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纯情 第一章
午后阳光自西边窗外洒进交响乐团练习室,那样跳跃的光线像是小提琴、大提琴、黑管演奏时的音符,时而飞舞,时而翻滚,本该来个大跳跃,却意外地跌宕下来……
“诗音,这里断音要再快四分之三拍!”树森斥声,手里指挥捧生气地敲打琴架,“大提琴慢半拍,长笛的尾音飘走了……不对不对!重来--”
团员个个张口却不敢哀嚎出声,已显疲乏的诗音仍不敢稍有松懈,活动一下已麻痹的手指,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希望这一次能做到树森老师的要求。
重新再来一遍后,诗音屏气聆听的同时,眼睛紧盯着树森老师的指挥捧,就怕稍有闪神,错过了进拍点。当指挥棒朝她的方向一点,琴弓丝毫不差地往琴弦一划,所有心神灌注在每个音符上,完全忘了紧张和疲倦。
当最后一个音符由其它乐器传达出来之后,悠扬乐音回绕数秒,练习室顿时安静无声,三十几双带着渴望休息的眼神望着树森老师的指挥棒。
树森沉吟了一会,缓缓放下指挥棒,团员个个如释负重地欢呼起来。
树森走向诗音,执起她的手,见她手指红肿,嘱咐道:“不要过度练习,让手适当休息。对一个小提琴家来说,一双健康的手也是完美演出的一部分。”
“是,老师。”诗音恭敬地说,心想,什么事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
对从小由寡母扶养长大的诗音来说,陈树森不仅是严师,更是慈父;进入音乐学院读书,陈树森就是她的指导教授,他的话诗音一向用心牢记,并确实遵行,丝毫不敢马虎。
这次皇城交响乐团为了向乐迷介绍小提琴新秀齐诗音,特地为她安排了一段独奏;而为了那短短几分钟的演出,她每天练琴超过十个小时,要求自己完美地诠释每一个音符。
今天的排练,在同一音符被纠了好几次,总是慢了半拍,她该怎么做才能跟上呢?
诗音边走边想,以致没有注意到几个小孩在走廊上嬉闹奔跑,其中一个小孩不小心撞了诗音一下,诗音惊慌之余双手紧抱着小提琴,手上提包掉落,提包里的琴谱和物品散落一地。
诗音蹲下要收拾时,另一个小孩冲撞了过来,眼看就要一脚踩到诗音的手,小孩突然被人从后拦腰抱起,放到一旁。
真的好险。诗音抬起下巴仰望,惊魂甫定地浅笑一下,轻唤:“东城。”
“想什么?这么入神?”东城关心地执起诗音的手,仔细检查无碍才放心,这才蹲下帮忙捡拾散落地上的琴谱和物品。“诗音,妳这双手要是受伤了,不能再拉小提琴,我这个头号乐迷会伤心欲绝的。”
诗音自责地吐吐舌头,“真是的,刚才老师才嘱咐我平时要注意手的保养,刚刚又差点让手受伤,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
“妳对周遭人事物一向就是少根筋,满脑子就只有音乐。”散落物品收拾完毕之后,东城替诗音拿提包,并肩走向停车场。“晚上我订了餐厅的包厢,吃完饭可否为我演奏音乐会上妳将演奏的曲子,让我提前一饱耳福?”
诗音对东城提出这样的要求感到意外。“东城,你知道我愿意为你演奏任何曲子,但是今天你怎么……”
“诗音,对不起,我无法出席周末的音乐会。”
“无法出席?出了什么事?”诗音担忧地问。
“美国那边的公司临时出了状况,我爸希望我亲自去了解状况,并且妥善处理。”东城懊恼地说:“对不起,这是妳正式出道的音乐会,我竟然缺席了。”
“既然公司有事,当然要以公事为重。这样吧,东城,我为你演奏两首,一首是这次音乐会中的小约翰.史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另一首由你来指定,当作是我祝你一路顺风,并且圆满解决事情,让董事长肯定你的工作能力。”
她的话让东城觉得窝心,想也不想地说:“弗洛托的〈啊!如此纯情〉。”
诗音会心一笑。弗洛托的声名也许不若莫扎特、贝多芬那般响亮,但是对她来说却是意义非凡;十四岁那年,她就是演奏这首曲子而夺下冠军,也因此结识皇城集团少东严东城,从此他成为她的乐迷,两人经常分享古典音乐的美妙。
然而,那段美好回忆中,却常让她想起那个帕格尼尼少年;当年很多人都认为若非少年没有完成演奏,那么他应该是第一名,而不是她齐诗音。
这个说法始终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疙瘩。如今她就要走上职业音乐舞台,想着有一天定会和那个帕格尼尼少年相遇。虽然她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但是少年那狂放的乐音至今依然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已;她相信,只要那样的特殊风格乐音出现,她一定可以辨认出那个帕格尼尼少年。
※
一束金色光芒穿透云层洒在白色沙滩上,正式宣告连绵数十日的春雨结束,然后以狂热的摇滚音乐祭迎接明媚的春天。
每年四月初国境之南的“春天吶喊摇宾音乐祭」以二十四小时接力开唱,吸引观光人潮。
第一场星期五晚上七点由帕格尼尼乐团开场,不到中午已涌进人潮,佐以阳光、沙滩、比基尼辣妹,热闹欢腾可比嘉年华。
晚上不到七点,现场人声沸腾,月光、啤酒、热舞,气氛俨然露天夜店,不论是熟识的还是陌生的男女,彼此的身体随着狂热的音乐碰撞也不以为意。
有人高喊:“帕格尼尼乐团的演唱要开始了!”
