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妃秘史 第二章 后宫如狼窝虎穴
李萱站在德妃身后,安静地听着皇后和几位娘娘们说笑,众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却也不难听出私底下的较劲。
李萱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屋里的每个女子或多或少都因此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思。过去本就没少争过,如今有更多的东西可争,各种竞争手段渐渐浮上台面,她们必须为着家族、为孩子以及未来的荣耀而争。
如果她们的娘家受皇上重用,如果她们的孩儿受皇上看重,如果她们能从皇上身上再争取几分尊荣……为了这些“如果”,她们不得不拼、不得不竭尽全数心力。
即使是站在最高位的皇后也必须拼斗,如果手段软了,她的两个儿子便会立于危险之境,她就算无法为儿子们铺路,至少得为他们搬开挡路顽石,代王的篡位造反才刚刚过去,她明白,兄弟阋墙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
只是皇后从不是争斗的高手,皇上即位两个月,明里暗地的亏她吃过不少,她不愿咬牙忍下,但反击能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跳梁小丑欺到自己头上。
“萱儿,过来本宫这里。”皇后对她招手,李萱回神,向她走近。
“萱儿向皇后娘娘问安。”李萱屈膝微蹲,她向宫中嬷嬷学一段日子的规矩了,行止言行都有了几分模样。
“好孩子,身子骨都痊愈了吧?”
“谢皇后娘娘关心,萱儿身子已经大好。”
眼看李萱一副小大人模样,皇后心底微叹,果然不一样了,连这个活泼可爱的丫头经历过那样一遭也转换性子,何况是满后宫的女人。
皇后拉过李萱的手端详她的面容,心底明白过去的单纯再也回不来,而眼前的姊妹们经历过这场富贵,怕是心思转换甚多,和平相处已是艰难。
回想几日前在炉子里发现的香料,燕窝粥里的毒药,她抬眼看着坐在下首千娇百媚的女子们,她们当中有多少人想要将她取而代之?约莫……都想着吧,只是不敢也不能承认。
人人都道皇后凤座是女子最大的荣宠,可谁知荣宠背后承载了多少女子的妒忌和嫉恨,若非万不得已,她哪愿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回神,皇后对李萱说道:“那就好,德妃身边有你相伴,本宫可以放心,想你爹娘……当日若非你们父女舍身为主,哪有今日光景,好孩子,难为你了。”
李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嬷嬷们千叮咛万嘱咐,在宫里最忌讳的便是多言多语。
“告诉本宫,最近都在做什么?”皇后柔声问。
“母妃正在教萱儿刺绣。”她微微抬眼,发后眼底的疲惫,这个后宫也让她很累吗?
“绣得好吗?”
皇后一哂,想起李萱的娘,秀娘说的:“我家那丫头,念书可以,作诗填词还不错,便是学男人写两篇治世文章也拿得出手,就是这个女红不行,丫头前辈子肯定和针线有仇,日后谁想娶她,恐怕得先在家里头备下绣娘。”
她和秀娘感情极好,从没拿秀娘当丫头看,秀娘也对她推心置月复,两人能互相提点、帮衬的,全不假手他人,而今不知要到哪里再找一个能对自己说真心话的姊妹。
皇后看着眼前的李萱,若是过去,她肯定会窝进自己怀里,赖着她、搂着她娇声说道:“王妃娘娘,您别欺负萱儿,怎么可能绣得好嘛?除非我更名改姓,从娘肚子里重新出生一次。”
但眼下……她没有。皇后微微垂下眉睫,心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再次确定,那些过去真的回不来了,坐上最高位,她便得连同最高位的孤寂与悲哀一并承受。
李萱低头,嘴角勾起浅浅笑意,低声回道:“刚学呢,还看不出成绩。”
见到眼前沉静如水的李萱,皇后的心思牵动,连小小丫头都模透了后宫生存哲学,而她竟不如一个小娃儿。
她从来没想过坐这张凤椅,更没想要统御后宫,她只想和丈夫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养大两个好儿子,谁晓得时局迫人,会走到如今局面……她抬起柔和双眸,淡淡地扫过满厅千娇百媚的人儿,益发觉得这个后宫让人疲惫。
“皇后娘娘别担心,德妃姊姊的绣品若称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前几日,德妃姊姊还特地到御书房给皇上送荷包呢。有德妃姊姊指导,怎怕怀玉公主学不到一手好功夫?”淑妃插话,笑得张扬,细细的眸子向德妃瞟去一眼。
这些话可以掐头去尾,只留中间部分,淑妃的重点是,德妃进了御书房。
这段日子朝堂忙碌,代王的党羽必须铲除,多少人事布局得二进行,皇帝早已下命令,不准后宫嫔妃进御书房。
淑妃在此时提出这事儿,目的是测测性格软弱的皇后能不能镇得住德妃。
能的话最好,压压德妃的气焰,好教她明白这宫里虽然皇后之下是四妃,可她的哥哥是宰相,侄子是将军,他们有功于朝廷,若真要论排行,其他的妃子都得往后面排。
可若皇后不能镇住场面,那更好,就让那些心思灵活的嫔妃们看清楚,以后后宫的真正主子是谁,免得她们弄不清局势。
皇后蹙眉,过去淑妃不过是刁蛮任性了些,如今益发骄横跋扈、令人生厌,可她不愿把事情闹大,一如之前的毒药事件。
新皇刚登基,眼前不过是几个旧人,若是连一小事都翻腾,日后秀女入宫,受宠受封的人多了,日子还要不要过?
