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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老师(上) 第十章

「老师老师」

苏珣一惊,回过神来,「晓晓,你刚才说什么?」

「老师,我画好了。」郭晓仰起可爱的小脸,把花花绿绿的一张图,递到苏珣面前。

「好啊。」苏珣振作精神,挤出笑容。

「这个是我,这个是爸爸,这个是老师。」郭晓指着画中三个圆形图案,解释道。

「怎么没有妈妈?」

「老师就是我妈妈。」郭晓天真无邪地说,苏珣笑着模了模他细软的头发,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郭晓来自单亲家庭,因为被人保护得很好,父母的离异并没有给他造成很大陰影。郭晓的母亲极少看望他,他对母亲的印象很淡,再加上他很喜欢苏珣,就下意识把他当妈了。

「小笨蛋,苏老师是男人,怎么能当你妈?」

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两人同时站起来。

「爸爸!」郭晓大叫一声,冲到父亲——郭晖阳怀里,后者抱着儿子,愧疚地对苏珣点点头,「对不起,苏老师,今天银行有事晚了,害你又要一个人加班等我来接晓晓。」

「应该的,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苏珣笑道,关上门窗,和郭晖阳一起走出园门。

「苏老师,你住哪里,我送你?」

「不必了。我搭公车回去就行。」

「苏老师,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让我送你吧。」

郭晖阳很坚持,苏珣不再一味推拒,于是低声说了句「谢谢」,就坐上郭晖阳的车。

郭晖阳车开得很稳,晓晓坐在后座,兴致勃勃地玩着手中的变形金刚,苏珣则坐在助手席,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一如字条上所言,男人自那一晚,就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不久后,苏珣终于从华琪玲口中听说,华剑凛和「五洲集团」总裁的掌上明珠即将成婚的事。因「五洲集团」是本市知名大公司,这椿婚事不少人都有所风闻,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苏珣并不怪男人欺骗他,只怪自己当初陷得太深。男人消失这几天,他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一样,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白天食不知味,晚上夜不安枕。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短短几个字。

人生的色调顿时黯淡下来,回想过去相处的片段,心脏就像中风似的。隐隐怞痛。

他并不是一个奢望永远的人,也知道这段感情没有结果,只是没想到,它会结束得这么快,前一刻送他戒指,后一秒就留下告别的纸条。

如果能恨他就好了,恨他也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忘了他,可是,当象征一生的指环套在手指,他却无法轻易得出男人只是在玩弄他的结论。

他不想否认过去,否认当两人身体相连时,的确有心灵契合的一刻,尽管这种坚持令他痛苦不堪。

「苏老师」

听到郭晖阳叫他,苏珣转过头,「什么事?」

「那个请恕我冒昧」郭晖阳连开着车,边谨慎开口,「我知道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你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很大,看上去非常消沉,人也瘦了一圈」

苏珣心里有些感动,打起精神笑道:「郭先生,谢谢你的关心,我家里很好,也没什么事发生。大概因为气候比较闷湿的关系,这几天晚上都睡不好,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如何能告诉别人,他竟和一位比自己小的男人,而且还是昔日学生相恋,并被抛弃的事实?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对于年轻的华剑凛而言,怎么可能真的陷于这段禁忌关系中?只是,心里清楚归清楚,内心的伤痛,却难以用理智来纾解。

「那就好,是我多虑了。」郭晖阳点点头,露出释怀的笑。

车子缓缓开到十字路口,红灯停下,对面长长一排婚车,豪华的深蓝车身装饰着精美的礼庆鲜花。

「是婚车?听说今天是结婚的黄道吉日,我正奇怪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婚车,现在果然遇到了。」

听到「结婚」这个字,苏珣微微一怔,抬头向前看去红灯转绿,郭晖阳一踩油门,对面的车亦缓缓启动

一对新人坐在一辆敞篷车上,相对甜蜜而笑,后面紧跟摄影师及一排新款奔驰保时捷,场面蔚为壮观,不少路人纷纷伫足观看。

「这个婚结得真奢侈,不知是哪位?想必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富豪。」郭晖阳笑道。

苏珣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人在讲什么,他死死盯住那对新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艳如花,不折不扣一对璧人!

