之间……

“是吗?”他呢喃。

她同样回道:“没错。”他今天遇上了她,免于灭顶,不教那些负面思绪将他毁掉。

要毁掉兄长,必定也会自毁,千万别让母亲伤心……

“这次猎兔季结束,我猎物满载,会开始试着学做兔肉卷与兔肉肠。”这嗓音犹如她写在他掌心的单字。

“Hope。”他沈语。

她听见了,回以一笑,皓齿闪在红唇之中,蓦地哼起歌来。她的歌声美妙清澈,像她在森林中祈祷时,和着溪流声一样。他不信神,但信她的歌声已被圣图尔听见。

“Hope——”他唤她。

她止住歌声,不等他开口,径自决定——

“L,我要叫你L就好。希望我学会兔肉卷和兔肉肠那天,你能拿掉你的假面具,笑着品尝,并且承认我的手艺一流,如何?L——”细腻的尾音轻盈波俏。

他猝然朗笑。

“什么Lord……”又不是圣图尔!暗暗低哼,她美眸流转,瞄瞅他,吐吐舌尖,撇撇红唇,小小私语。“Laugh的L不是比较开心吗……”嗓音融入他的笑声里。

他真心朗笑出声,这辈子,难得出现的表情,使他俊美的脸容释放疏离冷淡,染了某种光彩。

“Hope、Hope,妳在塔琪娅之前出现,就好了……”

Hope,妳在塔琪娅之前出现,我想,我会爱上妳——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承认。无奈,塔琪娅早已占据我的心,我无法主宰自己的感情,我依然最想毁掉我兄长,我只能继续将妳留在神秘盒子里……

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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