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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离之歌 第二章

耶律戈瀚率领三十六名精壮骑兵连夜赶路入关,在边界城镇,立即换下胡服着汉衣,梳发髻,戴纶巾,更加凸显北方男子那深邃立体的五官,不过他腰上配带的不是玉佩,而是契丹人不离身的短刀。

即将进城,戈瀚命两名骑兵先行打点探路,他只带阿罕和两名骑兵随行,其余在城外驻扎听命。

此行虽是奉父皇之命秘密出使中原,前去和唐崇礼密商借兵一事,但是他心里别有另一番兴致。他从小习汉文,四书五经娴熟于胸,唐诗更是朗朗上口;从名家诗句中,他早把中原绮丽景致想象千百遍,而今亲临书中所述秀丽山河的心情,犹似面对钟情女子那般意乱情迷。

来到魏洲,戈瀚舍唐崇礼安排的驿馆别院,择一处离市井近的客栈,包下所有厢房住下来。连着两日,戈瀚无视唐崇礼派人迎接到府里作客,而是自得其乐地在市井巷弄走走看看,体会汉家寻常百姓的生活。虽是市井小民,却处处显得和乐秀气,不似我族那样豪放不拘,他也颇享受这慢条斯理的氛围。

临行前,胡先生只给了他一个“缓”字的道理,要他面对唐崇礼刻不容缓的需求,适当地以缓待之,在紧要关头方能得到最大利益。

戈瀚完全明白这层道理。他悠闲地喝一口酒,吃着美味的酒菜,然后起身,斜靠酒坊的栏杆,轻摇手中折扇,瞭望眼下的旖旎风光。

这酒坊傍着一条小河,河畔有绿柳垂映,时有画舫行水而过,荡出悠扬乐音,中间还夹带丽人娇笑的声音,比起在草原马背上那豪情儿女的爽脆笑声,更教人酥麻沉醉。

阿罕上前禀告:“殿下,唐府的人前来迎接殿下。”

戈瀚只是轻摇扇子。“阿罕,听店家说今天有庙会,市集特别热闹,我们去瞧瞧。”

“是。”阿罕亦步亦趋地踏出客栈,对等在门外唐府的人挥一下手,表示时候未到。

戈瀚施施而行,对市集每样东西都感到好奇,甚至对街边上的吃食也颇觉新鲜;庙前的江湖杂耍,看在戈瀚眼里实是雕虫小技,但乐趣多于武艺,于是吩咐阿罕给予赏赐。

戈瀚转身欲离开时,与行色匆匆的含月相撞,含月跌坐在地,本披在头上的黑巾掉落在地。

“姑娘,妳没事吧?”戈瀚伸手欲扶含月,忽然想到汉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于是缩手。

“没、事……”含月连忙拾起地上的黑头巾披上,裹住脸,只露出一对眼睛。

含月站起来,对戈瀚微微颔首表示道谢,旋即离开。

戈瀚只觉这女子行径怪异,目光不觉随着她的身影前去,见她在“诸葛神算”算命摊坐了下来。

这倒稀奇。虽听说有相士这行业,大部分是奇人异相,不然就是落拓书生不得已靠此为业,倒不曾听闻有女子以此为生。

此外,有件事让戈瀚甚为在意,他隐约嗅出一股紧张气氛,眼睛犀利地四下一扫,发现持刀带剑的人多了,于是示意阿罕去查清楚。

阿罕领命前去询问唐府的人,戈瀚则朝算命摊走去。

原来含月一行人遇见盗贼,在逃走时与柳安和秋儿走散了,心想朝炊烟处跑去一定可以再相聚。昨夜里,含月躲在一家卖布的染坊,一早随着布贩赶市集来到大街,临走时,用一对耳环换一块黑布,披头裹脸,佯装残颜女子。

含月在闹市走了一早上,不停向人打听柳安和秋儿的下落,才得知这里是魏洲唐崇礼的另一处府邸所在,不觉心惊,想尽早离开这里。

刚才她经过酒坊时瞥见昨天那帮盗贼,心里害怕不已,在庙前与人撞了一下时,闪过一个念头: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待那帮贼人和官兵走后,再动身离开也不迟。

含月敏感地觉得有人跟在后头,而且四处可见官府的人走动,此时她见算命摊上算命先生不在座位上,于是想也不想便坐了下来,等待官府的人离开。

含月坐了下来,微微低着头,偶抬眼,认出那断臂贼人朝这里走过来,她紧张得直冒汗,准备要起身逃走时,戈瀚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含月惊眼直瞧着戈瀚,颤抖的手紧拉着脸罩,唯恐被认出面孔。

“你……你想干什么?”含月颤道。

戈瀚愣了一下,指着身后布帘上的字,说:“诸葛神算断一生。妳不是帮人算命的吗?”

