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不穿嫁时衣 第十章
聂家一门忠烈。
聂狩臣的父亲聂让曾任潼州节度使,镇守北部边关;母亲苔雅公主则是乌秅族王朝亲王的女儿。当时两方关系友好,和亲通婚也是一种外交手段,但若是反目交兵,那就成了骨肉相残的悲剧。
聂让正是因为乌秅族突然发兵攻打潼州战死,而苔雅公主得知噩耗,将七岁的独子托付于自己的侍女后,便殉情追随丈夫而去。
忠心的侍女千里迢迢送聂家唯一的血脉回到骊京,天子和文武群臣得知,无不为之悲痛,并追封聂让为骠骑大将军。
聂狩臣的童年是在轩辕候府长大的,云老侯爷视他如亲孙,小侯爷云墨视他如兄长,他在侯府渡过了一段很温暖的岁月。
圣人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十五岁之前,他十分刻苦勤奋,跟着侯府里请来的先生用功读书做学问;等到十五岁那年,老侯爷问他将来想要做什么?他说想到军队去。
于是老侯爷修书一封,派人送他去西沂边境……十四王爷瑛王殿下的军队,就驻扎在那里。
大名鼎鼎的瑛王年少英雄,勇冠三军,如今的天下,有一多半儿是他亲手打下来的,是他极为佩服的人。
瑛王问他为什么要到军队里来,在京城里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功名,就会顺理成章进入仕途当文臣,而军队这么苦,万一遇上战乱,还会随时随地命在旦夕,搞不好小命都保不住。
他对瑛王说,他想知道父亲当年在军队的生活。
父亲出生寒门,从一介默默无名的小卒做到掌管州县的节度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英勇善战,也曾经是瑛王的一员部下。
所以他要来这里,吃父亲当年吃过的苦、走父亲当年走过的路、寻找父亲留下的痕迹。
瑛王点头应允他留下,却是从职位最低的传令兵做起。
他在军营一待就是五年,从传令兵至带兵一百二十人的百户,再至万户,他一步步脚踏实地地往上升,等到了弱冠的年纪,他已经做到了从五品的宣抚使司副使,不仅带兵打仗,更成为瑛王身边最年轻的幕僚。
他没想过什么时候回京城,然而,在五年后的冬天,他突然打算回去看看。
正巧瑛王有信函要呈报给天子,他快马加鞭,带着两个随行的护卫,风尘仆仆地回到皇城骊京。
老侯爷依然硬朗、小侯爷依然狡诈,轩辕候府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他入宫,觐见刚刚登基的新皇新后,宫中为他设宴洗尘,与一干王孙公子们把酒言欢。
其实那些王孙公子他并不投缘。
幼时,他也没少被这些人耻笑。他们嘲笑他有个外族的娘亲,笑他是个杂种,更将乌秅族屡屡犯境的仇恨转移到他头上。
如今这些人又来向他示好,虚伪的笑脸实在教人心生反感。
除了云小侯爷,那些少年旧识中,能让他诚心相待的人,也只有符家的少将军符卿。
符卿是当今兵部大司马符为之子,皇后娘娘的亲侄子,身世显赫,却是真正靠自己个儿的模爬滚打、流血流汗挣来的功名。加上性情刚烈如火,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逢场作戏”,真正活得恣意妄为。
符卿约他到皇宫上苑比赛骑射,还很大言不惭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偷偷射了好几只皇上养的鹞子烤着吃了,味道比起野雁也不过如此,就是苦了那些喂养鹞子的太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上的鹞子数量一天比一天少。
他听了,啼笑皆非,两人刚走过御花园东西角一处长廊的拐角,就听到几个小宫女们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符卿驻足,皱皱眉道:“这些浣衣局的小丫头们,肯定又在聊些什么花儿、朵儿的,不就是绣个花儿嘛!搞的像没见过世面。”
他心里一动,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军队里的棉衣,是她们做的吗?”
“是啊……”符卿突然很神秘地道:“那些丫头里头倒是有个真正生的好的,又聪明,又有手好活计,是以前工部景大人的小女儿,小小年纪进宫里当奴才,真是可怜。”
“哦?”
正在这时,一个轻轻软软的声音响起:“绿珠姐姐,这个‘瓜瓞绵绵’是从《诗经》里头得来的,意思是说祝愿子孙昌盛。”那口音似乎是南方人,娇柔婉转,腻中带涩,很是好听。
有人接着问:“初蕊妹妹,那‘瓜瓞’是什么意思嘛?快说说。”
“瓞是小瓜的意思,这个词就是说瓜胎生时常小,但其蔓不绝,终会逐渐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皇后娘娘说要给大皇子绣一幅‘瓜瓞绵绵’,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呀!多谢妹妹了,你心地真好。”
“姐姐不必客气,姐姐们时常照顾初蕊,初蕊也没跟姐姐们道谢……”
“唉,你年纪小,在浣衣局总叫人欺负,孙嬷嬷那老婆子厉害的紧,还有丽妃娘娘,为了跳什么霓裳羽衣舞,总要你连夜赶工绣裙子,也真难为你了。”
那轻软的声音似只是笑笑,没搭话,旁边又有人道:“依我说,这宫里就数你的手最巧,也难怪丽妃娘娘总使唤你,连你上次在我的手帕子上绣的那个七言诗,好些人看了都喜欢得不得了。”
“正是呢!也就你这小鬼灵精想得出这样的点子,我记得咱们去年给边关的将士们做棉衣时,你还绣了自己编的谜语在上面呢!”
“哎,不知道那些当兵的大老粗们,有没有人猜出来!”
