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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头鹅菁英 第九章

第五章

江禹安付了车资,打开出租车门,龙舌兰炸弹后劲大发,他摇摇晃晃走到家门口,心情没来由地烦闷。

或者,他该更诚实一点承认,他心里有种压得快让他透不过气的恐慌。

梁一峰……会不会是他花一辈子时间都打不败的敌人?

十八岁以前,他活在单纯爱林子瑜的世界,十八岁生日以后,他活进了现实世界,还是无法自拔地爱着林子瑜,然而却越爱越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今天,梁一峰正式向他宣战了,像他那样的情敌呀……江禹安苦笑,站在家门前,他模索许久,不知怎么着,就是找不到开门的感应卡。

头昏昏沉沉,他模着对讲机,好半刻才模到门铃。到底几点了?他举起手腕,发现竟看不清楚表上的长短针,它们很奇怪地摇晃不停。

他想自己应该是喝醉了,唉,原来喝醉是这种感觉,活到二十六岁,他从没尝过喝醉的滋味,他总是很有节制,担心自己造成别人的麻烦。

可是今天,他醉了……

门打开,他以为是管家在屋内按开门键,正要伸手将门推得更开些,没想到门被拉得更开,两三个小阿姨在他面前晃,他傻笑起来。

“姨……好多个你喔……”举起食指,他想分清那些晃动的影子,哪个才是实体?接着发现连食指都晃成了两三根……

“喝成这样?”方知妍蹙眉,身后站着谷隶函。他们刚在花园里散步,管家跑过来说禹安在门外好似喝醉的模样。

谷隶函一把撑住已经高过他两公分的外甥,搀着他往屋子走。

“先让他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对妻子说。

“姨丈,你最好了……就像我爸爸一样……要是我爸爸还活着就好了……这样我就有两个爸爸……可是现在……我说不定连子瑜也会失去……”

江禹安脑袋乱七八糟,真实世界与内心意识模糊了界线,那些紧紧压抑着的,在清醒时绝不会出口的情绪全跑出来践踏他,在他脑子里轰轰造乱。

“我一出生就害死妈妈……还没上小学,爸爸也死了……姨,我本来很想去天堂,真的很想……可是子瑜……呃……”他打了个酒嗝,“每次子瑜都抱着我说,我有你、有姨丈、有祖外公……还有她……”

方知妍扶住江禹安另一边,听他醉言酒语,不晓得他喝了多少酒。

“姨,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常常想离家出走,去找天堂?”说完,他哈哈大笑,“我那时真的很笨,怎么会有人说我聪明呢?我只是比较会读书,书里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很简单,可是人情世故我却笨得要死,我到八岁才知道天堂是人死了才会去的地方。

“不对,人死了……也不一定去得了天堂,子瑜告诉我,说不定连天堂都不存在……她说只有看得到、活着的人才真正存在,那时子瑜才八岁,却懂得比我多好多。”

江禹安大半重量靠在谷隶函身上,对他说:“姨丈,谢谢你把我当儿子养大……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养,小时候陪我溜直排轮,我大一点你陪我打篮球;我参加棒球校队,你也一定去帮我录像、加油……子瑜说,就算是亲爸爸也不一定像你这样好。我很幸福,虽然失去爸爸妈妈,但姨跟姨丈疼我就像爸爸妈妈疼自己的孩子,怀竹、怀琳有的,我一定也有……”

说了一大串的江禹安又打了一个嗝,走进大厅,管家端了杯醒酒汤跟在后头,谷隶函、方知妍合力把他送进房后,坐在床上的江禹安继续他的醉话,方知妍端过醒酒汤,让管家先去休息了。

“姨……”方知妍坐到床缘,喝醉的江禹安赖过来,一把抱住她,“我好爱你……”他又摇晃站起来给谷隶函一个熊抱,“姨丈……我也好爱你……”然后在谷隶函脸颊边重重亲一下,像小时候那样。

谷隶函拍拍他的肩膀,眼眶微红。孩子长大后,再也不做这种亲昵举动,没想到喝醉了,童真会突然冒出来。

“我知道这样说会很伤你们的心,可是我的心……这里……”他用力拍自己的左胸口,“常常是空的……我还是想要爸爸、妈妈……小时候每次受不了,子瑜就会安慰我,说她会永远陪我,所以我很怕……很怕失去她……她让我不再想离家出走,不再想去找天堂……我以为只要好好爱她就好……就可以永远拥有子瑜……”

方知妍把醒酒汤端送到江禹安嘴边,哄他喝,“喝了比较舒服。”

他乖顺地一口喝光,又打嗝,然后傻笑。

“姨,我真的很笨……人情世故完全不懂,十八岁了才知道要问你市区房子多少钱?才知道原来人长大了……要的不光是‘爱’,光有爱哪够呢?我居然到十八岁才懂!我笨得要死,我哪里聪明?我只是一台会读书的机器,其他的都不懂!”

