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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夫 第一章

第一章

忘川。冥府分隔此岸与彼岸、生与死的一条河。

其实忘川并不如世人所想的恐怖,大部分的时候它都是宁静的。约莫百来尺宽的河面上平静无波,只有舢舨划过带出涟漪时,水面才会出现同心圆,一圈又一圈地漾开。

小舟靠了岸。不多时,又归回平静。

忘川两旁是满满的卵石,大的有一张椅子那么大、小的有时只有鸽卵大小,但大部分约莫都是巴掌大。岸上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树,只是都是枯的。忘川阴气重,岸旁似乎只有彼岸花能够生得灿烂。

大部分时候阿灰都待在此岸,他是冥府少数可以光明正大待在此岸的人。他的存在是那么理所当然,没有人会担心他意图逃离冥府,就像他是河岸边的一块石、一棵树,激不起人半点防心。

说到阿灰,大家想起来的便是狭小破旧的船身,一身褪色严重的灰棉布衣、一顶老旧的斗笠,还有一头与灰衣一般斑白的灰发。

曾有鬼差笑着跟阿灰说:“阿灰,你这船也该补补了。每次你一面撑篙它一面进水,到河中时我都怕自己要填川了。”

忘川不恐怖,但不代表不危险。

忘川底下是数也数不清的怨灵,无法安息、无法超渡、无法投胎。它们早在无边无尽的痛苦中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攀抓的本能。

就像溺水的人,它们什么都抓,哪怕是死灵鬼差,还是神佛妖怪,一年不知要抓多少填河。阿灰的小舢舨是唯一不会引起怨灵骚动,可以在河上自由来去的存在。

阿灰压了压原本就遮去大半面容的帽沿,后脑露出一片年老之人斑白的灰发,灰发下的耳垂与后颈肌肤倒不特别显老,至多三十来岁。嗓音倒是与老人无异,低沉沙哑。

只听他答道,“没的事,沉不了。”音调就如平静的水面无波无浪。

于是便在这忘川旁过了百年、过了千年。

一日,岸边来了个小娘子。小娘子左顾右盼,迟迟不肯上船。

“小娘子,上船吧。”阿灰的声音幽幽响起,“既已来到此处,前尘已矣,莫再留恋。”

忘川可以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也可以是最危险的地方,端看你如何面对。你举止从容、坦然面对,它就激不起波涛;你心绪不定、念念不舍,它就能惊涛骇浪。

“船家……你可曾见到我家官人?”小娘子含泪欲泣、楚楚可怜。

“小娘子可是在等你家官人?”阿灰问。

相约忘川,这样的人并不少见。

“是的,我与我家官人相约在此。”小娘子细细说明了相公的模样,美眸充满期待,“船家可曾看见这样一个人?”

“小娘子,这忘川之所以名为忘川,是因为在忘川旁待得愈久、忘性愈大,最后别说为何而等、等的是谁,就连自己姓啥名谁都会忘记。”阿灰的声音低沉,缓缓说着。

“我要等我家官人。”小娘子摇头,继续徘徊。

载着这样执着的人过河很危险,阿灰没打算陪她填川,迳自走开了。

过了几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相貌。

阿灰给一人渡了船,撑回此岸见着她便又劝,“若是有缘,你们自然能再相见的。待在忘川很危险,你先过吧。”

“不,我与官人约好,必等到他来。”小娘子答。

又过了几日,小娘子已忘了她家官人名姓。

“过河吧,他来时我会告诉他,让他去寻你。”阿灰又劝道。

小娘子摇头,“不……我们约好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阿灰再去问她时,她已连自己是谁都忘记。

阿灰说,“小娘子随我过河吧!”

小娘子又摇头。

阿灰不解,“你既前尘尽忘,又何苦执迷?”

小娘子幽幽一叹,反问道,“船家,你可知何谓情、何谓爱?”

“所谓情爱,苦不过一碗孟婆汤。”阿灰说着。这也是孟婆最常放在嘴上的一句话。

“即便喝了孟婆汤,我也要等到我家官人来。”小娘子道。

“你等不到他了。”阿灰叹道,“你已认不出你家官人。”

“若等不到他,我就化成一棵树;再等不到他,我就化为一块石。”小娘子温柔浅笑,“地老天荒,总有一天等到他路经此处。”

之后,小娘子如愿化成了忘川旁的一颗石。

忘川旁有无数石子,沿着河岸向天际铺去,无边无际,数也数不过来,全是痴情人的化身。

小娘子不是阿灰遇见的第一个,亦不是最后一个。她化为石后与旁边的、与岸上的每一块石都没有什么差别。

没多久阿灰就将小娘子忘得干净了,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记得当初她问的那句话——

你可知何谓情、何谓爱?

