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陌生人 第五章
胃暖了,思考也活跃了,思及答应造访他住处的初衷,她放下咖啡,严肃提出要求:“我想到你的卧室去。”
“嗯?”这要求令他抬眉不解。“家里又没有外人,你想证明你有小月复也不用到里边去,在这里就行了。”他们私下相处一向亲密自然,怎么突然避讳了?
她忍住鸡同鸭讲的挫败,再次要求:“我想去。你带不带路?”
他沉默了几秒,看看表,又看看她,似很为难。“唔,还是晚上吧,晚上比较恰当,我等会还要到公司加班开会,得集中精神不能太累,你可以等我回来吗?”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完全不通晓人事,听不懂他意有所指,她耳腮一股热辣辣窜起,面庞爆红,再也不愿一派镇定听这个男人胡言乱语,扭头就朝唯一一条走道奔去。
走道两旁的数扇房门均大方开启,一眼即可看穿作何用途。她判断两侧各有一间简单的客房、一间书房、一套卫浴,尽头那间自然是主卧室,她亳不考虑推开那扇轻掩的门,匆匆环视一遍里面的设置。
起先有些失望。他的卧房和客厅一样简洁,床上棉被已摺叠好,床头灯旁散放数本书籍、一副眼镜,其余别无他物;角落的多层置物柜上孤伶伶放置一架模型飞机,月兑下的外衣、皮带、领带则披挂在门旁一座枯枝横生的衣架上,三面墙为刻意涂砌的灰白色粗犷岩面,并无吊挂任何画作或装饰品——这个男人真是乏味得很,隐私一目了然。
她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翻箱倒柜起来;从置物柜开始,一层一层拉开探看。上层内容物以专业文件、工厂设备图样居多;下层多半是笔、文具、掉落的钮扣、针线盒等生活用品,没什么可疑之物;她不死心,继续回首滑开衣柜拉门,仔细翻找每个角落,袜子卷成球状堆叠在透明衣箱,各色领带在卷筒上展列,内衣裤整齐划一叠好,西装衬衫依季节排列;她相信学生时期如果进行宿舍突击检查,他一定是指标学习对象。
“明叶,别找了,我如果要带别的女人回来,还会笨得留下证据吗?”唐绍裘斜倚在门边,静静观望女友不寻常的举措,止痛药效力不够,未全面抑制疼痛神经,致使他四肢益发倦累。
她睨他一眼,默思良久,在他面前站定,直视他的双眸。“你说我们是情人关系,为什么这里没有我的东西。?我的相片呢?”
他忍不住叹口气。“你不爱来我这里。忘了吗?我们如果有约,多半在你的地方过夜,你说这样比较方便,不必准备两套保养品,离你公司也较近。至于相片,我不爱拍照,也没有冲洗成纸本放置观赏的习惯;手机里的相片是你要求我拍摄保留的,我遵照你的意思,你真的忘了吗?”
她讶异得合不拢嘴,这样也能言之成理?
“我生日是几月几号?”
“十二月五日。”
“我毕业于哪所中学?”
“私立美心女中。”
“我最喜欢吃什么?”
“各种夜市小吃。你说小时候被母亲禁止外食,长大自由了,再也不忌口。”
“我放假大都在做什么?”
“你放假不是等我去找你就是去公园跑步。你最爱跑步了,因为你自认缺乏运动细胞,跑步不需要任何艰深技巧。”
再这样听下去,她就快要相信他了吧?
不对。这些资料在聊天网站都不难寻找,或许他们有共同认识的朋友提供资讯给了他,问题还是回到原点,他何必在众人之中锁定不算出色的她?
她颓坐在他柔软的床角一方,唐绍裘跟着矮膝蹲下,端详神情挫败的她,嗓音略哑,但情真意切:“前几个月我真的太忙了,疏忽了你,但我的工作性质你一开始就清楚不是吗?你想测试我心里是不是有你,不需要这么麻烦,我们不是说好要坦诚沟通的吗?”
