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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万人迷 第十章

明知以轩辕意华执拗骄傲的性子,必不可能一下子便软化态度,愿意返京回归父母膝下,可心情沉重的顾无双在回到了府里后,依然久久无法释怀。

他对着书案上叠高高的帐册,再生不起半点兴致,索性到园子里一通瞎逛起来,看看心情能否稍稍平复。

走着走着,他脚下莫名其妙地走到小书斋的月洞门口,心没来由地一跳,忽然想起了那个被他忽略遗忘了好些天的甄夫子。

也不知他的手伤痊愈了没?可有落下什么后遗症?这几日贾三管家能不能记着拨人手过去多照料他一些?

他想起甄夫子那矮小单薄的小身板,还有那天血溅小书斋的可怜惨状,心脏不禁一抽,再也抑不住地不安了起来。

“我,嗯,若是进去探望一下也分属应该吧?”他那张清俊玉容浮起了局促的红晕,讪然地低语,“毕竟甄夫子是因我之过才受伤的,我怎么能对人家不闻不问?这样又岂是尊师敬贤之道?”

而且他们俩同饮同食同乐了好些日子,彼此之间已隐隐生起了股亦友亦兄的情谊,可自己就这么不由分说、不明不白便稍稍疏离他,岂不太凉薄了?

他……会不会很难过?

顾无双心口一紧。

“不行,我得去向他解释解释才行。”他难抑一丝心急地喃喃。

然而,就在下定决心要跨足进去的时候,顾无双脑中忽又冒出了当日甄夫子对着他“嫣然一笑”的模样,他心下一震,跨出的长腿又急急缩了回来。

“不行不行不行……”他玉白的俊脸通红似榴,喃喃自诫道:“男女授受不亲,男男更是不可踰矩失礼,我虽自问心中一片清风明月,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可——可世情种种,终抵不过人言可畏,我不能害了他,我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以免徒生枝节风波。”

没错!就是这样,如此这般对他二人都好。

就在顾无双毅然决然要转身离去的当儿,身后蓦然响起了个惊喜欢然的大喊——

“我在里头瞅半天了,果然是你!”

他身形一僵,俊脸微热,略定了定神,故作从容自然地转过身,嘴角浅扬。“这、这么巧,你也在?”

甄娇一愣,纳罕地问:“我就住这儿,当然在了。”

而且他怎么一副对她这么不熟的样子?他们不是老早就很相熟,连早饭都一起吃过十来顿了吗?

突地,她脸上神情微黯。

难道是最近生起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所以他决定要疏远她、不拿她当朋友了?

“咳。”见她神色落寞,顾无双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我是说,看现下天色还早,以为你还在教习大院……你,这些天还好吗?”

“本来是在教习大院的,可是三管家硬是要我——”她差点说溜嘴,随即心慌地把右手藏在了背后,改口道:“没什么,就是下午的课上好了,我就先回来了。我,呃,这些天很好,都好,那,你、你呢?”

“我——”他犀利的目光没有错失她异样的举止,声音变得有些严肃,“为什么藏着手?难道手上的伤一直没见好吗?”

“没事儿,都结痂了。”她连忙陪笑道:“昨儿扁大夫还给我换过药呢,说好得极快,没准后天就能拆纱了。”

“那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他没有被糊弄过去,正色道。

“不用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都快好了。”她讪讪然笑道,“对了,好些天都没见到恩公,是不是城主格外器重你,把事儿都交付给你处理了,这才忙得脚不沾地不见人影的?”

顾无双闻言有些微地心虚起来,皓玉容颜热得发烫。“其实……”

甄娇见他迟疑支吾,心下不由一抖,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问到了什么府中的大机密,生怕再惹来他的退避疏离,忙急急摆手道:“恩公快别放心上了,我也不过是随口那么一问,没什么旁的意思。”

“你的手?!”他眸光扫见,心下大大一痛。“你的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霎时一惊,想要缩回手已经是来不及了,下一瞬便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扯握了过去。

“这叫就快好了吗?”顾无双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肿得跟小馒头山的手,原本纤细秀气的手指,现下肿得跟五根小红萝卜似的,纱带包扎缠绕住的地方还隐约可见渗出的黄水,心里不禁又气又急。“这都成了炎症了!”

