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芙蓉 第四章
第二章
“少夫人,”两人行至库房门前,福山停下脚步望着琉璃说话。“容小的再次提醒,少爷个性比较刚直,若见到您发了火,您就念在他并非有意刁难的分上,别跟少爷多计较。”
琉璃会意。“你是担心我冒冒失失闯进去,傲天会生气?”
福山尴尬陪笑。“少爷做事喜欢按照规矩,他吩咐我出来端膳,却见到您端膳进去,小的实在难料少爷的反应,就怕您受委屈。”
她听出福山的关心。“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见不好就收,绝不会胡搅蛮缠。”
“既然少夫人都知道,小的就不多说了。”福山将拎在手上的食篮交出去。“小的会在外边候着,要是发生什么事,少夫人扬声就是。”
“谢谢你。”她望着福山笑了笑,拎紧食篮,顶开沉重的库房大门。
待在原地的福山,正双手合十,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进门——
库房门一关上,琉璃很自然地眯起眼睛,让双眼早些适应骤暗的环境。爹还在世的时候,库房向来是她与爹最爱待的地方,所以一进来这地方,她倍感亲切。
不难察觉,权家的库房大多了。
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连五座摆满宣纸笺纸、扇面、笔墨砚台、笔筒笔架的木作架子,往后边走一点,才是层层堆栈的木匣木箱,上头全贴着注明出处品样的纸笺,随便一望,只见一只木匣,外头贴着“大唐贞观年制”、“镂雕促织罐”,算算已有百年,少说一个也要六、七十两。
她微微一笑,缓步走向里边燃着烛火的套间。
据佣仆说法,库房本来是四体通透,但因为少爷常逗留不去,老爷不得不隔出一间房,好方便儿子坐卧起居。
几年下来,据说里边连造纸工具都有了。
来到虚掩的门前,琉璃放妥了食篮,才抬手轻敲了敲。
“还杵在外边做什么?”权傲天以为来人是福山,劈头就说:“不是跟你说我肚子饿了。”
琉璃一听,忙将食篮拎进去。
权傲天依旧读着他的书,浑然不觉这会儿布着菜盘的,是他新进门的妻,而不是小厮福山。直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钻入鼻里,他才受吸引地挪开眼。
“今天吃核桃炙腰子?”
这是他最爱的一道菜,但做法相当费时——得先把猪腰子用生姜盐水煮熟,去膜切片;再将捣烂的上好核桃加进腰片炒匀。还得不停地手炒,直到核桃里的油分渗入腰片,再添入好的秋油、陈酒跟香料烹透。吃起来咸香有味,是下酒的妙物。
这么一转头,他便看见了,布菜的人是个他从没见过的姑娘。
他蓦地皱紧眉头。
“谁让你进来的?福山呢?”虽不识得她脸,却也敏锐地猜知她是何方神圣,肯定是他那刚过门的妻。她来这儿做什么?
望着他板起的俊脸,琉璃有些慌,也有些委屈。就算陌生人见面,也该有个笑脸,何况他们还是刚成婚的夫妻。
但一想起公公提点过的——她告诉自己还不是气馁的时候。
她露出笑颜说:“福山在外头,是我要他给我个机会,让我送顿饭给你。”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笑,他脸色虽然还是不好,但口气已略略缓下。
“我不喜欢生人在我面前晃。”
他这话说得她心里一疼,都已经嫁进权家三天了,没想到到现在,他还不当她是自己人。
她收起笑容,满是歉疚地一福。“我知道我这趟来,是冒失了。我也不求多,只希望你给我一顿饭的时间,你用完腾我就出去。”
“给你一顿饭时间做什么?”他打量她。
“我想好好看看你。”她大着胆子说。“嫁过来的时候,随行的婢女们都说你长得好看,但我却分薄缘悭,始终遇你不着……可以吗?”
