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七章
第三章
今年的冬季来得早,第一场初雪甚至提前了半个月,纸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扰一了浅眠的野风,满室无处不在的寒意,亦将窝在被窝里的她给冻得瑟瑟发抖。
深深呼出一口热气,看它在朦胧的烛火下化为一团白雾,野风认命抹抹脸,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袍、套上鞋子,决定大半夜冒着刺骨的寒意,去柴房抱些煤炭回房烧两个火盆。
轻轻打开门扇,某张令她醒着梦着都不安稳的脸庞,就静静忤在她的面前,冷不防被吓着的她倒抽口气——不明白他何时成了她的门神了。
“宫主。”叶慈低声轻唤,目光在触及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后,两道好看的剑眉不动声色地拢了拢。
心有余悸的野风可没什么好心情。
“我继承你家神宫了吗?”三更半夜不睡觉,还忤在房门口吓人,他都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大人。”他立即换了称呼,并在她绕过他往外走时紧跟在她身后,还边走边月兑下自己身上厚实的长衫。
“我年纪不大也没做过官。”野风模黑走过大厅,正打算开门去隔壁柴房时,一袭温暖已拢住了她。
“主子。”叶慈掏出怀中的火折子,一手举高为她照明,另一手则是替她把身上遮风长衫拢紧些。
野风被冷醒的起床气与被吓着的不满,登时都在他体贴的举止下消减了大半。她索性带着他一道去了柴房,“我叫野风,你别开口闭口您呀您的,也别唤什么主子,我听不惯。叶慈顿了顿,不语地去了柴房替她拾了一蒌子的煤,而野风等了半天,在他都已带着她回主屋还点了火盆后,仍是等不到他出声喊她的名字。
她也不强人所难,“算了,不为难你,随你叫吧。”
“是,宫主。”在房里都因火盆而温暖起来时,野风才后知后觉的回想起,道位夜半不睡觉的神官大人,他可是拖了一大家子来寻她的,夜里天气冻成这样,也不知那些人会不会被冻着。
“神捕他们呢?”一屋子冷清清的,也不知都消失到哪去了。
闻言的叶慈,一脚跨出门槛,然后不语地将手往上一指。
野风照着他的动作,也将半个身子探出房外,然后往上一看,接着她仿佛可以听见,自家这间老宅的哀号声。
好家伙,居然把她家的房梁上头都睡满了?就算他们武功不弱还是神宫出身的高手,也不必这般彰显他们的存在感吧?
“不会掉下来?”她死死瞠着房梁上,那票或坐或卧或躺,还频对她眨眼或挥手的神捕。
“不会。”神宫内斗那么多年,能活下来的自是实力都不弱的,别说是根横梁,就是给他们根绳子也照睡不误。
野风语气沉重地再问:“房子会不会垮?”那票家伙想怎么睡她不在意,但她家这间三十年的老房子可不一定能撵得住。
“……有可能。”叶慈难得被噎了一下。
“叫他们统统都挪地方睡去!”野风烦躁地一甩衣袖,转身就想回房,但又想了想,“书房和客房都可以挤挤,还有柴房里有柴有煤,叫他们自个儿看着办,不然冻着了我可不负责。”
“是。”叶慈的唇边噙着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为她的心软,也为她的在乎。
命朔方和松尚去将一大票人给安顿好,叶慈在厨房的灶上烧了壶热水,提着产进房时,果然发现被他们吵得没睡意的野风,正坐在桌边伸出两手烘着火盆,一双眼出神地看着盆中时明时灭的炭火。“不知宫主你可考虑好了?”叶慈替她倒了杯热水奉至她的手心中,顺道也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身边。
手捧着热烘烘的杯子,一日之间,突然被重责大任加身的野风显得很茫然,她幽幽地问。
“你肯定我是转世宫主?”
“肯定。”他宁静平和的声音,就像是滑过夜色的风儿,“契约认定了就是你。”
“什么契约?”她除了转世之外,难道身上还带着什么契约?
“魂契。”他摊开右掌掌心,让她看清他掌心中那个生来就有的云形胎记,“神宫历届的宫主与神官,就是靠着神官与生俱来的魂契认出彼此的。”
“白日里你会飞出去就是因为这个?”她好奇地伸手模模那个形状古朴的胎记,感觉碰触的指尖立即传来些许热意。
“嗯。”
野风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眸,在他专注的目光之下,先前她心中尚有的一点点想自欺欺人的想法,也都似春季的雪原,一点一滴的正在消蚀中。毕竟,人家都把证据送到了她的面前,姿态也低得不能再低了,她要再拒不承认或是抵赖下去,似乎也太过无请。
她大大吐了口气,问得有些无奈,“你很急着要带我回云取宫,让我成为新一任宫主?”
“非常急。”岂只是急切而已?这些年来她一人流落在外的这件事,一直都悬宕在他的心坎上,简直就要成了他的心魔。
野风将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心底回忆半晌后,冷不防地问。
“眼下我可有性命之忧?”她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有。”叶慈并不打算瞒她,“前任宫主之子司徒霜,率宫中祭司们欲窃占神宫,司徒霜一直很想杀了你取而代之。”她就知道……野风朝天翻了个白眼,在心底唾弃起自个儿的狗屎运,君不见,打她自小到大,天上掉下来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七色彩衣或金元宝,却往往都会是避都避不掉的麻烦或倒霉事。
“我讨厌麻烦,更讨厌复杂的事。”她沮丧地将下巴搁在桌面上,一想到她平安且无波的日子已将过去,接下来将可能会是腥风血雨陪伴她度过,她就有点后悔。“宫主……”叶慈紧张地看着她,深怕她会反悔,或是就这么打退堂鼓不承认她的身分了。
野风有气无力地转过脸,“对了,神官的职责为何?”既然有那劳什子契约,他的身分应该也很特别吧?
