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 第十章
天子脚下的京城,有最让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富庶,也有最让人目不忍睹的堕落贫困,敝帚居就藏身其中,在熙攘市井的小巷弄里,一整排木造楼宇的第一间,面东的外墙爬满了绿藤萝。
进门之后,第一进便是个三层楼的楼井。毕竟是书肆,光照需充足,但书简又最怕烛火,所以才以楼中楼的方式,让二楼和三楼的花窗能将天光洒进屋内,入夜或雨天时只要关上窗便行了。
至于每一面墙,包括楼井上去,只要是没有窗户的地方,就摆满了成墙的书,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
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也没有多少空间能走动,第一进的前厅就堆了四排书,每排空间仅够两人闪身。
隔开前厅与第二进内厅的是一架顶到天花板上的百斗柜,往内厅的走道用一块蓝布帘隔了起来。百斗柜前就是柜台了。一名左眼戴着单片镜片的白发掌柜从书上抬起头,见了温颐凡,嘿嘿笑,“可回来啦。”然后掌柜的发现了张萸,显然平常不太有表情变化的脸上浮现一丝讶异,“这位是……”
“我的贵客。石头呢?”
“在后头,今早有人送来一批玉简,土腥味很重,我看很有问题,先叫石头收起来。”掌柜的朝后头扯开嗓门喊,“老板都回来了,你还磨跎什么?”
“来啦!”穿着短褂的少年掀开了蓝布帘,“老大你回来啦!”少年立刻就发现了张萸,猫一样的大眼来来回回地在温颐凡和张萸之间打量,眼底尽是不敢置信,“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张萸,张天师第十八代传人,也是我的贵客,因为在外头受到她很多帮助,张姑娘却在京城里丢了盘缠,所以今后姑娘会在这里摆摊,阁楼和后院的空房任她使用,她摊子里有什么开支,由店里支付。”
他这么说,连张萸都有些尴尬,“你已经借了我五十两,我根本用不了那么多。”
“没关系,我先跟他们说清楚了。”温颐凡又道,“方叔在敝帚居工作三十年了,是敝帚居的老招牌,石头是他的侄子。”
方叔已经收起了惊讶,不动声色地上下地打量着张萸,而石头则是手肘顶着方叔,又拚命朝温颐凡使眼色,温颐凡偏不理他,只是对张萸道:“我带你到后院看看,后院的房间比较大,不过阁楼应该比较安静,你看看你喜欢那一间,都拿来用也没关系。”
温颐凡压根不管除了他以外的三人心里月复诽个没停,拉着张萸便绕过柜台,往后院走去。
石头不敢置信地盯着静止的布帘,直到温颐凡和张萸走远了,才模着下巴道:“三十年来应该连女人的手都没模过,第一次发情就带姑娘回——阿叔你看这女的是狐狸精吗?”
方叔狠力拍了石头的后脑杓一掌,“好的不学,给我学那些不正经的译话,让你念书都白念了,轮得到你来操心?还不去工作!”
只要她贴得太近就脸红的温书呆,这回牵她的手牵得很理所当然啊?张萸默不作声地由温颐凡拉着她的手,走进蓝布帘之后……
第二进的内厅,因为没有了楼井,应该会显得昏暗,所以隔开内厅和第三进之间是一座镂空的格子墙。
另外三面墙,则都是一整面的百斗柜,内厅中央摆了四座水缸大的花瓶,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画轴。
不知错觉否,张萸总觉这座内厅,比起她从外头看起来,似乎大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而来到了第三进,显然是方叔和石头休息或作些杂活的所在,虽然有些杂乱,但轩窗大敞倒也相当明亮,走出第三进便是后院了。
张萸现在很肯定,这敝帚居根本大有问题——从外头看敝帚居就是一排楼房,后头紧紧挨着的是隔壁街的另一排楼房,哪来的后院?但眼前这座后院当真是碧池修竹,鸟语花香,石板广场上还晒着书卷。
虽然老早知道这书生很有能耐,但这么大方将术法运用在自己的店里,该说他艺高人胆大吗?
“你不怕外面的人闯进来,发现敝帚居别有玄机吗?”