皇后深深感到厌倦,短短数日她已经受不了这样的闹腾,每当这种时候,她益发想念秀娘,想念过去那份安静恬适的日子。
德妃起身,跪在皇后跟前,低声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那日听闻公公说道,皇上近日因忙于朝事,经常感觉头昏脑胀,服了太医开的药汤仍不见起效,臣妾方做荷包,里头装上薄荷叶,给皇上……”
德妃话未说完,便让淑妃截去。
“怎么,皇后娘娘不说句话吗?这可是摆明着有人没把皇上的话给放在眼里。”她的口气嚣张,态度骄恣,似乎非要论断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皇后不耐烦,微愠道:“倘若德妃的行为惹恼皇上,皇上当下定然重罚,若德妃已经受过惩罚,一罪不二罚,本宫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假设德妃的举止,皇上并未着恼,表示皇上对德妃的荷包很满意,试问淑妃,本宫又何必大张旗鼓逆了皇上心意,本宫这是要替谁作嫁?”
皇后毫不掩饰的言语把淑妃堵得说不出话,她气涨了脸,眼神在瞬间波涛汹涌。
李萱听着皇后的快人快语,心里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忧心。
她很高兴皇后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性情还是同过去一样,可忧心的是,这样的性子能在后宫里头撑多久?
她抬眉对上皇后的眼,皇后看见她的忧心忡忡,瞬间心头注入一股暖流,那丫头的目光同她娘真像呵。
“没事的话都散了吧,德妃、萱儿,你们留下来,本宫有事交代。”
“是。”众人应诺,一时间,纷纷退出皇后的慈禧宫。
德妃起身,牵着李萱与皇后一起走进内堂,少了那群百般手段、千种算计的女子,皇后露出笑脸,让她们坐到自己身边。
看向李萱,皇后有些抱歉,先前她数度想到安禧宫看看她,但敬镛数度对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母后何苦将萱儿置于风口浪尖。”
后宫里,与萱儿有关的谣言不断,恶毒的,指控她的身分卑贱;心思细的,说她心机歹毒,出卖父母换荣华,更有人捕风捉影,说她性情勾引皇子……萱儿她越是受宠越是危险,尤其在皇上有意为她和旭镛赐婚的消息传出后,什么肮脏话都有人说。
本以为这是下人们嫉妒萱儿飞上枝头,后来发觉谣言非但按捺不下,还越传越盛,几次明查暗访,才渐渐明白这件事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
她不在意谣言,却怕萱儿不堪谣言折腾。
皇后开门见山说:“萱儿,你爹娘已经不在,你便是自伤自忧也挽不回什么,何况你不了解你爹娘吗?唯有你好好活着,他们才能安心。”
“是。”听见爹娘,李萱乖巧应话,眼圈却忍不住发红,尽管她竭尽全力忍耐着,泪水还是自顾自地淌下。
德妃见状,急急掏出帕子替她拭泪,说道:“皇后娘娘何苦招惹她,我好不容易才劝得她出来走走。”
“话不说破,她不会死心认命,这孩子是本宫一路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拗脾气本宫还不明白?”她握住李萱双肩,眼神沉稳无比。“萱儿,你若是真孝顺,就好好活着,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让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我明白。”
李萱动容,这些事德妃娘娘教过、嬷嬷们教过,她花了好久时间终于想通,没想到皇后依旧为自己担着心思,还以为她仍然陷在神伤之中跳不出迷局。