她哭笑不得,无言以对。男人的指尖停留在她颊上,肌肤的温度暗示着眼前一切均是实相。她默忖着——谁愿意经过一番周折和她玩这种可能被当作疯子的高风险游戏?他工作应该很忙,不亚于她的上司;他看起来似很疲倦,美目之下新添了黑眼圈。她肯定这整件事有地方出错了,却想不出可信度较高的一套逻辑;她和他如此靠近,却各怀心思。不,她的记忆才是真相,她必须这么坚持,才能恢复她原有的平静生活。
她以残存的理智和勇气推开他的手,竖直背脊站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停步片刻,背着他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本也不算坏事,或许对大多数女人来说,你就像是个大乐透头奖,忽然莫名其妙有人通知我中奖了,我应该要欢天喜地才对;但重点是我从头到尾并没有买这张彩券啊!喜孜孜领了这笔彩金,你想我日后还能安稳度日吗?我能不担心有可能被追杀被绑票逼我交出这笔不义之财吗?唐先生,如果我们真这么相爱,我是否告诉过你我曾深爱过谁?”
“……每个人都有过去,你不需告诉我。”他声嗓转为低哑,她几乎快听不清楚。
“可是这不只是过去!”她没有回头,她从未设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将尘封多年的心事袒露于陌生人,她得避开他的眼睛,才能平静道出:“我爱着一个人,很久很久了,从以前,到现在,也许到未来也说不定。但我不能爱他,理论上不能,我不便向你解释缘由;然而,这种背后心情使然,我至今没有成功进行过任何一桩恋情。当你心里满满踞守着一个人,如何还能若无其事爱别人?很抱歉,唐先生,你弄错了,我还是必须这么强调,我真的不是你以为的杜明叶,我们从未相识过。”
说完,不知何故,她大为松了口气,静待他反应,期盼他好好思考这件事的荒谬性。时间一秒一秒流逝,背后依旧保持安静无声,她按捺不住,转头探视,只见他苍白着一张脸,正在做深呼吸,一面吃力地向她伸出右手。“你——”
她没有听见下文,因为他直接摔在她身上,两人瞬间以叠姿落地,待她惊魂甫定,艰难地推开他沉重的身躯时,她这才惊觉,唐绍裘已失去意识。
李思齐的豪华办公室里。
她落笔未停,一边在纸上速记一边抬头问:“所以明天十二点和张总约在陈记,三点到晶华酒店会议室——”
“是西华,你问两遍了!”李思齐忍耐地闭了闭眼。今天上午杜明叶特别心不在焉,请她如往常替他泡杯乌龙茶,竟然往里头加糖加女乃油,离谱的是还忘了通知业务部开会。若不是对她有相当了解,他很难好言好语。“对了,晚上让司机回去,你陪我到凡尔赛去和新禾的李董见面。”
“今天?今天不行不行——”她猛摆手,忙不迭拒绝。
碰了个钉子的顶头上司露出惊诧之色,斜睨着杜明叶道:“不行?那是说你想让我午夜前都不得月兑身喽?你晚上有什么精采节目不能改天吗?这是工作、工作耶!加班费少不了你的。”指节有力地敲着桌面提醒她,清脆声响惊扰了外头的大秘书,不停伸长脖子直往里探。
“不是钱的问题,我今晚得去趟医院探病。”她坦白说出理由。
“医院?谁出事了?”
