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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梦徊 第三章

回到行宫,龙令烦躁地赶走他人,只留了严培侍奉自己,准备再穿戴上平民的衣物悄悄出去。然而严培刚拿出易容用的用具,便听得外面有人高呼京城千里密报,有急事启奏圣帝。

龙令虽然满月复烦躁,却也不能忽视这个密报。因为这是他离开京城时所安插在京城的密探,有一暗中观测自己不在时朝臣们的动向,这是为了防止臣子利用手中权力而做出危及皇帝地位的一种防范措施。

当然,防范不止这一种。当初他将宇文元官复原职之后,又遵照自己的诺言提拔了洪永喜,现在朝中形成了两大派,就是洪派和宇文派。这两派都认为自己对国家有最大的贡献,很不忿对方如今与自己相约的地位。刚开始双方都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客气,互相恭维一下,吹捧吹捧,可五年下来,客气被丢到了一边,恭维面孔也被撕得稀烂,皇帝在面前都能吵得翻天复地恨不能上去抓对方一脸爪印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龙令利用了这一点,以两派之间的不合让他们互相牵制。这五年之中他曾八次御驾亲征,正是因为有他们之间的牵制平衡他才会放心地离开,不必便担心后方起火。

他安插的密使就是专门密切监视这两派之间情况的,万一有什么不祥的动向,可获权立刻直接报告龙令,中途不经任何人手。

“宣他进来。”龙令挥手,让严培将东西收回去。

这种密报只能龙令一人听取,严培一见龙令的手势便会了意,叩拜后退下。

通传后,一人低头匆匆而入。

“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龙令待他站起,懒懒道,“究竟是什么事?”

那人环视四周,确认周围再无他人之后低头道:“是这样。皇上初八出行,文武百官夹道相送。当时皇上曾下过令旨,在皇上出行的期间,京官不得离开京城,不得歌笙,不得狎妓。初九那天是宇文元亲信洛高名高堂的忌日,便到城外华法寺去上香,不想被洪永喜手下看见,说他知法犯法,擅离京城。洛高名手下和他们打起来,因寡不敌众被打成重伤,随从全被打残。宇文元大怒,命人守在妓馆异香楼外,当夜从里面拖出了洪永喜的独子洪宝巨及其亲卫一十八人,初十那天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洪宝巨重病,亲信被打死六人,五人重伤。洪宇两派如今已发展到了见面眼红的地步,只要方圆十丈之内有两方的人同时出现,立刻会酿成混战。如今他们关闭了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大约是害怕消息传递到圣上耳中,可他们没想到城中有专为我等所备秘道,这才避过他们耳目出得城来。京城事态已非常紧急,无门无派的官员与无辜百姓叫苦不迭,政事混乱,望圣上能尽快回去,力挽狂澜!”

听得这种消息,龙令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冷,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宇文元,洪永喜,终于忍不住了吗?”他边笑边冷然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连什么是忍也能忘记,果然已经老得没用了……”

那两人都已将近60岁,却还是手中紧抓着权力不放,使他很多时候都无法放开手脚,虽然能互相牵制,但内耗也很严重。龙延成在朝中的残留羽翼他现在基本上已剪除干净,他早就想将这最后的障碍一举铲除,既然他们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就不客气了。

“圣上,敢问圣上,何时返京?”那人问。

“何时返京?”龙令大笑,“那么急做什么!”

那人茫然而困惑,结结巴巴问道:“圣……圣上!?”

不回去?等那里兵变吗?

“朕自有分寸,你报信有功,回京城之后朕会有相应赏赐。你先回去吧。”

“谢皇上!”

看着密使出去,龙令独自静下心来思考了许久,传唤严培进来,开始部署一切。

白天的时候雪停了,到了傍晚时分,纷纷扬扬的细雪又满天飘洒了起来。

鄂州城西,柳家庄,“刘若成”府邸。

由于下雪的关系,房间中显得陰湿而冰冷,龙延成命人在房中点起了火盆,身上也裹了厚厚的皮裘,可是他还是感觉很冷,手足冰凉。

他坐在火盆旁的椅子里看书,可看了一半便冷得看不下去,被冻得僵硬地将书丢下,他有些生气地指着旁边只穿薄袄,却满头冒汗地在相对来说太过狭小的房间里练拳的罗予牝道:“真是不公平!凭什么我穿这么厚还冻成这样,你只穿那么一点却满头冒汗?”