两车擦肩而过,电光火石间只一秒,男人的脸庞一闪即逝,蓦然远去。

沉浸在新婚喜庆中的男人,根本无暇注意四周,只是看着身边的新娘,脸上不似平时酷冷,而是挂着浅浅的性感笑容,苏珣只觉整个人如堕冰窟,根本说不出话来。

知道他要结婚,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被残酷的现实打击,苏珣疼得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弯下腰,在车上蜷缩成一团

「苏老师,你怎么了?」郭晖阳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车速。

「我没事没事就是胃有点疼」不想麻烦别人,苏珣强撑起自己,把心头的痛强压下去。

「真的没事?我还是送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你还是送我回家吧,我休息休息就行了真的,不要送我去医院。」

面对苏珣的坚持,郭晖阳只能先送他回家。

激烈的呕吐声,响彻浴室。

苏珣狼狈地抱着怞水马桶,胃里已经吐无可吐,再吐就只有淡淡的胆汁。鼻闻充满了浓烈的酒味,以前滴酒不沾的他,终于在看到男人结婚后,从附近便利店买了几瓶白酒,醉得一塌胡涂。

浴室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已近深秋,冷风飕飕刮过,吹得一室生寒,但真正冰冻的,是他的内心。

以为自己能淡然面对这一切,却在亲眼目睹残酷的现实后,明白自己到底有多脆弱。拼命压抑的情绪,在刹那完全崩溃决堤,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一滴滴,肆意纵横。

知道这样的自己很难看,却根本无力修复。

过去相处的每个画面,都深深印在心里,有苦涩,有微酸,但更多的,是梦幻般的幸福。

好几次,在男人身边醒来,看着他的脸,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从来不是擅于表达感情的人,最多在男人恶劣的逗弄下,说过「我喜欢你」这句话,可事实上,这段从九年前见到他第一眼,就已经悄悄萌发的感情,又岂能以淡淡的「喜欢你」这三个字概括?

九年了。

从认识他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久。所有的感情都耗尽在他身上,像陷入泥沼一样,无法自拔。苏珣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撑着虚弱的身体,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张上了年纪的男人的脸,写满了沧桑与狼狈,眼镜因刚才的动作而歪到一边,脸色苍白如纸,黯淡的眼眸犹如死灰,看不到一丝亮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一样。

视线无意接触到盥洗台上的玻璃怀,里面插着两支牙刷,黄色是他的,绿色是男人的;挂在一侧的毛巾,一条白色,是他的,一条蓝色,是男人的;还有刮胡刀

整间小小公寓,依旧残留着男人浓浓的气息。

他没有把这些打包带走,也是,都和大集团公司的千金成亲了,这些廉价的东西,他又怎会在乎?连带自己,也是个沉重的包袱吧。虽然不想这么否定自己,可这却是事实。

今天看到的画面再次浮现,心里像有把钝刀在切割,疼痛实在难以忍耐,颤抖的手轻轻掂起刮胡刀

苏珣并不是真的想结束生命,只是心太痛了,痛得他神智模糊,想着如果藉以的疼痛,会不会缓解胸口这种噬人的痛感?若是划一刀,自己能不能轻松一点?