“一个朋友。”说了觉得说服力不太够,赶紧加了句:“一个人孤伶伶的没人照顾。”
李思齐仰头盘算了一下,勉强妥协出一个权宜之计。“你还是跟着我去,我让你提早走。别忘了换件衣服,做个头发,你上次那样穿太随便了,人家会以为我李思齐眼光出问题。”
又来了。这份秘书助理的工作最棘手的部分就是佯装女友身分陪着李思齐上酒店应酬。李思齐的某些客户爱好此道,因生意之故,他从不推辞光临这种场合。但他天性不喜夜生活,涉入金钱的男女关系更是敬谢不敏;为了周全双方颜面,他总是尽量携伴上酒店,对方见他女友在场,只当他是妻管严,顶多拿他调侃一番,公关小姐则是有所顾忌,难以施展浑身解数,他也就能尽早全身而退,不致流连至深夜。但在李思齐身旁坐镇一晚是项苦差事,除了陪笑、适时挡酒,还得对男人酒酣耳热时的放浪之举视若无睹,想来就很气馁。
灵机一动,她建言道:“老板,您觉不觉得沈小姐比较合适?她人漂亮又会说话,酒量也好。”
“玫瑰?”粗眉一挑,李思齐再次没好气地闭了闭眼。“明叶你是怎么了?今天脑袋都放家里了?她上次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糗,我还找死不成?”
啊!她险些忘了,上次玫瑰担纲演出陪同出席,没长眼的酒店小姐直往李思齐怀里磨蹭,李思齐逢场作戏不在意,玫瑰却按捺不住抓了杯酒就朝两人泼洒,吓坏包厢里的众人,李思齐也因此事决心疏远性烈如火的玫瑰。
“说到玫瑰,上礼拜让你送花给张小姐,是你亲自送的吗?”李思齐倾着头看她,一脸困惑。
“是……是啊。怎么了?”她克服心虚,不太习惯地撒了谎。
“这就怪了,她说是个漂亮得很的女人送上门的,对她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她听了很不是滋味,最近对我冷淡多了。我想,如果是你送的,应该不至于出差错,除非是——”
“老板是说我不够漂亮,那个送花人不应该是我?”她顺势挤了个受伤的表情道。
“喔,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对自己的失言有些尴尬。杜明叶虽算得上端正秀气,但以他猎艳的标准而言说不上亮眼,能让另一个内外兼具的女人感受威胁的不会是杜明叶这种带着书卷气的都会白领。不过,拿女性的外型评头论足太没格调,他转移话锋,自我解嘲道:“大概她多心了。女人真难哄,尤其是条件还不错的。”
杜明叶点头附和:“这倒是。老板日理万机,分秒必争,时间宝贵,应该集中火力在一个对象就好,尤其是那种对老板死心塌地、不需要费心讨好的女人最宜室宜家了。感情的事容易让人精神耗弱,到头来有可能一场空,不如把握住眼前的好对象,这样您才能全力以赴打拼事业,我们公司才能大展宏图,对吧?”
李思齐斜歪在高背椅上,一手托着下巴谛听,眼神透出几分古怪。“你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成语,不简单,最近历史剧看太多啦?说话跟个老太监似的。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还有,有人说你最近和玫瑰走得很近,你们女孩子私交我管不着,不过分寸要拿捏,别搅和得公私不分,你毕竟是公司的人。”
“那是当然,老板。”劝和的兴头被浇冷了,她识趣地欠个身,退出办公室。
一坐下,她疲倦地伸个懒腰,想到满满的工作行程,肩头不禁颓挂着。她瞧了大秘书一眼,对方惯性面无表情,整理着复杂的市场资料,这些浩瀚、不断更新变化的内容,尚未交班予磨练不够的杜明叶。进公司三年了,她只能负责老板近身琐碎之杂务,偶尔帮大秘书将一些企画案拟进度、制作图表、安排开会,无法涉入核心业务;饶是如此,她亦难有偷闲时刻,此时她心存侥幸,大着胆子问:“刘姐,你从前也得跟着老板上酒店吗?”
大秘书瞟了她一眼。“偶一为之。怎样?”
“那太好了!”她开心击掌,跑到大秘书跟前,低声央求:“今晚能不能麻烦您替我去一趟,我真的没空,改天我一定好好谢您。”
对方缓缓抬起那张冷面孔,不愠不火道:“老板找你去,是看得起你,你以为谁都能让他带上台面?我劝你想清楚点,就当是长见识。我已经结婚了,不适合涉足不良场所,你好自为之吧。”
杜明叶模模鼻子回到座位,认命地埋首回满桌的卷宗中,却又不得不悬记着躺在医院的那个男人。她的心,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