“老爷……”罗予牝觉得自己都快没力了,“我是在练拳呐!您要是和我一起练上一会儿,保证您的汗出得比我多。”

“我才不练。”龙延成断然拒绝,“一身汗臭的难受死了,又得洗澡。你不是不知道,这天气洗澡真能把人冷死。”

“那您可以不用洗啊,”罗予牝满不在乎地笑道,“您看我都一个月没洗了也没事。不是我说,一天一洗实在是太……”

“一个月没洗!”一本书应声砸到了罗予牝脸上,“快点给我滚出去,脏成这样居然还敢到我房间里来,快滚!”

第二本书飞来,罗予牝边躲边笑:“老爷这话就不对了,是您说这房间太冷,要加个人增点热气小的才进来的,又不是小的擅作主张。”

“好了好了快滚快滚,回去洗了澡再来。”龙延成亲自伸手将他拍出去,“快一点快一点,房间都臭了。”

“可是您也说了,这天气洗澡能把人冷死……”

“快点!”

“咦?老爷,您——”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您的房间里好像有别人……看错了吧……”罗予牝对自己摇摇头,为自己变差的眼力哀悼了一下,哼着歌儿乖乖洗澡去了。

龙延成刚关上门,一只粗壮的手臂忽然便从后面伸出来揽住了他的腰。

“谁!……唔——”

另一只手迅速伸来,在他高声示警之前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紧张,是我。”

龙令做完事情之后天色已经晚了,可是想见龙延成的却不曾稍减。他还是召来了严培,让他为自己易容。

“那边监视的情况如何?”趁着换衣服的时间,龙令问。

“回圣上,没有异常。他们就如同普通人家一般,天明而作,日落而息。若不是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怕是谁都会被骗的。”

举起手,让严培为他扎上腰带,龙令又问:“那个罗予牝是什么来头,查出来了吗?”

“他没什么来头。”

“嗯?”

严培道:“他现在的身份是鄂州城内一家有名钱庄的老板,在许多城内都有分号。不过他平时却是住在城外的柳家庄那里,若是和贤王……”

龙令沉了一下脸色,严培慌忙改口。

“呃,他若是和刘若成同时出现,便会以下人自称,以至于现在许多人都认为贤……刘若成才是钱庄幕后真正的老板。小的也查过他是如何建立这钱庄的,可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他似乎是一夜之间忽然出现在这里,然后生意忽然就火爆起来,但因为他生意好,和当地官员关系也不错,露了外富也没人敢说什么。至于他原本的身份,没人知道。您说他的武功更像大内教导出来的,小的便找了一些多年在宫中做事的宫女和太监、御林军几位将领,其中有一人说似乎有这么个人,不过多年以前便因为什么事而被降罪革职了。等回到京城后小的会命人去查查看以往的花名册,若真有这么个人,必定是逃不过去的。”

“很好,你继续去查,一旦查出什么,立刻回报朕。”

“遵旨。”

由于下雪的关系,龙令潜出行宫的时候专程穿了一袭白衣,这样伏在雪地之中便鲜少会有人能发觉。

严培本想也跟去,但龙令认为他不适合离开,便强迫他留在宫中扮成自己的样子顶班。严培吓得都快死掉了,帮皇帝圆谎是一回事,可是扮成皇帝又是另一回事啊!一个弄不好就死定了!

“皇……皇上!求您快点回来!小的必定支撑不了多少时候的,万一穿帮……皇上!皇上!”

看着“自己”的脸露出那种该死的哭丧相,龙令简直想一脚踹上去。

“朕会尽快回来,不过在此之前你若是穿了帮,朕绝对砍你的脑袋!”

