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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醉 第四章

约莫一刻钟,恬儿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廊道那端。

她刚把吃空的盘子交给婢女,回头,就看见宁独斋站在庭院里。

看样子,他该是在等她才对。

“对不起。”她走到他面前,郑重致歉。“我不晓得嫂嫂会把气出在您身上。”

他挥挥手,不愿再想起和他娘亲长得极像的宫紫莲。

“累了吗?”他看着她问。待她摇头,他才又说:“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里稍坐会儿,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鳃鱼送来。”

看着她指挥若定的侧脸。他忍不住说:“真难想像,你才十八岁。”

她转头一睇。“四爷觉得恬儿能干?”

他唇角一撇。“不是觉得,是事实。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么讨厌女人的我,为何独独对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吗?”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肴送上,两人极有默契地打住不说。直到佣仆离开,他才打开陶锅。舀了一尾鱼到她面前。

“试试。”

她用筷尖把鱼身鳞片拨去,再挟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双眸立刻亮起。

“难怪当年哥哥跟王叔会吃得那么急,这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她啧啧称奇地望着盘中飧。

这砂锅办鱼滋味之细腻。纵是从小吃过无数珍馑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拟。

“哥哥常说,四爷您的嘴不但刁,厨艺还好得吓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为何用上“吓人”两字形容,今晚真是见识到了。”

说完,她又连吃了好几口。一看就知她的夸赞无半点虚假。

“我头一回这么紧张。”

宁独斋松了口气。从她能酿出“春莺啭”,就知她舌头也是刁钻至极。

方才他真有些担心,怕没法让她满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说起嘴刁,哥哥比我厉害多了,我这张嘴,顶多只能尝出菜味和还是不和。”

倒没听过这说法。他问:“‘和’的意思?”

“就是什么都刚刚好,菜做得太咸太淡太酸太浓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只消多撒一丝盐巴,就可以把菜里的“和”给打散。可您烹的鳃鱼,一切拿捏得适恰极了。”

他一惊。“你连多下了一丝盐巴也尝得出来?”

她反问:“您尝不出?”

他点头。“咸了一点淡了一点我尝得出,但你说的‘和’,我还没上那个崁。”

难怪江叔会口口声声说她是瑰宝,这会儿他总算服气了。

他盘算,有几道功夫菜,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试了几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么,或许她帮得上忙?

恬儿望着吃了一半的鱼,又瞧瞧宁独斋沉思的模样。几番挣扎,还是出口了。

“四爷,我知您谈兴正浓,但可不可以打个商量,等我把鱼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这样眼巴巴看着却不能动筷子,好为难。”

瞧她一脸挣扎,宁独斋忍不住大笑。

少有机会见他笑得这么开怀。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弯起的眼睛唇角游移,想到他开心是因为自己,她心里暗自得意。

“原来你也有贪吃好吃的时候?”

她嘴一噘。“谁要您手艺这么好——”

这句话受用!他笑眯了眼睛。“好,你吃,吃完我们再聊。”

“谢四爷。”一得允许,她立刻举箸攻向盘中飧。

瞧她如此专注,他忍不住指点。

“鱼骨鱼头也好吃,你一个个放进嘴里慢慢吸吮,滋味无穷。”

她如法炮制,一丁点也舍不得放过。鱼烧得极绵,甚至连鱼骨都炖化了,轻轻一吮,鱼骨头便融融地散开,满嘴尽是鲜鱼妙味。

“真糟。”一尾吃净后,她心满意足又不无可惜地叹气。“锅里只剩两尾,怎么办?我舍不得把它吃完。”

可说归说,她动筷速度却未曾缓过。此时的她,哪有一点当家主子的派头?

“你嘴总是这么甜?”他笑睇。

她咽下才答:“是实话。对了,您也尝啊。”

“留给你。”他要吃随时都可以做。“我对你的酒比较动心。”

边说,他边帮自己倒了一杯,映着月光的清澈酒液一入喉,他双眼倏地发亮。

“不一样?这不是以往的桂花酒!”

就猜他喝得出来。她笑逐颜开。“是不是觉得香气更雅、喉韵更好?”