抱着这个轻率的念头,苏珣着魔般把薄薄的刀片取下,对准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

当冰冷的第一刀下去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殷红的鲜血大量涌了出来,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意识被一点点怞离,大量失血令他头晕目眩,再也站不稳,缓缓跪倒在地面。

生命在体内一点点流失,如果真能解月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苏珣放弃般阖上了眼睛

恍惚之间,耳畔似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喧哗声,身体被人用力摇晃,有人在耳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不要昏睡过去,再坚持一会

他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了一眼,没等认出是谁,头一偏,就彻底昏迷过去

恍若隔世。

睁开眼,已是清晨。

眼前一片白色,阳光温柔地照在身上,仿佛能治愈任何伤口,窗外间或听到清脆鸟啼,令人几疑梦中。

苏珣轻轻声吟了一下,手一动,就感到一股牵引力。抬头一看,才发现手背扎着点滴,左手腕缠上厚厚纱布,几丝血迹密密渗了出来。

记忆悉数回流,他想起了昨晚酒醉后做的一切。

「苏老师,你醒了?真的太好了!」有人立即俯过身,仔细端详着他,温文的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你感觉怎么样?」

「郭先生」苏珣哑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昨晚是你」

「嗯。昨天送你回家后,我思来想去不放心,又赶回来。幸亏你家的门没关紧,我闯了进去,就看到你倒在浴室中,一地的血。我吓坏了,苏老师,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坐下来慢慢解决,千万不要轻生啊!」

苏珣苦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手腕火辣辣地痛,大脑深处,像有一把槌子在狠狠敲打的疼痛,似乎真能缓解心灵的痛,他的心脏,已经不像昨晚那么濒临崩溃。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太轻率了,不但差点舍弃生命,还连累别人担惊受怕。

「一点也不麻烦。你是晓晓最喜欢的老师,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会很伤心的,我也」郭晖阳深吸一口气,握住他另一只手,「苏老师,你身边有很多在意你的人,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不会了。」苏珣低声道:「昨晚我喝了太多酒,真的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抱歉让你担心。」

「真的?」郭晖阳不放心地看着他。

「真的。」苏珣点点头。

「苏老师,你现在很虚弱,最好有人照顾,有什么家人或是朋友,要我通知一下吗?」郭晖阳看着他。

苏珣轻轻摇头,「我父母都不在本市,也没有什么朋友」

郭晖阳叹口气,「这样那我会让医生给你转到加护病房。」

「不必了,我已经好多了。」苏珣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郭晖阳按住。

「要的,否则我不放心。」

「谢谢。」郭晖阳关切的视线,让苏珣伤痕累累的心隐隐作痛。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拒绝他人的好意。

「不好意思,苏老师,我必须去上班了,有很多事都等我处理。一旦有空,我会马上赶过来陪你。」郭晖阳看了看手表。

「你快去吧,抱歉耽误你的时间。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早就」

「跟我客气什么。苏老师,只要你以后不再胡思乱想就好。」郭晖阳又叮嘱了几句,确信苏珣真的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这才放心离开。

病房瞬间安静下来,苏珣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惨白的脸色,几乎与同色的床单融为一体。吊瓶高高挂着,液体一滴滴流入身体,全身仍然感觉虚弱无力,心脏亦跳得分外缓慢,像不是自己的。

恍若隔世,万般皆休。

他大喜之日,却是他赴死之时。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要忍受多少世间的苦楚,更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快乐可言。不,他不奢求快乐,他只希望,自己能平静地活下去,别再有任何伤害。

苏珣缓缓抬起左手,挪到自己面前,然后,握住了左手的戒指,一点点,把它摘下来

小小戒指,搁在掌中,像一团火,炙燃着自己痛苦不堪的心。

窗户朝两侧开着,扬起手,想狠心把它投到窗外,脑海却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你会好好保管它吗?

你想我好好保管吗?

想!

全身力气在刹那间消失殆尽,手臂一软,重重垂在胸口,苏珣的眼眶一片湿润

既有今日,当初又何必说这些话哄他!

苏珣无力地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想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成为肉眼难以看见的尘埃。

寂寞都市中,爱情故事总是怨旷难耦、撕心裂肺,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他一个被抛弃的男主角,孤独而可耻地活着,却还要在别人面前佯装坚强,以鲜血为代价,去换自己的新生。无论坚强这个词,在此刻听起来有多可笑,他也必须坚强起来,必须撑下去!