“小的明白……可是……”

“没有可是!”闪电般的怒吼。

“属下遵旨!”闪电般快速的回答。

眼睁睁看着龙令轻盈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皑皑之中,严培僵硬地站了许久,嗫喏道:“可是……可是皇上,小的不会变声怎么办?万一有人要觐见怎么办?小的不能装哑巴呀……皇上……”

龙令早查出了柳家庄刘府的所在,以他的脚程,没多久便轻松地到了地方。

刘府占地很大,只是绕着围墙走一圈也需要不少的时间。若只是从外围看起来,和普通的大户人家没什么两样,也没有特殊的警戒。

龙令本想敲门正式拜访,但却忽然想到了那天那位“管家”罗予牝,如果他真的是管家的话,他要进入就必然会经过他的通传,如果他还在记恨那天的事情的话,他恐怕连龙延成的面都见不到就得被赶走。龙令不想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他只想见龙延成。

绕到围墙侧方,确定周围没人后,龙令轻身提气,身躯拔地而起,飘然落到了围墙的另外一边。当双脚落到地上时,他脑海中忽然闪现过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那时候他还被龙延成禁锢在宫中,一天晚上他潜出宫去与一位朝臣密谋大事,归途中经过龙延成的府邸,想到那么多年的仇恨与痛苦压抑,他的愤怒像海潮一般一波一波将他推到顶点,他只想杀了他!

可是在见到龙延成伏案而睡的平静面庞时,他的愤怒却被迷惑代替了,他受到了诱惑,因为自己,因为龙延成。

他在龙延成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强暴了他,几乎因为那粗暴的行为而让惟患心疾的龙延成死去……

他应该恨那个男人的,应该杀了他,应该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可是五年过去了,他的心中停留的还是龙延成的影子。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痛。他伤害了龙延成,同时把自己也弄得遍体鳞伤。

厚而轻软的白雪上很容易留下痕迹,龙令若是用双脚在地上走,那等于是给护院的家丁专程留标记。因此他一路都踏在覆盖着厚雪的树上和房顶上,当他的身躯无声无息地飘过时只会震下些许微细的雪花。一个家丁正在院中低头做事,龙延成有意在他躬下的背上一点而过,那家丁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戳了一下,抬起头时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真是见鬼了。”那家丁咕哝着,继续干活。

落在其中一个屋顶上,龙令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卷,那是监视这里的探子画的刘府平面图。他看了几眼之后将纸卷收起来,向龙延成的房间飞跃而去。

龙延成果然在房间中,不过房间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一个碍眼的人。

这是龙令第一次见到龙延成那么毫无防备,没有心机的笑容。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会开玩笑的,会用特殊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他人的关怀。

可是他没有对他笑过。除了冷笑,除了没有温度的淡笑,他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龙令从戳破的窗纸外偷窥着房内的情景,一想到龙延成那么轻松的笑容从来不是为自己而发,今后也必定不会为自己而发,他便觉得胸部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呼吸无法畅通,可怕的窒息感缠绕得他几乎死掉。

在罗予牝被龙延成赶出去时,他无声地撬开了窗户,跳入进去。龙延成刚关上门,他便无法忍耐地一伸手将他从后面抱住。

龙延成本能地挣扎,他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紧张,是我。”

龙延成的抵抗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消失。

龙令轻轻移开自己捂在他嘴上的手,然而他刚松开,却听龙延成的声音淡然地道:“阁下是哪一位?请恕在下实在听不出来。”

龙令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放开龙延成,龙延成转过身看着他。

“原来是你。”龙延成的眉毛挑了一下,作出一个不算惊讶的惊讶表情,“阁下这么晚到在下的房间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认出自己……也对那个陌生的“刘令”并不在意,甚至没有留下更深的印象。他当然不希望龙延成认出自己,但是他这种完全的冷淡还是伤到了他。

龙令扯开了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摊手道:“上次不是说了么,我对你动了情,想追到你……”

龙延成不置可否,转身想离开,龙令却又从后面抱住了他。

“想见你……今天整天都很想见你……我几乎魂不守舍,可见到你你却这么冷淡……”

听着他的告白,龙延成的声音还是异常清冷:“阁下未免热情过头了,在下可以说并不认识你,只是那天才初次见面……”

“不是初次,”龙令的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往上抚模,“不是第一次,我说过,我以前就对你动了情……”

龙延成用力想挣月兑,但他那种程度的抵抗对龙令来说只是挠痒一般,起不到丝毫的作用。反倒是他在龙令怀中挣扎时的动作,让龙令的身体逐渐热了起来。

“阁下若是执意如此,在下就只有叫人请阁下出去了。”

本来这一句是完全不能威胁到龙令的,但他却忽地放开手,让龙延成挣月兑了出来。

“抱歉,我失礼了。”龙令道。

龙延成莫可奈何地叹息一声,道:“阁下若是发拜贴,从正门而入,在下必定净扫蓬门,以礼待之。但你却学那梁上君子,偷偷模模潜入,甚至轻薄……行径与强盗无异。你教在下以何礼待你?”