“对。”他闭上眼品味喉里的香气。“我觉得我好像来到一座山,放眼望去遍野的红花,然后一个美姑娘俏盈盈地站在江边,枝头上的红花随风飞落……怎么说呢……虽然还比不上“春莺啭”。但意境,早比以往的桂花酒还高上一崁。”

恬儿相当开心,人说知音难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爷,我心里想的,您全说中了。来。我敬您。”她举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

一饮而下后,她继续说道:“我这一回用的,是酿作‘春莺啭’的酒面,花了两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来的。”

他一讶。“这么难?”

“是啊。”她点头。“酿酒首重天时地利人和,三样缺一不可。先前我酿“春莺啭”的米,是产自风调雨顺的丰年,每颗谷粒都被漓江水喂得饱饱满满,做出来的面也是一等一。可这两年岭南多风雨,谷粒也差了点,想造出一模一样的麴,只能说煞费苦心。”

“这么说来,他得为自己的好机运感到荣幸了,一来就赶上了。”

他摇了下酒杯,仰头又饮了一杯。

“对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您。”

他点头。

“您來我们这儿帮忙,肯定会耽误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会儿才说:“您觉得,我该怎么补偿您才好?”

他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给我银子?”

“说银子太见外。”她表情相当认真。“只是点补偿,四爷帮忙我们太多了,恬儿只是想尽点心意回报——”

“不用。”他一口拒绝。统管宁家堡饭馆茶栈的他,还会缺银子?“要你真觉得过意不去,这么好了,等我回去,多送我瓶“春莺啭”,如何?”

她毫不犹豫。“四爷要带多少都行。”

望着她甜俏的笑脸,他眨了几下眼,突然说:“我得为我先前说过的话道歉。”

“嗯?”继续吃鱼的她抬头。

“我曾当着江叔的面怀疑过你,”他眉眼浮上愧色,现在他终于接受,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他娘一样,易怒、狠心,不懂责任为何物。“我认为你没那能耐掌管酒铺。”

还以为什么事呢!她一笑。“您要是没这么想,我才奇怪。想当初我老爱跟哥哥提意见。他还不是常说我一个姑娘家懂什么。还不快去跟嫂嫂学绣花——”

一吐出“嫂嫂”二字,她立即发觉自己说错话了,瞧他眉尖,又倏地拧了起来。她暗恼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让他想起刚才的事了。

“对不起,四爷——”

他摇头。“跟你没关系。”

“是我让您又想起来的。”她睇望他陰郁的黑眸,敏锐的天性,察觉他心情又坏了起来。

正好聊起这个——她犹豫着,或许该乘机弄个清楚?

“其实,这事梗在我心里一天了,只是找不到机会问您——您上午曾说您讨厌女人,为什么?是不是您之前……遇上什么不好的事?”

“你问这做什么?”他眯起眼,原本还留着残余笑容的唇角一下抿紧。

“关心。”她直说不讳。“我发现,只要一提起女人,您表情就不开心,或许您觉得我交浅言深,可是……我真的舍不得见您那样。”

两人仿佛用眼神战斗,一个戒备谨慎,一个柔情款款,两人就这样静坐相望,直到她的温柔,融化他从不松懈的心防。

他发觉自己有股冲动,想跟人全盘托出。

那是他一生难愈的伤口,稍稍揭起便会鲜血淋漓。

可是,就在这一刻,望着她璀璨如星的眼,他突然觉得,应该可以揭开看一看到底会有多痛了。

吁口气,他一字一句慢慢说:“你嫂嫂,长得跟我娘有些神似,尤其是怨怪人的嘴脸。”

发觉他愿意吐露,恬儿马上拭净嘴巴双手,静静睇视他。

他把眼睛移开,落到面前已空的酒杯上头。“我想你可能听说过,我跟我师父没有血缘关系,我娘只是出身低贱的伶伎。””没有。”她用力摇头。“我一向不在意小道消息,就算真有人说了,我也很少放在心上。”

沉静、聪敏、又不爱碎嘴多舌——她确实和一般姑娘大不相同。他扯了扯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总之事实就是这样。”

“那——您爹爹呢?”

