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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要自强 第二章

庞昼长提笔写了几句批策,知道常幕升来访,便搁笔来到偏厅,热了小炉子,煮沸年初集得的梅枝雪水,以紫砂壶冲了西湖龙井,外头动静如何,他全没心思理睬。

煮茶的他,轻蹙起色如浓墨的剑眉,星宇般灿亮的瞳眸倾满关注,唇形漂亮且厚薄适中,五官搭起来虽十分俊秀,却有股生人莫近的疏远感,如孤挺于池中的青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过了不知多久,书房的门开了,常幕升大步跨入书房,却见案桌后方空无一人,不免打趣道:“人呢?该不会被本公子吓到,躲桌子底下了吧?”

“就你满嘴胡言,这儿呢。”庞昼长笑骂着。人就坐在待客的小偏厅内,转个头就能瞧见了,亏他熟门熟路,还敢卖乖?“不是说进京前要闭门苦读,才几天,又蹭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他举起紫砂壶,为常幕升沏了杯茶。

“欸,你这句话就说得差了,我在家确实闭门苦读,不见外客,可从没说过不外出访友。读书作诗,最忌闭门造车,我看你明明是个七尺昂藏男儿,却像个足不出户的闺女似的,成天关在这处小书房里舞文弄墨,担心你眼界有限,才来同你切磋,结果夸赞没有,反而得你数落,真是好心被雷劈啊。”常幕升感叹一长串,举杯就一口下肚。“烫烫烫——”

“烫熟你舌头刚好,安静些。”庞昼长笑着揶揄好友,细品茶香再入喉,眼角却见到有抹高壮憨直的影子,端着木盘瓷碗,站在门口不动。“方成,把门关上,记得别让人来打扰。”

方成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踏进书房。“少爷,这是少夫人为你熬煮的粥,你先吃了吧。”

少爷是他的主子,少夫人也是他的主子,既然他办得到少爷吩咐的话,没让少夫人进书房,也要达成少夫人的指示,把粥送进书房,叮咛少爷食用。

“……搁着吧。”庞昼长看了方成一眼,意味深长,指尖叩了两下桌面,示意他放到偏厅的圆桌上。

方成喜出望外,连忙将粥品呈上。

“下去吧。”庞昼长轻啜了一口茶,浅淡地吩咐道。

“是。”方成也不敢多说什么,带上门便离开。

庞昼长搁下茶碗,悠悠地看着大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常幕升来意。“说吧,这回找我又有什么事了?”

“唉,你说这什么话?好像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样。”常幕升刷开扇子,轻轻地摇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谈论诗作吧。”庞昼长又为他添了一杯茶,微微一笑。“难得你来找我,纯粹只为文学切磋,你今天可得待久一些。”

“欸,你就这么想看我自打嘴巴吗?”常幕升怨怪地看了他一眼,都多少年的交情了,还不帮忙铺一下台阶?

他举起茶碗,这回学乖了,先试试茶温能否入口,再轻啜入喉,润了心肺后才导回正题。“月隐,你可否替我画幅金戈铁马图?”

“金戈铁马?你一介文人,也想征战沙场?”庞昼长颇为讶异,向来只会歌咏风花雪月的人,居然转性烹起热血来了?

“你没听过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举菜刀都吃力了,还举大刀呢!我是为了预备田老将军的生辰贺礼,才来求你帮忙的。”他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折扇,其次是毛笔了吧。

“画画又不是叫你头点地,你再无用,总能提笔吧?自己绘一幅不就成了,还来求我的丹青?弘道,这不是你的作风。”他们交情已经好到能直称对方的字,彼此个性当然了如指掌,常幕升不是会将出风头的机会拱手相让的人。

田老将军虽然解甲归田,数十年戎马生涯打下的人脉,可不会因为他的退隐而消失,而且儿子们个个成材,手下子弟兵又多,在朝野间仍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对于他们这些家中无人任官、没有关系可以攀附的寒门子弟来说,可谓一大桥梁。

“你就别笑话我了,会来求你,自然是我的画作入不了田老将军的慧眼。”他亲自送了一幅过去,连田老将军的衣角都没碰着,只听田家总管转告一句绘得极好,就什么都没了。

当真绘得好,还见不着正主儿的面?他还没狂妄到自欺欺人的地步。

常幕升解释道:“田老将军这回发话,想收一幅金戈铁马图,做成六扇屏风放在大厅内。你瞧田府多少人出入?画作制成屏风搁在田府最显眼的地方,日后考取进士,自然有雅名流出,可惜我的画作……唉……我明明已经倾尽全力了。”

“要我作画不难,可我的画作不能挂你的名字。”庞昼长重新沏了一壶龙井,注意全在茶道上。“弘道应该清楚,犯了我的禁忌,我是谁的情面都不给的。”