“我特地南下来听这个乐团的演唱,在台北时,我每个星期六都会到AT听他们演唱,那个女主唱朱艳子真是帅气,真希望他们能出专辑-”
“对啊,我也很喜欢这个乐团,尤其是贝斯手米乐,我迷死他了-”
本是热舞狂欢的人群纷纷将注意力转向前方舞台,高举双手摇晃,扯声大喊:“帕格尼尼!帕格尼尼---”
舞台上,帕格尼尼乐团的表演为今晚的音乐演唱会带来最高潮,主唱朱艳子清亮嗓音直上九霄,余音尚绕梁,灯光已由艳子身上转向米乐,一段即兴的solo秀引爆全场疯狂尖叫。
“米乐!米乐!米乐……”
米乐不经意地一个甩头,扎着小马尾的橡皮圈断裂,及肩头发披散开来,随着身体的律动而飞扬,这身姿性感又迷人,立即引来一阵兴奋高亢的呼喊,直到乐团演唱完毕,团员们步下舞台仍不绝于耳。
许多乐迷挤到后台找机会接近,口中热情地喊着米乐;米乐一贯地摆一下手,旋即转身走开,不管身后的乐迷如何推挤和呼喊,就是不回头;而鼓手阿超则乐于承接这份热情,伸手一一和乐迷握手,一副王子殿下驾临的神情;但大部分的乐迷眼见米乐坐进车里后便立即走开,不理会阿超友善的手。
艳子调侃地说:“阿超,现在知道自己和米乐之间隔着上万歌迷的差距了吧。”
“没差。米乐的纷丝就是乐团的纷丝,我是乐团一分子,所以也是我的粉丝。”阿超嘻笑地说,寻求认同地将手搭在键盘手小凯肩上,“对不对?小凯,同在一个乐团就是有福同享,有妹一起追。”
才说着,阿超的目光已猎到一名身材极正的辣妹,旋即紧跟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地耍帅搭讪,却遭辣妹冷眼以待。
艳子和小凯无可奈何地相觑一眼。艳子走过去拍了下阿超的肩膀,催促地说:“走了!你知道米乐很讨厌等人,我们再不过去,米乐真的会丢下我们自己回饭店。”
辣妹一听到米乐的名字,冷颜瞬转笑脸,热烈地说:“原来你真的是帕格尼尼乐团的人,我还以为你是骗子,假借乐团之名钓女孩的无聊男子。”
“骗子?我看起来像吗?”阿超装模作样地摆出自尊受伤的表情。
辣妹没理会阿超,目光搜寻着米乐的身影,“米乐呢?我想要他的签名。”
“在乐团出专辑之前,米乐不会为任何人签名。”艳子不客气地说。
“我没有这样原则,我可以为妳签名。”阿超说。
“不要。我只想要米乐的签名。”辣妹说。
阿超完全不以为意,涎皮赖脸地缠道:“那么,妳留下姓名电话,我替妳向米乐要签名之后,再打电话给妳。”
辣妹转身离开,阿超仍不放弃地欲追上去,艳子没好气地拽住他手臂,拖着他往停车场走去。“丢人!快走啦,米乐肯定已经等得不耐烦。”
三人上车后,艳子抱怨说:“米乐,真受不了阿超,他真的很丢脸。”
“男人追求女人,有什么丢脸的。”阿超反嗤地说:“艳子,像妳这样,女人没男人追才是丢脸。”
“我的事用不着你来多嘴,我也不稀罕男人的追求。不像你,自己追不到,还厚着脸皮借米乐的名义向女孩子要电话。”艳子不屑地说。
“有什么关系,米乐又不会介意。”阿超嘻笑道。
小凯发觉车子并不是开往下榻的饭店,便问:“米乐,我们要去哪里?”