他像个孩子蜷在柔软大床上,意识越来越模糊,心痛却越来越明显,身体像是浮在柔软的云朵上摇摇荡荡,脑子却像是沉入深潭。

“姨,梁一峰今天找我喝酒……他说他正式向我宣战,他要把子瑜抢过去……我怕……怕我再努力都赢不了他……”他声音越来越低,“姨……对不起,我喝醉了……麻烦你,还麻烦姨丈……我……”说着说着,他睡着了。

方知妍抚着他柔软的黑发与脸颊,轻轻叹口气,帮他盖被、关灯,挽着老公的手退出卧室。

谷隶函了解地搂了搂妻子,安慰道:“明天再找他谈谈,别苛责自己,我们对他再好,永远也取代不了他的父母。只要他知道我们爱他,这样就够了。”

“我们真的够爱他吗?怀竹大一生日跟同学聚餐,喝得烂醉,回来也没跟我们说过对不起,禹安会不会……始终把自己看成是这个家的“外人”?”

谷隶函搂着妻子,沉默好半会儿后才说:“我知道我很爱他,你也是,他晓得我们爱他,但我们不能也不该取代他父母在他心里的位置,你不可能希望他忘记你姊姊、姊夫,对不对?”

方知妍无语,点了点头。

亿晶集团创办人江毅拓在妻子方知岚逝世后即预立遗嘱,表明自己若在儿子成年前离世,亿晶集团执行长一职由方知妍暂代,其独子继承亿晶集团25%股份、动产、不动产,年满二十八岁方能动用,待其年满三十,执行长一职则由方知妍决定独子是否适任。

江毅拓在二十年前驾驶私人小飞机失事,遗嘱公布后,亿晶集团曾经历一段动荡时期,股价由百元俱乐部一路跌停至低于十元水饺股价,在方知妍的努力下,又一路从个位数往上飙窜。

近十年来,亿晶集团从台湾百大企业成长为世界百大企业,集团从机壳代工到现在已是世界前十大知名电子企业品牌……

方知妍在江禹安卧室那扇明亮玻璃窗前,回想近二十年的过去,那些美好的、辛苦的回忆。

昨夜,她把姊夫江毅拓留给她的长信拿出来又看了一回。

已经很多年没再看过那迭信,昨晚禹安喝醉说的那些话,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过度保护禹安了?

禹安从哈佛毕业回来后,她曾要禹安进亿晶集团工作,希望他先由基层做起,禹安却说他想更快速累积财富,选择进入金融业。那时,她曾考虑过是不是要告诉禹安,他是亿晶集团最大股东?

姊夫在给她的长信里,写满他对禹安的期望,他要求她别让禹安太早知道他是亿晶集团最大股东,甚至不要禹安一毕业就进入集团工作。他希望禹安像个寻常孩子长大,毕业后先到别的企业历练,若有经营兴趣与长才,而她也愿意把经营权交给禹安,等禹安满二十八再进亿晶,培养他接班。

姊夫认为以她爱护禹安的程度,恐怕禹安满二十八岁了,心性依旧不够成熟。

姊夫把什么都写进长信里,连人性都写进信里去。他考虑过小姨子有可能不愿意交出经营权,甚至在信上打趣地说,亿晶若没被她经营倒闭,也该算是她创办的了,她若不让禹安接手经营,他不会死不瞑目,又或者她想把亿晶集团传给自己的儿子女儿,他也能好好安息,只恳请她把禹安抚养长大,让禹安拥有好的受教权,他相信就算禹安没能继承亿晶集团,也能走出自己的路,因为虎父无犬子……

方知妍昨晚对着那封长信,失眠一整夜。

姊夫什么都算到,就是没算到,她曾经对他的深爱,让她甘愿为他、为禹安做牛做马都无所谓,她怎可能不愿意交出经营权?

尽管现在她深爱的是谷隶函,但她不曾忘记,她对江毅拓曾付出过的爱,尤其禹安压根是他的翻版……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真挚的情感,就算深爱过的那人不在了,爱也不会消失。即使后来爱上别的人,但她心里,永远为江毅拓保留一个位置,纪念自己曾如此纯真、无私、不求回报的爱过一个卓越优秀的男人。

如果可能,她希望现在就把执行长的位置交出去,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姊夫的远见是对的,让禹安满二十八再进亿晶……她似乎确实过度保护禹安。

她反复想整夜,倘若禹安是她儿子,而自己希望禹安接手亿晶,她会怎么做?她想她会早早把禹安踢进亿晶历练,从暑期工读生做起。

但她没有。

方知妍苦笑,其实更正确的解释是,她保护的不是禹安,而是她太过在乎江毅拓的交代,从头到尾努力恪守姊夫的遗嘱与长信里的交代。

如果她早放手把禹安踢进亿晶当工读生,他不会说自己只是台会读书的机器,他会学到人情世故,也许,他会比现在快乐。

她是不是错了?