含月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公子误当她是算命先生,再稍抬眼望去,见那断臂贼人在前头东张西望,并没有走远,她不适宜在此时起身离去,只好将错就错。

“公子要算什么?功名、姻缘还是问事吉凶?”

“就问此行胜算如何。”戈瀚随口说,眼睛直盯着含月的脸,虽然只露出一对眼睛,但这对眸子黑亮如星,很美。

原来是出外办事的商贾。“请在纸上写一字。”

戈瀚提笔,想也不想地写了一个“月”字。那左一撇,逶迤绵长到纸畔;而右下那一勾,却如直勾入心,直点进肉中那二横,含月低头看着这“月”字,心想好奇特的笔法,特意抬眼瞧戈瀚一眼。

“如何?”戈瀚好奇她会如何解。

该如何解呢?含月沉思,努力思索该如何拆字说文;不觉想起今年过年,和秋儿上庙祈福,之后将祭品请一位乞食老人家时,他突然拉着她的手,模了一下之后,对她念了几句口诀,她不解其意,但字句仍记忆犹深,不得已,眼下只能拾人牙慧应急。

含月说:“喜喜喜,春风生桃李,不用强忧心,明月人千里。”说完,自己竟羞赧起来。当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今日这么一说出口,才惊觉这是暗示姻缘,与这公子问事相违和。

不过是一名江湖术士。戈瀚心里暗嗤笑,表面却故作不懂,细问:“这是说我来此地办事,成还是不成?”

“这……”含月支吾半晌,灵光一闪,故弄玄虚地说:“大吉大利之运,只可意会,不可泄露,否则好话说尽,坏了好运道。总之,公子只管放宽心,此行不仅功成圆满,甚至喜得千里絪缘。”

戈瀚哈哈大笑。本是抱着姑且戏之的心态,倒不在意测字之结果,方才听她之言,只觉得这姑娘神思敏捷,那对黑亮的眸子闪着慧黠之光,在他认识的女子当中实是罕见,不舍就此罢手,想多与之交谈,于是又提问:“刚才连说三个喜,今有功成圆满、千里姻缘这二喜,那第三喜呢?”

这一问,分明就是刁难,含月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她心急想离开,目光越过戈瀚探一下前方究竟,那断臂贼人非但没有走开,反而聚来其他贼人。

含月只好再跟这位公子周旋下去。她说:“公子,开头连说三个喜,只是想告诉公子当前运势呈祥喜气,并非表示有三喜。”

这时阿罕走来,在戈瀚耳畔说了几句,戈瀚一惊,问:“真的?”

含月以为是问她,回道:“真的。”见戈瀚沉吟不语,方知自己会错意了,心里轻松不少,目光不经意地盯看着他的脸,就不曾再转开;除了父亲之外,她第一次如此目不转睛地注视一个男子。

谈不上斯文,但少有的深邃五官,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精神,尤其那眉宇间有一股侠气,令人安心;不过这位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商贾,反而那贵气中带有几分游侠的气质。

而戈瀚正思索着阿罕所说有人向唐崇礼通报晋安有奸细潜进,如此一来,此地不便久留。忽地,觉得有人注视着自己,便将目光移过去和她对视,这没有预警的相视凝望,令含月心头突地一怦,忙将视线移走,并对自己的大胆行径感到羞愧。

“阿罕,该办正事了。”戈瀚随即起身,阿罕立即放一锭银子在桌上,快步跟过去。

含月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而去,见他身后立即多了两名身形高大壮硕的护卫,而在石板大街口,早有人备妥马垂手恭候接迎,她想:这公子好大的架子。

有人拍了含月的肩头,怒道:“喂!妳是何人?竟强占我的地方!”

