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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主 第六章

第二章

“我决定,往后就一日按三顿揍你。”

当尚善终于松开手中紧握的拳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身的仪容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了。原本雾气弥漫的谷底,在破晓的第一道晨光自山崖顶上投映至谷底时,谷中的风景起了很大的变化。

看似浓郁又带着湿意的白雾,在愈来愈多的日光照射下来时逐渐消散,彷佛昨夜的阴冷湿黏都像场梦境似的,湍急清澈的溪水在晨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辉,茅草屋后那一大片被秋意渲染成或红或金的树林,看上去更是美不胜收,随着几只鱼儿欢快地自溪中跃出顽皮的身影,林间睡了一夜的小动物们也开始活动了起来。

茅草屋前一处被整理出来的小块田地上,植满了当季的菜蔬,几只明显是被放养的土鸡正在田地里优闲地啄食,原本在林中散步的白鹅,则与小鹿结伴走至溪边喝水……一时之间谷底的风景活络热闹了起来,宛若世外桃源。

只可惜,斐然此刻全无心情欣赏。

斐然奄奄一息地坐靠在茅屋墙边,在经历过一夜的暴打之后,虽说因对方的手下留情而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但全身筋骨却酸疼得好似被她给拆过了一回般,尤其是他那张一直以来备受世人赞颂的俊俏脸庞,眼下,正肿胀得跟猪头没啥二致。

因此在听了尚善所撂下的豪言壮语后,斐然模模被揍破的唇角,有些吃痛地跟她讨价还价。

“改成三日一次成吗?”都揍了一夜还嫌不够,偏偏还不肯给他一个挨揍的理由……他究竟是哪儿对不起她?

“都已经大慈大悲的给你留一口气了,别逼仁慈的我对你更热情一点。”尚善拎起放在屋外的一只水桶,边说边走至溪边去打水。

倘若这都算是仁慈的,那不仁慈的又是什么?

斐然自暴自弃地月兑上这一袭到了天亮也还是没干的衣裳,反正在这位据说是他的魂役面前,该丢的脸早已全都丢光,该保持的形象也已荡然无存,他索性也不再顾忌些什么,直接把外袍月兑下挂至林间的树枝上,就这么穿着一袭湿答答的内衫在茅屋边四处走动,顺道观察一下不远处那片高高耸立,最上方还被白雾遮住尽处的悬崖。

尚善在溪边洗漱完毕并顺道打水回来时,直接无视了脚下一拐一拐还四处探看的斐然,就着昨夜火堆未熄的柴火,架上一口锅后注入溪水,接着便挽起两袖走至一边的萝卜田里。

逛完一圈回来后,斐然蹲坐在尚善的对面,看她动作熟练地削起自田里拔出的新鲜大白萝卜,趁着切块下锅熬汤之时,又去屋里取来几块用不知名叶子包着的大骨,以蛮力将骨头折断后,一同丢进锅里。

“你真是我的魂役?”将她看了许久后,斐然对于这位小道姑的身分仍是有点存疑。

“别告诉我你感觉不出来。”正等着汤滚好吃早饭的尚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中拿着柄小刀,正打发时间地用剩下的萝卜做起雕花。

是感觉得出来没错……一直都不愿相信的斐然不由得承认,打从一见到她起,他的脑子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莫名印象,随着与她的相处时间渐长,那印象也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待在她的身旁,他觉得他就像片秋日的树林,而她,则是自树梢间跌落枝头的黄叶,生时生长在他的身上,死后亦投入他的怀里……浓浓的失而复得感,令他不知该怎么去形容那份无法拆散你我的感觉,好似一切就合该如此般,她天生就该这么待在他的身边,哪怕她的性子不怎么好也不讨人喜欢,哪怕他被她揍得再狠再凄惨,他就是怎么也对她生不出半点反感,更别说什么想以仇报仇把她揍回去的念头,那根本就是连生也生不出来。

“你很恨我?”就她所有的言行来看,这一点一定要问清楚。

“我不该吗?”正搅拌着热汤的尚善将木制的汤杓扔回锅里,“从没见过比你更不负责任的魂主,我都应魂纸的呼唤重生于这个世间了,你居然不来找我,也没将我扶养长大?”

“慢。”斐然疑惑地抬起一掌,“为何要养你?”魂役是要养的?怎么这说法他从没听过?

她跳起来,两手叉着腰道:“我是你的魂役,你不养我谁养?我来的时候才七岁!”

七……七岁?

可她……明明就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模样,若是按他许愿的时间和她上一世死亡时的年纪来算,那么她现在应该也有十九了……不对,这个魂役是会长大的?!

也不管斐然是不是已经瞪凸了眼,尚善绕过汤锅走至他的面前,扬起指尖一下又一下戳起他的额头。

“一个七岁的小女圭女圭,你让她一人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山野岭中自生自灭?你模模你的胸口,那里头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摊上这么个不负责任更没记性的破魂主,她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亏得他现下还敢对她摆出一脸茫然的模样?

斐然满脑子昏乱地抚着额,“可……你不也安然长大成人了?”

