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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 第六章

“哥哥这次来,是要告诉你……”高世昌见身旁没什么人,突地又靠到孙潜耳边,悄声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却传来一个略高的声音。

“可是孙潜,孙大人?”一身蓝色太监服,容貌白皙清秀,唇红齿白的少年唇瓣含笑地踏进门来。

孙潜眼尖,一眼便知少年不简单。

来人看上去大约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秀气无害得很,可旁的都不说,光从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四品太监的衣服,就明白地彰显了他的身分。

整个皇城里也就只有一个四品太监,他就是跟在锦文帝身旁的总管大太监

……严公公。

盛辉皇朝开放,民间偶尔谈谈皇室的事,只要无伤大雅,一般甚无大碍,孙潜便听说过这位公公的事。

这位严公公相貌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名少年,但传言里,他与锦文帝同岁,今年至少二十七、八岁,还说他三岁就以童子净身入了宫,五岁就跟了现在的锦文帝。说起两人童年在太子府的相处,端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只不过骑竹马的人是小鲍主殿下。

虽说是有着过命交情,可孙潜不相信锦文帝会光凭感情,就重用一个人。

他不敢怠慢,拱手便道:“下官正是孙潜,见过严大人。”

朝中一般不唤此人公公,上上下下皆敬他一声严大人,倒也不是因为他的身分而谄媚,是此人行为端方,为人宽厚,不论何事,皆给人留三分余地,品德高洁之余,也不知提点过多少人,谁也不想得罪这尊大佛。

严公公见孙潜举止有礼,语气中却并无逢迎攀结之意,对孙潜略略有些好感,“传圣上口喻,孙潜即刻进宫面圣。”

“臣遵旨。”

“孙大人,请。”

孙潜原本就有些厌倦高世昌这人,见状,便连声道别也没有,就跟着严公公走了。

远远的还听见高世昌在后面音量不小地嚷着,“孙兄这次可真走运啦,可别忘了为兄啊!”

孙潜当真给这人吼得头疼。此番进宫面圣,还不知是福是祸?估计后者的机率还大上一些。

此次应该算是孙潜第二次得见天颜。

朝中文武百官众多,能见着天颜的不是品级较高就是近臣,像孙潜这样的身分地位,自是见不到锦文帝。

严公公走在前面领路,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孙潜的不安,忽地开口道:“陛下是极明理之人,孙大人不必介怀。”

严公公语气和缓,颇有几分安慰之意。

孙潜一愣,知道严公公是在提醒他,圣上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能说出个合理的理由出来,圣上便不会为难。

心念电转,孙潜随即诚心道:“谢严大人金口玉言。”

孙潜心中亦是暗忖:据说这人极为宽厚,竟是半分不假。

这时辰,锦文帝大都是在御书房,接见的地方便在这儿了,原本孙潜应该要跪在外头等候传令,可有严公公领着,便一路畅行地走了进去。

锦文帝作为一名女性,自有她身为女性的嗜好,赏花便是其中之一,宫中四季花卉照料得堪称是盛辉皇朝历代皇帝之最,任用之花匠更是他人数倍,所幸作为一名没有庞大后宫的皇帝,不论是由情感的角度或是花费的角度,都让人不忍对她的小小爱好有谏言。

御书房前面有个小花圃,里面有一株外族进贡的天香芍药,如今已是盛开之时,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可孙潜一眼看到的,却是直挺挺跪在那株芍药旁的身影。

孙潜吃了一惊,正要出声,便见她一个眼神极是凌厉地扫了过来,眼神明显示意他不要声张。

三伏天跪在大太阳下,连片遮顶的瓦都没有,有多难受可想而知。

严公公领着孙潜进了御书房,恭恭敬敬拜过之后,他终於有幸领教到了锦文帝的手段!

锦文帝由头至尾也不提那名采花大盗,迳自夸赞孙潜有勇有谋,是青年才俊云云,却是连一句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给他,对他审案用刑的手法更是只字不提。

孙潜知道圣上这是在说,他破案了让她龙心大悦,只是手法用刑她老人家看不上眼,提了都怕污了口。

之前就听说过,锦文帝这人好面子又讲体面,不喜欢将场面弄得难看,从不直言讯人。

孙潜本还想着,这是该怎么来着?如今听着分明是明褒暗训的话,听得他背上冷汗一阵一阵,才知个中奥妙。

被后世称为一代明君的锦文帝可不是个吃素的主,精明如她,怎么可能猜不到主意是谁出的?孙潜心里明白,继程盼儿之后,他可能也要被冻上一冻,心中不由得苦笑。

随之转念一想,但若由锦文帝特意将他与程盼儿两人召进宫来“关照”一番的态势来看,要真只是冷冻一阵子,那还算是轻放了。

君恩难测,孙潜只得唯唯诺诺小心应对。

许是他这模样让锦文帝也有些气不下去,便挥手让他离去。

孙潜暗松一口气,行礼道:“微臣告退……”

随即又想到程盼儿还跪在外面,心中略一思量,便又问:“程大人还在外面候着,是否让微臣喊她进来?”

孙潜低着头,没见到锦文帝与严公公眼中皆流露了一丝诧异之情。在心中有怒的君王面前捋虎须,这人胆子忒大了!