“哈哈……”
宫女们七嘴八舌地闲聊着,说一阵,笑一阵,压根没发现有两位年轻的公子爷正偷听她们讲话。
“那叫初蕊的丫头,就是景大人的小女儿。”符卿指给他看。
他静静地望过去,那规规矩矩坐在长廊上的小宫女,一身青衣白裙,梳着两个简单的双髻,小小的脸蛋还没长开,粉额白女敕,墨色的浏海初初覆额,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清澈的眸子,灿如繁星,隐约可见将来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他想,就是她了。
那天从上苑出来,他有意无意地问符卿,那样心灵手巧的丫头,与其在浣衣局受苦,怎么不调到皇后宫中去侍奉皇后娘娘呢?
这看似无心的提议,竟然触及了符卿那根略粗的神经,不知是不是也觉得那景家的小丫头可怜,回头就去央求自己的姑姑符皇后,很快就将这小宫女从浣衣局调到了重华宫。
之后,他留在了京城,在刑部任职;她则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备受信任。
他想,等她再长大一点儿,等他有机会带她离开那繁华萧瑟之地,他会让她成为他的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就如同他的父母一般。
谁知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在内宫打响时,她被皇后送到了他身边,成了他的人。
无论符皇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到来确实让他又喜又怒。
他喜,因为他可以日日见到她,他得到她时,像是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再也不想放开手;他怒,却是因为她不曾将他放在眼中,一心一意的讨好却是为了皇后的利益,甚至暗暗将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她偷了他的心,让它忽喜忽忧、忽恼忽妒,搅了个翻天覆地,却一无所知,仍如拢袖观棋一般身处事外,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戚家打的什么算盘他不是不知道,有人要除去她,他干脆将她从风口浪尖上拉下来妥善藏好。可是不料,皇后好心却办了坏事,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每当一想到她是否被居心叵测的人劫走,是否会受苦,聂狩臣就心急如焚。
他闭闭眼,心中反复低问:你现在究竟在何处?蕊儿……
京城里的一切,初蕊自然不会知晓,当她终于可以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内很黑,似乎已经到了夜里,车轱辘依然“嘎吱嘎吱”地在响,大概走到一条不大好走的路,有些颠簸。
她依着车壁,手脚用绳子绑住,浑身都疼,动弹不得。
然后,她发现这车里不只自己一个人,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她脚边,似乎是睡着了,发出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她吐了口气,还好,她还活着。
外面传来驾车的声音,接着有说话的声音透过布帘传进来,一男一女,显然是对夫妻。
“老头子,明儿就到平郡了,这趟完事儿了,咱们夫妻二人在不趟这滩浑水了。”
“好。”
“唉,谁知道上面要那小娘们做什么,为了她,还死了那么多大内侍卫……我想想就觉得不对劲。”
“那也没办法,上头交代的事,不办不行呀。”
“嗯,那小娘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然有宫里的侍卫护送,朝廷不好惹,幸亏咱们没动手,依我看,‘巫山七鬼’这回麻烦大了。”
“说的是……老婆子,那半路撞上来的小叫花子,干嘛把他也抓来了?”
“老头子你不知道,那小叫花子也邪门的很,一点武功都没有,身上竟然掉了块‘玄黄令’出来,幸好被我眼疾手快又塞了回去……你应该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吧?”
“真的吗?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讲?”
“我哪敢大声,你也知道那‘巫山七鬼’没一个好东西,如果被他们晓得了,咱们两口子也得跟那些大内侍卫一样,身首异处。”
“这倒是……老婆子,你说那小叫花子跟那……那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车里的两个人……都是大麻烦!”
初蕊屏气凝神地听着,心下实在奇怪,这对夫妻是什么人,为何要抓她?还有那什么‘巫山七鬼’甚至为了她还杀光了大内侍卫!
不行,她得想办法逃走,离开这里。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赶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装睡。
有人掀开帘子,看了看,见毫无动静,便又放下,紧接着,马车不远处传来劈柴开火的声响,看样子那对夫妻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想了想,向睡得正香的,那对夫妻口中的‘小叫花’凑去,听他突然呓语两声,声音竟带着浓浓的童音、甜甜糯糯,“师父……唔……不要咬我……”
初蕊不由一怔,这个“他”哪是“他”?分明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女圭女圭!
夜,越来越深了,马车里外都很安静,只听得野外虫鸣蛙叫,那对夫妻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没了声响,应该也是睡着了。
初蕊凑到小女娃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轻唤道:“喂,快醒一醒。”
小女娃犹自睡的香甜,发出小小的鼾声,毫无转醒的趋势。
初蕊想了想,锲而不舍地继续小声道:“喂……你师父来了哦。”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般,小女娃蓦地睁开眼睛,被惊醒了!
她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初蕊,那双眼睛,如秋水、如明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盛着惊恐无数。
“嘘……”初蕊眼疾手快地示意正想讲话的小女娃,“别出声!我们被坏人抓了,不能惊动他们,明白吗?”
小女娃傻呼呼地瞧着她,似乎在回忆自己是怎么上的这辆马车,然后点头如捣蒜。
“咱们要想办法逃走,你愿意跟我走吗?
“嗯!”
“好,现在咱们互相帮忙,解开手上的绳子,来……”
两个人背靠背而坐,初蕊耐心地教着小女娃如何模索着解开对方手上的绳子,小女娃不算聪明,教了大半天二人才总算重获自由。
“好了,我们悄悄地离开这里。”初蕊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狂跳的心,先撩开布帘探看了一阵,远远见那对老夫妻相互依靠睡的正沉,于是悄悄的跳下马车,再抱下小女娃,拉着她的手,借着黑幕的掩护,逃之夭夭……
十八年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渴望自由!
就像鸟儿渴望飞翔,鱼儿向往大海。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