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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别扯蛋 第五章

第三章

第四天。

“看见没有?我们项家吃的萝卜是严禁削皮的,要连皮带肉切,还有切下来的萝卜叶儿绝对不能丢,滚水烫一烫捞出来放凉以后,拌点粗盐麻油封进瓮里,冬天地冻缺菜的时候便能拿出来解解馋,啃一条就能吃上三大碗米饭!”项豆娘手起刀落,萝卜瞬间大卸八块,“瞧清楚了?”

畲温后颈微微发凉,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还有,家里所有活的会动的畜生统统都是准备养肥了拿去卖钱的,除非是逢年过节我点头之外,一律禁止活禽宰杀,违者以、身、相、代。”她嘴角在笑,眼神却杀气腾腾。

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头点得更用力了。

“噗丝噗丝!”灶房门口陡然响起两声暗号。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闻声回头,看见项老爹手上抱了个棋盘,在灶房门边探头探脑。

“好豌豆,爹爹的棋瘾痒了,你看能不能……欸?就一下下?”项老爹陪笑道。

“爹,我们俩正在办正事哪!”项豆娘一双浓眉皱得都要打结了。“你偏来凑热闹!”

这话项老爹不爱听了。“噫,人家温儿是个大男人,成日跟你混在灶房里成什么样子?正所谓君子远庖厨,你日日把人拘在这儿,莫不是耽误了他好男儿日后的大好前程吗?”

看到个飘逸文秀的儒雅公子居然被迫站在灶前听规矩,项老爹简直心痛得要死,只觉自家女儿生生为“焚琴煮鹤辱没斯文”这八个字,做出了最血淋淋的注解。

“我是教他如何『正确、良好、踏实』的过日子。”她哼道。

“把个翩翩公子搞得满身油烟蓬头垢面的,你成心让全无崖村的人给咱们戳脊梁骨吗?”项老爹越想越汗颜,槌胸顿足道:“要传出去咱项家书香礼仪便是荡然无存,日后项家门风何在?清名又何在?”

她一张小脸都黑了。“清明?我还重阳咧!日子是各过各的,哪家吃饱了闲的来管咱们家是在吟诗作对还是下田作牛?”

“你、你说什么?”项老爹苍眉颤抖。

畲温见状不好,连忙开口打圆场:“老爷子,豆娘教的都是民生实务之论,她是为我好……”

“好什么好?温儿,你就别再帮老夫这劣女说话了,她素来瞧不起读书人,老夫日日领受岂有不知个中滋味?如今对你也是这般呼来喝去视若下人,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弃文从农,把个祖宗传下的满堂锦绣诗文尽葬了这田里换菜嚼了吃去!”项老爹越说嗓门越大,激动得眼都红了。“我项文华有这样的女儿才叫辱没先人!”

项老爹想起多年来怀才不遇,膝下无儿可代扬眉吐气,女儿又是个视书如仇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项氏祖上昔日文风成明日黄花,憋屈苦闷多年,今日见畲温堂堂男儿被支使成这般境地,不由大起兔死狐悲之情,一时新愁旧怨气涌上脑,

再不管不顾地叫嚷而出。

“老爷子慎言!”畲温心下剧烈一跳,阻止已是来不及。

项豆娘脸色苍白如纸,微张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头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止不住地心灰意冷。

她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出灶房。

“豆娘!”畲温急唤,清俊脸庞掠过一抹自责懊恼,在追去前不忘回头向呆掉的项老爹温言道:“老爷子,我一定带她回来——待她回来……总之,都是在下的错,我一定护好她,绝不会让她有事的!”

“快、快去。”项老爹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恶言吓住了,早已懊悔得不得了,连忙颤声催促。“就、就有劳温儿了,你帮我劝劝她……唉,我这糟老头子疯魔了,这都说了什么混帐话啊……”

畲温一点头,急急追了出去。

项豆娘的脚步在走出灶房外后越来越快,最后已是跌跌撞撞地狂奔了起来,胸口冰冷的痛楚渐渐扩大,彷佛就快要扼断她的呼吸。

你就别再帮老夫这劣女说话了,她素来瞧不起读书人,老夫日日领受岂有不知个中滋味……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弃文从农,把个满月复锦绣诗文尽葬了这田里换菜嚼了吃去!

我项文华有这样的女儿才叫辱没先人!

父亲怒不择言的字字句句在她脑际轰然巨响,像一道又一道无情的落雷,将她劈得痛彻心扉却毫无逃躲之力。

原来,在爹的心里,竟是这样看她的?