含月猛地一惊,抬眼望,一名白发苍苍、手持拐杖的老人一脸凶恶地瞪着她,并粗暴地扯下她的黑头罩。

“老人家,您误会了,我只是想算命……”含月一边解释,手忙乱地欲拉回她的头罩,脚步往后移了两步,不小心撞倒后头走来的孩童,孩童号啕大哭,引来母亲怒责,含月不停地两头道歉和解释。这阵小小骚动,却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含月余光瞥见贼人和官兵往这头走来,顾不得头罩,拔腿往前面的石板大街跑去。

戈瀚走出热闹市集,唐府管家立即上前恭敬作揖。“殿下,将军已备好酒菜恭迎贵客驾临。”

阿罕牵来马,戈瀚上马,才走两步,又回望了一望,隐约听见有人在呼救。

“殿下,怎么了?”阿罕问。

“没什么。”戈瀚双腿一夹,马鸣蹄扬,待向前奔跑时,含月仓皇地跑过来,人马俱惊,而含月跌倒马前。

马受到惊吓,前蹄狂乱奔踏,眼看就要踩到含月了。

“小心!”戈瀚紧急拉住缰绳,稳住受惊吓的马。

含月惊魂未定地频望后头追上来的贼人,又抬头见马上的人是方才算命的公子,便不顾身上的疼痛,奋力爬起来,跑到戈瀚跟前,紧抓住他的脚,哀求地说:“公子,救我……”

戈瀚俯看脚下的女孩,虽然一身狼狈,玉靥染尘埃,却不掩清丽之色,而一对莹莹黑眸泛着泪光,真是我见犹怜。

“姑娘妳……”戈瀚欲问时,后面几个贼人已经追上来,其中两名立即上前架住含月,粗鲁地要将她拖走。

“不要!放开我……”含月挣扎着,紧抓着戈瀚的腿不放,泪眼望着戈瀚,不住地哀怨泣求:“公子,救救我!念我们有一面之缘,求你救救我……”

一面之缘?戈瀚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于是仔细地打量着,当目光接触到那泛泪的眼眸时,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有失男子汉作为。”戈瀚不齿地说。

贼首拿眼细细打量戈瀚一眼,再觑见他身后壮硕的随从,心里揣度此人来头定不小,于是拱手谦逊地说:“公子,这位姑娘是我家夫人新买回来的丫鬟,昨夜里她打断夫人一支心爱的玉簪子,心里害怕夫人责骂,于是趁夜逃跑。”

“我不是!他们是——”含月欲反驳时,被贼首打断。

“妳不用怕,夫人表示不会再追究,原谅妳了。而且妳也该替妳爹想一想,妳可是卖了好价钱,如果妳跑掉了,妳爹是还不起这笔银子的。”说着,贼首使了一个眼色,抓着含月的贼人强行要将她拖走,含月的手已碰触不到戈瀚,彷佛溺水之人失去救命浮木那般绝望。

“不要!放开我……”含月回首,泪眼乞怜地注视戈瀚。“公子,我不能被他们带走,求你救我……”

戈瀚被这女子的眼神怔住了,急忙喊一声:“放开她!”

这一声,让含月眼里又现出一丝希望。

“这位公子,各人自扫门前雪,别多管闲事,让我们兄弟交不了差。”贼首恫吓地说。

吓唬谁呀!戈瀚冷笑一声。“这姑娘的事我管定了。”

贼首一记眼色,贼人立即亮起手中的刀子。

阿罕见这些人绝非善类,为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于是上前附耳地说:“殿下,你来中原是管谁当他们的皇帝这等大事,这种芝麻闲事就不要插手了。”

“阿罕,这个姑娘好像真的有什么委屈?”戈瀚不放心地说。

“殿下,你是看人家是一位柔弱女子,英雄心肠在作祟。”阿罕说。

是这样吗?戈瀚再看含月一眼,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暗忖:在契丹难得遇见如此楚楚可怜的女子,才会一时动了优柔心肠吧。

“殿下,我看这样吧,这里是唐崇礼的管辖,我看就交给他的人来处理这件事。”阿罕提议。

“也好。唐崇礼既然想当皇帝,黎民百姓的事他就得管。”戈瀚说后,便将头转过去,不再看着含月。

阿罕走过去和唐府的人说几句话之后,唐府的人唯唯诺诺地点头,阿罕立即向戈瀚禀报。

“殿下,唐府的人答应交给县官禀公处理,那位姑娘若真的有什么委屈,自有县老爷替她作主,这下你应该可以放心了。”

戈瀚点一下头。“我们走吧。”

才走了几步,戈瀚又勒住马。他老觉得一颗心彷佛被一条无形的线拉扯着,不由得又将头转过去,正巧接住含月投射过来的一记怨责眼神,冷森森地射进他心房,不痛,却梗在心头不舒服。

戈瀚怔望着含月袅娜的身影被人带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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