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第四章
第二章
好冷!琇琇一早起床,打开门就被冰寒的空气呛得猛打哆嗦。
她回头穿起厚袄子,匆匆漱洗后,怀着期盼的心情开始巡视冀王府。
算算日子,王妃今天傍晚就会带世子回府,她得督促府里的少数仆役做好准备,否则一下子近六十个人回来,喝水吃饭可是个大问题呢。
王妃出门前,还是给她当上内务副总管,好让她有权掌理王府;她也知道自己只是暂时挂个名儿,现在人手少,仍得拿起竹帚帮忙打扫落叶。
“开门!开门!”紧闭的大门让人敲得震天价响。
“吵什么?”守门的家丁睡眼惺忪,打开一小缝。
“冀王妃出事了!”来人穿着衙役公服,用力推开厚重的大门,冲着家丁大吼道:“王府有谁能出面?快!跟我去认尸!”
认尸?!琇琇震骇万分,背脊窜上一阵寒意,扔掉竹帚,跑向前问道:
“你说什么?王妃出了什么事?”
“王妃的车队回北关途中,遭到山贼抢劫,死了很多人。”
“王妃呢?世子呢?”琇琇颤声疾问,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知道。你快去找个可以出面的人,别浪费时间!”
“我去!”
“没有男人吗?”那衙役看她一眼,语气鄙夷:“你慢腾腾地坐马车去,尸体都烂掉了。”
“我是王府的副总管,我会骑马,这位大哥你稍等我一下。”
她思绪混乱,全身都在发抖,不愿相信王妃会遭遇不测。她请家丁去拉马匹,趁着这空档,再找到另一名家丁去通知王妃的娘家徐家,请他们赶去北关县衙了解情况。
琇琇其实不擅骑马,但为了赶到现场,她顾不了那么多,勉强爬上马匹,抓紧缰绳,就让马儿跑了起来。
幸好马匹温驯,一路跟着衙役的马急奔,琇琇在马上颠得七荤八素,几次都差点跌了下去,她尽量俯低身子,连同缰绳一起抓住衣裳里的玉观音,强忍惊惧,不住地祈求菩萨保佑王妃和世子平安无事。
到了近午,终于赶到事故地点,远远地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再看到地上躺了一堆人、残破的马车、散落的衣物、翻倒的空箱笼,她泪水迸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又因为骑马太过紧张而全身僵硬,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赖有人扶住了她。
“王妃!王妃!”她倚着马匹,无助地流泪大叫:“小爷!”
“我是北关县衙捕头屈必伸。”扶住她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又问她:“你是冀王府的人?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按行程要十二月十日回到北关……”
“王府没人了?”
“我是副总管石琇琇,大总管胡东海、侍卫总管卓典他们也随王妃去京城……”她随即仓惶四顾。“他们在哪里?胡伯!卓叔!”
“你先跟我过来。”
屈必伸带她绕过几具尸体,来到被砍得四分五裂的马车车厢边。
琇琇一眼就认出这是王妃的马车,显然屈必伸也从马车装饰和车内人物的服饰判定躺在地上的女子身分。
他缓缓地揭开暂时掩盖的破木片。
“不!”琇琇心脏紧缩,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王妃闭着眼睛,衣衫染血,或许只是睡着了,可那苍白的脸色,过度沉静的身子,还有旁边紧紧抱住王妃、全身是血的红芸……
“王妃!您醒醒啊。”琇琇倾身向前,试图叫醒王妃,然双掌一握住那冰凉的手,她的魂魄也瞬间冻住了,唯有滔滔热泪不住地流下。
“王妃、王妃……拜托您醒过来呀!求求您,王妃,求求您啊!”
她的嗓子紧绷,沙哑难言,声声呼唤,苦苦哀求,却是怎样也唤不醒美丽温柔的王妃。她的心好慌,好冷,好痛,有如掉进冰冷的黑暗深渊里再也走不出来,实在是承受不住了,终于放声大哭:“王妃、王妃啊……红芸姐姐……”
王妃有侍卫保护,应是平安回家,怎会遇上死劫呢?这一去是要教王爷怎么办哪!还有,红芸姐姐要嫁人了,她的未婚夫却是等不到新娘子了。
她泣不成声,野风吹来,倍觉凄寒,屈必伸重重一叹。
“石姑娘,请让王妃安歇吧。”
琇琇哭得全身颤抖,她按住地面,勉强自己收止哭泣,忍泪为王妃挪好身子,垫起枕头,让她躺得舒服些;又觉得天寒地冻的,王妃躺在这里很久了,一定很冷,便月兑下自己的袄子,为王妃盖上;然望着那睡着般的容颜,她又是泪如泉涌,满心难舍不忍,再伸手将袄子往上挪动些掩住了脸。
她突然记起王妃为小爷盖被的情景,急道:“世子呢?”