权傲天吓了一跳。他虽少跟女子相处,但也知道一般大家闺秀,是很少像她一样,这么直白不拐弯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
或许在旁人眼里,她言论是大胆了点,但个性直率的权傲天反而欣赏她的大胆。
让她待着,自己又不会少块肉——垂着眼想了片刻,他轻“嗯”了一声。
琉璃灿然一笑。
她一颗心现在怦怦怦怦乱跳,别看她好似无所惧怕,其实她心里忐忑极了,实在拿不准他会不会坚持原意,连顿饭的时间也不给她。
这会儿,她总算安心了。
“来,趁热吃。”她添好一碗饭,又拿出一壶“白玉泉”,斟了一小杯递到权傲天面前。
权傲天老实不客气,径自挟了块腰子入嘴。
“怎么样?合不合你口味?”她亮着一双眼问。
他默默嚼了嚼,又啜了口酒,此时只有一句话能形容——啊,通体舒畅!
再一看桌上还有三鲜蛋跟火腿黄芽菜,他朝她看了一眼。“厨子今天这么费工夫,弄了一桌我爱吃的菜?”
她微微一笑,自个儿承认了。“是我一手烹的。”
他停箸不动。“为什么?”
她耸耸肩,没讲出心里真正的话。“没什么,只是这几天闲得发慌,就顺口问问你爱吃什么。”
顺口问,就能顺手做出这一桌料理?
虽说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毕竟是自个儿爱吃的东西,多少知道怎么整治。单说眼前这盅三鲜蛋,就得费两次工。
第一次用鸡蛋两枚,打匀后放进蒸笼里,蒸得半熟半透,女敕得像水豆腐似的,才另加作料,冬菇、火腿屑、虾仁等等,最后再加一枚生鸡蛋,连同先前蒸好加料的女敕蛋,一块儿打匀之后,再拿上笼蒸。
厨子同他提过,蒸一盅三鲜蛋费的时间,绝不输做一道大菜。
算算这一桌料理,从洗菜备料到烹好,少说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她费这么大工夫只为了一句“闲得发慌”,他又不是三岁孩子!
“说吧,你来这儿的目的。”在他没弄清楚她所为何来之前,他是不会再动筷了。
“真的没有。”她打死不认自己别有居心。公公提过,傲天讨厌心机、讨厌算计。要是被他知道她心底真正想望——她希望他能因此看见她、接受她,难保不会弄巧成拙。
他瞧瞧饭碗,又瞧瞧她脸,脾气发作。“我吃饱了,东西收一收出去。”
她眼一讶,“怎么可能!你才吃一口——”
“我说我吃饱了。”他不耐啰嗦,直接起身离开。
她身一窜,挡在他面前。
“好啦好啦,我坦白说。”她红着眼眶看他。“我之所以做这一桌子菜,是希望讨好你。”
“做什么讨好我?”他仍旧瞪着她看。
竟然这么问她!她噘起小嘴。“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是你用八抬大轿迎回来的妻子,做妻子的想讨好她的夫婿,该是合情合理的吧?”
她这么一说,倒换权傲天站不住脚了。
这门亲,虽说不是他自己讨来的,可至今三天了,他却连半点为人夫的警觉也没有;而她非但不怪他,还殷勤做了一桌菜,他能说她不对吗?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冲着刚刚答应要给她一顿饭时间的分上,他突然转回圆桌,安静捧起饭碗吃了起来。
见着这景况,琉璃松了口气。
想来,他也不是没法说道理的人呐——
望着他静默的背影,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甜是酸的。
正忖着该不该上桌服侍,回头,她突然望见一样她很熟悉的东西——
“薛涛笺!”
权傲天闻声转头。“你也知道『薛涛笺』?”
“薛涛笺”至今已有百年,但因做工不易、材料难寻,普通制纸作坊是不肯轻易承接制作的。
像他手里头这份,还是向擅做诗画的友人请托,费足了工夫才买来的。
她朝他笑了笑。“我从书里边读到,说『薛涛笺』一共十色,又做得特别雅致,一时任性,就缠着要我爹想办法找来一份。”
他点点头。依“松风斋”老店东——也就是他岳父大人的人脉,要弄份“薛涛笺”应该不难。
“我正在想办法仿作。”一说起他着迷的东西,权傲天表情全变了;变得逸兴遄飞,眉眼尽是神采。
琉璃偷偷想着——这是不是表不自己找对话题了?
