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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心哑娘子 第三章

第二章

任守一今日是陪一个好友来这铁槛寺附近溜达的,他们一大早就出了门,刚上过山上香赏景,拜别过铁槛寺住持后,缓步下山,只是走过半山的石阶路,一路行来口也渴了,便打算先在山脚下歇歇脚,喝口茶水再回府,没想到会碰见那名女子。

说认识也不算认识,说不认识,他又确实知道她的名字——沈蔓娘,沈家的二小姐,没出差错的话,就是他未来的小姨子。

沈家有个铁算盘向来是出名的,但大多数人都以为那指的是沈家帐房,只有少数商场上的人知道,沈家的铁算盘就是沈家的二小姐。

说她精于算学或许还小瞧了她,听说帐本只消让她看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而一连串复杂的数字她也只需要在心里念上一遍,十次有八次都不会出错,若出错也十之八九是帐房记帐上的错误。

这样一个女子,他曾经想过会是长得什么模样,那种斤斤计较、小家子气的模样?或者是像沈家大小姐那样,故作端庄却整个人掩不住见利而趋的气息?

只可惜,沈家二小姐虽有那铁算盘的名声传出来,可真面容却是少有人见过,所以他之前也只能在心中猜测她的模样。

若不是不久前去沈家谈生意时,曾经匆匆瞥过她在闪入屏风前的那一眼,或许他也认不出方才那露出大半张精致面容的女子就是沈家二小姐。

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但是那抹倩影却像是深深牢刻在他脑海里一样,让他难以忘记。

明明是一身素色布衣,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出上头有绣上任何花样,像是那庵堂里的老尼一般,穿着单调朴素的衣裳.,头上没有替花戴钗,而是梳了一个双环髻,长长的丝带缠绕在发髻上做花样,目前后随意垂下几条发带。

然而越是这样简单的装扮、不施脂粉的脸庞,更能突显她一身清雅的气度和精致如出水芙蓉的样貌。

一弯月眉下镶上一双水灵大眼,眼神清清淡淡,不像是冰,却像是山谷中沉静的深潭,像是一眼可以望尽,却在一眼望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看见的不过是她想让你看见的湖色,或许只是山林草木的倒影,或许只是湖上浅浅绿绿的色泽,却望不尽那一眸深邃里的真实。

她的肤色白皙、鼻子挺俏,粉女敕的唇像是胭脂无意抹上的一缕薄痕,为一张精致的脸扫上画龙点睛的一笔。

任守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尚不知道自己在心里将她的每一处美好都牢牢记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刻划回想的行为,其实已超乎常情。

毕竟在她之前,他从未对一个女子这样在意过、上心过……

“任兄?任兄?”

突然一道喊声在耳边响起,让任守一从那恍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有些抱歉的看了看身边的友人,“抱歉郑兄,是我一时走神了。”

那人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只以为他是前些日子出远门还没歇息够,今日又太早出门的缘故,两人又继续聊起天。

喝了一壶茶,两人起身离开小茶寮,走之前任守一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半山腰那座若隐若现的铁槛寺,有些遗憾的想着,假如还能相见的话,应该叫住她的……

顿时,他被自己猛然出现的念头给吓了一跳,接着失笑的摇了摇头,笑自己多想了。

相见又能如何?他的亲事已定,两个人未来的名分也就是姊夫和小姨于,这已经是铁铮铮的事实。

他不再回头,只是在心中深深叹口气后,把那番心思给压到心底的最深处。

人生只恨,相见恨晚——即使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执念。

沈蔓娘照例在诵完经后,点了祈福灯,又捐了些香油钱,才转身离开大殿。

若依往常的惯例,她向来不会耽搁片刻,而是直接回府,偏偏今日她并不是那么想早早回去,说实话,她不想看沈柔娘母女俩那奇怪的讨好举动。

大殿外总是会留一个负责迎客送客的小沙弥,他见沈蔓娘像是没有打算立即下山的样子,便小心问着,“女施主可要在小寺附近逛逛?”

沈蔓娘想了想,自己也许久没在外头走动,便轻轻点了点头,并稍稍低头看着他,示意小沙弥继续说。

她不是不能说话,只是嗓音变成那样粗哑难听后,如果非必要,她已经很少在外人面前开口,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小沙弥不以为意,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们寺里虽然没有什么名川古迹,但是后头放生池的石壁和碑林也是一绝,女施主不妨去看看,那里人少,平常几乎不见人走动,很是清幽。”

小沙弥也不说其他什么桃花林之类的去处,直接就把寺里最没人烟的地方说了出来。

这个女施主每每来皆认真的诵经点灯,比他念经的时候还心诚,他想她应该是会喜欢那些清静去处的人。

沈蔓娘朝小沙弥点点头以示感谢,然后一个人慢慢往寺后的小路走去,真打算去见见这寺里的其他风景。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小沙弥忍不住摇了摇头,低声咕嚷着,“原来真有人年纪轻轻就像师父那样老气沉沉的啊!”

才刚说完,他的脑袋瓜子就被赏了一个栗爆,小沙弥吃痛的转过头,一见到打他的是一个白须冉冉的老和尚,顿时委屈的说:“我又怎么了我?师父怎么老打我啊!”