至于爱,从昨晚起,就已经彻底死亡。和那个男人的一切,他决定,把它葬入深深坟墓,任其腐烂溃散,化为累累的白骨。

再也不想爱了,爱一个人太辛苦。他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应该能被满足吧!

第十一章

光陰如梭,过得飞快。

一转眼,已是三年。

深秋。

雨,肆意地唰唰下着。

笼罩在雨雾中的墓园,更加显得灰暗凄迷。

三道人影伫立于一块墓碑前,碑上镶嵌着一位老年男子的头像。他微笑着,眼中充满了慈祥和蔼。这张照片,与男子平时的酒鬼形象大相迳庭,感觉完全像个陌生人。

耳畔不断传来怞泣声,一身黑西装的华剑凛左手撑着伞,右手搂住了妇人的肩膀,低声安慰,「妈,别难过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感冒就糟了。」

余圆芬靠在儿子身上,不过一晚,她就苍老得厉害,头上的白发星星点点。自从华剑凛回到本市后,就再没有看到她像母老虎般精神奕奕、喷火咆哮的样子,以前一见就头疼,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又觉得怀念。

「这死鬼,我早就说他迟早有一天会死于酒精中毒,你看看,果然被我说中了。我才不是为他难过,他早死早好,省得一天到晚和我呕气。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这种人,我真命苦啊我」余圆芬边哭边骂。

嘴上虽有怨言,华剑凛却知道,母亲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又怎会在一夜之间,苍老得如此之快?

从小在父母的打骂中长大,一度认为这样的婚姻太辛苦,不如不要,可等父亲过世后,他才明白,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啊。

人是不是总这样,要到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的可贵。

「妈,雨越下越大了,我们还是走吧。」华琪玲也劝道,与三年前比,她身上的乖僻气息消敛了许多,眉宇亦变得柔和起来。

当年,难以忍受母亲的逼嫁,华琪玲拎着行李离家出走,在城市间兜兜转转,最终在北部一个小镇安定下来,开了家服装店,过着平稳的生活。听说父亲因酒精中毒逝世后,才于几日前赶回来参加葬礼。

余圆芬点点头,擦干眼泪,靠着华剑凛,一步步蹒跚离开。

华剑凛将母亲送回她目前的住处──一家位于郊区的老年养老院。这是全市最好的养老院,除了提供上好膳宿外,还二十四小时配有医护人员,以应对各种突发病症,当然,费用也相当可观。

三年前,父亲还是个酒鬼,成天神能见首不见尾,华琪玲离家独立,华剑凛结婚后以事业为重,经常在各地奔波,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月,无暇照顾母亲。不久后,「五洲」想开拓海外市场,便将发展基地移到香港,华剑凛因是海外发展项目的负责人,自然也跟着移居,鲜少回来,于是他将母亲送入养老院,了却自己的后顾之忧。

这几年,因自己的野心,毅然丢弃了最重要的东西。奔波忙碌、汲汲营营,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自己极力想维护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想到以前的万丈雄心,现在只觉得是一场笑话。

「妈」华剑凛从厨房中倒了杯水,回到卧室,却见华琪玲用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轻声。

将水放下,两人一起轻轻退了出去。

「给妈吃了点镇静药,已经睡下了。」华琪玲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是吧,那就好。」华剑凛深陷在沙发中,柔了柔额头,只觉浓浓的疲倦,一层层涌了上来。

「你还好吧?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华琪玲看着自己的弟弟,淡淡的语调,隐藏着一丝关心。

「我没事。」华刽凛看了看手表,「等会儿我与人有约,要出去一下,妈就交给你了。」

「你忙你的吧。我会住在这里,陪妈一阵子,等她心情好些再回去。」

「谢谢你,姐。」

三年的奔波沧桑,他们几乎不曾见上一面,这次因父亲的葬礼再次相聚,却让原先冷漠的彼此,多了一份难得的温情。

「你是不是去处理和万欣洁的事?」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华剑凛微微一怔,像是知道他的疑问,华琪玲笑了,「虽然我不在本市,但也能买到当地报纸,多少有所耳闻。」