“你能明白最好。还有件事儿,我先同你们透个气,消息虽未对外宣布,但皇上已亲口向我承诺,待置儿及笄后便为你和旭镛赐婚,日后,皇家将会护你一生世。”
闻言,李置错愕,怎么会?那是她从不敢想象的事,二皇子与她是天差地别的身分哪,何况日后二皇子是要……
看着她的惊诧,皇后忍不住失笑,这丫头还小,小得不明白男女之情,看来,全是他们这些大人在白操心。
她拍拍李萱的肩膀,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偏过头对德妃说:“当年之祸,你我心底都明白,从今尔后,你怕是不能再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如今,萱儿是你膝下唯一的女儿,还望你务必珍视她、爱惜她。”
“皇后娘娘放心,臣妾都明白的。”
“后宫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却是步步暗藏玄机,稍有闪失,就是赍粉之祸。使心计、耍阴损这些本领,那些人早已淬进骨子里,一个个修炼成精。那些手段我是学不来的,也不指望萱儿学,但咱不害人,难保别人不害咱们,所以肮脏手段还是得懂几分。”
“臣妾必会竭尽全力好好教导萱儿。”
皇后点点头,续道:“皇上虽亲口允下旭镛和萱儿的婚事,但为了拉拢朝廷各方势力,难保不会再给旭镛定下其他婚事,届时,萱儿势必要同人共事一夫。进宫这段日子,你看过不少,对于女人间的争斗本宫不在行,若非生了两个成材儿子,说不定这把凤椅根本坐不住,而你吃过当中的苦头,相较于本宫,更能琢磨出几分滋味,我把萱儿托付给你了,请你务必耐心教导,别让她日后栽在那些手段里。”
“臣妾明白,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你是个玲珑心思的,萱儿成器,日后你才有盼头,我相信你定然能够明白其中利弊,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还望妹妹成全我对秀娘的一片姊妹情。”
皇后字字为李萱着想,句句真诚实心,在她提到自己娘亲时,李萱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抱住皇后,像过去那样。
“皇后娘娘不要为萱儿担心,我会好好的,我会认真学习、拼命念书,我会努力出类拔萃,别人瞧我不起,我就非要活出个人样儿,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是的,那些谣言她都听见了,隐忍下来只是为了不给德妃娘娘惹事,日后……等着看吧,她不会输的!她会拼着一口气,让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知道,就算爹娘不在,她也能活得风光。
皇后顺顺李萱的额发,笑了。这孩子总算对自己流露出真心,在后宫,“真”太少、“假”太多,真真假假让人模不透,她厌恨算计,却不得不在算计中生存,只是……萱儿这孩子,希望她可以过得比自己顺心。
德妃悄悄地拭了拭眼角的泪光,她早就看透这丫头是个不服输的,当年二皇子为了不肯输她,拼命读书练字想抢在她前头,而她何尝不是为了不服输,经常挑灯夜战?
她假装赢得轻易,事实上她花费的心血不比二皇子少,这两个人都骄傲、都自视甚高,也都不愿意输在口头上、输在面子上,他们啊,是同一类人!
同皇后娘娘请安后,德妃留在慈禧宫里帮着打下手。
后宫初建,许多规矩该改、该立的需要伤点脑筋,加上惠妃、淑妃、贤妃三个本就是不安分的,过去在小小的王府里还不至于逾矩,可进入后宫之后动作频频。
若只是你踩我一脚、我压你一步也就罢,偏偏状况日益严重,时不时有损阴坏德的事件传出。
人人都想往上爬,都想着那个皇贵妃的位置,一有机会就在皇帝面前献媚,皇帝国事繁忙,还要处理嫔妃间的争端,着实心力交瘁。
何况她们今天想的只是皇贵妃,那明天想的又会是什么?