“天晓得。”他摇头。“我没见过他,据我娘说,他是带着胡人血统的骠骑将军,不过我查过,没这号人物。我想不是我娘被骗了。就是她骗我。”

恬儿心思剔透,听出他藏在话里的在意。也对,要换作是自己,她想,也会想开清楚自个儿的亲爹是谁。

她看着他眸子。轻声问:“是你娘——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苦涩一笑,真不愧是头一个让他另眼相看的女子,马上听出端倪。

“换我问你,你娘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待你?”

她沉吟了一会儿,但不是因为得费时间思索,而是怀念的事情太多,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跟我娘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不过我记得很清楚。我娘从没骂过我,不管是我不爱学习刺绣、爱往酒窖里钻的习惯。还是打小偷喝江叔倒给我的酒——每次我一闹出事端,她总会护在我面前帮我道歉,转过身,顶多只说我一句“你啊……””

忆起慈母的温柔,她突然有些鼻酸,好怀念有娘亲在旁呵护的日子。她眨眨眼忍去眼中的泪意,她早发过誓,要坚强,不能再像哥哥还在的时候,动不动就泪眼汪汪了。

而且,她留心到了,他好像不喜欢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不出他所料,和他娘比起来,她娘简直像下凡渡人的观音菩萨。“你命好,遇到一个好娘亲。”

她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娘亲脾气不好,常骂你?”

她真是厚道,他哼了一声,说得这么避重就轻。“你可以再多说一点。”

还要再坏?她眼瞪得老大。“她会动手打你?”

“再多说一点。”他点头要她继续往坏里猜。

她连连摇头,没办法了,底下事她说不出口了。

就说她命好,没尝过太多苦头。他吁口气。“就直说了,我为什么会被我师父收养。我师父遇上我的时候,我全身不是青就是肿,找不到一块没受伤流血的地方。我娘身子虽不硬朗,但打起人那狠劲,你看了肯定会吓一跳,再不济,她也能拿棒子椅子帮手。她嫌我碍眼,她骂我是拖油瓶,是她倒了八辈子楣才会把我生下来——”

就在他陷入回忆难以自拔之际,她突然站起身,做了一件大胆的举动。

她握住他手,紧紧的,像是抓住一个几乎快溺毙的人。

他倏地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都过去了了。”她坚定地说。“现在的你,是响当当、赫赫有名的宁家堡四爷,不再是那个无助脆弱的孩子。你该放下她了。”

要能放,他早放了。他板起脸想避开她过于明亮的双眼。他感觉到危险了,知道她离自己的心太近了。

“放开。”

“我不放,除非你把我的话听进去。”她知道他这时候需要的,正是她天生的固执与无畏。她看见他了,在他心底,闲着一个体无完肤、茫然无助的孩子,她非得让他发现他早有能力改变一切——一直折磨他的,不是他早已离开的娘亲,而是他自己。

他突然觉得狼狈不堪,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人敢忤逆他,可这个丫头,竟然丝毫不惧怕他!

最让他恼怒的。是他自己的反应——他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推开她。他不愿意承认,可是身体却清清楚楚告诉他,他喜欢她紧抓着他手,喜欢她眸子坐的不顾一切与勇气。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要我听话?”

“我谁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关心你的人。”这一刻,在她眼里,他不再是往昔那个精明干练、高高在上的四爷,他只是一个脆弱、渴望温暖的人。

“你或许会想,像我这般被呵护长大的小姑娘,哪里了解你心里的痛,可是我懂,真的。我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了,你需要的并不是你一直紧抱着的愤恨,而是他人的关心。”

“荒谬。”他哪里愿意承认自己需要他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他发狠说道:“早在我娘把我用五百两卖给我师父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老大,原来他还遇过这样的事!