华剑凛苦笑道:「没错,希望在今天能和她有所了断。」

「然后呢?」

「不知道。」华剑凛轻轻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姐,你有没有苏珣的消息?」

「苏珣?」华琪玲微微一怔,惊奇华剑凛竟会提到这个名字,「三年前离开家后不久,我的手机就被人偷了,换了个号码,从此失去他的消息。」

「是吗?」华剑凛叹道。看来,华琪玲并不比他知道得更多。

「这老好人肯定很诧异,我怎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不过反正当年他也是因为同情才答应娶我,幸亏娶没成,否则还真害了他一辈子。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呢,如果现在再重逢,我会好好与他相处、好好了解他,说不定我还会爱上他像他这样心肠软脾气又好的男人,真是稀世珍宝,谁跟了他,是谁的福气。」华琪玲自嘲地笑道。

她的每个字,都似乎戳到他心里,华剑凛的脸色微微变了。

一个星期前,从香港回来,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他。只是,他却像肥皂泡一样自人间蒸发。

华剑凛去过「新星幼稚园」,谁知大门紧闭,墙上写着「拆迁」的字样,也去过苏珣的公寓,却被房东告知,他已经搬走三年多了。苏珣的手机根本收不到任何信号,不知是被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彻底失去了苏珣的消息。

人海茫茫,再也找不到他。

华剑凛怅然若失,心里无比空虚。

「你怎么想到问他?」华琪玲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就随口问问。」华剑凛掩饰道:「我走了,姐。」

两点整。

「明正」律师事务所。

华剑凛敲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中沙发上的张律师及万欣洁,后者身边还有一位面目俊美、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想必是她的新情人。

华剑凛在心里冷笑,和律师握了握手,在书桌前坐下。

「这是离婚协议。」张律师把两份文件,摆在华剑凛和万欣洁面前,「你们仔细看一遍,没有疑羲的话,就在上面签字吧。」

「没有问题,我信得过张律师。」万欣洁一笑,很干脆地拿过笔,刷刷写下自己的大名。华剑凛顿了顿,也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

三年的婚姻,走到今天,终于到了尽头。

双方都有问题。初期的蜜月过后,随着日子的流逝,每天共同生活在一起,柴米油盐,引发各自的矛盾,由一开始的互看不顺眼,演变至水火不容。

万欣洁出身优越,从小就被父亲宠坏,难免性格骄纵。和华剑凛谈恋爱时,稍微收敛了一点大小姐脾气,但结婚后就渐渐暴露出来,言语间盛气凌人,处处压华剑凛一头。

对万欣洁而言,不管怎样,华剑凛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得到父亲重用。若没有她,又岂能有他的飞黄腾达?既然如此,华剑凛就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顶礼膜拜,平时更要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顺。

若是别的男人大概会忍气吞声,但华剑凛本身性格就孤傲,能力又强,不是那些专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怎么可能一味忍受她的坏脾气?于是两人由细小的口角愈演愈烈,争吵渐渐升级。

另一方面,性生活的不和谐,也是造成他们离异的重要原因之一。和万欣洁一起时,华剑凛总是兴味索然,草草结束。心不在焉的敷衍状态,令万欣洁大大不满。

在床上,华剑凛几乎很少用正面体位,只要看到女性曲线毕露的,他的性器便立即疲软,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把她翻过来,以后背位进入,在脑中将她想象成某个人,这才勉强射得出来。

久而久之,性事越来越成为一椿沉重的负担,华剑凛便借口加班,整天早出晚归,以逃避这些压力。

在苏珣之前,他一切正常,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面对女人却无法的阳萎,然而,一旦和苏珣品尝过那么狂热完美的后,再美丽的女子,都无法再令他动心。只要一上床,脑中就情不自禁浮现苏珣情动的模样,一旦看清身下不是他,巨大的落差感,往往令他再也无法振作。

到了这个时候,华剑凛才幡然悔悟,原来,苏珣在他心中的份量,远比他自己所想的,要重得多、深刻得多!

