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伤 第十七章
第九章
最后一阵秋风吹过,天空下起了迎来冬天的第一场小雨。
正是早朝时分,帝王寝宫内,沉睡多年的男人静静的躺在龙床上,金兰站在一旁,督促几位医师小心的为玉海涛按摩身躯。
一个时辰后,医师们离去,宣明下朝归来。
她遣开金兰,坐在床沿,为玉海涛掩好被俑,耐心的注视他,心事翻来覆去,不变的是对他的爱意。
许久,宣明轻声一叹,正要离开,不经意一瞥,看见玉海涛的脸似乎偏离枕头。她困惑的眨眼,冷不防一双紧闭多年的眸子睁开,从中流露出的淡淡光芒教她的一颗心险些静止。
“太……傅?”她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
玉海涛定睛看着半空,意识混浊,耳边回荡着宣明焦急的呼唤,他想转头看她,却发现自己全身僵硬,难以动弹。
他开口试着说话,试了好几次,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调。
宣明迫不及待的唤来太医,为他查看。
昏迷数年,冰封在雪地深处,玉海涛不仅没死,还清醒了过来,如此绝无仅有的奇事,在医师们的眼中几乎算是奇迹了。
至于玉海涛是怎么清醒的,会不会遗留什么病症,几时能恢复如常……没人敢保证,毕竟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被冰封之后还能活过来的人。
“一群庸医!”宣明很生气,气愤之余又感到恐惧。
玉海涛的遭遇太离奇,太医们诊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他昏迷时,无法使他清醒。他清醒后,居然
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最后只能继续为他针灸、按摩,再给他服用些活血的药物。
“别叫……”玉海涛坐在龙床上,看宣明忙前忙后,眼睛微微发疼。
他刚清醒,她便叫来太医,他喝了些药之后,终于能顺利的说出话,但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交谈,他们甚至来不及好好的把对方看仔细。
“你们都下去!”宣明接收到玉海涛充满探究的眼神,遣开众人。
玉海涛看清了她花白的头发、憔悴的神色,有点认不出她这个人,他想问她,为何变成这样?
转念一想,必定是他昏迷太久。从雪地回到皇宫,对他只是瞬间的转变,然而宣明消瘦的模样告诉他,必须用足了时间,她才能在正青春的时候,如枯萎的花不再鲜艳。
“我昏睡了多久?”玉海涛方才听到太医们口呼奇迹,至于奇迹的内容,他没听清楚。
“你会康复的。”宣明笑着,答非所问。
她的目光太热切,面貌柔美,身穿龙袍,肤色苍白不健康,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心态异常的病人。
玉海涛盯着宣明半晌,试图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宣明显然“长大”了一些,容貌更成熟,更像个女人,不知外人怎么看待如此“阴柔”的帝王?
“我为何躺在龙床上?”模模明黄色的被褥,玉海涛想起身。
宣明赶紧按住他,“没人会反对,一切有我,你尽管在这里休养。”
她的口吻那么笃定,在他听来实在轻狂,她是不是比从前任性了?
“王太医呢?”前来诊疗的医师有不少,偏偏没见到熟悉的人,太多未知的变化令玉海涛不放心。
“去年病了,我让他告老还乡。”
“有派人看着?”那人知道他们太多秘密,不该这么快放他自由。
“放心,我不是孩子,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你知道?”玉海涛忍不住掏起宣明的发丝,那黑白混杂的怪异色彩,使他看得胸口发闷。“你知道的话,怎么弄成这样?”
宣明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出其不意的抱住他。
他震了震,没推开她微微发颤的身躯,从寒风肆虐的雪山回到皇宫,期间的日子她是怎么过的,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虽然他是为了搭救手下的人马才被大雪掩埋,但是宣明一定会把错误全归咎到自己头上,她有多自责呢?伤心到头发花白了吗?
玉海涛情不自禁的回抱她,轻声的说:“没事的,我回来了。”
怀里的人儿啜泣着,热泪浸染了他的衣襟,他的心开始抽痛,明明该藉此时机教训|她,若非她异想天间的胡来,他们怎么会遇到危害?
