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陌生人 第八章
她按下结束键,低头整理一下搅乱的思绪,再抬起头面对唐绍裘时,已展开笑容,扬扬手中的刮胡膏。“我们开始吧。”
唐绍裘没有探问,任她在自己脸上涂抹刮胡膏。她动作利落,落刀角度不偏不倚,顺利地滑下面腮;她前所未有地专心,彷佛在刻画一件艺术品般小心翼翼。唐绍裘是男人,怎会感觉不出来,她那熟练的技巧不会是第一次替男人动手,她生命中的确驻足过其他男人,而且关系匪浅。
完成后,她替他揩抹去残留的刮胡膏,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通过手指有力的掌握,明显感受到她的颤抖。他坦视她,直言道:“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忍耐。”
她很惊讶,想故作无事状,挤出一点笑意,但失败了。她近来真的太疲倦了,她的眼睛完全不配合,在泪眼婆娑中已看不清唐绍裘,只感到他环抱住了她,让她偎靠在他肩上;这一倾靠,才发现自己有多需要一个拥抱,一个不必再事事设想、彻底抛开束缚的拥抱。
闭上眼,她在他肩头静静淌泪。
从头至尾,唐绍裘都没有发问;并非没有疑惑,而是他下意识明了,或许不问,才能维系住杜明叶与他的关系;她似乎随时都想振翅而去,只碍于他突如其来的一场急症,不得已才停留了下来;但他终会痊愈,届时,他们之间的走向,或许再也不能随他掌控。
他收束双臂,更紧地拥抱她。
唐绍裘住院以来,访客络绎不绝。不知他们从何处打听到,竟连大学同学也来了,恐怕又是聊天网站的散播功能吧。
心理上,他并未得到彻底的休息,总得打起精神应付访客,说些他不热中的话题,一边安慰失意者,另一边夸赞扶摇直上者,分不清来者是主或是客,除了杜明叶的出现让他喜形于色,另外一位让他由衷欢迎的就是杰森博士了,只是这一天他已经获准出院休养了。
“生了病,才知道怎么平衡自己吧?”杰森不改爽气,以浑厚嗓门问候。“工作是不会有终止的一刻的,你才三十二岁,急什么?”
“是。”他心悦诚服点头。
“最近谁在照顾你?”杰森环视整齐摆设的病房。花瓶贴心地被摆放在窗台附近吸收阳光,没有太靠近病人,避开花粉可能引起的呼吸道过敏;墙角活动餐桌上置放着数个携带式餐盒,显然并非医院提供的餐具。
“女朋友。”他直言无讳。
“哪一个?”
“还有哪一个?”这问题太莫名其妙。“当然是明叶。”
“明叶?杜——明——叶?”杰森以中文清晰念了一次,得到对方点头默认,若有所思笑起来。“这次住院你不通知你父亲?”
“不用。不是什么大事。”他不想多谈。
“他让我多照顾你,他很关心你。”
“他贵人多事,不必客气。”他面无表情,但语气尖锐起来。
杰森知道不宜再谈下去,转移话题道:“明叶怎么样?”
唐绍裘摩挲着面腮,陷入思索,欲言又止,隔了半晌道:“很好,没什么不好,但就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何时开始的?”这话题似乎点燃了杰森的兴头。
他留意到杰森对他感情的关照来得突兀,但他的确需要一个讨论对象,尤其是关系亦师亦友的杰森。“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她一直在躲避我;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有理念上的问题,但应该不至于严重到让她否决我们的过去,她竟然干脆表明不认得我。”
“哦?”原本歪倚在沙发上的杰森坐直,搓搓下巴,表情郑重。“然后呢?”
“她一开始很坚持,我认为她是意气用事,不随她起舞,尽力和她复合,直到这次住院,她好像软化了,很用心照料我,用心的程度,好像是——”他顿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是什么?”
“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他用浅显的字眼说明。
“你的说法很有趣。可以形容一下吗?”