于是皇后和德妃决定趁宫里尚未进新人先好好整顿一番,否则待日后新人进宫,恐怕会更乱了套。
人的野心无法根除,皇后只得在规矩上头想办法,不让几个嫔妃斗得你死我活,她虽不赞成严刑重罚,却不得不从这上头下手。
德妃是个贤慧有见识的,她出自翰林士家,进退有度、行事有方、知礼守礼,与皇后最为亲厚,再加上李萱这层关系,因此皇后事事嘱托她、样样与她一同相商。
德妃留在慈禧宫,李萱只好领着雪雁先回安禧宫。
一路上,两人慢慢走着说着,春光明媚,宫里百花竞艳,雪雁问道:“公主,要不要到御花园里走走,德妃娘娘说了,公主别成日窝在屋子里。”
李萱偏着头想了想,回答,“也好,你回去拿些点心茶水,再把我床边那两本书带过来,我到吟风亭等你。”
“不如奴婢先服侍公主到亭子里?”
“不必,御花园我熟得很,你快去快回吧。”
“知道了。”雪雁应声往安禧宫而去。
李萱等雪雁离开才继续前行,远远地,她看见一名青衣锦服的男人,他体格高大健壮,脸庞刚毅,高塔一般的身材,他一站,天地似乎缩小了几分,他左手按剑、右手横在腰间,眉宇疏淡,似有所思。
那是王倎辅,从谷底救回自己一命的男子。
看见他,李萱不明所以地害怕着,他说她神智不清、错将恩人当仇家,可那时他当真没有杀她的意图?
李萱深吸气,应该是……没有吧,他没有理由,就算不看在自己同他妹妹的交情,他也没道理置自己于死地,没错,是她神智不清了。
可即便如此,她眼底还是闪过一抹不豫,怎地外臣能够在后宫里来去自如?看来后宫的确该好好立规矩、整治一番了。
王倎辅大步向她走来,冲着她微微一笑,道:“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他望着她,她穿着金色缠枝花丼锦缎交领长身袄,下头配着月白挑线裙子,胸前挂着一枚金光灿灿,耀眼生辉的赤金锁,青丝被风吹起的衣襟鼓起,白玉般的脸庞露出一抹笑,彷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美丽似的,重重地挑动了他心那道弦。
李萱素净的面容很美,每见一次他便发现她比上回更加动人,她才十二岁,就有掳获住男人的魅力,若待她长大,还怕京中男子不趋之若鹜。
“多谢将军费心,李萱已经痊愈。”
“那就好,舍妹很想念公主,常嚷着要递牌进宫。”
“我也想念昀姑娘,如果昀姑娘进宫,请她别忘了到安禧宫走走。”
“在下定会转告舍妹。”
她屈膝,本欲告退,没想到他挡在前头,不让她走过。
“王将军,还有其他的事?”
“相府里开满各品种的菊花,不知公主是否肯赏脸,到相府一游。”
他这是想同她攀交情?为什么,她不懂。王倎辅目光中似有种热度,这种隐隐约约的热切,彷佛要将她燃烧起来似的。
退开两步,李萱凝起眉目,神情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看起来更加飘然出尘,清妍出众,她低声道:“请将军自重。”
绕过王倎辅,她快步离开,不知道身后两道火烧似的灼热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后背。
王倎辅翕动嘴角,似冷笑又嘲讽,亮晶晶的眸子渗着寒意,嘴角微微上扬,鬓边一缕发丝掠过清隽的眉眼。
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他要了!
若是要不得呢?他眼底闪过一层寒意,那就……毁了!
不过一刻钟工夫,李萱已经来到吟风亭,亭子是临水而建,夏日里,这里是一番好景致,满塘荷花盛艳,馥郁的荷香在鼻息间轻窜,塘里养了许多五彩缤纷的鱼群可供观赏。
过去,李萱随信王妃和周敬镛、周旭镛进宫晋见皇后时,最爱到此一游,周旭镛总不忘记带上满袋的饲料给她,让她往水里抛。
食物落水时,丹红的、金黄的、橘红的、墨绿的和灰黑的群鱼纷纷浮上水面,婆娑起舞、鳞光星闪。
那时的李萱总是笑得乐不可支,好像天地间除了欢乐,再无其他忧心事儿,而信王妃和皇后光是看她笑,便会跟着呵呵笑起来。
信王妃常说:“这丫头笑得特别甜,让人看着忍不住想跟着笑。”
而皇后却叹道:“若不是萱儿,这座后宫哪儿听得见这般恣情笑声?”