才刚消了消火的锦文帝听闻此言,还真有些不知该气该笑?她冷声道:“不必了,都退下吧。”

“微臣遵旨。”

严公公领着孙潜走出御书房,到程盼儿面前宣了口喻让她回去,又将两人亲自领到外头,这才吩咐小太监给两人领路出宫。

“当心。”

两人一出宫门,程盼儿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重重一晃,孙潜赶忙上前将人扶住。

诚然程盼儿的脸色向来不好,孙潜仍可看出她一路上都在强撑,只是人在皇宫之内,他也不便去扶,只能小心看着,果然,一出宫门就倒下了。

兴许是自幼吃苦吃惯了,程盼儿耐力极佳,饶是在御书房前跪了一个时辰,也只是眼前黑了一黑,兼之手脚发软,没当真铺平。

“没事。”程盼儿推推他,想自己站直身子。

孙潜见她被艳阳晒得月兑水月兑力,蔫得像块风乾的陈皮,声音比平时更加飘渺,有如一缕轻烟,无声化在风里,又怎么愿意?

“我送你回去吧。”扶着她不肯松手,孙潜左右看看,找了一处有凉荫的地方将她搀扶过去。

程盼儿不语,迳自低着头摇了摇。自己的身体果然比以前糟了许多,以前背着沉重的行李在艳阳下走上几个时辰,也就是渴点累点,哪似现在,只是跪一个时辰,就几乎要昏了。

孙潜也没注意到自己居然急得有些慌了手脚,赶紧让人去牵马车过来,又让人将大夫请到程府上,让邓伯先有个心理准备。

程盼儿没力气阻止,只能随他去,直到喝了些水,才缓过气来,“孙大人何苦为我求情?”

锦文帝宣她入宫面圣,却让她跪在御书房前迟迟不宣,摆明了就是在罚她,孙潜若是假装与她不熟,两人疏远些,锦文帝气气他也就罢了,不见得真的会将他如何。

程盼儿就是心知这点,才给他使眼色,让他莫声张,谁知他还是开了口,特地搬了台阶让人下。也许是怕她到时昏倒在御书房前脸面不好看,锦文帝顺阶下了台,对孙潜却是有害无利。

不过也真多亏孙潜,要不自己还不知得再跪多久?程盼儿心中暗道。

程盼儿被晒得不轻,整个人极为虚弱,孙潜见她如此,心口一抽一抽,有说不出的难受。

“胡扯什么?”明明不知何时便打定主意要护这人周全,怎知结果仍让这人遭罪,孙潜心中早就自责不已,如今听她这样说,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轻斥道:“程大人何错之有?”

这人居然如此自然地要求他与她切割,别管她的死活,他真不知她这性子是怎么长的?真是教人又气又怜。

程盼儿听他虽是斥责,语气却极为亲近熟悉,恍惚间便如自己所爱那人一般,忍不住出言安慰他。

“笋因落蘀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程盼儿一笑,“孙兄莫介怀。”

世间万物总是要先经历一番磨砺,方能成才,圣上此刻虽对他有些不满,终究还是会注意到他这个人的才干。

孙潜一愣。

孙潜的八字是“武贪坐命”。

所谓“武贪不发少年郎”,此命者年少之时不得运,需有一定年岁之后,才能有所发展。

孙家长辈给他取名“潜”,是取“潜龙勿用”之意,要他谨记年少时保留实力,莫强出头,又担心这个潜字潜太久会让他龙困浅滩,才取字“容洋”给他一片大海游游。

孙家虽然清贫,倒也是书香世家,对这个长子期望颇多,名字里就隐含望子成龙的含意。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也因为太过隐约,能将他的名字往“龙”上面想

的人极是少见,程盼儿这“化龙”一说,才会让他如此愕然。

靶觉心里柔软的地方像给人碰了一下,孙潜微微涨红了脸,支吾道:“那个……我表字容洋……”

盛辉皇朝男女之防并不太重,未婚男女相互为友,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然而程盼儿却是孙潜第一个想要与之相交的“女性”朋友,自报表字时,不觉便有些难为情。

“容洋兄若不嫌弃,今后可否让小妹如此唤你?”程盼儿帮他把话接下,倒是比他落落大方得多。

随着戏班天南地北行走二十年,程盼儿也算得上是江湖儿女,自是比一般人豪爽洒月兑许多。

孙潜自是忙不迭点头,心像是要从口里跳出来,脸上又涨红了几分,“那我该如何称呼……”

女子没有表字,直称其名又太过唐突,程盼儿原是有个艺名,可现在离了梨园,自然不便再用,一般“女公子”惯取的“号”,她也没有。

低头略一沉思,程盼儿道:“我既金榜题名,诸多身分便同男子,再取蚌字,应该也无伤大雅,不如今日赶巧,取字榆卿。”

当年她是在一棵大榆树旁救了他,取这个表字,也算是个纪念。

榆这个字没有什么正面典故的由来可供夸赞,孙潜仍是喜得眉开眼笑,直道是个好听的名字。

程盼儿也跟着笑了。

下人牵来马车,孙潜小心将人扶了卜车,见她精神与脸色都不好,便好言劝她先休息一下。

程盼儿点点头,倚在马车内的软垫上,胸口有点疼,也有点甜。

六年前,也曾有一名弱冠书生,涨红着脸对她自报身家名姓。

程盼儿那日跪在御书房的事,没两天就传得人尽皆知。

斑世昌那群“同学”在知味斋大大办了一桌庆祝,孙潜收到请帖时,眉头紧紧皱起,把帖子丢给管家,说了句“不去”,便迳自出门。

这几日只得心烦意乱,今日收到请帖更是如此,孙潜没带半个仆人,一个

人在城里闲晃,不知不觉就晃到了北大街。

程盼儿已有三日没到刑部上工了。

那日程盼儿当真被晒得狠了,到家时昏迷不醒,孙潜见叫不醒她,这才发觉大事不妙,也顾不上男女之防,把人打横从后门抱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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