可是在他心里,她永远是个需要照顾和包容的女孩,就算他的理智不断的提醒他,必须改掉她的坏习惯,然而见到她悲伤难过,他实在无法摆出严师的架式,对她说出安慰以外的话语。
“我不知眼下是什么时候,离我们回京过了多久?你对寰王有何处置?跟我说说。”抚着宣明的发丝,玉海涛叹气。她花白的头发有得治疗吗?
“我从轻发落了寰王和太后的家人……”宣明简单的说明自己的处置方式。“我不怪他们背叛我,我更恨自己令你受伤,幸亏你活下来了,太傅,你可以惩罚我。”
“你若知错,以后不再犯,我便原谅你。”凝视她朦胧的泪眼,他的神态越来越温柔。
“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是我想要你的心绝不会更改。”宣明大胆的表白。
玉海涛闭上眼睛,不多时,听见她小声抽噎,那声响如烈火般灼伤了他的心,随即睁开眼。
“太傅的年纪比你大,人又无趣,总管着你,迟早教你厌烦,给你挑个比我好的,不要吗?”
“我不要!不要!”她决然的摇头。
他忍不住笑了,历劫归来,灾难教会了他珍惜与人相处的时光,耐着性子说话,“我总会先你一步离世,所以要给你一个年轻的伴侣,和你一样风华正茂,才能陪你到最后一刻。”
没有皇帝和国师在一起的事,即使宣明离开皇位,江山交接不易,为保国土安定,他势必要协助新君,若局势不稳,恐怕得再耗三、五年的工夫,到时候宣明多大了?他又是什么年纪?怎么可能让她痴痴的等?
“没关系。”宣明不假思索,认真的回道:“你若先走,我即刻去陪你。”
她眸中的深情令他软弱,有那么一瞬,他忘了彼此的身分,想把自己交给她随意处理,一瞬过后,他无力的开口,“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愿意的……”宣明哭得难以抑制。
她被花白长发半掩的容颜,随着哭泣而微颤的身体,带给玉海涛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心痛。
“太傅只想你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有人守护,再不受委屈。”
“我不委屈,我失去你五年了,别再离开我身边,我想要的只有你!”
“五年?”玉海涛惊讶的找出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怀里的宣明伤心得不能言话,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久久难收。
夜幕降临,玉海涛服了药之后,依然待在帝王的寝宫内。
冰封雪地五年后清醒,其中的过程,他并无感觉,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情形教他惊谊不已。
“金兰一直留在你身边……”听宣明讲述五年之中发生的事,感觉她轻描淡写的许多事草草带过,玉海涛的目光转向正为他们摆放点,心的金兰。
“若不然,她能去哪?”宣明转头,让金兰退下,她需要更多和玉海涛独处的时间,哪怕他己离她如此之近。
“你不是讨厌她?”事隔五年,宣明仍坐在龙椅上,说明政局还稳定,只要江山不乱,她过得好好的,他的心也稍稍安稳。“我不在,你没乘机赶走她?”
从前他每次离开,她总会动些小手脚,等他回来再重新安排,两人掉换人马的行为,曾经是宫廷一大风景。
“以前是我不懂事,如今留在我身边的几乎都是你的人。”
她懂事了吗?目前他看不出来,于是说道:“你明白,我不能留在你的寝宫,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掩人耳目,规矩就是规矩,你得安排我离开。”
“好的。”宣明干脆的回应。
玉海涛意外了,她居然不尝试说服他。
“明天我就送你走,你刚清醒,今晚先待着别动。”
“你宫中里里外外多的是房间,我换到别处。”
“不,你刚清醒,太医说了,先卧床休息,不要轻易移动。”
“我在这,你又去哪?”他不同意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哪怕不做任何事,只是单纯的休息,即使他也想用更多时间去关注她的变化。
五年,太长久了,而她没搞得天下大乱……他震惊、怀疑,有太多等待解答的疑惑。唯一不必确认,能够肯定的,是宣明对他的重视。
仅仅注视她,他便能感受到五年不变的爱恋。
他应该觉得沉重,偏偏心里暖洋洋的,无法强迫自己将她的爱视为负担。
“旁边有躺椅,凑合一晚,没什么的。”宣明神色自若的论。
她不肯分房的意思,他听懂了。“我清醒之前,你我如何过夜?”
