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小食堂 第一章
带着微微凉意的秋日夜晚,一辆洗刷得晶亮的白色LEXUS疾驶进平和安详的北部小镇——龙冈。
三十几年前,还非常年轻的何父与何晓峰生母——王蔷,靠着贷款买来的织布机与精湛的车缝功力,在龙冈这个地方,合力创办了名为“VIVA”的小小制衣厂。虽说随着王蔷的死,VIVA的业务重心慢慢转移到牛仔布料的生产上;但只有龙冈厂始终保持布料与成品——牛仔裤——双线生产的情况。
八岁之前,何晓峰一直和父母住在龙冈厂宿舍。对龙冈的景物、街道,无一不熟悉。借着街灯,他张着锐利的双眼扫视四周,惊讶地发现,十几年过去,这儿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前头转角的欣欣幼儿园、再过去一点的里民活动中心,机车行、药房、书局、五金百货……他忽地想起幼时,他曾一手牵着爸、一手牵着妈,兴高采烈地走在这条街上。爸在书局里帮他买了一颗蓝色的皮球,他欢欣接过,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冲到里民中心前的广场,开心地拍起球来。
“小心摔跤。”当时仍很年轻的妈妈大声提醒。
栩栩如生的幸福回忆让他唇角一动,只是很快,冰冷的现实重新蹦回他脑海。手握方向盘的他慢慢环顾左右,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双亲宠爱,天真无邪的男孩,一股悲哀打心里漫开。他再一次想起,就在早上,他才刚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棺木,被送进高热的焚化炉口,之后,成了一堆骨沫。
现年三十一岁的何晓峰,生了一张方正英挺的面容,两抹浓眉,一双锐利阴霾的眼瞳与习惯抿紧的薄唇,给人不好亲近的印象,事实上也是如此。
一八二公分的身高,宽肩、长腿。毕业于美国华顿商学院的他,还取得了美国会计师证照,现是一家跨国IT公司的财务长,前途无可限量。
绿灯了。他本能地踩下油门,从后门直接进入制布厂——这个将近三十五年历史的厂房,是龙冈里中唯一看得出明显变化的地方。
小时住的低矮三合院,不知何时,已打掉盖起五楼透天厝。距离两百公尺远的布料厂房,也全部翻新,盖成三栋一样的四方白色盒子。在等距离路灯的点缀下,散发出干净、无机的氛围。
六、七百坪大的厂房,大门口想当然会雇请警卫驻守。可他太累了,经过白天的丧礼,他确信自己再也挤不出力气跟人寒暄说话,所以选择不知会任何人,掏出继母给的钥匙,悄悄走入漆黑的透天厝。
就在他打开电灯,放下随身行李的瞬间,屋里电话响起了。
实在不想说话……叹了口气,他月兑下西装外套,疲倦地拿起话筒。
“你好。”他说。
“呃——”话筒中传来迟疑的年轻男声。“不好意思,我是警卫,敝姓刘,我刚看见屋子的电灯亮了,请问您是……?”
“我是何晓峰,何智明是我爸。”他简短说明。
“噢是!何先生,厂长提过您,很抱歉打扰您了。”
警卫很快结束通话,听他口气,像是厂长早料到自己会过来的事了。
也是,工厂创办人过世,厂里员工不可能不知道。
挂上电话,他放眼环顾陌生的屋子,摆设是父亲一贯喜欢的模样,简洁宽敞。客厅中央,大剌剌摆上两张并合的原木桌子。左方有个小吧台,安置着简单厨具、冰箱还有义式咖啡机。墙面空旷,仅有转角处摆放着大叶盆栽,与玄关桌上的黄色蝴蝶兰。
何晓峰爬上二楼。二楼是父亲私人办公室;三楼是视听空间;四楼是主卧房;五楼则布置了两间简单的客房。
隐隐约约,何晓峰彷佛看见父亲熟悉的身影,轻松随意地在屋里穿梭活动。
父亲非常喜欢穿牛仔裤,不管到任何地方、跟任何人开会,总是穿着自家牛仔裤搭配名牌西服,完美表达出牛仔裤的无限可塑性。也因为何智明极佳的服装品味,去年商业杂志,还票选他是国内最会穿搭的企业代表。
受父亲影响,何晓峰在美国的房子,也收藏了一百多条颜色、款式不同的牛仔裤。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养出的习惯,反正一年里总会有四、五次,他会挑个假日到百货商场,仔细确认坊间有多少家牛仔裤的布料是由自家工厂产出。
他靠搜集这些牛仔裤信息,聊胜于无地,抚慰偶尔兴起的乡愁。
在二楼办公桌上有台白色的苹果计算机,跟一大面摆满书本与画册的书墙。他手抚着原木长桌慢慢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椅子坐下,再看向前方。
这,就是爸平日看惯的风景。
虽说父子俩平日不勤于见面联络,可他很清楚,内心底,他对爸确实怀着难以细说的景仰与崇拜。
只是他从没料到,实际六十六岁,外表看起来不过五十来岁的爸,会因为突来的心肌梗塞,就这么撒手人寰。