她步履踉跄地来到鱼塘前,强自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至此全散了,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缓缓地瘫坐在地,眼前一片迷蒙,只是死撑着不愿落下泪来。

哭,就表示脆弱,表示自己被打败了。

可再坚强,眼见这些年来一直苦苦支持住自己的一切,像是顷刻间全在面前尽数坍塌,她心中再止不住一片空落凄凉的茫然。

所以,难道错的原来是她?

是她不该养猪种菜,不该日日钻钱眼里,满脑子只想着能拿什么去换钱回来,她应该按爹爹的期望,重拾书册,做一个清贫却不改其乐的才女。

那,谁来养活爹和她?

“哈哈哈……”她嘲讽地苦笑了起来,粗嗄的笑声又酸又涩……也许以后她也可以学人家光伤春悲秋凭风落泪就能饱?

项豆娘低头看着自己的指掌,秀气的手已经被生活操磨得满布粗茧,可就是这样一双手,下得了田扎得了篱杀得了鸡……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将自己和爹爹养活到现在。

她不后悔。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还是那么地痛?像是被掴了无数个大耳刮子,把所有的尊严志气傲骨全打碎成了一场笑话?

她呆呆地看着双手,眼眶里打转的泪渐干,可心下更灰了。

“豆娘很了不起。”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

她身子一僵,面色冰冷疏离地紧紧编起,看也不看在自己身边默默坐下的修长身影,倔强地不发一语。

“而且是比我和其它很多很多人都还要了不起。”畲温深邃眸光也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静静地望着鱼塘,看着水面波光粼粼,看那在风中轻曳却始终生意盎然立于水面的顽强芦苇。“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再累再苦也不抱怨,虽然不会梳妆打扮,不懂吟诗作画,可是在我的心里,这样的豆娘比世上任何女子更加教人敬重。”

她心口一颤,目光愕然又慌乱地望向他,刹那间不知是惊是喜是迷惑还是愠然。

他说的这是、是什么意思?他在安慰她?是因为出自心虚歉疚吧?

她悸动的心又复冷硬起来。“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我爹的话我从没听进耳里过,你也不用怕我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真是让你们失望了,可我项豆娘这辈子打死也学不来那种见花流泪对月叹息的蠢事,你们也别指望我会成为什么才女佳人了。”

“我从未这样想过!”向来好脾气的畲温脸色微变,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你便是你,这样已是足够,也是最好,何用学旁人,更毋须诋毁你自己。畲某虽与你相识不到十日,然日日观言察行,也知你傲骨铮铮,绝不是那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寻常女子,项老爷子心中抑郁苦楚不在你,你自是明白的,又何必……说这些戳心尖子的话,徒令关心你的人……心中也难受。”

她呆住。

他清俊的脸庞渐渐红了起来,有些心中发虚,不敢看她,轻咳了一声。“总之,你……很好,什么都好,我、我真是这样觉得的。”

她的脸蛋不知何时也飞红滚烫成了一片,满心悲愤伤怀都化成了莫名的评然,卜通卜通地在左胸口激动地跳个不停,头也不禁低垂了下来,只能盯着脚下的草发愣。

“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她的沉默令畲温有些忐忑不安。

她摇摇头,耳朵红透如胭脂,结结巴巴低声道:“不,没、没有,不是,呃,你饿了吗?”

愣住的换成是他了,半晌后才恍然领会到了什么,再掩不住心中欢喜地急急问道:“你不生气了?不再难过了?”

“你都夸我不是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寻常女子了,我还好意思生气难过吗?”她脸红红,满心滋味酸甜又复杂地横了他一眼。

“呃……”他一时也不知她究竟是实话还是嘲讽,不禁露出一丝踌躇之色。

“走吧,我萝卜还搁在砧板上呢,搁久离了风就不好吃了。”她一扫方才的颓然沉重,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拍拍屁|股,斜睨他一眼,道:“怎么,脚麻了?要我扶你?”

“没麻。”他见她笑了,不由自主也笑了起来,心中一片释然喜悦。“回去以后再允我帮你吧?”

“得了,你还是帮着我好生陪我那呆爹爹下几盘棋吧,免得他又找我碴。”她故意揶揄。

“没问题没问题,老爷子就包在我身上。”他拍胸脯保证。“往后再有什么不是,统统都是我的不是——”

“噗!”项豆娘再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呆子,有你这样抢着认错的吗?”

畲温呆看着她灿烂得像会发光的笑脸,心里有股陌生却丰沛激荡的暖流鼓噪荡漾开来,闹得他脑际胸口一阵又一阵地嗡嗡然、晕晕然,好像有什么在心上破芽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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