“保护宫主,辅佐宫主。”他立即道出历代神官皆引以为豪的责任。
无奈她就是个再世俗不过的凡夫,“简单来讲就是保镖兼管家?”
“……差不多。”他怎么突然有种地位一下子往下落了好几丈的感觉?
“我听人说,魂纸是自神宫中流出来的?”她趁机把想得到的都顺道问一下。
提及魂纸这二字,叶慈的面色就骤黑了不只一点,“是。”野风不动声色地别过眼眸,并缓缓收紧了拳心。
“明日先同我说说神宫的情况,我总不能像个模象的瞎子是不?”她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准备回内室再睡一场回笼觉。
叶慈跟在她的身后,“是。”
“这是做什么?”她在走至房内欲月兑衣上床时,有些不明白地瞠着亦步亦趋的他。
“保护宫主。”深怕好不容易找着的宫主就这么跑了或是遭到不测,叶慈拿出全面紧迫叮人的严防姿态,下定决心要将她守得滴水不漏。
她觉得他太过草木皆兵了,“我在自家里头有危险?”他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可能会有。”司徒霜手下的那些魂役太神通广大了,他必须将任何危险性都扼杀在揺篮里。
野风本是想同他聊聊所谓的男女大防,或是女子名节这类的东西,可看在他那一副一往无前的固执样,她登时就省了那些多余的心思。
“行,我睡内室你睡外间。”既然他的脸皮厚得什么都不顾忌,那她退而求其次总成了吧?
叶慈回头看了看外间的距离,再掉过头来,一语不发地凝望着她,眼神还不时溜到她身后的床上去。
“不然睡梁上?”野风哪可能让他真爬上她的床来?
咻的一声,本还在她面前的某人立即消失在原地,野风头疼又无奈地往上招着手。
“下来下来……去把外间的那张床给搬进来,就摆我床边总行了吧?”她家是闹鬼还是怎么着了?
一个个都特爱往梁上钻。
去替他自衣柜里抱来一套床褥和被子后,野风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就钻上了她自己的床榻,任由叶慈自个儿去折腾他的睡处。听着仅有一墙之隔的邻房,传来此起彼落的打呼声,野风闭上眼拉妥被子,感觉她的生活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她原以为在这种扰人的吵杂声中她会睡不着,却没过一会儿已翩然入梦。
距离野风睡处三步外,侧躺在床上的叶慈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睡容,窗外的初雪不知是何时停了,一直被藏在云朵中的月儿露出皎洁的娇颜,这般看着月光下的她,叶慈不禁想起今日在初初见着她时,她那与众不同的模样。
身姿挺拔如竹,虽无男子的粗犷,但也无闺中女子的过于柔弱,飘荡在她身后黑缎般的长发,色泽闪亮地反射着明媚的日光……在人群中,他一下子就把她给认了出来,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份打心底深处生出的感觉,那是种失而复得的美好,将他的心房涨得满满的,只是在他的目光滑过她的面容时……叶慈无声地下床来到她的床畔,蹲在床边就着还算明亮的月光,静静看着她脸上那一道刺痛他眼眸的疤痕,感觉那道白色的伤疤不但盘据在她的面上,它亦像是藤蔓尖尖的刺,蔓延至他的身上,扎进柔软的心房中,没给他机会,疼痛就让他心疼得想掉泪。
他都做了什么?
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外头迎着世事的风雨,一人艰难独行,本该伴在她的身旁为她挡去一切风雨的他,怎可以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她都经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是如何一人活下来的?他都不知道。
因自身的不济,他被困在神宫中,光是要破阵而出他就花了那么多年,他不敢想象,他要是再迟来几年,她的身上会不会再多添几道伤痕?又或者,他要是再晚了一点,她是不是就会……睡得不是很安稳的野风,忽地睁开眼,不知被什么扰醒的她警觉地看向一旁,就见某人正像抹幽灵般地蹲在她的床边,眼中来不及掩去的,皆是赤果果的自责。
“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马吧……”她申吟地拉过被子盖住脑袋,“我跑不了的,你都已经登堂入室了,今晚就别再跑进我梦里来骚扰我了成吗?”要是再被他多吓两回,她就真要去找个道士收收惊了。
叶慈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将被子拉下免得她喘不过气来,弯身替她盖得密密之后,他张开两手,隔着被子俯身紧抱住她,并将脸埋在其中。
“叶慈?”被熊抱得动弹不得,偏偏他还没有放开的意思,野风忍不住要出声问问他这又是哪一出。
埋在被里的声调听来有些模糊,“就纵容我一会儿,就一会儿……”野风任由他抱着,感觉他的力道和动作,像是碰触易碎瓷器般小心翼翼,那股举止之间都带出来的珍惜,就像他的体温一般,正透过被子漫至了她的身上。
她怔怔地在想,许是真在乎极了,所以他才会这般吧?
一如当年女乃娘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挡去牢中所有风雨的坚毅神情,也一如赵爷爷严厉中又百般呵疼着她的决心。
回想起他那如影随形跟随在她身上的眸光,那是甚想靠近她,却又担心吓着了她,故而只能压抑下的惆怅,不知怎地,这让她心头一热。
她合上双眼并别开脸庞,哑声道:“你慢慢来吧,我先睡了。”不再去管叶慈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是否依然徘徊在她的身畔,也不睁眼去看寡言少语的他,总是藏不住心事的一双眼晴。
野风原以为,在闭上眼隔绝了那份搁浅在她身上的目光后,她可以安然再投向睡海睡上一觉的,可在他的指尖悄悄钻进被子里握住了她的,并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时,她才发现,这很可能,将会是一个难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