“如果是外人,过了那道蓝布帘,只会看见乌漆抹黑的内厅,也就没什么兴趣再往内走,书册需要日照去去水气,若是每天一车一车运到郊区去也太费事了。”
外人啊?张萸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温颐凡顺着她的视线,后知后觉地赶忙放开她的手。
“失礼了。”他像要掩饰心虚那般飘开视线,“这儿是在郊区山间的一块地,属于私人所有,不用担心平日会有外人闯入,住起来也算清静。”
张萸没好气地看着温颐凡撇过头去,耳根子泛红,却佯作镇定地为她解说的模样。她实在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但从他们一块赶路以来,到进城后的种种,张萸都忍不住怀疑这书呆对她有意思。
“我还是看看阁楼吧。阁楼总不会也在你的术法范围内吧?”虽然说,能够同时拥有山区的宁静和市区的便利,真亏这书呆想得出来。
“当然没有。这个后院纯粹是为了保护书肆才弄出来的,一旦面临祝融之虐,书肆才不会白白付之一炬。”
这倒也是。
回到前头时,方叔和石头都忙着自己手边的活儿,但方叔显然专注得多,石头则不时眼角偷偷觑着张萸和温颐凡,然后掩嘴窃笑,张萸可是清楚得很。
爬上了三楼,还有楼梯通向天花板之上,那便是阁楼了。
阁楼其实不算小,有整间店铺的大小,而且三个方向的墙都开了各两扇小花窗,只是屋顶比较低矮,对张萸来说无所谓,但书生就显得有些局促了,风水学上来说这也不适合长住,只是张萸仍选了阁楼,因为她从没住过阁楼,突然有个傻气的念头,想住住看。
“底下还有些桌椅和衣柜闲置着,我一会儿想法子送上来。”温颐凡道。
“有闲置的最好了,没有也没关系,我用得到的也不多。剩下的我自己能搞定。夫子也刚回到京城,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放心去忙你的吧!”
“我……”温颐凡原想说他什么事也没有,但又觉得不太妥,只好道:“那好,我先回去了,姑娘有任何事,交代石头一声就行了。”他离开时,心不在焉,在楼梯上一头撞上阁楼地板的呆拙模样,让张萸一阵失笑。
而温颐凡抚着额头,默默觉得有点闷,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这辈子从没出过糗,为何在她面前屡次犯蠢?
敝帚居建材以红木为主,主要是为了防虫。被书卷与木头的香气包围,对张萸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经验,她竟然破天荒地,想把这个借来的小窝装点得像样一些。
但张萸终究摇摇头,笑自己想太多,她可是四海为家,终有一天要离开。
张萸是孤儿,她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只知道从有记忆起,她就跟着师兄学习术法——为何是师兄而不是师父呢?小时候张萸问过师兄这个问题,师兄说:当然是因为他们拜同一个师父,是同辈啦。
但她根本没见过师父啊!张萸都还记得三岁时师兄带着她在古树林里,倒处找母熊母鹿母豹借女乃喂她呢!难不成她在襁褓中就拜师了?再说,她对师父既然没印象,改拜师兄为师也是一样的吧?但师兄打马虎眼的功力,世间无人能出其右,她打破沙锅问到底也没用。
渐渐的,张萸也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她相信怎么称呼并不重要,师兄对她来说,就是父亲,也是师父。
大概十二岁左右,张萸就把本门术法学得差不多了,而从她能够自理饮食起居起——差不多是五岁左右吧,师兄就常丢下她天南地北的收妖,偶尔才收到师兄让阴间的朋友替他寄来的信——她五岁就能面不改色地跟鬼魂打交道了,还记得曾有个鬼魂看她年纪小,故意恶作剧,把头拔下来吓她,小丫头片子一个的她邪气地嘿嘿一笑,施法让那名鬼魂的头到处飞,而她就在一旁拍手大笑,看着那鬼魂无头苍蝇似地追着自己的头跑。
十五岁那年,她也出师了,踏上师兄的脚步,从此浪迹天涯,哪边有人需要她,她就往哪边去,每一个地方总是不敢待太久,因为怕待久了,会舍不得。
也因此那时跟师兄越加地聚少离多。但师兄终究是她唯一的亲人,一年多前,师兄也过世了,她就算有所感应,千里迢迢赶到西域,却已经连替师兄收尸也来不及……
张萸将打扫得差不多的阁楼,挪出个地方摆上神桌,搁上师兄的牌位,还插上三炷清香。
说来也奇怪,这一回,她破天荒地觉得应该在牌位两旁摆点饰品比较像样。环视了房间一周,又觉得这个才让式神打扫过的阁楼真是干净得太过空旷一些。
模了模怀里的五十两银子。她转念一想,这京城地大人多,需要她的人一定也多,说不定她可以多赚点,这五十两,先花掉一些,应该没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