宣明看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态度自然,语调轻柔的反问,“我们在一起,这有什么?”
玉海涛摇头,听她这么说,只怕两人一起在龙床上“睡”过很多天了,有多少人看到?消息外传之后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时候己晚,他在皇宫不方便传唤幕僚,他的身体暂时也禁不起离宫的转移,这五年的诸多疑问,他只能按捺住。
“我以为你行事会谨慎些。”交谈至今,他不认为她懂事了。
“我会的,我能解决你担忧的问题,太傅,我不想令你烦恼不开心,你希望我走,我就离开。”宣明后退几步,像在示弱,神态却没有丝毫的退却。
她学会了平静的、平等的与他对话,意见不合也不急着反对他,收起了当初的孩子气,她的言行举止确实稍微像个懂事的人。
“你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宣明含笑的退到门外。
金兰看见她出来,连忙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宣明模模自己的头发,“想些办法,我要将发色染黑。”
她不能让玉海涛看见她凄惨的模样,虽然做惯男子,但是仍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做个赏心悦目的女人,值得他爱。
泪水再度盈满眼眶,宣明想着玉海涛能说话,能回应她,开心得不知如何缓解内心的狂喜。
离开片刻,金兰赶回来。
“陛下,东西准备好了。”
“我们到别处去。”
夜色渐深,宣明清洗一番,披散着半干半湿已染黑的长发,围绕着寝宫走了一圈又一圈,想着玉海涛正在里面,她开心得脸上的笑容久不消散。
周围的侍从见她行为怪异,心生疑惑,却不敢多看她一眼。
半晌,玉海涛走了出来,神情疲倦,伫立门外。
宣明见到他,先是停下脚步,随即朝他跑去。“怎么?睡不着吗?”
“你呢?待在门外,不打算休息?”习武之人敏锐的五感让他无法忽略她在外面的动静。
“睡不着,我想走动走动,打搅到太傅了?”宣明感到歉疚,抬起头,望着他,“我想在离你最近的位置。”
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因为沐浴过后而显得神清气爽,她脸上满足的微笑弥补了不健康的外貌。
“发色染黑了?”玉海涛的目光绕着她转,最后停留在她的头发上。
宣明点了点头。
“进来。”他转身,走进灯火明亮的室内。
她紧跟在后,看见他取出放置的被褥,铺到躺椅上,忙不远的赶过去接手。
“我来,你别动,回去躺着。”
“这是我的,你去床上。”
宣明犹豫了一会儿,慢慢的将躺椅布置好,然后坐下不动。
紫色的衣袍覆盖她略显消瘦的身体,玉海涛与她对视,久久之后,他认命的走向龙床。
灯光下的宣明,男子装扮,阴柔面容,苍白的脸,染得乌黑的长发,浑身散发出异样的美感,超越性别,诱人堕落。
她微微偏着头看他,眼神渐渐的温热,脸上浮现刻意魅惑人的表情,既纯真又邪恶。
玉海涛是起眉头,毫不怀疑这个丫头在诱惑他,用女人天生的魅力,含蓄的、隐蔽的向他招手。
他背对她,将体内涌起的陌生骚动一一镇压。
“早点睡,明天还有早朝。”他走过灯架,逐一熄灭灯火。
宣明看着他的身影,等他躺上足以容纳三、四人的宽大龙床,忍不住叹口气,“太傅……我长大了。”
“睡觉。”
“我们在一起,好吗?”
黑暗中,她仿徨的语调惹人疼惜。
玉海涛不说话,想起宣明的母亲临终前将她托付自己照料的情景,那情景建筑起一堵高墙,耸立在他的道义底线上,提醒他不能逾越。
他会照顾她成长,保护她平安,为她挑选最优秀的夫婿,甚至未来继续守着她的后代,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的女孩,这么多年来,不让心里多出一个空位去容纳她以外的人。即使她永远任性幼稚,他也不会真的嫌弃她。
他们一直在一起,以后也会这么过下去,他闭上眼睛,忽略,心底的空洞带来的感伤,固执的阻止如海浪澎悍的情感决堤。
宣明听不到玉海涛回答,有些难过,接着又振作起来,努力遐想有一天他答应与她相守,像天下间每一对夫妻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