何晓峰叹了口气。入秋了,挑高的屋子仅开着窗子,就能让人感到凉意。四周非常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引擎声。冷不防,一阵饥饿感排山倒海涌上。他蓦地想起自己前一次进食,已是前一天晚上的事。
不怀抱任何期待地到一楼吧台边翻找——毕竟他来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该在冰箱里准备一点食物。
不出所料,冰箱空空如也。他扭开饮水机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下,实在很不想出门,更不想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可一阵接着一阵的饥饿感,怎样也不肯放过他。
算了,揉了揉鼻心,他认命地掏出车钥匙。
记得来的路上有家便利商店,里边应该有吃的。他打开大门走向座车,正要按下中控锁的瞬间,一念头自他脑中闪过。
走一走吧,他看向夜幕笼罩的远方,把钥匙塞回口袋,就当重温旧梦。
毫不迟疑地,他调转脚步,慢慢往围墙外直线延伸的街道前进。
“小旬,我去找大毛。”
不等弟弟熊嘉旬回应,穿着横条上衣、深蓝牛仔裤的熊嘉怡,便自顾自端着一碗拌好的鱼肉饭,大步走出“幸福小食堂”。
现年二十六岁,生得一张鹅蛋脸、笑容纯情甜美的熊嘉怡,其实不是龙冈本地人。十八年前她和当时年仅三岁的弟弟,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遗弃在桃园火车站,两人就在现已关闭的育幼院长大,他们相互照顾扶持至今。育幼院黄院长是个极有爱心的慈善家,在她和院中老师细心的照顾下,养出熊嘉怡正直又勤奋的个性。
现在她和弟弟共同经营的“幸福小食堂”,早先是由一名姓胡的老板所有,专门卖些卤味、阳春面、炒饭等等简单的料理。
自高二那年,每天四点半一放学,她就进店里帮忙、打工攒零用钱。而她弟弟也跟着加入,极具料理天分的他,在国中毕业升高中的那个暑假,已有办法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做出店里所有料理。
一年多前,胡老板因身体不适,动了歇业念头。姊弟俩商量以后,决定接手小食堂。熊嘉怡拿出全部积蓄,加上VIVA董事长何智明的资助,原本阴暗窄小的无名小吃店,摇身变成了现在窗明几净的“幸福小食堂”。
之所以会取这店名,纯是误打误撞。早先小吃店没安招牌,里民总称呼这里是“姓胡的店”。台湾国语以讹传讹喊久了,小吃店遂有了名字——“幸福”。
熊嘉怡很喜欢这两个字,重新开幕的时候,她特意选了古雅的仿宋体,大大地印在店招上,一靠近小食堂门口便能看见。
“大毛吃饭了——呦呼,大毛——”她边走边用汤匙轻敲碗边,一路往7-11走来。“有听见吗?大毛——”
一见熊嘉怡经过,看店的店员小孟探出头来。
“小怡姊,在找大毛?”
年仅十八的小孟已经在7-11工作半年了,几乎每天同一时间,都会看见熊嘉怡带着猫饭出来找猫。
龙冈里就这么丁点大,里边住民,纵使不知道名字,也多少都看过彼此。
“是啊,”熊嘉怡转头一笑。“牠今天有过来吗?”
“今天没有。”小孟答。
“不知牠又跑到哪儿玩了……”熊嘉怡一叹,柔柔的嗓音,教人心旷神怡。“没关系,我再找找,ByeBye。”
熊嘉怡望着店门挥手,转头,就看见穿着黑衬衫长裤、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的何晓峰,半侧着身看着她。
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这是熊嘉怡对何晓峰的第一印象。他相当高,体格结实健壮,彷佛君临此处的站姿,让人难以转移目光。可是他凝望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宛如两池看不透的黝黑深潭,浑身散发着疏离阴郁的锐气。
不要靠近我、不要跟我说话——他的身影跟表情透露着这样的讯息。
她看着他轻点了下头,充作招呼。
何晓峰漠然地把视线调开。
他早她几分钟来到7-11门口,原本打算随便买些东西填饱肚子,却在看见生鲜柜里一盒盒、用保鲜膜与干净塑料餐盒装起的食物时,有了迟疑。
那一盒盒过度强调干净、外表美观,实际味道却是一般般的食物,让他想起了继母。回台奔丧的这几天,他一直冷眼看着继母人前人后宛如不同人般的精湛演出。身边无旁人时,她连看着他,好声好气说话的意愿也无,开口闭口总是“你你你你”,表情百般不耐。可一跨出家门,媒体、镁光灯簇拥而上的瞬间,她总能立刻摇身成为凄楚可怜的美艳寡妇……
忍了多天,好不容易才得以月兑离继母白眼的这时,他实在不想再咽下一盒,跟继母有着同样气味的食物。
勉强咽下,身体也会产生排斥,他肯定会吐。
但肚子饿怎么办?