他声如冷泉泠泠,未见戾色,却足以教人胆颤心惊。

不是他不信任好友,就是怕他们俩亲如手足的情谊,让常幕升一时不察,做出胡涂事来。

“这我当然知道,纵然我出身寒门,前途需要百般计算,但也不至于没皮没脸计算到朋友情谊之上。我是想既然我已无法夺魁,那这肥水也不能流入外人田,总要便宜自家兄弟才是。”他敢上门求画,就是深知庞昼长的个性不爱汲汲于功利。

庞昼长求取功名,只为光宗耀祖,最终官拜几品,他并不在意;而他求取功名,却是为了月兑离寒门身,能爬多高是多高,自然要费心钻研。

他们彼此竞争,但也彼此无碍,否则他隐瞒田老将军求画一事,直到失败才想到告知好友,倘若对象不是庞昼长,他还做不来这种自削颜面的事。

“弘道这话口气不小,你就笃定田老将军看得上我的画?”他闲来无事,兴致一起确实会挥毫几幅,全数都收在书房内。知道他擅画的人,恐怕只有眼前的常幕升,跟几名进过他书房的同窗知交。

听他言下之意没有拒绝的意思,常幕升这下踏实心安了。

“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出有谁的画技能让田老将军惊艳了。”他笑道。

庞昼长画风多变,随兴而至,只是性子不爱张扬的他,从未出头斗画,否则上庞家求画的人,可不比注生娘娘案前的香火差。

“我先细说自己作画的内容,你绘制时,可得小心避开。”常幕升喝了杯茶润喉,续道:“我想田老将军告老还乡,仍不忘当年征战沙场的英勇,便绘了他领军五万,一马当先,大破匈奴,最后高举单于头颅,扬我朝之威武。”

“嗯……”很正常的推论,或许就是过于正常了,才无法月兑颖而出。

抑或者,这根本不是田老将军的目的。

庞昼长大约有了想法,便舍下品茗的常幕升,走回案前,取出画纸,振笔开始绘描,起手不见延宕。

“不愧是月隐,这么快就构思好了。”常幕升又是钦羡又是嫉妒地说。

“但不见得画得快。”要做成六扇屏风的图,可不是一景一物就能填满的。他头未抬,清浅地吩咐道:“你得空就把桌上的鱼片粥吃了吧,就当回我个礼。”

“这可是嫂夫人的心意,进我肚子,这样好吗?”他忙了一个上午,滴米未进,本来饿过头没感觉,听他这么一说,肚子里的馋虫都醒了。可一想到李彤青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就觉得这碗粥心意太重了,他吃了肯定闹肚疼。

“怎么不好?至少有人吃,没浪费不是?”他语气冰冷得很,真不在乎李彤青的感受似的。

常幕升极为不解。“我真不懂你,嫂夫人究竟哪里不好?个性淑良,态度谦让,还是丰安首富的千金。虽然李家无人有功名在身,能教出如此贤德女子,想必也是家规严谨的大户人家,说不定过几年就有后人在科举中冒头,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更别提李彤青还是个面貌皎好、如玉温润的可人女子,所有便宜都让庞昼长占尽了,还摆出如此高傲的态度,怎不教天下男子为之气结?

虽然这么想不合适,有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幻想是他娶了李彤青,有如此娇妻美眷为他操持家务、嘘寒问暖,还事事将他摆在第一位;日后待他考中进士,又能助他财力打理仕途,不然他现在何需苦苦钻营门路,好为日后一帆风顺作准备?

庞昼长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嗤了一声。“家规严谨?你肯定不知道她的弟弟可是丰安出名的浪荡子,不学无术,整天吃喝玩乐,出了事只会吼自己是首富的儿子。”

“真有此事?”丰安离这里有些距离,当时李彤青打着丰安首富之女的名号,响当当地嫁入庞家,让大伙儿对李家的印象,只局限于首富之上。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当年他到丰安迎娶时,可是亲眼见过李彤云的纨袴样,简直就是财大气粗的窝囊废。

“这……就算李家少爷烂到骨子里好了,又与嫂夫人何干?她什么样子,两年多来你还看不清楚吗?突然间就拦着不让嫂夫人进书房,她做了什么错事?”如果李彤青跟她弟弟一样跋扈,庞昼长的态度还有理可循,可今天就不是。

“离科举只剩半年时间,我想好好准备,她却一日到晚借故送东西来书房打扰,难得文思泉涌就被逼中断的感觉实在很糟糕。”偏偏她又讲不听,说了好几回没事别往书房蹭,她还是天天来,烦不胜烦。他叹道:“弘道,我以为你会明白。”

常幕升当然明白,要不是为了迎娶李彤青,说不定在两年多前,庞昼长就已经考上进士,不在京里任职,也外放当官了。

说起来,庞昼长的科举之路实在很漫长,他十七岁就有举人功名,来年春闱却遇母丧,守孝三年过后,又因为娶妻再延迟三年,如果这回再有差池,又是另一个三年了。

二十四岁了,居然连春闱都没进去过,偏偏他又是有实力的那个,怎能不气恼?如果是他,恐怕比庞昼长还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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