“回台北。明天临时安排录音工作,所以得连夜赶回去。”米乐戴上墨镜和耳机,舒服地躺下,准备养神。
“回台北?怎么可以这样!我的阳光、沙滩、比基尼怎么办?”阿超一脸哀怨,求道:“米乐,明天有录音工作的人是你,又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可不可以多留一天?”
“只要不影响乐团的事,我没有意见。”米乐说。
阿超心中燃起一点点火光,热切地望着艳子和小凯。
“我要回台北。米乐前天写好的歌曲音域很广,很难唱,我想早点回去练歌。”艳子说,将耳机放进耳里听音乐。
“这里好热,我也要回台北。”小凯附和,闭上眼睛睡觉。
阿超心情宕到冰点,伸手拿下艳子一个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
“阿超,你很烦耶!还我--”艳子和阿超又闹起来。
米乐将音量开大,用音乐将嘻闹隔离,让自己和音乐独处。
※
周六清晨,诗音一如往常地练琴,并没有因晚上即将举行音乐会而稍有懈怠。
齐母拿来修改好的礼服,诗音试穿后仍显宽松。
“又瘦了。等音乐会结束之后,我得给妳补一子。”齐母心疼地说。“对了,莉萨打电话过来,大约四点她会过来接妳到音乐厅。”
“莉萨工作忙,不用麻烦她走这一趟,我自己搭出租车过去。”诗音说。
“要不是家里的车被书玮撞坏,还在修车厂待修,不然我就送妳过去。”这时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齐母一改柔声,严厉唤道:“齐书玮!你还知道回家?!”
书玮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房间,没想到还是被逮到,只得乖乖地站在诗音房门口听训。
“书玮,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正想报警找人。”齐母没好气地说。
书玮打马虎眼地嘿嘿两声,想唬弄过去,却被母亲严峻的神情吓住了,知道躲不过,只好对诗音使眼色,向她求救。
诗音白书玮一眼,终还是为他求情。“妈,反正刚考完试,学校也没课,书玮和同学多玩一天,没有关系的。”
“书玮,若是平时,只要说一声,我是会答应的,可是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姊姊正式上台演奏,正需要家人的支持,我千交代万交代你这几天无论如何要待在家里陪你姊姊,你就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齐母责备。
又来了!从小家里就姊姊的音乐是大事,他凡事都得妥协和牺牲。书玮桀骜不驯地说:“上台演奏的人是姊又不是我,我待在家里又不能帮她拉小提琴。”
这番话让齐母火气上升,才要出声责骂书玮,诗音急忙缓颊说:“妈,书玮不在家里,我反而可以尽情拉小提琴,不用顾虑到会不会影响他看书。”
“妳用不着顾虑他,他看书时听的音乐声比妳拉小琴提的声音还大。”齐母没好气地瞅书玮一眼,但心中怒火已渐熄灭。
书玮皮皮地笑一声,知道这次又安全过关,急忙对诗音献宝:“姊,这次音乐祭真的太棒了,幸好我提早下去,不然就错过帕格尼尼乐团的演唱了。”
诗音吃惊,“帕格尼尼?摇宾音乐祭还有人演奏古典音乐?」
“帕格尼尼乐团是摇宾乐团,他们的音乐真的很棒,妳一定要听一听。」书玮拿出录下的影音与诗音分享,狂放的音乐一出,诗音一副不堪其扰地蹙眉。
齐母挥手赶人,“去去!别拿这种不入流音乐来污染你姊的听觉。”
“书玮,等音乐会结束,我再来欣赏你录的音乐。”诗音抱歉地说。
“好吧,”书玮说。虽然他对古典音乐不感兴趣,却很佩服姊姊对音乐的执着,甚至还有一点点同情她为了音乐放弃时下女孩该有的生活乐趣。
齐母出门买菜,书玮房间传出尖拔喧闹的音乐,诗音并不以为意,随即戴上耳机,聆听最爱的莫扎特音乐,舒缓些许紧张的情绪。
诗音心里明白很多人等着看她今晚的表现,不只因为她是皇城交响乐团总指挥陈树森极力栽培的学生,也为了她和皇城集团小开严东城是好友,早有流言说她是靠关系才受到重用,但她并不因此感到沮丧,反而更加激励自己。
今晚的演奏只许精彩,不能只求安全过关,诗音这样期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