江禹安头痛欲裂,喉咙干哑渴水,他挣扎吐出申吟,勉强撑起身体,脑子像被千万头大象践踏凌虐过,他唉唉叹气,窗边的方知妍转过身朝他笑了笑,走到床旁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

“很难受吧?先喝水。”

他尴尬接过水杯,饮了一口,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我昨天有制造麻烦吗?”他记得怀竹喝醉那次,在客厅大跳月兑衣舞又唱歌,拉着小阿姨和姨丈又亲又喊,快乐到要飞上天了,结果隔天醒来,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他希望自己没跳月兑衣舞,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唉。

“你是指跳月兑衣舞吗?”方知妍笑着说。

不会吧?他真的月兑衣服?难道喝醉的人都来这套?他抚额,一脸羞愧,说不出话。

“没有,你没跳月兑衣舞,你是个自制力强的好孩子。”她温柔地说。

江禹安松了口气,放下手又问:“我真的没制造麻烦?”

“姨说了,你是个自制力强的好孩子。不过我倒希望你像怀竹那样……禹安,你快乐吗?”

他沉默半晌,反问:“我昨天是不是胡言乱语了?姨,你跟姨丈对我像亲生孩子一样,我没有不快乐,我喝醉乱说的话……”

“你喝醉也是这样说,说我跟姨丈对你像亲生孩子,你没有乱说,只是不管我们对你多好,我们永远取代不了你的父母,这也是事实。”

“我昨天那样说吗?说你们取代不了我的爸妈?”他叹气,人喝醉说话果然都不经大脑,绝对不能再喝醉了。

“没有,你并没有那样说。”

“真的吗?”

“当然。禹安,姨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子瑜才能给你完全的快乐?”方知妍经营市值几千亿的跨国企业游刃有余,但面对宝贝了大半生的外甥,却有些无措,不晓得该怎么做对他才最好。

江禹安认真地看着一手带大他的小阿姨,心思通透,没半晌就模清小阿姨可能会有的想法。

“姨,我的感情我会努力,不需要任何物质上的帮忙。亿晶是你辛苦建立的,将来应该是怀竹接手,我是个成人,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管我昨天说了什么,你跟姨丈给我的爱已经太多太多,其他的,我不需要。”

方知妍半张着嘴,一堆话出不了口。这孩子果真长大,是个成人了,多像姊夫啊……禹安不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十八岁孩子,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思,他已能一眼看穿。

“但是……”她有股冲动,想把事情真相告诉禹安,却又想及姊夫的信……禹安二十六岁了,只差两年而已,姊夫希望二十八岁,就二十八岁吧。“算了,以后再说,不过,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方知妍笑道。

“姨……”江禹安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听姨丈说过一次……”他犹豫着。

“说什么?”

“姨,还爱着我爸爸吗?”

“假设……只是假设,子瑜不在了,过几年你就不爱她了吗?”她笑问。

江禹安沉默了,然后轻轻摇头。

“以你对子瑜的认真程度,姨猜你会爱她一辈子。对不?”

“嗯。”

“你真的很像你父亲。”方知妍笑开说,“傻小子,我深爱你姨丈,对他的爱胜过任何人,但我曾经爱你爸爸也是无法抹灭的事实,即使现在,我心里仍有个位置放着你父亲,就像我和你姨丈对你跟亲生孩子一样,但你心里依然有你父母的位置,我们永远也取代不了。懂吗?”

“姨,我爸爸真有那么好吗?”

“当然。”她毫不犹豫,“他是非常优秀卓越的男人。”

“比姨丈优秀卓越?”江禹安眼底满是笑意,扫到门边站着的人。他晓得,其实姨丈一直想知道答案。

方知妍偏头,认真严肃地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我现在爱你姨丈,无法客观回答。若要客观地说,他们两个应该难分轩轾,但若照我的私心说,你姨丈当然胜过任何人。”她眨了眨眼睛。

“姨丈知道了会很开心的。”

“你不要告诉他——”

“来不及了,我听到了。”谷隶函眉开眼笑地推开门。

“吼,你怎么可以偷听我们说话?”方知妍双手叉腰。

“你这么爱我,我死都瞑目了。”谷隶函不在乎她的指控,笑得开心。

“呸呸呸!一大早,什么死不死的。”她跳起来。

“一大早的,你们两个老人家,不要在我房间晒恩爱啊。”江禹安取笑他们。

“你说得正合我意,亲爱的,我们回自己房间恩爱吧。”谷隶函暧昧地朝方知妍笑笑,一把抱起老婆往外走。“至于小子你,赶快梳洗,上班别迟到了。你的醒酒汤和早餐已经在餐厅等着了。”

“拜托,我也要上班……”方知妍抗议。

“我们两个大老板,晚点进公司,谁敢怎样……”

江禹安笑听两位“老人家”打情骂俏,其实满心羡慕。他的姨丈、小阿姨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岁月对待他们很宽容,但也许是他们心里充满了爱,爱让他们心年轻、外貌也年轻。

他多希望,他跟子瑜也能像小阿姨、姨丈那样,深深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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