她还说:“既然这丫头是你从小看大的,她又讨喜又可爱,反正你膝下无女,不如就收作义女时时带在身边。”
信王妃轻叹一声,回道:“我也想哪,但李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爹娘疼得呢,哪里舍得分给别人。何况我若真将她收为义女,淑侧妃怕是要闹上天了,就别给王爷闹事儿了,一个后院就这么大,能够和和乐乐过日子就好。”
那时皇后便埋怨信王妃太宽厚,有的女人不整治就看不清楚自己的本分,动不动就要飞上天。
信王妃何尝不知道,只是信王依赖王家甚多,若非王家的全力护持,他根本不可能入主东宫。
时过境迁,朝局转换,皇后随先帝去了,信王、信王妃成为宫中新主,那个狼子野心的代王手下残的残、败的败、凋零的凋零,往日强盛只余唏嘘,而李萱的无忧快乐也恍如昨日黄花,不复见丽色。
那个时候的李萱,笑容不曾褪色过,如今的怀玉公主,却已经不太理解快乐的真谛。
一夕间,她失去爹娘庇护,一夕间,她成为孤女,就算公主这个尊贵头衔戴在头上,也无法让她重拾快意。
入宫不久,她已经学会掩饰真心,她脸上一贯地平和恬淡,笑容还在,却像是面具般薄薄贴上脸庞,她懂事、聪明而努力,她乖巧听话,事事合乎规矩,但不管这个后宫于她或者她于后宫,都像隔着一层薄幕似的不真实。
走到栏边,李萱看着水底游鱼,旧时情景还在,但物是人非,她柳眉微蹙,苦涩在齿颊间泛开。
突地,背心一个强力撞击,她整个人受力往前倾,一声惊呼方落,她已坠入湖中,湖水很深,掉进去根本踩不到底,她挣扎、翻腾,试着跃上水面大声呼救,只是湖里的水草缠住她的脚,让她无法月兑身,渐渐地,她喘不过气……
身子轻了,她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微仰头,她透过水光,看向那颗亮晃晃的太阳……
宜禧宫里,淑妃斜靠坐在贵妃椅上。
她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身上穿着藕色夹袄,外罩一袭莲红色对襟织锦长裳,上有银线绣成的点点落梅图,说不出的端庄淑雅,她已经三十几岁却保养得宜,看起来相当年轻,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脸上含着笑意,一派温柔。
她脚边跪着一名宫女,用美人锤轻轻敲着她的小腿,后头还有宫女轻摇罗扇,带起一阵凉风,白皙的柔荑微撑起下巴,她半眯着眼睛倾听宫里太监禀陈,头一点,鸾凤金步摇随着轻晃,光亮明灿,美不胜收。
“二皇子面目狰狞,像是被人捏着鼻子硬灌药似的,口气冲得很,他一把拽住大皇子,让大皇子陪着去找皇上,说是要把事情给讲清楚,他绝对不娶李萱。”
听着太监的禀报,淑妃浅浅一笑。
那日皇上对她透露消息,说是已经答应皇后要为李萱和旭镛赐婚,她闻言不依,怨皇上早已答应让旭镛与王家结亲,怎么能反悔?皇上说自己当然没反悔,王家、李萱都有分,只不过孩子年纪还小,不急着定下来。
没想到,旭镛竟然这么反对与李萱的亲事。
旭镛与敬镛不一般,打小便是委屈不得的倔强脾气,他天不怕地不怕,吃软不吃硬,谁都别想替他安排任何事情,便是先帝也不敢强逼他。如今,一个命令就要逼他娶李萱,他哪里肯依?看来,这件事怕是皇后给弄拧了。
不过这对兄弟也真有意思,两个都是皇后所出,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念书、一起长大,却养出两副迥异的性子,如果说旭镛是个爆炭,那敬镛就是水,深邃平静的潭水。
“大皇子对二皇子道:『咱们谈谈,好不?』但二皇子目光一凛,满眼的防备,凝声问:『你也要像母后那样,说服我娶李萱?』……”
淑妃出神想着的同时,太监将两人的对话学得维妙维肖,令回神听着的淑妃忍不住莞尔,她明白旭镛是何其骄傲的男子。即便恶势力横在面前都无法教他低头,凭什么几句恩义便要定下他的一生,真不知道皇上、皇后心里是怎么想的,竟想让一个下人成为皇子妃以及……日后大周的新任皇后?
