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万人迷 第三章
第二章
万金城主府 沁墨堂
顾无双轻轻地展开一卷卷的间距,纸上的墨并非好墨,当不得浓、润、香、亮四字,纸也不是好纸,无有轻、滑、沁、透的优点,但字却是好字,笔力触透纸面,落笔如飞鸿清竹,豁达洒月兑间却又有一抹秀丽圆润。
诗也是好诗,除那幅他一眼看中的“莫问蓬莱仙山处,灵台本心自悠然”外,还有“篱舍丛菊日日开,秋风难瞒黄金带”,以及“东风卷起,任自南北,花落向河西,故人何期”。
彷佛隐约可见一风雅清贫文人的形象跃现于眼前,有那么一些怀才不遇,却又静心恬淡、怡然自得的韵味。
这字,这诗,令人观之如一抹清冷菊香扑面而来,奇异地平复了因俗事烦扰缠身的心神。
可惜昨日未能及时留住那位姑娘,多加询问一二。
“主子,人找到了!”青山悄然出现在门口,拱手禀道。
“找到了?钱给了她吗?”顾无双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可知这字是她家中何人所写?”
青山一怔,这才知道自己话未说清,教主子误会了。“回主子,不是那位姑娘找到了,是——意华小姐。”
他面色一僵,“她——现下何处?过得好吗?”
“意华小姐……”青山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不大好,她的……夫婿过世了,她如今迁至万金城西独自居于一小院中,邻里说她足不出户,从不与人说话。”
“还是那般地倔强。”顾无双眸底掠过一抹黯然,低叹一声,自言自语的喃喃:“意华一向傲气,哪怕百折不弯的性子教她尝尽了苦头,宁撞南墙也不回头。”
青山无语,片刻后才道:“主子,要去信龙凤城吗?”
“不,现在还不行。”他摇摇头,俊秀的脸庞隐带郁色。“她当初闹得那般……现下才过了两年,便是这般境地,依她的倔性子,是死也不肯回龙凤城的。”
青山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保持沉默。
主子嘴上不说,终究是心软,顾念着昔日之情。
“我去看看她吧。”他吁了一口长气,双手缓缓卷起了那些字卷。
“主子——”青山一急。
“嗯?”他黑眸灼灼瞥去一眼。
青山忙低下头来,不敢多言。
“让人仔细把这十二幅字送到金石斋去裱框,用最好的檀木和飞金流月纸。”他交代道。
“是。”见他举步向外,青山立时便要跟上。
“不用跟着我。”顾无双停下脚步,侧首道:“叫暗卫也不用随行了,意华不会喜欢的。”
曾经骄傲尊贵,今日又如何能接受旧识故人觑见她此番的落魄形容?
“属下明白,会立刻吩咐下去的。”青山恭敬道。
他点点头,心底难掩一抹怅然,大步离开。
穿过偌大的庭园,顾无双心念忽地一动,还是先回寝院换了一身简单的淡青长衫,腰间的玉带改换成朴素的玄色绸带,取下束发的白玉冠,仅用条同色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最后头上戴了顶细竹编帽,并且舍弃自大门出入,而是转向府中南翼的侧门。
没想到他甫拉开门,却撞见了一个眉毛粗如油炸张飞却面黄肌瘦、个儿矮小的秀气文士,正举起手,拳头险险敲在他胸口上。
幸亏来人个儿矮,否则还真有可能一记就往他鼻头上敲!
矮小文士一见有人出现,想也不想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粗声粗气地道:“听说,贵府要为家生子奴仆们聘一名优良夫子,依您看,在下如何?”
“……”顾无双低头看着这个仅及自己胸口的……“小夫子”,不知怎的,总觉得在那两道浓黑粗壮得夸张的眉毛下,那张干瘦菜色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最后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呃,小夫子的轮廓,似曾相识又极其眼熟。
他瞬间“恍然大悟”。
啊,莫非是——嗯,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还真真是有缘。
“好。”他浅浅笑了,温和地应许道。
反倒是矮小文士瞬间惊呆了,有些傻眼地张大了嘴巴,“嗄?”
“我说,好。”顾无双眸底笑意更深了,将编帽稍微往上一抬,露出了优雅如玉的脸庞。
这小夫子看年纪,该是那位姑娘的兄长,不过大也大不了几岁,通身上下仍带一缕青涩稚气。
虽与他想象中风雅清贫的文士形象有那么一点点出入,但是能写出那样的好字好诗,胸中自有丘壑,怎么也该是不俗之人吧?