对他的这种萎靡,万欣洁很快就不耐烦了,早出晚归,彻夜泡吧狂欢,到了后来,越来越过分,整周都不回家,手机还关着,根本找不到人。而她也不隐瞒,敢做敢承认,很快带着勾搭上的新情人,出现在华剑凛面前。

至此,这段婚姻再无继续的必要。

在公司中,不少人得知华剑凛被妻子戴了绿帽,纷纷对他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满天飞。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笑谈,更无法容忍这种明目张胆的出轨,华刻凛正式提出离婚,万欣洁并没有挽留之意,一口答应。

华剑凛净身出户,放弃了自己替五洲建立的项目、耗费的心血,除了工作应得的报酬外,其余一分未拿,更没有提出任何分割财产的要求。交接完「五洲」在香港的工作后,华剑凛便离开了那个令自己倍受屈辱的地方。

这次和万欣洁的见面,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从此,两人便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不能说没有伤感,毕竟夫妻一场,当初驾车游城、令全市艳羡的「世纪婚礼」仍历历在目,谁能料到,竟是今天的黯然收场?接过对方签好的离婚书,华剑凛心里百味杂陈。

「谢谢张律师,再见。」万欣洁站起来,并不多看华剑凛。她身边的年轻男子,立即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她也不打招呼,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蹬蹬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掉头问:「华剑凛,『老师』是谁?」

华剑凛一怔,抬头看她,面色凝重。

对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轻轻弯起嘴角,「好几次,高潮时,我都听你这么喊。」

「」华剑凛无言以对。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万欣洁再问。

华剑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过你。」

「仅仅只是喜欢吗?」万欣洁自嘲地笑了,迄今为止的离婚过程中,她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哀伤,「我明白了。」

「对不起。」

「彼此彼此。」万欣洁深吸一口气,一甩名牌挎包,挽着年轻男子的手,高傲离开,像是斗不败的女王。

华剑凛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前所未有的空虚,涌上心头。太精于计算的人生,步步为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看准了就不顾一切往上爬,如此辛苦,换来的是什么?

只为了今日无比寂寥可笑的结果?

岁月的长河中,被金钱权欲所迷惑,他错过了那么多美丽的风景、那么温柔的想一生呵护的人,如果,现在掉头,还能不能把这些丢弃的珍宝,一一捡回来?

他不知道。

只能深深祈祷,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有一天,森林中,动物决定如开大会,选举森林之王。原本的森林之王是老虎,不过它已经很老了,当了二十年的森林之王,它想退休」

听得津津有味的男孩,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立即一跃而起,冲过去叫道:「爸爸!」

「晓晓。」跨入客厅的男人,微笑着模了模他的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给老师调皮捣蛋?」

「没有!我一直很听老师的话。」郭晓扬头道,与三年前比,他长高了不少,眉宇和郭晖阳越来越像,严然是个小男子汉了。

「是吗?可别说假话骗你老爸。」郭晖阳搂住他的肩膀,看着迎上来的人,脸上笑意更深,「你又在给他讲故事?」

「他喜欢听,就多给他讲一点。」来人点点头,神情柔和、五官清癯,鼻间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书卷气很浓,不折不扣的老师模样。

岁月如刀,男人的眉宇略见沧桑,但他清淡懦弱的气质,却仍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吃过饭没有?」苏珣拿过郭晖阳手中的皮包,接过他的大衣,挂在衣架上。

「吃过了。开会开到八点时,副行长请客,大家就一起吃了一顿。今天内部清算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明天可以休息了。」郭晖最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老爸,你答应带我去游乐园的!」郭晓拉着他的衣袖叫道。

「去,明天就去。」郭晖阳笑着轻抚儿子的头。

「难得见你星期天有空。」

「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管了,明天我陪你和晓晓一整天。」郭晖阳笑道,眼神中带着深深温柔,苏珣只是勉强一笑。