“暂时没找到。”屈必伸道:“那边还有几个伤者,我带你过去。”
琇琇奋力站起身,拖着虚弱却沉重的脚步,跟着屈必伸走到靠近林子的避风处,一眼就在地上一排人中看到满头白发的胡伯。
“胡伯!你还好吗?胡伯!我是琇琇啊!”她跪倒他身边,急唤道。
“琇……”胡东海勉强睁眼,喘着气道:“王妃……生了女娃,卓典抱……还有世子……逃命……”他气若游丝,张着嘴巴,说不下去了。
“王妃生下小姐,卓叔带小爷和小姐逃出去了?”
“是……是的。”胡东海昏了过去。
“胡伯!胡伯!”琇琇慌张地抬头问道:“他要紧吗?”
“他重伤体弱,已经喂药了。”一旁赶来急救的大夫回道。
琇琇不知是该痛哭还是高兴。王妃生了!喜的是女娃诞生,悲的是两个孩子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也不再有母亲疼爱了……
她眼泪掉了又掉,勉强自己站起来,再去看其余的伤者,能说上话的便安慰几句;可为何,伤者如此之少,其他人呢?她越走越无力,几乎跌倒。
屈必伸搀扶她回到王妃处,她跪了下来,呆呆地流泪。
又有一批人马赶到,为首的辜县令一下马就抱怨道:“真是的!半夜发生大事,害本官睡不好,一早又得赶来。”
“琇琇?”另一个来人是徐如雪的二哥徐如星,他见到琇琇跪在地上,守护着以衣裳掩起来的人,惊骇道:“王妃呢?”
“二爷!”琇琇看到熟人,便哭了出来,轻轻掀起袄子。“王妃……”
“如雪!”徐如星跪倒妹妹身边,痛哭失声。“妹妹呀!”
徐二爷的哭声让琇琇突然清醒,她看到自己仍在发抖的双手,正不舍地理了理王妃凌乱的衣裳,拂开散落王妃脸蛋的头发,也记起了王妃交代的事。
王妃将王府托给她,王府面临大难,她必须担起责任。
“屈捕头,你看是怎样?”辜县令环顾四周。
“属下推测,看起来是杀人劫财,可是疑点很多--”
“完了,完了!”辜县令打断屈必伸的话,慌张打转。“在我辖县内竟然发生这等大案,我的考评还有希望吗!这七品官要多熬好几年了。”
“冀王妃遇害,你竟然只想着升官!”徐如星悲愤莫名,跳起来抓住辜县令的衣襟,吼道:“姓辜的!你快去抓凶手啊!”
“徐二爷,请节哀。”屈必伸拉开了徐如星。
“本县念你是个读书人,不跟你计较。”辜县令拍了衣袍,怒瞪一眼。
“辜大人,”琇琇更清醒了,她抑住颤抖不稳的声音道:“麻烦您,派人快马去凤阳通知冀王爷,请他尽快赶回来。”
“你谁啊?”
“我是冀王府的副总管石琇琇。”
“小女娃当副总管?”辜县令睨视她,从鼻子里哼出声。“县衙抽不出人手,既然是朝廷的事,就由朝廷派人去通知啊。”
“大人,兹事体大。”屈必伸劝道:“若先通报朝廷,再由朝廷通知冀王爷,必然耽误多日,冀王爷住在北关,也是大人……”
“是!谁叫我倒楣,县里住了一尊冀王爷!平日自命清高,不跟官府往来,有事却要我扛!”辜县令不耐烦地走开,掏出巾子掩住口鼻。“好啦,你快去安排,我要回去了。”
“可恨!这还有天理吗?!”徐如星哭吼,就要扑向前去。
“二爷,别!”琇琇用力扯住了几欲发狂打人的徐如星,再转头道:“捕头大人,请你的人告诉王爷,王妃受重伤,千万、千万别说王妃已经……王爷会受不了,撑不到回北关的。”说到最后,她已哽咽难言。
“我明白。我这就去差遣最信赖的兄弟传信,请石姑娘放心。”
屈必伸看了一眼现场。他杀人放火抢劫什么的场面都看过了,就是没看过这种几近屠杀的惨状,是有何等深仇大恨非得如此赶尽杀绝啊。
这绝非是单纯的抢掠,更何况随行的侍卫都有武功,又是怎样的山贼能杀倒二十来个强壮的男人,甚至老弱妇孺也不放过?
