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 第五章
第三章
聂湘将刚洗好的衣服披挂在后院的竹竿上,再把已经晒干的衣服抱回屋内,平铺在桌上,将装了烧红炭火的锅子在衣上滑动,熨烫平整。
外头太阳大,暑气逼人,屋内更胜屋外,聂湘怕汗水滴落在衣上,成了污渍,故在额上绑了条布巾,脖上同样缠着一条,虽然模样滑稽,但家里就她跟母亲两人,也不怕会有外人瞧见,怎知,今天竟有客人上门了。
聂家小木屋的大门是开启的,从正门口就可以看到正辛勤滑动锅子熨衣的聂湘。
殷华一瞧见她像做工师傅的装扮模样,傻眼了。
难怪无人提亲啊。
聂湘不其然抬头瞧见有贵客大驾光临,也傻了,热烫的锅子不小心压到了手指,她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殷华大步踏入屋内,迅速抽出锅下的手指,掌心直接包覆。
聂湘一楞,这才知道刚发生了什么事,也才感觉到疼,但是他的手很冰很凉,被握着竟然觉得很舒服。
“你的手温像冰。”殷华这才发现他竟然握着她的手指不放。
他迅速抽手,面无表情的说:“去处理一下伤口。”
“这点伤不碍事的。”她无所谓的笑笑道。
从小帮母亲洗衣、烫衣,大大小小的烫伤要多少有多少,早习惯了。
她会坚持让聂芃去读书,也是因为她不希望她步她的后尘——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母亲做啥工作,女儿也只能跟着做同样的工作,如果照她的步子走,聂芃也只能当个洗衣娘,卖力赚着微薄的工钱,家里若是出了事,根本没有多余的金钱可应用。
就算是女子,能识点字,不仅夫婿可挑水平高一点的,工作上能选择的也多了,像聂芃崇拜的总管吴嬷嬷,布庄那个管事的廖婶,知县夫人……等等,都是识字的。
她希望聂芃能摆月兑这样贫苦的生活,识字,是她为她计画的其中一步。
殷华微蹙着眉,觉得她指上的那片红痕看起来很碍眼。
“你怎么来了?”聂湘好奇问着沉默不作声,不知何故死盯着她手指的殷华。
她必定识得他,才会这么对他说话。殷华想。
“你认识我?”殷华抬起那双漂亮又冰冷的眸问。
“谁不认识殷捕快?”聂湘以略微调皮的口气回道。
“不仅如此。”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不知道她是小时候差点摔死他的稳婆之女吗?
往事人人皆知,该不会只有男主角状况外吧?
“的确。”聂湘垂眸,盯向他脚上的布靴,“我连你蛋的样子都见过呢。”
“啥?”她见过他的?
“当年……”
“湘儿。”老迈的女人嗓音从内屋传出。“湘儿啊。”
“娘?”聂湘回身喊了声,就看到一名老迈的妇人从左侧的门走出来。
老妇人看起来精神恍惚,双眸没有焦距。
“湘儿。”她朝聂湘伸出手。
“娘。”聂湘连忙回握。
“你哥呢?他们还没回来吗?”聂婶左右张望。
聂湘闻言心头发酸。
打从兄嫂意外过世后,母亲就变得迷迷糊糊了,常弄不清楚谁是谁,也把兄嫂过世的事给忘了,偶尔清醒过来,就是一径儿的哭泣,让聂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轻声哄着母亲,“他们晚一点才会回来,现在才过中午呢。”
“那有给他们送饭过去吗?”聂湘强忍满眶泪,“有的,娘放心。”
“那就好。”聂婶抬头,发现屋内有人,“有客人啊?”
“呃……”聂湘瞟了殷华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他的身分难以启齿吗?殷华对聂湘奇怪的态度产生疑问。
“这是哪位啊?”聂婶问。
“殷……殷捕快……”聂湘嗫嚅的回答。
“殷捕……”聂婶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瞬然间瞪大了,“殷捕快……啊啊啊……”聂婶双膝一软,跪了地膜拜,“殷捕快,老身不是故意的啊,您死了就好好去吧,别来吓老身啊……”聂湘猜八成是殷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吓到了母亲,以为当年那个婴孩已经摔死了,现在是来索命的,殷华虽然一贯的面无表情,可谁听了这晦气的话哪个不动怒的?她又急又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娘,不是啦,殷捕快人还好好的啦……”
“湘儿,”聂婶用力拉紧女儿的衣袖,“当年咱们摔死了人家,人家前来索命啦,咱们得快逃啊……不然小命就没啦……”
“娘,你误会了,殷捕快人好好的,没有……没有去啦。”殷华见聂湘急得一头一脸汗,沉默转身,直接走开。
聂湘看着连声招呼都不打,也不干脆质问就走的殷华,傻了眼。
必定是生气了。
她叹气,却莫可奈何。
“娘,人家走了。”她好声好气,“别怕了。”聂婶见人真的走了,松了口大气。
“还好走了,等等你去买些金纸,帮殷捕快烧一烧,拜托他别来找我们了。”聂婶急忙交代。
还好殷华走了,要不听到要帮他烧金纸,恐怕那张常年如罩寒冰的俊颜也要勃然大怒了。
“我先扶你回房休息好不?”聂湘轻声问。
“好,我也累了,回房歇歇吧。”安抚好了母亲,聂湘又回前厅继续烫衣,怎知,才烫好几件衣服,殷华竟然去而复返了。
他该不会是想回来把事情问清楚吧?