老和尚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又在那里嚷嚷着什么呢!还不赶紧做午课了。”

“阿弥陀佛!这就来了!”小沙弥装模作样的说着,然后头上又被赏了一颗栗爆。

老和尚模着胡子看着他励牙咧嘴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叹气,虽说这孩子还没有个和尚样,但是若真像刚刚那个女施主那样,年纪轻轻却有一副看透世事的沉寂模样,他也是不忍心的。

那模样明摆着不是天生的,而是让后天世事红尘的艰苦给打磨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哪家千金受了多大的苦楚才磨成现今这个样子。

老和尚心中虽有些疑问,但活到这把年纪了,也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多间,只好持着小沙弥进寺里诵经去,把心底那些杂念抛开。

毕竟人生虽多苦,但是那苦却多是心中执念所致,假如放不下,便无法月兑离,只希望那位姑娘能够自己看开这点。

另一边的沈蔓娘顺着绿草茵茵的小路一路往后山走,穿过了一片矮树丛之后,在一片石壁后,终于看见那小沙弥所说的放生池和石壁碑林。

刚穿过石壁,只见一汪清澈泉水从山岩中倾泻而下,泉水汇集在下头大约丈余的潭子里,里头可看见莲叶片片,偶尔还可见几尾带着鲜艳鳞片的鱼儿在水里头穿梭来去。

池子边立了一块块的石碑,有些刻上经文,有些则刻有古人留下来的文章,蒙刻在石头上的字,经过多少年来的风吹雨打,多多少少有些磨损了,幸好这无损于后人欣赏,反而替那一块块石碑增加了不少历经风霜的痕迹,别有风味。

对于那一汪清澈的泉水,沈蔓娘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随后挪动脚步走进那一片密集交错的碑林之中,一块块慢慢欣赏,偶尔看到自己有兴趣的,就停了下来,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便伸出手指随着石碑上的刻痕,轻轻描绘。

她不知道自己在碑林里花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即使还戴着帷帽,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难受。

沈蔓娘站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些晕眩,脚步有些虚浮,却还是强撑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刚刚的潭水边,才蹲来想洗去手上的泥尘。

只是刚蹲下、低了头,头顶帷帽上的面纱就有些碍手碍脚的沾湿了不少,她便空出一只手想把那面纱给稍稍撩开,不料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后头响起,她陡然一惊,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的就这么跌入潭子里。

随着那一声落水声,任守一整个人都糟了,楞了一会儿,才连忙冲上前去,打算跳进潭子里救人。

这潭子看起来虽不深,但是也有快半个人高,更何况这潭子里长年养鱼、养莲,几乎从未清过潭底,底下的污泥想必也是厚厚的一层,本来人在水中就难以施力,更何况是踩着滑脚的一摊泥潭?

沈蔓娘刚跌入水中的时候,一时惊慌之下,脚还蹬了几下,却只把潭泥给瞪了起来,让潭水变得混浊不已,自己的眼睛顿时也变得又痛又刺,整个人只觉得沉重的水拉着衣服让她往下沉……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她身后将她托起,她自然而然往那温暖的地方靠去。

任守一一下水便在混浊的水里着实找了好一番,所幸潭子并不大,他终于抓到了她的衣裳。

好不容易等到两个人一身狼狈的上了岸,沈蔓娘被他翻了身子半趴在地上,整个人无法控制的吐着脏水,一双眼因为染了污物而发红,小脸更是白得可怕,身子抖抖瑟瑟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任守一看着她,心里又心疼又愧疚,没想过只是喊了她一声姑娘,竟会吓到她,害她跌进潭水里。

其实这时他本应跟着友人下山了,但心里总记挂着那抹倩影,便心血来潮的决定上山走走、散散心,不料能再遇见她。

再相遇,他忍不住闭口唤了她,谁知——“姑娘,你还好吧?”她那凄惨的模样让他十分担忧,不禁关心的问着。

沈蔓娘只觉得五脏六肺好像都要让自己给吐了出来一样,偏偏还是觉得嘴里都是那潭水底的烂泥味。

八、九月的天,已然入了秋,虽说平常不感觉冷,但是身处在这山里,全身又泡了水,被这山风一吹,她也忍不住全身蜂缩、颤抖着。

种种的不适让她对于那个救自己一命的恩人的问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又被多问了几次之后,才终于苍白着一张脸、摇晃着身子打算站起来答谢。

“多多谢这位公子了!我……我没事!”她很想表现出一点都没事的样子,但是那苍白的神色、一身的狼损,让她的话大大打了折扣。

原本就沙哑的声音因为刚刚干呕的关系更显得粗嘎难闻,她不禁越说越小声。

任守一如果真的只是纯粹路过救人,那么他就应该就她的话顺势接过这感谢后,顶多将人送到寺里有人烟的地方,便可直接转身潇洒离去,只是不说刚刚似乎是他猛然出声才让她跌进潭子里的,就是看在这个人是她的分上,他也不忍心就这么直接离开。

想着,他解上还穿着的外氅披在她身上,轻声说:“姑娘不必谢我,说来是我惊扰了姑娘,才会害姑娘不小心落水,本就是我的不是,收了这感谢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

沈蔓娘一听这话,又仔细听了听这声音——的确是她落水前听到的那声音,顿时沉默不语。

虽说她落水的确是他害的,但怎么说人也是他救的,两相抵销,这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恰当,她索性一句话都不说了。

她一不说话,任守一反而觉得自己是真让她生气了,平日那不羁的样子没了,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着急。

“姑娘,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见你一个姑娘家蹲在水边,担心你该不会是迷了路或者是……”想做什么傻事,后头这话没说完,他马上就收了嘴,然后傻傻的对着她尴尬的笑着。

沈蔓娘只是不爱说话却不傻,听他这么说也知道那没说完的话是想说些什么。

她的唇角淡淡勾起一抹弧度,声音轻轻的说:“不管如何,多谢公子好意。”

她不过是嘴角轻扬,但这甚至不算是笑容的笑,就让任守一有些恍神了。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乱了。

这个发现、这个感觉他不能说好,甚至理智在提醒着他,他是一个已经定了亲的男人,最好现在赶紧远离这姑娘,偏偏他无法做到,脚甚至像扎了根似的,粘在原地不肯动弹。

不!应该说即使动了也是跟随着那姑娘移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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