他说话时面色微微有些泛红,但房间中点着灯火,在那种昏暗之中龙令看不真切,或许那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所以我不是道歉了吗?”龙令继续嬉皮笑脸,“对了,我为了见你晚上连饭都没有吃,你怎么补偿我?”

已经不想再回到之前那种可怕而寂寞的相处方式了,很羡慕他和罗予牝之间的那种感觉,想和他有更进一步的接触,但不想再互相伤害。如同刺猬在冬天的时候,为了取暖而接近同类,却害怕被扎伤,只有选择能够最靠近,同时又不会被伤害的距离。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肚子饿了。”龙令坚持地说,他往前走了两步,将龙延成逼到了书桌旁,用自己的身躯胳膊和书桌将龙延成围在了里面。

“阁下请自重……”

“我肚子饿了……”

他躬下高大的身体,龙延成向后躲闪,却躲不开他向他印下的嘴唇。

“好吧。”在他避无可避,龙令即将吻到他的那一刹那,他开口道,“我让人在前厅备饭,请尊驾移步……”

龙延成的气息吹在龙令的脸上,龙令原本停止了动作,却因他的呼吸燥热难耐,忍不住又向前倾了一点,舌尖滑过了龙延成的嘴唇。

那是一种和接吻、和床上的事情完全不同的感觉。

是一种挑逗。

基于性却并非以性为目的,只是情人之间的调情。

龙延成和龙令的背后同时掠过了一阵轻微的战栗。

龙延成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惊愕,一时间竟忘记反抗,直到龙令想要更得寸进尺地亲吻上来时他才忽然一惊,猛地推开了他。

“阁下若再要如此,在下就只好下逐客令了!”

龙令摊手笑道:“你不喜欢啊?”

龙延成一巴掌甩上去,却在接触到龙令之前便被捉住了手腕。

“为什么‘阁下’几次三番都想打‘在下’的脸呢?”龙令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他竟是这国家的王者,“难道是觉得本人太过玉树临风,害怕有人嫉妒?”

龙延成气得脸色发青,道:“就算是有人嫉妒,也与我毫无干系!你放手!”

“不要。”好不容易才抓到你,想就这样,接近一点点也很好,是平和的错觉也很好。

龙延成很想像一个市井小民一样对他大骂几句,但很可惜,他从小接受的就是皇族的教育,即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历史后知未来中知时势,可还是对于这种骂人的事一窍不通。

“阁下……”龙延成沉默了一会儿,心情似乎平复下来了,气息又变得异常淡然,“还记得我上次在酒楼之上说的话吗?”

他们好像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你说哪一句?”

“你说愿能进一步,我说‘在下对此事并无侧视之意’,”龙延成慢慢地说着,唇角勾勒出了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因此,‘你若真的如你所讲,便证明给我看’。”

龙令微微犹豫:“证明?怎么证明?”

总不会现在要他下跪吧?龙令自忖。

龙延成的笑意更加明显:“首先,骂不还口。”

好像……有点奇怪……?龙令纳闷,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沉默。

“其次,打不还手。”

“打不……”龙令看看自己捉着龙延成的手,心里开始突突地跳。

“第三……”

“还有?”难道还要像条狗一样听他差遣?

“……”龙延成真的笑了起来,“第三,我还没想好,不过你先做到第二点罢。”

龙令知道他是要自己放手,可是他从小到大没有被人打过……不,被人打过一次,就是在洛微宫的时候,他想侵犯他,被他狠狠给了一巴掌,他习惯性地还手,却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龙令放开了手。

龙延成收回被禁锢的手腕,看看上面的红痕,将腕子活动了几下。他的皮肤已经不再像被囚禁时候那样只有病态的颜色,可是和那个与整天带兵打仗的“武皇”龙令比起来,还是被衬得苍白无色仿佛透明,那条被捉紧的红痕也显得异常明显。

“你真打?”

龙延成沉默地举起右手,以皇族特有的施然与优雅抡得高高的……

“你真打!?”