那能写出一笔绝妙清隽好书法的手,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眼眶灼刺起来,喉间更像是被什么沉沉堵住了,满满说不出的不舍怨怼怜惜齐齐涌上心头。

“嘶——”她眼底有一丝压抑的痛楚,脸上却还是努力堆笑,匆忙解释道:“你别担心,都已经用过药了,扁大夫也说很快就会消肿,这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就是湿气一时郁结在手掌经脉排不出,待药膏抹完,多喝两帖子药也就没事了。”

“胡闹!”他再也抑不住满心焦灼,愠怒地低斥,不由分说地“押”着她便往外走。“扁方有亏职守,三管家知情不报,还有你,不知爱惜受之父母的珍贵体肤——这叫什么没事?这事大了!”

“我……哎哎哎,你冷静点,你听我解释,这跟扁大夫和三管家根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是我自己洗浴的时候不小心给弄湿了伤口,这才肿了的。”甄娇心惊胆颤地急急忙忙解释,做梦都没想到一个温文如春风的好好公子居然发起怒来这么骇人。“有、有话好说嘛……”

他握住她腕际的大手倏地一紧。“你说什么?”

“我——呃——有话好说?”她战战兢兢地陪笑。

“你说你洗浴的时候什么?”他那张俊脸瞬间黑了下来。“嗯?”

“那个……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脚?”她抖缩着脖子,笑得更加谄媚,只求恩公的怒气能消退些。

呜,恩公还是比较适合温润如玉笑意吟吟的风格啊!

“你——”他一时被气笑了,“手都肿成猪蹄了,还有心情诌什么歪理?”

“恩公深明大义,必定知道人生不缺的就是意外这个道理,同理可证,世上计划不如变化之事多了去了,又何必执着于我这小小肿手炎症呢?”她见状一喜,忙堆着笑乘胜追击道:“何况把事儿闹大到城主那儿可就不好了,城主要是见我的手暂时成残,他说不定一声令下就叫我收拾包袱回家喝西北风,那时就糟了。”

“你……”顾无双瞪着她百般卖乖的小脸,还有肿得惨不忍睹的“小猪蹄”,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满腔愠意化成了长长的叹息。

业障,孽缘哪……

若非出自于冥冥中无法言说的原因,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就看中了此人的书法,又莫名其妙对此人的种种举止言行感到好生亲近自在?

——是爱才之心,对,统统都是因为一片爱才之心。

他极力说服着自己,一遍又一遍。

“恩公?恩公,我可以回去了吗?”甄娇见他正在发呆,小心翼翼地把手腕自他掌中抽出来,当下决定今天肯定是黄历上写的诸事不宜日,为免霉运扩大,她还是低调点躲回小书斋等风头过去好了。

唉,莫不是遗忘了一个多月的楣神终于又想起她的存在,因此迫不及待伸出魔爪,要将她推入穷困潦倒、有钱也没命花的悲摧大坑了吗?

思及此,她神情黯淡,心口也纠闷生疼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吃饱穿暖的安定日子,难道又要回去过那种饿到胃液翻搅、饿到睡不着觉、饿到连邻居小孩都会怕她吃掉他家鸟,连人格和尊严都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悲惨生活了吗?

“不能让城主知道……”她喃喃,眼眶不争气地一热。“拜托你,我不能被赶出万金城主府,我、我不能……没有这份差事……”

顾无双似被烫着了般大颤,手足无措地急唤道:“你、你别哭啊,我、我没有见怪你的意思,而且这府里也没有人会赶走你的,我保证!”

“我不能连累你,”她仰头看着他急红了的俊脸,顿时满心感动,却也悲从中。“我就是个倒霉鬼,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我连刨个地瓜都会出事,现在还搞砸了教书的活儿……呜呜……”

“我保证绝不会有事,谁也别想赶你出府,好吗?”他一阵心软不舍,冲动地环着她瘦小的肩头,好声好气地安慰轻拍着。“乖啦乖啦,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呢?要给小子们瞧见定是会笑你的。”

“我,呜呜……也不想哭啊……”她抽抽噎噎,眼泪鼻涕掉得一塌胡涂。“可、可是就……呜呜呜,忍不住啊……”

他又是好笑又是不忍,丝毫未觉自己拍抚着她肩头的手已经挪移了方向,改为轻轻模着她的头,柔声道:“你是男孩子要坚强一些,家中的妹妹可是还要依靠你的,知道吗?”

“妹、妹妹?”她打了个哭嗝,茫然地抬起头。

“你不用害怕,我都知道了。”他朝她温柔一笑。“你同你妹妹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只不过你眉毛较粗些,又生而为男儿身,可身形神气肖近至极,哪能瞒得过人呢?”