“大皇子说道:『你当李萱是妹妹,那么你心底可有中意的人选?』二皇子回答没有,大皇子又问:『那么,王家小姐呢?』二皇子怔了怔,考虑半晌依然笃定地摇了头……”
听到这里,淑妃挥手让正在捶脚的宫女退下,正起身坐直。
她双眉紧拧。旭镛对馨昀也没意思?怎么会,过去几年他们不是处得极好,馨昀柔弱体贴,美丽又有才情,是京城第一美女,他还看不上眼?那他想要怎样的女子?
要不要让嫂嫂进宫一趟,把这件事透露给哥哥知道,让他再筹划一番?
旭镛是先帝看上眼的,若没有出什么过错,日后定会被立为东宫太子,王家需得牢牢将人给拴住才成。
王家多年谋略把自己送到皇上身边,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下月屏之后再没有消息,她吞过多少药、请过多少神明,能试能用的法子都做了,但全都不管用,虽然皇上的宠爱不曾断过,但仍得未雨绸缪。
前头,有生了两个儿子的皇后,后面,有诞下皇子的惠妃、贤妃,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嫔妃会替皇上生下子嗣,哥哥想得深远,将年纪相当的馨昀送到旭镛身边,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从小就建立的交情,他怎么会看馨昀不上眼?
她还以为旭镛喜欢的不是李萱就是馨昀,只要李萱不在,馨昀必定会成为皇子纪,这下子……是不是该另谋出路?
“大皇子缓颊道:『你明白父皇、母后的脾气,她一生不愿欠恩负义,这回若不是李萱和李叔,咱们便要与代王易位而处。父皇不愿对亲生兄弟下毒手,只封地南蜀,让代王远离权力核心,日后不再掀起风浪,可代王心性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倘若他为胜者、父皇落败,他又岂能容得下你我?怕是要赶尽杀绝。』
“二皇子抗议道:『父皇已经封李萱为公主,日后荣华富贵不可言喻,难道还不够。』大皇子回说:『李萱不是贪慕荣华的女子,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淑妃暗忖,是啊,最难办的就是这点,如果可以用钱收买就不是个事儿了。
李萱和旭镛的亲事是皇上亲口允下的,其实如果馨昀和李萱一正一侧倒也无所谓,反正到时李萱是要被馨昀给拿捏在手里的,要生要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只不过李家对皇上有恩,若是死得不明不白,皇上追究起来,馨昀那丫头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一个弄不好会牵连到王家。
所以她才会抢快一步,想帮侄女把人给除去,可是……如今旭镛连馨昀都看不上眼,不知他心中是否还有别的人选?莫非她真正该动手的,另有其人?
“大皇子对二皇子说道:『李萱方失去亲人,心底旁徨无助,而你又是昔日里最疼惜她的,李萱对你自有几分不同,也许此事让你不舒服,但她年纪尚稚,哪里懂得男女情爱?等过几年她长大了,说不定你已不是她心中的良人,那时便是你想向母后求此良缘,依我所猜,母后的性子定会以李萱所愿为主。』
“大皇子的话句句在理,二皇子被安抚下来,吞下满月复火气,不再多说什么。于是大皇子拍拍二皇子的肩膀,隐晦暗示,『皇爷爷是看重你的,他坚持让你跟在父皇身边四处阅历,虽未明说,却也不难猜出皇爷爷心底的想法,而父皇又是个极重孝道之人。你好好在父皇面前表现,届时若你心意不改,而李萱固执难当,我相信父皇自会为你作主。再退一万步来说,便是到时局势难挽,你非娶李萱不可,难不成你就不能再迎别的女子进门?民间百姓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你一个堂堂的二皇子。』
“二皇子反问,『父皇也看重你,你难道从未对那个位置有想法?』
“大皇子回话,『是男人就想立下丰功伟业,就想成就千古美名,可帝位并非可以由人、由心来成就的,那得由天命赋予。代王的例子没让你看清楚?任他枉费心机、处处算计,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与其如此,我宁可当个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扪心自省能自安的人。人,哪怕不能铁骨铮铮,至少应该问心无愧。』
“最后大皇子劝二皇子,『别想太多,不管未来事情能不能成,光凭李叔、李婶为咱们家鞠躬尽瘁,李萱为了让你和父皇平安返京,一夕间从被人捧在掌心的珍珠成为孤女,为了这份恩义,咱们就该多照应她。』”
淑妃听了叹息,这恰恰是最让她担心的一点。
恩情哪,李萱挟着这份恩义与皇家定下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馨昀虽然美貌,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萱不过十二岁,容貌已是清丽婉约、如出水芙蓉般美得令人惊心,若再给她几年时间,还能不似九天玄女下凡尘?