夹带着凌厉的风声挥舞下来——

“你真——”

咕噜噜噜~~

龙延成的手在距离龙令脸颊半寸的地方停下了。龙令的眼睛睁得很大,面色转为通红,尴尬不已。

“……你真的没吃饭?”龙延成问。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龙延成叹口气,他原本以为这个人是专门来占便宜的,没吃饭什么的应该是借口,想不到……“若你不嫌弃,我便叫人给你准备饭菜。”

“当然不嫌弃!”龙令如释重负,笑道,“不过我更想要你亲自洗手作羹汤……”

“若你不嫌弃,我倒是可以用我的洗手水给你作汤。”龙延成冷冷道。

龙令只是笑,也不反驳。

龙延成微微提高声音对外面叫道:“来人!”

有人在外面应道:“老爷,小的伺候着。”

“去叫予牝来,让他照我平日的食谱定一桌菜来,要热,最好清淡一点。”

“是。”

龙令道:“为什么要清淡一点?我更喜欢浓厚的口味。”

龙延成道:“看你脑满肠肥的模样就知道你平日吃得油太多,会把心窍糊住,人都胡涂了。清淡菜肴可以让你变得清醒些。”

“可是我不喜欢……”

“要么吃,要么不吃,随便你。”

“……我吃。”

为了见龙延成,他真的没有吃晚饭,因为那正是侍卫们换班的时候,趁此时出来可以更容易些。但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皇家子弟,就算吃得别的苦也万万受不得饿,肚子发出的可怕声音终究把他给出卖了。

过了一会儿,在外面的那个小厮噔噔噔地跑了回来,在门口道:“禀老爷,罗管家不在,到处都找不到他。”

龙延成觉得奇怪。刚才离开的时候他明明没有说要出去,为何会不见了?以往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他若要出去,必定会跟他通报的。

“那你去找大厨,”龙延成又道,“把我刚才的话跟他说一次,快一点。”

小厮领命而去。

“怎么?那个罗什么的一不在你便不行吗?”龙令笑着说这话,但其中酸酸的味道却呛得人直想打喷嚏。

“不是他不在我便不行,”龙延成低沉地哼了一声道,“只是习惯罢了。”

罗予牝在哪里呢?

他并没有出刘府的门,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结果被挟持了而已。

严培始终不放心龙令,抓了个倒霉的内侍打昏,将之易容成龙令的模样放到床上装睡,他自己恢复了本来面目悄悄出了宫。

他不如龙令那么幸运能在没有一个人发觉的情况下到地方。他潜入刘府,双脚刚刚沾到地面的土,便被从拐角处出来正巡视四周的罗予牝看到了。

“啊!登徒子!……的走狗!”

严培险些昏过去,左右看看没有人,朝他猛扑上去。

罗予牝一爪抓向他的面门,严培不是龙令,他的功力比罗予牝高出不止一点半点,只见他双手虚晃一招,罗予牝地双手去挡,却致胸前空门大开,严培趁机抬脚猛踢,以足尖点了他的袕道,旋即拖入旁边白雪覆盖的枯枝灌木中。

“我不是登徒子!我家老爷也不是!你……你不要胡说!”严培底气稍微有些虚弱地低声吼道。他底气虚不能怪他,只能怪上天给他安排了一个会当街调戏“良家妇男”的主子……

罗予牝被点了袕道无法言语,只能用愤怒的眼神反驳——“若连你家老爷都不是,那世界上便没有登徒子了!”

严培不想争辩这种事情,很想就这么把他丢下,但左看右看都是冰冷的雪地,若是等他办完事情回来,没准他就冻死这里了,可又不能放开……

为什么我这么命苦……诸事不顺……

严培对自己叹着气,回忆了一下密探绘制的刘府地图,勉强想起罗予牝房间的位置,横抱起误会了他的意图而面色苍白的罗予牝朝内府轻巧跳跃而去。

……

……

所以……

罗予牝现在还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严培想出来,却发现罗予牝的房间和厨房离得很近,更不幸的是不知道这家的主子发什么神经,明明天都黑了,厨房内外却忽然变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他出不去了。

和罗予牝一起被关在房间里了。

不到半个时辰,小厮便来通报饭食已准备好,问龙延成要在哪里用餐。

“就在前厅。”龙延成随手披了一件披风,道。

小厮开了门,看见龙令的时候不由大大地愣了一下。他是一直都在门口守着,没见除了罗管家之外的人进去,可怎么一开门房间里会多个人的?