就在他犹豫思索时,熊嘉怡轻巧地出现了。她甜美的嗓音有如温泉般稍稍暖和了他冰凉的身体,他才会情不自禁地调转目光,想瞧瞧说话的人长什么模样。
她甜美的面容就跟她的声音一样悦人耳目,细瘦的四肢、紧紧裹在牛仔裤里的挺翘臀部、柔软乌溜的长发、直挺的鼻梁、嫣红勾弯起的小嘴……其中最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她一双清澈明灿的眼睛。
长得很漂亮,他心想着。
就算这样,他依旧不想跟她说话。
因为厌恶继母的关系,在他心里,他最排斥、最不想深入交往的,正是占了这地球一半人口的女人。
“那个——”柔和的嗓音从他右手边传来。“你是第一次来龙冈?”
何晓峰皱起眉头。本以为自己的表情已足够吓退任何想接近他的人,没想到她竟有胆量跟他说话。
他调过眼,几近冰冷地看着她明亮晶莹的眼瞳。
“我们这个里不大,”她好似感觉不出他的不快,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几乎所有人我都见过,然后你又面生,才想说你应该不是本地人……你吃过饭了吗?如果还没,要不要到我们小食堂坐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说真话,眼前陌生人的表情非常吓人,尤其是瞪看她的双眼,锋利且无情,彷佛他四周布满长刺,像刺猬般拒绝他人的接近,同时也不让自己有机会亲近任何人。
那种封闭阴郁的气质,熊嘉怡再熟悉不过。她还住在育幼院的时候,每个初进院里的院童,都会像他一般,散发着不想让人接近的疏离感。之前院长曾说过,院里老师的工作,就是想尽办法,让这些畏惧再次受伤的孩子们,直接用身体去感知这世上仍有能相信的大人。
那种畏惧受伤,不得不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的痛苦,熊嘉怡当初也曾切身感受过,所以一看见何晓峰,她本能地知道,眼前的陌生人亟需人帮助。
何晓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望,正好可以看见一面全开纸大小的店招,上头写着“幸福”二字。微黄的灯光透映在店前方一叶叶硕大的紫茎芋上,看起来舒服又温暖。
他根本不想搭理她,可饥饿的本能却自作主张地驱动他的双脚。
太好了,暗松了口气的熊嘉怡赶紧奔到前方领路。
刚才她还以为他会别过头,坚持不理她呢。
“小旬,我带客人来了。”一进店门,熊嘉怡立刻喊道。
穿着厨师制服,现年不过二十一的熊嘉旬探出头来。
他目光先是落在何晓峰脸上,然后横向瞟了姊姊一眼。在何晓峰身后的熊嘉怡偷偷做着拜托的手势,一副很希望他接下客人的表情。
身为食堂一分子,她当然清楚这会儿——接近十点——弟弟肯定已经收拾好厨房,准备打烊休息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她真的没办法坐视不管。
熊嘉旬在心里叹气。
他这个姊姊啊,就是心肠软,不忍见人难过。
“欢迎光临。”他露出开朗的笑容。
一见熊嘉旬的五官容貌,何晓峰立刻领会他与身后女子的关系——他俩一定是姊弟,因为实在长得太像。最大的不同,就是弟弟的眉毛跟嘴巴比较大,个头高,皮肤也黑了一点。
坐下后,何晓峰很快地巡看一圈。这家名叫“幸福”的小店,布置得相当有品味——干净的岛型吧台连着厨房,墙壁与地板皆是简单的清水混凝土,白色的桌椅铺上鹅黄色的桌巾,大大的窗子悬上白棉布裁成的窗帘,角落边桌点缀着蓝紫色的玛格丽特跟常春藤。
但看不见菜单。
他放远眺看,不管是餐桌或吧台,上头都没有菜单这东西。
熊嘉怡很快倒了杯茶来。
“跟你介绍一下,”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她很快解释着。“我们店里没有固定菜单,就饭、面、粥三大类,配菜部分由主厨决定;不过你放心,我们都是采用当季最新鲜最好吃的食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价钱也绝对实惠!”