一想到他挨了那么多苦——她眸子轻轻眨动一下,两串泪珠就这样滚落。

就算面对左捕头没掉过一滴泪的她,竟然哭了。

“你是在同情我?”他眯起眼睛。

“我没有。”她拿手擦去眼泪。“我是感同身受。要是我遇上相同的事,我肯定也会跟你一样,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你能理解最好——”趁她怞手擦泪,他肘一弯抱住自己双臂,再也不给她机会靠近。

他以为这样,事情就算结束了。但没有,她的话还没说完——“你再听我一句。”这回她直接捧住他脸,逼他看着自己。

明显可见,他发怒了。

她以为她是谁。竟敢接二连三,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放开。”他咬牙切齿。

“我不放。”她固执地抓着他肩膀,她的泪水已停,但看得出来,泪意仍在她眼眶中打转。“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听——你可以相信我。”

他眯紧黑眸。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沉着声音问:“你要我相信一个女人?”

“对。”她郑重点头。“纵使全天下女人都不可信任,但你还是可以相信一个人,我。”

“你凭什么?”他讥讽地反问。“连生我的娘也做不到的事,我凭什么相信你办得到?”

“因为我心疼你。”她伸出抖个不停的手,抓着他,搁放在自个儿胸口。“你瞧清楚我,你觉得我像在骗你吗?”

他确实瞧清楚了,包括她微抖的双手还有她眸里的疼惜。他忍不住怀疑,是什么原因让她变得这么大胆?

隔着柔软的衣衫,稍嫌急促的心音,仍在他掌下怦怦跳动。

他眯紧眼,仿佛想将她看透似地审视她,终于在她眸底发现她没刻意隐藏的秘密。

那是倾慕他的眼神。

他讥讽一笑。“你这是在告诉我,你喜欢我?”

就知她瞒不了多久。她抿紧嘴,勇敢地说出口。“是的。我心疼你,我喜欢你。”

她喜欢他?“哈!”尖刻一笑后,他突然握住她下巴,低头扑向她唇。

他满足了打从昨晚,就一直渴望做的事——亲吻她。可是这个吻,却不带丝毫温情。

这是惩罚。惩罚她竟敢说她喜欢他。

他舌尖猛地侵入翻搅,接至吮痛了她香舌——他以为粗暴的对待,便足以破坏她的妄念。

怎么可能?一个连亲生爹娘也不要的人。怎么还会有人喜欢他!

“后悔了吧?”他唇辦轻滑过她细女敕的脸颊,停在她耳边嘶声洁问:“在我这么对你之后,你还能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她重复道。“我喜欢你。不管你怎么吓我。怎么努力想把我推开,我还是看得见那个不畏强权、善良体贴的你。”

他像听了什么大大笑话似。“我才帮了你一点忙,你就认为我善良体贴?”他沉下脸孔,用着令人胆寒的表情瞪着她。“你才认识我多久,就自以为很了解我?你错了,不管你是怎么想我、看待我,你都错了。”

不管他怎么努力诋毁自己,她眸子依子依旧那么温柔。

“我会证明的。”她绽出美丽的笑。“往后还有无以计数的时间让我证明,我方才说的,并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随口说说。”

这样看着她眼睛,他发觉自己——几乎想相信她了。

但下一刻,残存在心里的伤口又让他戒备起来。

“少来惹我,我没兴趣陪你耍猴戏。”他用力将她推开,任她跌坐在地。

望着他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她想,她是不是太莽撞了?才把场面开得这么僵——她不应该那么急的,应该再等几天,找一个良辰吉时,再好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听闻他的过去,又见他那么难过,她脑子便浑了,话就冲出口了。

好愁啊……她低头柔柔额际,打小上过私塾也念过不少书的她,偏偏想不起哪本书上教过,要怎么接近,一个心伤累累的男人。

“刚刚应该吓到他了吧?”

恬儿和一般姑娘不同。她爹娘从不曾要求她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人阻拦过,所以她才会那么大胆妄为,没半点姑娘家的矜持。但她可以确定,她的话句句真心,绝没半点虚假。

可他相信吗?望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她叹一声站起。瞧他反应,恐怕是不吧。

恬了恬嘴巴,唇角的微疼让她想起,两人刚刚做了什么!