说起阿灰这个名字,冥府里有印象的不多,但提起忘川旁那个灰色的人影,完全不知道在说谁的还真没有。

统一来说,阿灰的存在感非常淡薄。若说忘川是幅画,他就是边上一个小小的灰点,轻轻淡淡的一抹,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不论内外阿灰都是淡然的,但淡然不代表孤僻。阿灰平时话极少,但你若同他说话,就算是长篇大论的抱怨,他也会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听你说完。

第一个发现的,是个叫李格的鬼差。

初时李格误会阿灰是哑巴,搭他小船来回此岸与彼岸时总爱与他闲话家常,时而抱怨工作、时而说说自己在阳间时的风光——这些“家常”说穿了大都是些琐琐碎碎。

两人这么一听一说,也不知过了多少年。阿灰始终没搞懂为什么这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误会持续着,直到某次阿灰得知李格被派去办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小船靠岸时顺口对他说了声“保重”,李格才晓得原来阿灰不哑。

李格当下大吃一惊,浑身一颤,立即忧心起自己是不是跟阿灰说过什么机密?未料阿灰压根没理会他的反应,竹篙一撑又往回了。

李格定下心一看,只见牛头马面在对岸等船,平静的忘川倒映着灰色天空,天水一片的苍茫。

再一看,阿灰撑着他的小舢舨飘飘荡荡,身影在水面上轻浅得像化开了似的,突地不再紧张。

就阿灰那性情,即便他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机密,阿灰也不会和人杂嘴。李格想着当下定了心,此后的话不减反增,甚至擅自将阿灰当成知心好友。

阿灰若是知道那随口一句“保重”,换来的是李格接下来数十年的友情与滔滔不绝,不晓得会不会悔不当初?

阿灰的想法不得而知,李格倒确实是个够义气的朋友,除了话痨了一点,这些年下来有什么好处总不忘惦记着阿灰那份。

这年,冥府的员工不满到了极点……

“……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搞得阳间那边的人死了都不乖乖来阴间报到,不管是借尸还魂还是投胎转世都跳过我们这儿直接去了。转轮台那里的文员帐面对不上,整天骂骂咧咧;孟婆又馊了一锅汤没人喝,这个月都三锅了,最气的就我们这些鬼差……”

这天李格来到忘川旁,阿灰还当他要过河,哪知他将人招到岸边后就选了块平整的大石坐了下来,怀里掏出酒菜,拉着阿灰又开始他的家常。

阿灰一如往常坐在他身旁,除了偶尔抿口酒、夹两口菜外,嘴巴都不曾多动一下。

阿灰这人十天半个月不吭一声是时常的事,若是旁人遇见这样的酒伴可真是扫兴,李格唱了几十年独角戏,倒是半点不觉冷场,兀自将所见的乱象一条条细数给阿灰听。

李格这人讲话没什么重点。或者该说,他话匣子一开就能离题万里若等闲,最后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光。幸运的时候还能误打误撞绕回原题,大多时候结束的话题与开头没半毛钱干系。

这天算是幸运一些的,在嗑掉两袋子花生后,李格终于想起自己这次专程来找阿灰的目的。

“怎么样?哥儿们够意思吧!”李格手一挥,重重一掌巴在阿灰肩头,“知道有这么好的机会,就特地给你留了份儿了。”

这些年来天理循环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搞得他们平白多了许多工作,各处怨声载道,向上面反应了几次也没见改善。然后也不知是谁提的议,居然决定集体罢工,想逼上面出来解决。

“……不好吧?”

阿灰在冥府都不知待了多久,这样的事还真是头回遇见,怔愣了半晌才道,“总有些人生老病死是照规矩来的。”

“这就是老弟你不懂啦!”李格手一挥,继续对阿灰循循善诱,“要知道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李格外貌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为人海派又喜充老大,平时总对着看不出年龄的阿灰一口一个老弟的喊,阿灰也不生气。

“这事咱们是解决不了的,必须上面把出错的环节掰正了才有解。没理由咱们下面的事倍功半,每天做得要死要活,上面一副隔岸观火、事不关己的模样。”

一提起上面李格就气得不轻,显然也是为阳世乱象受了不小的累。他这平日豪爽的人都跟着起哄,别处就更不用说……

托李格的福,阿灰对冥府各方面都不算陌生。预料到不久的将来冥府肯定好一阵子不能安生,阿灰多少也有些皱眉,毕竟李格的家常有多长,就是取决于这些琐碎。

阿灰的性情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轻轻浅浅,没太大的喜恶,也没多少追求,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终究还是喜静一些。

与李格相识以来,耳茧都不知厚了几层。左思右想,阿灰终是答应了他的邀约,告诉自己,权当找个地方安静一阵子。

见他答应了,李格欣喜地领着阿灰去转轮台,沿路说着自己与人抢名额的过程如何如何……

说起来李格待他这兄弟真是义气了,拚死拚活抢到两个缺,还大方地让他先选。

阿灰拿过那两张命牌随意看了一下。一是富商幼子,虽是庶出但也备受疼爱,一生富足有余;二是世家公子,手下有几分文采,镇日风花雪月。说穿了,两个都是富贵闲人的命。

阿灰左看右看,偏生没一个清静的,反而为难了。

正自犹豫不定,两名鬼差押着另一个男子走了过来,男子满脸泪水,口中念念有词。

李格这人好奇心重,便问了那鬼差,“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过不去的?这么哭哭啼啼是为何事?”

一鬼差认得李格,不屑地啐了一口。“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嫌弃将要投胎的人家吗?”

李格不在转轮台当值自然不知,在得知自己即将投生的人家不合心意时,哭泣甚至抗拒的鬼魂可不少,只是天理如此,哪能容人挑东拣西。

“莫非是抽中了下下签?”李格问。

人在阳间所做所为,只会影响来世投生在六道轮回中的哪一道,与出生时容貌美丑、身家富贵无关。想要投生个好人家,若没有后门可走,就只能靠手气。

有些人见自己抽中了为婢为奴的命,抑或是缺眼少腿的身,当场哭出来的也不是没有。

“哪能啊。”鬼差脸上的不屑更明显了,“不就是抽中了个打鱼的命吗?哭成这样只为嫌贫爱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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