然而,她还未开口呢,就看到他将某样东西放到她烫衣的桌上。
“这是?”她纳闷拿起。
“刀伤、创伤、蚊虫咬皆可使用。”
“给我的?”看到他点头,聂湘小嘴讶异张大,迅速将药瓶推回去。“咱们素昧平生,不可平白无故收礼。”这要让殷夫人晓得她竟然收了她家宝贝儿子送来的药瓶,不管是因何原由,说不定她在祈本县就别想立足生存了。
“不是说连我屁|股蛋都见过?”
“呃……”聂湘俏脸红红,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她会说这句话只是想让接下来要坦白的事实争点和缓空间,说不定殷华怒气会少些。
瞧瞧他大限不久的模样,聂湘真是越看越难过。
要说当年那一摔未造成任何伤害,谁信?
看他手冰冷的,这沉痼的内伤不晓得有多严重。
他们聂家该负起责任的,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殷夫人人好,事后也没有任何刁难,但这份愧疚感她一直放在心上。
“真的不能收,非常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没有资格收你的好意。”殷华忽然靠近了她,吓了她一跳,连忙想后退,但他一把扯住她上臂,使她难以动分毫。
“殷……殷华?”
“你对我觉得愧疚?”他在她身上闻出了这样的味道——一种咸味,但不是单纯的咸味,是很复杂的,带着微微酸意的咸。
果然是捕快,一眼就可以洞烛。
“因为……是我们聂家害你变成这样的。”
“害我?”
“你是我娘接生的,当时我在旁边帮忙,我跟我娘……都差点摔了你。”要不是母女俩反应够快,婴儿就活活摔死在地上了。
他恍然大悟。
原来她就是当年接生稳婆的女儿。
他知晓这事,也知道那稳婆姓聂,只是没想到就是眼前这名大姑娘的母亲,而她当初也在现场。
“这药瓶还你。”聂湘将药瓶塞回他手中,“很抱歉,长时间以来一直无力弥补我们造成的伤害。”所以呀,她才会积极叫聂凡读书将来进京赶考,只要考上进士得了官位,多多少少就有点力量可以弥补过错了。
她的道歉是真诚的,他一闻便知。
她的无力是无奈的,瞧这近乎家徒四壁的小屋便知。
回视他的眸没有任何闪避,乌黑双瞳映出他的倒影,他觉得整个人像要被吸进去了。
忽地,他觉得胸口疼痛了起来——就像被铁链所束缚,无法呼吸的疼痛。
“你怎了?”聂湘诧异看着微弯着腰,紧抓着胸口衣服的殷华,“我就说你该看大夫的。”这一天发作好几次,一定是很严重啊!
心焦得额上布汗的她扶他到椅上坐下。
“你撑着点,我去叫大夫,千万别倒下啊。”
“不用。”他将朝外急走的姑娘抓回来。
“怎不用?你都……”她的身躯忽然被道冰冷气息所包围。
“找到你了。”在她耳畔的薄唇,喃喃吐出这四字。
水眸霍地瞪大。
她对这四字有印象,在他刚出生时,还未呼吸、尚未啼哭,忽然就睁眼对她喊了这句话。
不,她想太多了,婴儿是不可能会说话的。
但是……但是……不对啊,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被禁锢在……殷华的怀里?
他抱着她吗?
怎么会她正想挣扎挣月兑,抱着她的男人忽然又出声了。
“果然……”
“什么果然?”她丈二金刚模不着头绪。
“这样就会好了。”紧缚般的疼痛已然消失,直觉是这么告诉他这方法可行的。
她听得更是迷糊了。
殷捕快,行行好,别跟个乡野小民打哑谜啊。
她没读过书,仅识的寥寥数字还是聂芃教她的呢。
“殷……华?”抱着她的男人猛然将她推开,面露狼狈。
他将药瓶强硬塞回她手中,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