他的嘴,曾那么近、那么近地贴着她。

忆起方才一刻,热辣的臊红漫过她脸颊耳根。青涩的她,还不知道男人女人可以做这种事——虽然,嘴巴被他嚿得有些疼,他举动也不见丁点温柔,但,心底还是欢喜的。

她原本已做好准备,得孤单撑持着酒窖,直到小磊长大接手——现在打算未变,只是眼睛望去的风景,跟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心底多了道身影,让她可以思念,可以爱。

明天,她想起他早上的邀约,他说过明儿一早会带她到江边采买,现下两人闹得这么僵,不知这个约定还算不算数?

要是哥哥还在就好了,至少可以跟哥哥商议,看怎么突破这僵局——她又叹了一声。

同在此刻,盛怒离开的宁独斋并没回房。他一走出庭院,随即蹬上时家屋顶,仰躺着望着天上的弯月。

乱了。打自再踏进时家,一切都乱了。

扪心说,对于她奇突的举动,他并没他表现的那般惊诧,虽然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但她的不按牌理出牌,早在他预料之中——反正一般姑娘不会做的事,在她却不是难题。

他肯定她的能耐。所谓巾帼不让须眉,说的就是时恬儿。

一道声音在他脑里发问——既然你这么了解她,刚才为何发那么大脾气,还不惜把人推倒?

他闭紧眼睛。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他终于可以承认,真正引发他怒气的原因,并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而是,他的动心。

当她当着他的面道出那几个字——她喜欢他,他头个感觉到的不是嫌恶、烦躁,而是窃喜、是如愿以偿。

老天!他大手罩住双眼声吟。

一个口口声声说讨厌女人的他。竟然会这么想——如愿以偿!

他是不是脑袋烧坏了?

就这么一闪神,他脑中再次浮现她甜润嫣红的小嘴,还有她盈盈落泪的双眼。

他一向时厌女人掉泪,可说也奇怪,当泪珠自她眼角滚落。

头个闪过他心头的,不是厌恶,反而是怜惜。

他提醒自己别被骗了,女人不会无缘无故掉泪,肯定是另有所图,才会把自己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就跟他娘一样。

他永远记得她把他卖给师父时掉的眼泪,看起来是那么地凄楚可怜,仿佛她的狠心,是时不我予,绝非她刻意为之。

而年纪尚小的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即使她把他打得浑身是伤。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他还是相信自个儿的娘亲。

不是常听人说,孩子是娘亲的心头肉,不是吗?

他跟他娘的过节,他刚隐了一半没说完。

师父买走他后没几天,他凭着粗略的记忆,一路挨饿乞讨,走了好几天路,终于又让他回到旧时的家。本以为娘见他回来,至少会感动开心一会儿。可没有,她脸上一丁点久别重逢的欣慰也没有——他娘一见门外是谁,那张脸倏地变得无比狰狞,比鬼还可怕。

不等他喊一声娘,她立刻抄起扫帚狠怞他身体,轰他出门,口口声声说他早跟她没有关系,少回来死皮赖脸碍她的眼。

他闭起眼,被娘亲抛下的痛,仍深烙在他心上——自那一刻起,他心就死了。

还是被自个儿的娘亲手打死的。

他用力搓柔脸颊。十多年来一直搁着不愿回想的往事,却因为一个黄毛丫头,又让他内心翻搅不休。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告诉自己,得趁事情变得更混乱之前早早怞身,才是明智之举——念头一闪过,他人跟着站起,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

他发誓他绝非有意选了这片屋顶,可就是那么巧,从他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仍待在庭院里的她。

她正拿着他用过的酒杯,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看着她把酒杯收进衣袋,像得了什么宝贝似,步履轻快地跑走。

连傻子也看得出来,她为何留下他用过的酒杯。

她说她喜欢他。

他耳根倏地发烫。

“可恶。”他闭眼低啐。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搅,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不能走。先不论他先前和她做了约定,单说明天,他还得跟王叔一块到江边买鱼,他脑子有个声音取笑——别忘了,明天她也会在。还是你亲口邀她去的。

“烦死了。”他瞪着夜空啐道,可心头,却不由自主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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