“那是老娘我命大!”她一想到这事就恨得牙根发痒,“就因你不把我当回事,也不来找我,我莫名其妙来到这全然陌生的世上,还偏偏就落在荒山野岭里,差点就被野狼给叼走,若不是我师父将我的小命自狼口中抢下,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你师父?”等等,等等等……这号人物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她不情不愿地撇过脸,“极山道观现任观主。”

斐然都还没把魂役是会长大的这一事搞清楚,就又猛然再听到另一个他更不能理解的现实,他不禁晃了晃脑袋,还以为自个儿的脑袋真被她给揍出了个差池,不然他怎会听得满脑子都是驱不散的迷雾?

“极山道观观主收了你当弟子?”他百思不解地按着紧蹙着的眉心,“可传闻中,这世上唯一仅存的道家正统极山道观……不是只收男不收女的吗?”

尚善像个含怨般的女鬼幽幽瞪着他,“还不是你害的……”

“呃,能否详解一下?”斐然缩了缩两肩,战战兢兢地看着她那幽怨的模样。

尚善伸出一掌不客气地扯过他的衣领,山雨欲来地压低了嗓音,“我师父找到我的那时,他们道观已经整整一百年逮不到半个活人可收入门下当弟子了,偏偏我还倒霉地落到了他们的手里,你说,我有选择的机会吗?拜你之赐,我师父他将我给拐去观里当了道姑!”

斐然颤颤地挂在她的手上问:“这……当道姑有什么不好?”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极山道观的道士们,一生只收一徒,所以每一位入门的弟子,就是未来道观的继承人,因此按理说,她这唯一的小徒弟应该过得很不错才是啊。

见他还是一副完全状况外的德行,尚善松开了手,兀自把头埋得低低的,小巧的下巴就快要点到胸口。

她的语调挟带着驱之不散的阴风,“你可知,我上辈子犹在世时,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我怎会知道?”他认识她也才两天而已。

她沉痛地开口:“肉。”

不就是件很普通的小事,值得她这么深仇大恨?

“我爱吃肉,也只爱吃肉。”她目光凶狠地抬起头来,眼刀子狠狠朝他剜了过去,“你可知,观里的道士们吃的又是什么?”

“是什么?”被她看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的斐然,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菜豆腐与蔬果。”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自嘴里蹦出,那咬牙切齿的程度,简直就像是结了十世也解不开的怨愤。

斐然开始擦起额间的冷汗,“那个……菜色还挺丰富的?”

“可却没有肉。”她一骨碌冲上前拉下他的衣领,以鼻尖顶着他的鼻尖,对他大吼:“他们吃素!顿顿素、日日素、年年素,老娘我为此吃素吃了十二年!”

要说到她为何那么恨斐然的原因,那还真是一箩筐又一箩筐数之也不尽的辛酸泪,但若要说到真正刻骨铭心的原由,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而已,而其中一点,就出在吃食这件人生大事的上头。

在重新来到这人世之后,尚善印象最深的,就是道观极悟堂上所悬的那块匾额,因上头所书之字,不但让修道之人体会到人间百姓众生的景况,亦再贴切不过地表达了她入观后的心情。

至于匾上所书何字?

众生皆苦。

她苦哇,她就是苦巴巴地吞上十斤黄莲,也都比不上道观生活的清苦!

犹记得上一世时,她出身于高贵的簪缨世家,父亲还是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身为相府唯一的嫡女千金,打小她穿的就是华服锦衣,吃喝用度自然也是极为精贵细致的,府里养的厨子,虽不敢说山珍海味天天往饭桌上端,但变化无穷的菜色与美味得令人魂牵梦萦的美食,在合家上下一心一意的对她宠爱下,也做到了餐餐有求必应,不但将她的身子养得富贵,也养刁了她这张从小就只吃美食的嘴。

可当她被自家黑心的师父给半拐半骗半恐吓地带回道观后呢?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她曾被那票不食人间烟火,且完全不通厨艺的老道士给饿得面黄饥瘦,为求果月复,她啃过树皮、吃过路边的野草,偷吃过师祖爷爷拿来当药材的灵芝,却因虚不受补而流了一大缸的鼻血;也曾在饿昏头时,抢过师父手中拿来炼丹用的人蔘,不但硬生生嗑断了两颗门牙,还险些因不肯吐出来而差点被人蔘给活活噎死……

后来,还是因她被饿得小命紧悬一线,眼看就要被那一票不似仙也不似人的师父师公还有师祖爷爷给饿死了,身为千金小姐的她这才终于大澈大悟,并刻骨体会到,再这么让那票光喝露水就能饱的长辈给折腾下去,她别说是想当个魂役,安安稳稳地随着魂主一块儿活到老了,只怕被迫当上小道姑的她,短暂的小命就要终结在那票全都是师字开头的长辈身上。

于是,饿得两眼发直、脚下总打飘的她,在痛定思痛后决定,靠山山会不会倒她不知道,但靠着那堆老头,她一定会活不到老,她得想法子养活自己才行。

使劲甩开过往闺阁小姐的娇娇脾气,拭去流不尽的眼泪,她撩起衣袖、卷起裤管踏入泥地里,开田辟圃、种菜植蔬、摘果采药、烧灶下厨……

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当她终于勉勉强强地喂饱了自个儿可怜的小肚子时,一回头,就见着师父他们更加不怀好意且亮得发光的眼神……以至于往后的日子里她都在后悔,为何早在当初她不乖乖认命饿死自个儿算了,没事穷折腾个什么劲呢?

不然她也不会因单纯的口月复之欲,转而踏入永不辗醒的无间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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