“你不就是那个——”矮小文士低呼一声,又重重清了清喉咙。“咳,好说好说,不过此事您可作主?无须问过贵府城主吗?”
“我自然可以作主的。”他微笑道,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摘下腰上系着的一只温润莹然的流云佩,递给矮小文士。“请先生凭这信物入内寻一名贾三管家,告知他,你乃新聘的夫子,他自会安排。”
矮小文士一颤,有些别扭不自在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那只玉佩,头垂得低低的,看不见面色形容神情为何。“是。”
还以为要过五关斩六将,使出浑身解数打败满坑满谷的竞争者,没想到居然这么随便——呃,简单啊?
“不知夫子如何称呼?”他温言问。
“甄,”矮小文士彷佛怕被人给瞧小了似的,刻意压低了嗓音粗声道:“甄皎。”
“咳!”顾无双险些被口水呛到,玉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逝。“嗯,恕在下冒昧,您方才说的是——”
“甄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皎』字。”矮小文士叹了一口气。
“先生之名取自诗经.陈风.月出篇。”他不禁微笑赞叹,“果然非我辈俗人凡士尔。”
“哪里哪里,是您客气了。”矮小文士闻言也一笑,可不知怎的,那笑总有种说不出的无奈。
为了以防露馅,不得不自类似音中的“娇、嚼、皎、叫”当中择一字为名,所以……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选了呀!
“先生先入内奉茶吧,在下还有要事须办,就失礼先走一步了。”他拱手笑道:“日后在府中自有相见之时,再煮茶摆棋与先生畅叙一回。”
“不敢不敢,您忙。”矮小文士忙拱手回礼。
待一袭布衣却掩不住满身风华的俊秀男人去得远了,矮小文士憋着的那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忍不住用宽袖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这又是什么孽缘啊?”
甄皎——实则扮了男装的甄娇——脸色发白又渐渐转红,一时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慌又是忐忑不安,站在原地好半天依旧举棋不定,不知该就此胡里胡涂、将错就错地踏进府内,还是听从脑中大作的警钟,立马转身逃之夭夭?
最后,还是她咕噜噜震天价响的五脏庙替她做出了这个生命中最重大的决定——
吃饱与否,生存与否,就端此一役!
自从昨晚她一时残残狠下心来把剩下的地瓜兄全熬了汤一口气喝光,她就再没有退路了!
“不管了!吃饭皇帝大!就算以后给人识破拆穿了,起码也要当个饱死鬼!”她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毅然决然地大步走了进去。
啊,真真是从此一入府门深似海,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无重数,花飞花谢花满天……
在万金城另一头的城西处,碧河弯弯流淌过两畔的白墙绿瓦,岸边杨柳丝丝轻垂,随着微风轻点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顾无双戴着编帽的修长身影伫立在一间大门紧闭的幽静小宅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抬手扣门。
静待片刻后,门扉犹是文风未动,屋中半丝声响也无。
他想起青山说过,意华足不出户,从不与人说话……
脑中恍惚掠过了昔年那个龙凤城中明艳恣意奔放的娇贵女子,总是高高地抬起杏腮娇容,似笑非笑地轻点着纤纤玉手:“你!你!还有你!敢不敢同本郡主赛上一程马?”
而后,是她穿着大红嫁衣,毅然奔向那个江湖浪子的身影而去,回眸一笑:“无双哥哥,我永不后悔!”
柳絮翩飞,流水呜咽,城西小院内,关住了一生的叹息。
现如今,她是否仍不悔?
他有些怅然。
罢了,还是缓过一阵子再说吧,待她心境再平静一些、心情再好一些,或许他就能为她解开心头那个结了。
无论如何,高堂犹在啊……
他低叹,终还是默默举步离开。
然而,就在那高身兆俊秀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关紧的大门终于打开了,露出一张美丽憔悴却倔强的小脸,轩辕意华紧紧咬着下唇,目光复杂而苦涩。
他,果然来了。
方才隔着月牙窗,当她窥见他身形的那一刹那,心止不住地惊跳起来,人却抵靠在窗畔,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她不要他见到她这么落魄可怜的样子,她更恨不过短短两年,她所谓的爱情转眼就成了一场破碎的笑话。
可是……倘若两年前,她没有拒婚,没有任性地追随那人到天涯,那么现在她该会是怎样的幸福?
不,不能再去想!就算再痛苦,她也不能丢弃掉骨子里的骄傲,她是轩辕意华,大凤王朝第一亲王府中最尊贵的郡主,宁折不曲,宁死也不能悔!