再说那孩子书念得好,自小就有名门女子的气质,如今又养在德妃膝下,她没有女儿,自会竭尽全力好生教导。
旭镛如今虽不愿意,几年后见她品貌出众、通身的气派规矩,谁知道心思会不会改变,馨昀那丫头身子弱已略逊一筹,再加上被双亲父兄娇宠着,性子多少有几分傲气,届时她还有几分胜算?
不行!她得在李萱未成气候前,先一步斩草除根!
“还有吗?”淑妃目光闪烁不定,阴厉十分。
太监见着,心陡然一惊,连忙低头续道:“之后怀玉公主到了,她目光黏在二皇子身上,有一瞬间似乎想抛开礼数冲到二皇子跟前,但二皇子表情冷漠,目光带着寒意,怀玉公主却步了。公主犹豫好半晌才继续往前,她走到二皇子面前检衽福身,低唤一声二皇子。二皇子不言不语,只是冷冷地瞧她一眼便随即转身,怀玉公主看着二皇子的背影,久久一声轻叹后也离开了。”太监说完最后一句,躬身伏地,退到旁边。
淑妃盯着他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太监被她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一名身穿宫装的女子进屋,她巧移莲步,走到淑妃耳边低语,猝然间,她震怒地摔了茶杯,顿时水花四溅,将太监的衣裳打湿一片。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把人给我叫进来!”
太监闻言,立刻退下去喊人。
不久一个身形削瘦、个子颇高的公公走进来,他双膝跪地,气息一窒,声音发抖。
“禀淑妃娘娘,李萱……没死。”
“没死?不是说救上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吗?”淑妃怒极反笑,笑容甜蜜,却带着一股令人齿寒的阴冷。
“太医让她吐掉满肚子泥水后,呛咳好一阵,竟就能睁眼认人了,太医开了药……”
淑妃倏地从贵妃椅上站起来,走到桌边掐出瓶子里的鲜花,将花瓣狠狠揉碎。
果然贱人命韧,连这样都死不了,她气得胸膛一起一伏,攥紧了拳头,在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半月形指甲印。
两天后,周旭镛不愿意与李萱订亲的消息传遍后宫,谣言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真的是那日周敬镛、周旭镛在御花园里的对谈,假的是李萱挟恩向皇帝求嫁,谣言越传越凶,传到后来,李廷兴为皇帝殉难,竟成了李家为女儿攀上高门的手段。
月屏公主还几次上安禧宫,当面嘲笑李萱不知廉耻。
李萱心情差透了,她知道不该听、不该想,知道他们要的便是为难自己,她试图镇定,但她只能做到面上波湖不兴,做不到真正的心定。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粒细沙就扎到脚,一颗小石子就扎到心,这点小事便乱了自己的心情,日后面对真正的大事,如何能够承担得起。
她勉励自己争一口气无意义,真正有功夫的人能够把这口气咽下去,别人骂她、毁谤她、不谅解她,她更该抑下心绪,珍惜机会、修行砥砺。
没错,谁说恼羞成怒后就该横眉相对?那是市井泼妇的行为。
身为宫里头的女子,得深谙筹算之道,得讲究斯文雅致之举,便是心中忿忿,也得端出一股宠辱不惊的皇家味道。
慢慢地,心中那把火渐渐凑灭,慢慢地,她能够做到充耳不闻,慢慢地,她身上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镇定,慢慢地,她培养出万事从容不迫的气度。
之后,她的饭里面藏了两根细针,饭拨进嘴里,李萱一不小心被刺得满嘴鲜血淋漓。
再然后,她走出安禧宫,莫名其妙被石头打中额头。
一个月后,同样的御花园、同样的池塘,李萱又落水一回……
这次她陷入昏迷整整三天三夜,情况紧急,太医都摇头了,让德妃娘娘给她备下后事。
昏迷间,无数狰狞的鬼脸在她身边盘桓不去,她想大声喊叫,想推开紧紧缠住自己的梦魇,可是她被水草缠住了,一次次将她往下拖曳。
她拼命挣扎,只是忍过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后,却坠入更深的昏迷中。
梦里,滚滚的洪水漫上来,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她的身子像破布女圭女圭似的在水中载浮载沉,她浑身发寒,大汗淋漓,一个冷颤惊醒,她倏地睁开双眼。
只见屋中灯火荧荧,昏暗的床边坐着一个人,他是……旭镛?