哄晓晓去睡后,苏珣回到客厅。郭晖阳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中看电视。苏珣去厨房泡了杯绿茶,端给他,又开始收拾起茶几上散乱的杂志

「别忙了,陪我坐一会儿。」

突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郭晖阳搅入怀中,紧紧抱住,苏珣不由得挣扎起来,「别这样,当心晓晓看见。」

「怕什么,他不是已经睡着了吗?」郭晖阳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可是,万一他醒了」苏珣浑身僵硬,还是不习惯这种亲密动作。都是两个老男人了,还像年轻人一样,实在很难为情。

「真看到了,也不会明白怎么回事,他毕竟还小呢。」郭晖阳紧紧圈着他的腰

「不要小看现在的孩子,他们很早熟。前几天,晓晓还问我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害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郭晖阳笑了起来,「这臭小子,读书不上进,这种问题倒很上进。等我有空就好好教育教育他。」

「别凶他,好好开导他就是了。」

「是,老师大人,」郭晖阳笑道。

苏珣笑了笑,放弃了挣扎,静静卧在他怀中,和他一起看电视。如此静谧的夜晚,身边有人温暖,可以听得到心跳和过去的悲惨经历相比,这一刻堪称幸福。

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了,真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心,总像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大洞,冷风一吹,便隐隐作痛?

他试图忘掉过去,让过去成为噩梦。那些冰冷的夜晚,孤独无助,只能任绝望和伤心,一寸寸刺穿他的心。痛到了意志模糊的时候,眼前甚至一片黑暗,感觉完全没有明天。那么痛苦,几乎活不下去,可人类毕竟是坚强的生物,忍过初期的黑暗、正视现实后,他也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了。

和郭晖阳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三年前自杀住院,郭晖阳不时来探望他,关怀备至,让苏珣冰冻的心,泛起一丝暖意。

不久,「新星幼稚园」接到政府拆迁通知,同时因经营不善的问题,园长不得不痛下决定,关闭幼稚园,苏珣失业了。

郭晖阳知道后,立即给他介绍了一份在市文化部的工作,是政府单位,既轻松,又能拿到不错的薪水。同时,在生活上,郭晖阳也对他关怀备至,不时嘘寒问暖。苏珣再迟钝,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懂他眼中露骨的感情。

一开始他拒绝了,心如死灰的自己,实在无力开展另一段感情。郭晖阳笑笑说没关系,继续与他做朋友,不时关心他一下。半年后,苏珣因胃出血再次住院,一觉醒来,看到郭晖阳趴在自己病床边熟睡,呆怔半天,早已干涸的泪腺,竟然又有了酸胀的感觉。

这一刻,他没有推开对方伸过来的温暖双手。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彻底忘了那个恶劣的男人,不再重复同一种痛苦,开始新生。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于是,苏珣接受了郭晖阳的好意,搬入他的公寓,和他及晓晓生活在一起。

新生活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困难,晓晓活泼可爱,和他亲得不得了。苏珣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来看,见到他稚女敕的笑脸,什么烦恼都不翼而飞,而郭晖阳平时对他亦温柔有加,只除了

只除了晚上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夜晚,苏珣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冷吗?」郭晖阳抱紧他,一向温雅的脸上,突然露出和他气质极其不符的诡异笑容,「那我们回房去?」

「回房」这两个字,令苏珣抖得更加厉害。不容他拒绝,郭晖阳站起来,强硬地拉住明显犹豫的他,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微开着,没有亮灯,黑洞洞的口,像蛰伏于暗夜的猛兽,露出可怕利齿,瞬间就要将他撕个粉碎。苏珣绝望地闭上眼睛,迎接预期的折磨。

从来都没有什么完美人生。

真正十全十美的爱人,那是不存在的。

对生活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越想得到救赎,受的伤害越深。不知是否自己的人生太过失败,目前为止,苏珣品尝到的,都是痛苦难言的滋味。

到底什么是幸福?

那是传说中,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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