啧啧,什么叫“财大气粗好办事”,甄娇长到十七岁又三个月零五天以来,今天终于亲眼见识到了。
她才掏出那只流云佩,瞬间就有人跳出来恭恭敬敬将她迎到了一处雅致的抱厦厅,还没坐稳,一杯香馥馥的好茶就送到她手边,同时间奉上的还有四色点心,分别是绿粉粉的绿豆糕,雪致致的桂花糕,娇女敕女敕的桃花糕,软绵绵的芸豆糕,色香味俱全,光看就引人口水直流。
不过就是做得太小了点,一口一个就没了,诚意稍嫌奉缺呀!
“哎,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她只得强捺狼吞虎咽的冲动,细细嚼,慢慢尝,终究忍不住摇头晃脑地感慨起来。
在一旁伺候的奴仆和丫鬟登时收起了对她的质疑之色,起而代之的是敬佩之色。城主大人的眼光就是好啊,应聘来的夫子虽然其貌不扬,实则才华洋溢呀!
虽然这位夫子的个儿看起来矮了些,长相也古怪了些,尤其巴掌脸上那两道煞气腾腾的黑粗眉毛,不似读书人,反倒跟山大王有得一拼。
甄娇敏感地抬起头,恰好捕捉到了贾三管家复杂的目光,心下不由咕咚了一下,心虚地收起了抓向点心盘的魔爪,改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
“那个,且不论什么吃不吃的,”她清清喉咙,一脸正经八百的开口,“甄某既蒙贵府聘为府中奴仆之师,以后自当为尔等尽心尽力,故此闲情暂且搁置一旁,倒是想先熟悉熟悉这未来的教习之所,不知方便否?”
“甄夫子果然好涵养好气度,不愧为圣人子弟。”贾三管家笑道,“您所住的书斋已打理好了,我这就命人带您过去。”
“有劳了。”她起身,模仿着记忆中爹爹的文人作派,故作儒雅地一甩长袍,拱了拱手。
“哪里,应该的。”贾三管家命一小厮上前。“这是府中配给夫子的书童大牛,略通笔墨,以后便贴身服侍您,举凡磨墨洗笔、更衣叠被,都任夫子差遣。”
“咳咳咳……”甄娇一口气登时堵在喉管,咳得一张脸都红了。“不用不用,甄某素来不喜有小厮书童随侍在侧,三管家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贾三管家看着她涨红的脸,登时恍然“大误”。“啊!是是是,是我疏忽了,小厮笨手笨脚,又怎能给夫子红袖添香呢?”
“什么?”她一愣。
“秋香!”贾三管家挥退小厮,示意另一名容貌秀丽的婢女出列。“夫子,秋香乃是城主府中的家生子,容貌佳性温驯,略懂诗词,若夫子长夜无聊,还可陪您——”
“咳咳咳……”甄娇咳得更大声了,头猛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可不可,甄某岂是那等贪花之人,三管家还是快快把人收回去吧!”
“夫子误会了。”贾三管家一怔,随即啼笑皆非道:“在下的意思是,若夫子长夜无聊,秋香还能陪您手谈对弈,为您烹茶煮酒,替您一解劳乏。”
“呃,原来如此……”她干笑连连。“哈,哈。”
“还请夫子不弃,容秋香随侍您于左右。”婢女秋香眼色极好,立刻莺声呖呖道。
“不知甄夫子意下如何?”贾三管家催促。
还能如何?那也要她是个男的,她才有福消受啊!
“嗯咳!三管家此言差矣,贵府当初不惜三顾茅庐地求聘甄某入府教习,甄某又怎能贪图个人小小的松乏之乐,视贵府奴仆子弟的前途于无物呢?”她慨然地一挥大袖,“古有颜回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尚不改其乐,甄某虽是一介寒士,才学不及颜回万分之一,却也愿师法颜回,克己修身,矢志不忘也。”
三顾茅庐……不是他自己撕红纸前来应聘的吗?
贾三管家困惑了一下,却在见到甄娇一脸“我很认真、我有骨气”的严正表情中,急急挥去那该打的不敬念头,忙道:“是是,夫子真是有大志愿大德行之人,倒是在下唐突、辱没斯文了。”
“好说好说。”甄娇笑得好不矜持儒雅,心底却是暗暗抖了抖,大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城主府中犹如书里描述的君子国,人人温雅有礼,性情敦厚——全是一堆老实头——否则她还真没信心成功蒙混过去呢!
甄娇不知,其实这贾三管家原就只负责下人奴仆的庶务,首重实诚忠心,精明的自有二管家和大总管,像那等主掌坐镇府务的大权是轮不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