他想到了魏王爷和冀王爷素来不合的传言,不敢再想下去。
“石姑娘,”屈必伸仍得要求她道:“还要麻烦你,过来……认尸。”
“是。”她心头又是大恸,流泪应允。
风萧萧,心凄怆,冀王府最寒冷的冬天已然降临。
朱见淮心急如焚,马不停蹄赶回北关;他一路换快马,人却没有休息,三天三夜未曾阖眼,满脸胡渣,神情焦虑,眼里布满了血丝。
才到大门,就见白幡白联,他气息一窒,顿感晕眩,立刻翻身下马。
“王爷!”守门家丁看到他便哭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冲进大门,一路跑向大厅,厉声问道:“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大厅里亦是白色的布幔,白色的挽联,当中桌前立了一个牌位,他不愿意去看上头的黑字,更不愿去思考是谁的灵位方能摆在正院大厅。
“如雪呢?”他四处张望,急欲找到他最熟悉的身影,看到的却是一双双哭红的眼睛,有岳父、舅子、徐家的亲眷、琇琇……
“如雪在咏晴阁吗?杉儿怎不出来见爹?”他说着就回头往外走。
“王爷请留步。”徐轲终于出声。
朱见淮停下脚步,拳头握起,紧紧地,一握再握,握得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全身微微颤抖,再艰困地转过身,两行清泪已然滑落。
“岳父……”
“如雪她……”徐轲老泪纵横,望向了白幔。“她在那里。”
“不可能!”朱见淮脸色刷地惨白,倒退一步,却也看清楚了牌位上写的“冀王妃”字样,他又猛摇头,颤声道:“不可能。”
“如雪走了。”徐轲再跟他说一遍。
“不可能!报信的人说,她是受伤……只是受伤而已……”
琇琇含泪走上前,挽起了白幔;里头,王妃静静地睡着。
朱见淮遥遥见了,热泪夺眶而出,身子颤抖得更厉害,几乎难以再站稳,徐家两位兄长走过去扶住了他。
“两位哥哥,不可能……”他求援似地问向他们:“如雪没事吧?她就要生了……不可能出事的……”
“王爷,”两位兄长强忍悲痛,扶他往前走。“进去看如雪吧。”
“不要!那不是如雪……”朱见淮抗拒着,脸如死灰,脚步沉重如铅,却也在徐家兄弟的搀扶下,一步拖着一步走进了白幔里。
琇琇泪流满面,放下了幔子,退回外头。
她已为王妃穿上礼服,梳起发髻,簪上珠花,淡抹脂粉,描绘黛眉,点上胭脂,那模样就像平日的美丽端庄尊贵,只是……不会再醒了。
“如雪!如雪啊!”朱见淮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
大家听了,亦是跟着锥心哭泣,琇琇的心也被狠狠地揪痛了。
王爷和王妃是那么恩爱的夫妻,才分别数日,竟是天人永隔,这般巨变恁谁都无法接受,这又要叫王爷如何面对丧妻之痛啊。
再算算日子,王爷几乎没有休息就赶回来了,他的身子承受不住的。
“我不是叫她别去寿宴吗?她怎去了?”幔子里,朱见淮激动地哭问道:“她怎么就去了啊?!”
“如雪不放心杉儿独自赴宴。”徐如风含泪解释道:“寿宴结束后,她便赶回北关,半路月复疼,产下一女,岂料杀出山贼……”
“我的侍卫挡不住山贼?!卓典呢?”
“卓总管抱着杉儿和新生儿杀出重围逃走了。”
“都几天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们已经在找了。”
“天啊!老天啊!怎会这样?!”朱见淮死命捶地,痛苦嗥哭。
“王爷!王爷!别伤了自己!”徐家兄弟拉住他。
“如雪!你醒来告诉我,杉儿哪里去了?你为我生下女儿,可你怎么、怎么……拜托你!别走啊!你走了我可该怎么办……”
悲恸嘶喊转为哀切哭泣,压抑,沉痛,无助,更令人心痛。