不过龙延成的手下终究不一样,愣也只愣了很短的时间,立刻躬退开,让龙延成和龙令出来。

龙延成先出来,龙令走在他的身后。

小厮关了门,正欲随后跟上,龙延成却停下了脚步,对他道:“你不用伺候了,去调几个人找找予牝,我不太放心。”

“是。”

龙令始终不喜欢龙延成那么叫罗予牝的方式,总觉得太过亲昵了。说清楚一点,他其实就是在嫉妒。

“你和那个罗予牝似乎很好的样子?”龙令满不在意地问——不过,太满不在意了,便会显得刻意。

龙延成也不揭穿,道:“是啊。”

他们走的这条路似乎之前很少有人经过,或者只是主人可以走的专门通道。雪厚厚地平整地铺着,踩上去就会印下一个软软的脚窝印子。两个人的脚步踏在厚厚的雪层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已经不下了,可还有风,只要吹过微微阵风,便又会卷起许多细碎的雪花沾在两人的头上,肩上。

不知怎地,龙令看着那些雪花总觉得异常碍眼,于是伸出手,轻柔地拍去了他肩膀上细碎的白花。

龙延成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一闪身躲开了他。

“你最好少碰在下。”龙延成道。

龙令的落空的手在半空之中悬着,许久才放下来。“你真是喜怒无常呢。”他说。

“人老了就会变得古怪。”龙延成道。

“……你不老。”

这句话并非完全是恭维。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和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得出来。同样的年纪,这两种人之间看起来甚至可以差二十岁以上。龙延成便是后者。尽管多年来勾心斗角,日理万机,劳心劳力,可毕竟在最优渥的条件下生活,今年刚踏入不惑之年的他依然保有年轻时候的轮廓,只是细微之处有了皱纹,笑起来的时候却能勾出一些成熟的线条,丝毫无损于他的魅力。

一阵冷风吹过,龙延成微微地打了个颤。他知道自己高估了自身的抗寒能力,这么一个披风根本不管事,在房间中已经很冷的手更加冰冷,身上更是阵阵发寒。

龙令没有感觉到冷,可是龙延成刚觉得冷他便发现了。他想接近他,却又被龙延成浑身散发“别靠近!”的气息驱赶得无法接近。见他终于开始打颤,龙令不由自主地接近了过去,伸出双臂环抱住他——

“放开。”龙延成停下脚步,冷冰冰地道。

不可否认,龙令的身体很热,隔着那么多层的衣物,他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仿佛无穷无尽的热量。

“不要。看你冷,我会心疼。”龙令笑道。

“若不想放开你就滚出去。”龙延成又道。

“反正都一样,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吧。”被你赶出去,或者看着你受冻……

“什么一样!放手!”

龙令好像铁了心,说不松手就不松手。不过在龙延成太阳袕上的青筋明显爆出之后,他松开了手臂用力转过龙延成僵硬的身体,改用自己温热的手去温暖他的。龙延成的手真的好像冰块一样冷,龙令用手捂了许久也不见它暖和起来,不由有点急躁,拉过他的手放在口边朝它们呼热气,然后放在胸口上暖着。

身体立刻便热了起来,龙延成一愣之下,面孔居然开始发红。龙令看着白雪反光之中的他的脸,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个人只有最睿智、最冷静的面孔,怎会有如此……可爱的表情!——如果龙延成知道龙令现在脑中浮现的竟是“可爱”二字的话,他大约会毫不犹豫地叫出府中所有的家丁,一顿劈头盖脸把龙令打出去吧。

龙令就那么和龙延成两个人在雪地中就那么双手交握着站在那里,被别人看到的话,怕是会以为两人在互诉衷肠,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并没有互诉什么衷肠,甚至连一点点的心灵交会也没有。

过去没有。

现在没有。

未来,也没有。

龙延成首先从那种尴尬的呆愣之中恢复过来,用力挣月兑了龙令的手,淡然转身:“一会儿饭菜就要凉了,阁下也不想吃回锅菜吧?”