望着笑容可掬的熊嘉怡,何晓峰依旧面无表情。
话是说得很好听,可能否做到她说的那样,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女人说的话,他向来只信三分。
“随便,总之越快越好。”他终于开了金口。
熊嘉怡回看了弟弟一眼;熊嘉旬点点头,然后钻进厨房。
“先来半颗橘子开胃。”熊嘉怡从冰箱保鲜盒拿出五瓣鲜橘,用淡绿色的浅碟盛着,还附上叉子。
何晓峰默默地将橘瓣叉进口中。一咬下去,酸中带甜的橘汁立刻喷洒出来,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全身细胞正贪婪地吸取他咽下去的食物。
萎顿的精神,也跟着一振。
没想到,就几瓣橘子,竟也能给予他重生的感觉,可见自己多饿。
“糙米萝卜粥,”熊嘉怡把木托盘放到何晓峰面前。“东坡肉跟味噌菜心;秋天的萝卜最好吃,尤其是春嫂种的萝卜,又甜又脆。”
望着客人露出和煦笑靥,似乎是她的习惯——何晓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眼前的粥汤上。
白蓝二色的瓷碗将半透明的糙米粥映衬得古意盎然,大块的白玉萝卜配上深绿的海带芽跟细碎的芹菜末。酱红色的东坡肉卖相极佳,用味噌腌做的菜心散发着令人垂涎的发酵气味。看着眼前料理,他不得不承认,身前那个看似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小厨师,的确有两把刷子。
说不定其实很难吃。他恶意地想着。
低下头,他用汤匙舀了一口粥汤进嘴,满满浓郁的萝卜与排骨香气浸满了味蕾,再吃酱菜心,又脆又香;还有入口即化、咸而不腻的东坡肉……不可思议,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粥汤,每一道料理都好吃得惊人。
太好了,一见他难以罢手的吃相,熊嘉怡便知道他喜欢,她绽出甜美笑靥。
人哪,有时也非常单纯好理解,只要把肚子填饱,身体就会觉得温暖——这点是院长跟院里老师教会她的。以前在育幼院,每回院童闹事被警察拎回来,院长第一件事就是要厨房阿姨去下一碗面。
当热热腾腾的汤面端到孩子面前,说也奇怪,躁动不安的孩子,总会立刻镇定下来。
院长总说,那是食物带给人的安全感。
洗干净双手的熊嘉旬走出厨房,看了看何晓峰,确定他满意自己的料理后,这才转头看着姊姊。“大毛呢?”
正低头清洗茶杯的熊嘉怡回答:“没看见,可能牠肚子还不饿吧。”
被他们唤作“大毛”的橘白猫是小食堂开业时,熊嘉怡在路边遇上拾回来的。当时骨瘦如柴的牠,感觉只剩下一口气。可在姊弟俩细心照顾下,一年过去,小瘦橘猫已变得毛色光润,其灵活可爱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出牠当年的狼狈。
不过大毛有个缺点,喜欢在外边游荡胜过待在家里。所以每到打烊,熊嘉怡总要端着鱼肉拌饭,四处喊着大毛回家。
熊嘉旬“啧”了一声。“臭大毛,我跟牠说过多少次,叫牠十点以前一定要回家吃饭……”
熊嘉怡银铃似的笑声响起,何晓峰抬起头,出神地聆听着熊家姊弟的对话。
熊嘉怡说:“拜托,牠哪听得懂……”
“是妳不晓得,”熊嘉旬很坚持。“每次我骂牠的时候,牠总会一只手捂在脸上,一副很愧疚的样子……”
“喔,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就是你会骂大毛,大毛才不喜欢回家……”
“才不是!”
此时姊弟俩正排排站在吧台后边,手拿着白色棉布,一边擦去玻璃杯缘的水渍,一边轻松谈笑。
何晓峰看着他们,恍惚像回到了从前,那时他还很小,可是印象很深,每晚一家人吃过饭后,爸跟妈总会一块儿站在狭小的厨房里,边洗着碗筷边聊天。那时爸妈脸上的表情,就跟眼前的姊弟一样轻松自在。
曾几何时,他曾经亲眼见识、触碰过的幸福,就在他还来不及领略它们的重要性时,一个一个溜走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
再不会有人在乎、关心他。
或许是眼前过于美味的料理、周围的气氛,加上熊嘉怡特有的、如铃般悦耳的笑声,种种因素,瓦解了他向来强悍的心防。
他眼皮一垂,眼睛一眨,两串泪,无预警地落下。
那瞬间,他还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年来,他已不曾再为任何事、任何人落泪,甚至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是看见熊嘉怡惊讶的表情,他才下意识一抹脸颊,赫然发现脸颊竟然湿了。
不假思索,他立刻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千元钞扔下。
从他起身到离开店门,不过短短五秒钟时间。
熊嘉怡赶忙喊道:“等一下……找钱……”
何晓峰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能扔下他不管——
向来相信直觉的熊嘉怡从收款机里抽出待找的零钱。“我跟去看看。”
“手机拿着。”熊嘉旬伸长了手。“有事情马上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接过手机,熊嘉怡很快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