“她的行为举止,和我记忆中的她很不一样;但明明是同一个人啊。她甚至会烹饪了,而且手艺一流,但她以前只会做蔬果色拉,几乎从不下厨的。”
“也许是分开这段时间,她特意去学做菜打发时间呢?”杰森推敲。
“勉强说得通。”虽然他其实不认为短短两个月就能出师,但还能有更好的答案吗?“重点是……”他看向杰森,内心五味杂陈。“重点是,我现在才发现,她心里还有别人。为什么以前我从不知道呢?我可是个敏感度极高的人。”
杰森低默良久,两道浓眉下充满睿智的眼神投向唐绍裘。“我想,重点是,你喜欢哪一个?从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
唐绍裘无法断定。从前的爱意延续至今,他仍然喜欢着她,如何切割分明?虽然日复一日,她不停在他面前展现焕新的一面,但他唯一的对象就她一个啊。
“现在没法说得清。”他做了结论。“只是奇怪的是,去旧金山前我曾经一度想放弃这段感情,现在,倒完全没这种念头了。”
杰森会心朗笑,豪气地握住他的肩。“既然如此,她心里有没有别人根本不重要,你可以想办法取而代之啊。”
他倒不欣赏这个说法,杜明叶原就该属于他。
有人轻叩房门,他应答了一声,门推开,走进一位年轻秀丽的女子,杰森乍看讶然,唐绍裘则眉间轻拢;女子已二度探访,她先向杰森颔首致礼。“教授好,许久不见。”显然是旧识。
杰森起身,笑着点头,他唤女子的英文名:“琳达,还是这么漂亮啊。”
“教授嘴巴还是这么甜。”女子抚面娇笑。
“我先走了,傍晚大学有个演讲,你们谈谈吧。”杰森大手一挥,不待唐绍裘开口发问,硕健的身躯已矫捷地闪出病房。
唐绍裘再度陷入不安。他谨慎地注视正挨近床沿的女子,等着她说明来意。
“你看来好很多了。”
“谢谢。”他礼貌性回予浅笑。“劳烦你来探望。”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种话。”
两人相对半分钟不发一言,女子眨着大眼,忧容浮现。“你今天还是这么安静,是在怪我吗?”
“唔?”他一头雾水,不知从何答起。“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女子俯首黯然。“看来你真的在怨我,连名字都不愿意叫了。但是你应该了解,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试着和你沟通——”
“小姐,”他失去聆听的兴致。“能否告诉我,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女子张嘴说不出话。他是在测试她的记性?
“在哪里?在饭店举行的公司春酒宴上啊,你过来邀舞,我们连跳了两首曲子,你当时是公司业务部门新任主管,意气风发,大家都注意着你。”
她说的场景他都记得,那是在前公司任职时的事了,他的确连跳了两支舞,不,不仅如此,一群女同事接连和他笑闹起舞,畅饮老板豪迈提供的陈年葡萄酒,但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巧笑倩兮的杜明叶,在他怀里旋舞的杜明叶。
“对不起,我记性不好。”他不欲多言,执起桌上的陶杯喝了一口水。女子行径古怪,少说为妙。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暗忖杜明叶为何迟不现身。
“绍裘,我们和解吧,我不想以后见面是这种气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以后还是朋友,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和解?我们何时不和过?”他完全不明白女子所指为何。
“你——”女子顿脚,拿他无可奈何。“何必这样?”
瞥见女子目有泪光,他自退一步致歉:“对不起,如果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我不是有意的。”
“算了,”女子面色稍霁。“再怎么说我们也相爱过。”
他右手一颤,手里的杯子滑开,滚落床下,在地面上打旋了几圈,安然无恙地停泊在床脚;那是杜明叶特地带来给他使用的粗陶胖胖杯,以前她大学时自己烧制的,相当朴拙可爱,杯身刻了只呆憨的童趣小猫和一条鱼,唐绍裘十分珍惜。这一跌落险些吓着了他,女子低腰代为捡拾,再盛了半杯水递还他。
房门砰然开启,中断了这场双方始终对不拢的交谈。
杜明叶现身了,一脸状况外。女子立刻注意到,唐绍裘嘴角扬起了久违的笑意,那渐深的笑意,满含无法掩藏的情愫,只对杜明叶。原来,时移事往,昔日种种在她毅然离开唐绍裘后已经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