挣开他的时候,寒气便从忽然失去了保护的手上冲了上来,冷得手指也开始发痛。但龙令又想去捉他手时,他还是躲开了他。

“阁下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我对阁下的考验还没完。”

“还没完?!”骂不还口了,打也不还手了,还要怎么样?真的要他当奴才不成?

“等你吃完饭,在下再慢慢告诉你。”

不知为什么,有种恐怖的感觉……这回换龙令的背后冒出冷气了。

菜肴很丰盛,虽然龙令更喜欢浓厚的口味,不过偶尔吃一点清淡的也还不错,况且,他为了部署京城的问题连中午也没有吃多少,下午更是滴水未沾。没了皇帝的架子,他也和一个普通人家的青年没差多少,且他多年都在外领兵打仗,那时艰苦得更多,皇帝的排场老早就变成了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东西。

坐到桌前没半柱香的功夫,他就风卷残云地几乎吃光了呈上来的所有饭菜,汤饭也下去了足有半盆,惊得那几个布菜的下人目瞪口呆。

喝完最后一口汤,龙令一抹嘴巴,拍拍肚子,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饱了!”。

龙延成有些愣地看着他这番几乎是强盗式的吃法,连话都说不出来。

龙令看着他笑道:“怎么?用这种目光看我……好像我是鬼怪一样。”

“不是鬼怪,胜似鬼怪。”龙延成摇头道。

龙令又是一笑,忽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他一直置于膝上的手,龙延成啪一声将他拍开。一直在旁边伺候的下人们眼尖地看见这一幕,眼珠子都要凸了出来。

龙延成打了个手势,道:“你们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了。”

下人鱼贯而出。

“难道你是想和我单独相处……”龙令涎着脸接近,被龙延成一把推开。

龙延成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一阵冷冽的寒风席卷入来,房内的灯火呼地被吹灭了三四盏,剩下的也在左右摇摆,让墙上两人的影子抖抖瑟瑟。窗外,一株带苞寒梅枯瘦的小枝露出了头来,轻轻地随风左右摇摆,好像一个未曾梳妆的羞涩女孩。

“千年苔树不成春,谁信幽香似玉魂?

霁雪满林无月丽,点灯吹角做黄昏。”(虚堂智愚禅师)

“什么?”龙令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吟起了诗来,尚武的他对于这种禅味甚浓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

龙延成也不与他多做解释,只续道:“今夜只有这美妙风雪和含苞未放的梅花,总觉得少了什么,真是可惜。”

龙令不觉得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惜的,雪能把人冻死,没开的花也没什么好看,还不如,龙延成一人独立风雪之中的姿态……

“还差十五月明,”龙延成勾出一个淡笑,“有风,有雪,有梅,有人,但,少了十五月明,总还差了那么一点。”

“……”他不会是想……

“这便是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考验,我今夜便要看到十五月明,你能做到吗?”

怎么可能做到!十五月明八月才能见到,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下雪,而这时已是十月!除非是神仙——

不过,这是最后一项的……

“若是我做到了呢?”龙令问。

龙延成笑而不答,只是露出很暧昧的表情。龙令再想不到更多,立刻站起来朝窗子走去。

“今夜我必定让你看到十五月明,所以,”他很快地擦过龙延成的嘴唇,龙延成一愣,“不要骗我。”

龙延成只是轻微地失神,龙令已经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龙令的声音从外面深黑色的夜空传入他的耳中。

“记得,我会来要债的,你没办法抵赖。”

夹带着细小雪花的冷风还在继续吹送,可是龙延成感觉不到冷,他呆呆地站在窗前,很久以后才发现房中的灯全部都被吹灭了,他慢慢地关上窗户,慢慢地蹲在窗下,手紧紧地抓住心脏部位的衣服,似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这时候的严培和罗予牝,还被关在罗予牝的房间里。

门外有家丁在拍门喊:“罗管家!罗管家!小的知道你在里面,小的都听见声音了,求你答一声呀!老爷叫你呢!罗管家!罗管家!……”

门内,罗予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色铁青地看着严培在他面前很严肃地道:“我马上就解开你的哑袕,但是你不能胡说,真的不能胡说哟!绝对不能胡说哟!不能说有别人在这里!你记住!要是胡说的话我就杀了你!记住!一定记住!……”

你个罗嗦的家伙……等我得了自由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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