“……”恩公他这是在说什么鬼啊?

甄娇压根把一个多月前采桑节以女装“邂逅”翩翩佳公子这回事儿,全给忘光光了。

“跟我来!”顾无双见她还要一力推辞隐瞒,索性一把抓起她没受伤的左手,就往他的书房方向走去。

“嗳嗳嗳,恩公你、你走慢点,我人小腿短跟不上呀!”

今天果然是诸事不宜日,什么都变得好诡异啊啊啊……

被个兴致勃勃的俊秀公子强拉到隐密之处,心跳加速又慌乱尴尬的甄娇脑子里开始冒现了种种羞不可言的疯狂遐想。

不、不好啦,不要啦……男男尺度是很大的,况且要是给他发现自己在书生袍下的娇弱女儿身……不对,重点不是在这里吧?

就在甄娇脸红得活似蒸包子的热腾腾时,忽然发现自己被拉到悬挂着眼熟字画的墙面前,顿时愣住了,咦?

一轴轴以昂贵的飞金流月纸装裱得淡雅动人的墨字,或风骨卓然,或款款如飞,清幽隽永风采跃然纸上。

——莫问蓬莱仙山处,灵台本心自悠然。

——篱舍丛菊日日开,秋风难瞒黄金带。

——东风卷起,任自南北,花落向河西,故人何期。

——湃一壶井水凉,炖两片豆腐香,自理清白度日,哪管他人肚肠……

这些都是她的字,她的诗……对了,她怎么忘了当初就是他慧眼识英雄地看中了她的字画,然后、然后……

甄娇自满满的激动兴奋感动,逐渐转为尴尬心虚。

完了,他居然把女儿身的她错认是她的“妹妹”了?!

可偏偏她现下又有口难言、解释不得,一解释就等于自首,一自首便等于认罪,一认罪……那还有活路吗?

不行!解释不得!

可是现在不说,等万一哪天当他知道“此兄长”就是“彼妹妹”了之后,肯定会勃然大怒,误以为她就是成心耍弄欺骗他的。

一想到他温暖如春风的笑眼瞬间变得冰冷愤怒疏离,她心中一绞,小脸苍白了起来。

“你看,这便是你的字画吧。”顾无双哪里知道她此刻心下正翻江倒海,天人交战又苦不堪言,笑吟吟地道:“我认得你的字,府中小子们描红本上你圈了批示的字,我也都瞧见了。”

她心下越发吓得卜通卜通跳,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了?”他终于发现她脸色不大对劲,有些心急地问,“手又疼了吗?对了,我该先带你去治手伤才是,怎么把你带这儿来了?走,你跟我出府去看大夫。”

“为什么要出府?扁大夫不就在府里吗?”

“就是他把你治成这副模样的,我都记住了!”他神情一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城外迦罗寺的方丈普照大师是当世一大国手,你的手伤他一定能治。”

迦罗寺的普照大师……那可是神一般的传说啊,听说不知有多少的王公世族高官权贵捧着大把的香油钱,就是想请大师为他们号脉治病,可全被大师坚定婉拒了……她一个身上只有八两银加一窖地瓜签的穷教书的,哪来的身家面子能得大师垂青治伤呢?

“恩公,你也别纠结我的手伤了,我这不是伤,是劫啊!”她幽幽叹了口气。“倒霉的人是没有下限的,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事实上我这次养的小鸡小鸭到现在还能活得好好儿的,我也很讶异,只有手受伤,我已经很安慰了。”

他一怔。“这是什么话?”

“大实话。”她仰望着他,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人,是争不过命的,唉……”

“说什么傻话!”顾无双忍不住曲起指节,轻轻在她额际一敲,既好气又好笑。“亏你还是个教习学生的夫子,怎么说起这种没有根由的丧气话了?”

“很痛耶!”她捂着额头,有些泪汪汪抗议道。

“好好,是愚兄错了。”他伸手替她揉起额头。

甄娇心下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脸颊却情难自已地漾开了片片嫣然绯红,浑身燥热,膝盖发软,脚下无力……

“跟我去迦罗寺求见大师好吗?就当是让我安心吧,嗯?”他眼神温和,语中微带恳求。

他轻轻柔柔如和风的好听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甄娇脑子一晕,心一酥软,竟胡里胡涂就点头答应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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