他凉凉的掌心贴在她额间,见她望着自己,一个激动,他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听到久违的声音。
他说:“记得不,我说过的,不准你死,你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边。”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郑重、那样笃定,好像他仍然在乎她,一如过去,李萱笑了,这是昏迷多日中,她作过最美好的梦。
大小意外频频在李萱身上出现,德妃和皇后气得大张旗鼓彻查一番,但淑妃是何等人,她既然敢做,自然会把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让人无迹可寻,因此查到最后的结果,不是意外便是李萱自己不小心。
从此,李萱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四名宫女陪同,若能够不出门,她就尽量待在屋里。
慢慢地,她学会小心谨慎,学会走一步看三步,也学会一句话在舌间绕三圈才出声,后宫不是狼窝虎穴,但她绷紧神经,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
但即便她时时防备、千日防贼,可有人成心要闹事,并不会因为她的小心而消停。
这天周旭镛来给德妃请安,他送来一个镂空雕刻的精致檀木匣子,说道:“还请娘娘把安禧宫里的宫女清理一遍,该立的规矩便是繁琐些也别怕麻烦。”
德妃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打开匣子看见里面的墨玉云纹簪时,她受到惊吓,那是皇后赏给李萱的,赏赐那日有许多嫔妃皆亲眼所见,是谁盗了去?东西又怎会落在旭镛手中?
“二皇子,这个……”她惊呼道。
周旭镛并未多言,只道:“娘娘宽心,我寻了几个人暗地在安禧宫、慈禧宫照看着,只不过李萱身边的人还是多注意些。”
“我明白了,多谢二皇子。”
“九月六日宫里办赏菊宴,让李萱称病留在屋子里,身边多留几名宫女守着,能的话……”他迟疑须臾,续言,“让她作宫女打扮。”
德妃点头没有多问,心知既然周旭镛能送来这个,表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按照嘱咐行事便是。
事成,他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厅门时遇上李萱。
自上次偶遇、两人擦身而过,至今已经三个月,这段日子他们没再见过面,便是远远遇上,周旭镛亦是一语不发背身而去。
李萱不明白自己哪里惹恼他,她做过许多假设,结论只有一个——她想,他听到谣言了,他误解她挟恩向皇上求嫁。
悄悄愁起眉目,她没有办法,婚事不是自己去求来的,她也没非要嫁他不可,婚嫁之权并非掌控在她手中,若他要因此怨上她,她无话可说。
周旭镛不知道李萱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凝结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也转移不开。
她的脸像白瓷般泛着淡淡的光芒,眉若远山含黛,唇若红菱轻采,美得教人惊艳,她穿着一身云雁纹锦滚黛青领口对襟常服,墨黑长发编了两条长辫垂在身后,脸上素白洁净,不染纤尘。
她拘谨地回望他,露出一个淡淡笑意,竟似一朵怒放青梅般鲜香馥郁。
心,不由得猛然一抽,李萱凝望他那双细长凤眼,两道泼墨似的浓眉斜入鬓边,他高贵雍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她无从窥伺的深沉,那身气度、那份尊荣皆让人无法与他对视。她明白,他不一样了,他再不是她记忆中的二少爷。
回神,她屈膝一福,而他从她身边走过,同上次一般,没有半句言语交会。
接下来几日,李萱身边一个叫红玉的宫女以及打理院子的两名小宫女,因手脚不干净,被德妃给打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