也顾不得饿,他起身走到桌案边,拾起刚才被他揉烂的笺纸。“这是我刚才做的,觉得颜色还差了一点……”
她接过细看,点头。“是差了一点……你加了什么料材?”
“就书上提的那些,竹、麻、藤皮、桑皮——还有木芙蓉花研成的末。”
“水呢?”她望着他问。“你用哪里的水做的?”
“就——”他手一指外头,忽然发现,她怎么一副所知甚详的模样?莫非——“你也仿做过『薛涛笺』?”
她昂起脸轻轻一笑。“做过,而且还做成了。”
怎么可能!他满脸不信。
“我干么骗你?”她将他做坏的笺纸搁回桌上。“我做的时候,开头也跟你一样,老觉得颜色不对,红的不够红、黄的不够黄。是我爹帮我写信问了纸坊的店东,我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水?”他一点就通。
聪明!她头一点。继续说道:“据说薛涛当年住在浣花溪百花潭,用那儿的水抄出来的纸,格外洁白光滑。所以我试遍了京里所有的井水,终在一处庵庙发现适合做『薛涛笺』的水。”
他闻言大喜。“在哪儿?”
“斑竹庵。”她知他个性,听她这么一说,肯定会想取泉水亲做试试,索性送佛上西天。她要了纸笔绘下斑竹庵位置,一边解说:“这庵庙不好找,它隐在一大丛斑竹后边,庵里只有悟心住持跟一名小尼。你要取水,得找几名气力足的婢女帮忙,那儿不欢迎男客,冒失过去只会惨吃闭门羹。”
“我到现在才知道京城附近有这么一座庵庙——”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画图。
这是两人头一回这么贴近,她身上淡淡的发香传入他鼻间,再加上她个儿小,不过到他肩膀。低头一望,便能瞧见她洁白莹然的细颈,在烛光下发出暖玉般的光晕。
他眨了眨眼睛,发觉自个儿心窝竟然不受控制的乱跳。
他一直以为,世上最美的姑娘,只会出现在画里——就拿他收藏的仕女图来说,每张画里的美人,都是肤白细腰,眉眼软得跟春水似的萱蔻丽人,重点是不吵不闹,永远望着他笑意盈盈。可这会儿望着他的新婚妻子,那明亮的大眼,弯弯的眉毛,还有鲜红柔女敕的小嘴……
瞬间,他竟觉得,眼前人儿,比他所珍藏的那些图画美人还动人好几分——
怎么会?他心里打了个突。
浑不觉他心思异转的她,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也是因为我娘才知道那里的。我娘与悟心住持熟识,悟心住持也常到我家作客。那一回我做笺纸失败,住持刚好过来,问我到底在愁什么——”
她声音传进他耳,忽地让他回过神。“她便告诉你,她的庵里有好泉?”
“没错。”她拍了拍手,点头。
像是尴尬自己方才的出神,他退了两步才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谢谢你的指点,明天天一亮我就找人取水。”
“希望你明天一试即成。”她衷心祝福,说完,她想起他说他肚饿。“嗳,顾着说话,都忘了你说你肚子饿了。”
“能得你这张地图,要我饿三天都愿意。”他难得一笑。那笑容有如寒冰解冻,瞬间给这屋子带来一阵暖意。
这是今晚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她弥足珍贵地望着他脸,想将他的笑牢牢记在心版上。
回座拿起饭碗,他头一回想到,光顾着吃,她呢?
他抬起头问:“嗳,你用过饭没有?”
当然还没。她笑了笑说:“我还不饿——”
他指指对座的位子。“坐吧,你弄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她又惊又喜,没想到跟他聊一聊“薛涛笺”,竟就换得了与他同桌共食的荣幸——
“可是,我只带了你一副碗筷。”她老实承认。
这还不容易。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大喊了一声:“福山。”
“少爷。”福山的应答声远远传来。
“帮少夫人拿副碗筷进来。”
他口中那一声“少夫人”,喊得琉璃脸颊一阵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